第07章
傑克步上台階時已是筋疲力盡。他在門口停下來,想找出那種冷漠麻木的感覺去面對亞麗。這樣做很困難口口地已經快累死了──但他還是繼續嘗試,在心靈深處尋找那種疏遠感來屏障自己。他拉開門,走進廚房旁的貯藏間,卻被一個浴缸擋住去路。
他低下頭一看,立刻感到心一冷。
亞麗在浴缸內睡著了。淡金色的長發披散在她周圍,如瀑布般垂瀉到地面上。她的肌膚,天哪,她的肌膚。
她粉紅色的乳頭在水中閃亮。他一陣慾火中燒。他是多麼懷念撫摸她肌膚的感覺。
他一時失神,手一松,門砰的一聲關了回去。
她驚醒過來。「嗯?」
傑克這時才注意到廚房,立刻火冒三丈。「老天爺!」
「傑克?」她困盹地說。「一定是你。我在夢裡也會認出這種好聽的聲音。」
「這裡好像被大炮打中似的。你到底在搞什麼?」
「傑克!」這一回她是在尖叫了,彷彿此時才明白自己是一絲不掛。她連忙伸手去拿毛巾遮住身體。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又問。
她抱著毛巾慢慢站起來。「作菜。」
「你根本不會作菜。」
「你再說」次。」
「我說你根本不會作菜,你也知道我最討厭東西亂七八糟。」
她凝視著他。他想掩飾眼中的慾火,但他很肯定她早就看出來了。她朝他走來。「你很害怕。」她很驚奇地說。
傑克想後退,雙腳卻好像被釘住了。他站在那兒,屏氣凝神。他的感官是如此活絡敏銳,連水珠紛紛墜落浴缸里的聲音都聽得到。她的呼吸聲好像灼熱的針一般插進他的腹部,令他發顫冀求想望。
他別開目光,盯著地背後的爐子瞧。
她的手悄悄伸過來,他起初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等他留意到了,她的輕撫就如一巴掌一樣。他攫住她的手,不讓她再摸他的臉。「住手!」他的聲音低啞得令他很尷尬。
地凝視著他。「我想我早料到你會這樣。」
她的聲音好輕好軟,令他全身軟朱酥的,他開口想說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早料到你不喜歡亂七八糟的局面。」她說道。「你這種人會在即將傾圯的牆壁上塗了厚厚一層油漆,還口口聲聲說牆是新的。
她身上薰衣草的香味繚繞著他,催眠著他。他好想抬手撫摸她滑嫩的肌膚。
「我則不然,」她仍定定凝視著他。「我可能會把事情弄得亂糟糟,但等我完成後,卻會是一座嶄新的牆,堅固耐用。」
傑克自覺要被吸進深深的漩渦去了。他再不掙脫,就會溺死在她深邃的眸子里。念及此,他便鼓起勇氣,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向後,以便跟她保持距離。「把這該死的亂局收拾一下。」
「好的。」
她的順從令他不安。他皺著眉頭又添了一句:「也不要到處築牆。」
她神秘的笑笑。「別擔心,顯然我還得先拆掉幾面牆呢!」
幾個小時之後,廚房已清理乾淨,黛絲便抱著凱倫站在橡樹下等女兒回來。傍晚涼風習習吹來,帶來了春日初翻的泥土香草香和花香。
黛絲卻無心享受眼前美景,回想方才跟傑克談話的那一幕。
她輕輕搖著懷中的凱倫。
傑克今日有所不同,這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當他撞見她時,她自覺很……性感。
黛絲一生見過不少世面,也做過不少事。她不是處女,卻對性事不太自在。她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她不漂亮,或是她的失聰使她不易得到親密感。
今日傑克卻令她思之再三。在他們眼神相遇的那一剎那,她感到電光石火,強烈的慾望如電流一般在他們倆之間穿梭。她知道亞麗長得很漂亮,但這對黛絲而言卻一點意義也沒有。她知道美是發自內心。
但是今天在傑克眼中她卻看見了自己的美。
這一發現意義非凡,如今她仍有點愕然。那時的她不假思索便站起來,被他的目光吸引過去。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他的痛苦哀愁所吸引,如今她才看出真相:吸引她的是超乎痛苦之上的東西,是傑克這個男人本身。
她頭一次不把他看作是一個父親或痛苦的人,今天他純粹是個男人,而她也不是飽受驚嚇的聾子或是他兒女的速成媽媽,她只不過是個女人,被這個男人所吸引著。
那時她施施然向他走去,還抬手撫摸他只是到那間的輕微肌膚接觸──卻好像碰觸到火一般。
她究竟是怎麼了?她明知他恨他的妻子,這是她初見他時就看出來的。
但如今她又看出點別的成分,令人害怕又意外,還帶有點危險的成分。
他想要她。
令她更害怕的是她居然也想要他。
「媽!」
呼喚聲把她拉出白日夢,她抬頭看見維娜和凱蒂在她面前停步。
「媽──媽。」維娜絞弄手上的便當盒。「你怎麼出來了?」
凱蒂慌忙躲到姊姊背後,再小心地在維娜肘彎后窺視。
「我不知道,」黛絲說。「風景好美,我想在吃晚餐前先出來透透氣。」
維娜臉色一白。「噢,我馬上進去做──」「湯已在爐上煮了。」
兩個女孩愣在那裡。
黛絲笑了。「不知道嘗起來如何,但我決定要嘗試作菜。你們兩個何不去玩,等晚餐好了我會叫你們。」
兩個女孩都沒動。
維娜終於開口道:「怎麼玩?」
黛絲征了一怔,望著兩個女兒。她們哀傷害怕的大眼睛令她的心一緊。她要是能解除她們的痛苦該有多好。可是要怎麼做呢?她以前不常跟小孩一起玩。
然後她靈機一動。她不懂得為人父母之道又有何關係?她們都知道自己害怕且孤單,她們的父母又都一點也不關心她們。
她謹慎地說:「我我們一起去搞野花好嗎?」。
維娜訝異得瞪大了眼睛。「真的?」
黛絲立刻知道自己說對了。「真的。」
她們開始向黛絲走來。
「等等。」
她們愣住了,滿眼恐懼。
黛絲的心為之一緊。傑克和亞麗怎麼會害兩個女兒有如驚弓之鳥?她溫柔一笑。「你們把課本和便當盒放下來,要不然怎能好好玩?」
她們走到門廊邊,把課本和便當盒放在台階上,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黛絲含笑說:「好了,咱們走吧。」
她領著女孩穿過草原,傍晚陽光的靛紫色澤映照著原野,照亮了無數鮮艷的野花。海風拂來,青草因而輕輕搖曳。
「那裡有一株野玫瑰。」她指著一叢剛萌新芽的小樹。「我會把它拔起來種在屋旁,如此一來我們晚上坐在門廊上時就可已了。」
「我們晚上從不坐在門廊上。」維娜實事求是的說。
「嗯,這一點會有所改善。噢!看─。」黛絲緊抱住凱倫,急急走向幾株楓樹。
「什麼──」「快來二黛絲彎腰拾起幾顆楓實。兩個女孩圍上來,皺著眉頭注視黛絲把凱倫移個姿勢改由左手抱著,再把楓實擲到空中,翅膀狀的種子便在風中□旋起來,像架直升機般緩緩落到草叢中。
「暗。」她放幾個在女兒手中。
維娜瞅著手心的楓實。「你要我擲到空中?為什麼?」
「很好玩。」
維娜蹙眉。「噢。」
黛絲又拿起一個楓實,用力擲向右側,結果楓實打個轉,擊中她的眼睛。「哎喲─。」她掩住眼睛,誇張地坐在地上。
維娜和凱蒂衝上前來。「媽!你沒事吧?」
黛絲抬眼笑笑。「當然沒事。」
兩個女孩瞠目結舌了好一陣子,這才噗味一聲笑出來。黛絲聽了心中歡欣無限。
她笑著爬起來。「好,你們看到那邊那棵樹了嗎?看誰可以打中。」
維娜和凱蒂咯咯笑了。擲楓實的奧運會於是熱烈展開。
後來黛絲把繡得很美的桌巾鋪整齊,將藍色陶盤和銀器放在最佳位置,桌子正中央擺了一瓶野花,鹽和胡椒罐則放在花瓶旁邊。
真是十全十美。
地低低吹聲口哨,轉身走進卧室,打開衣櫃,瞅著裡頭整整齊齊的衣裳。
她想找點特別的衣服穿。剛才跟兩個女孩度過一段快樂時光,她開始對此生懷抱無窮的希望。今晚是他們全家頭了回共進晚餐,她得好好打扮一番。
她先是取出一條長及足踝的棉布長褲。
「太平板了。」說著,她便把它丟到地上。
再來是沙漏形有鐵線作骨架的緊身衣,像是給色比娃娃穿的一樣,結果也是淪落到丟到地面的下場。
她取出一件接一件的衣裳,黛絲開始明白兩件事:第一,除非她先穿上緊身衣,不然那些衣裳她」件也穿不下;第二,一八七三年代婦女穿的衣裳不太舒適。
她褪下身上的衣裳,穿上寬鬆的棉布長褲,再套上及地的棉布蕾彩裙邊的白裙,最後是無袖尖領低腰的白襯衫?
她打量鏡中的自己,立刻感覺很美很有女人味。
她滿意地走出卧室來到廚房,匆匆檢查過晚餐,便去喚女兒。
維娜和凱蒂從卧室跑出來。一見到黛絲,維娜便停下腳步;凱蒂則躲到姊姊背後大聲咯咯笑。
黛絲蹙眉。「怎麼了?」
維娜瞥」眼門口,好像深怕傑克隨時會進來似的。「你穿……不體面的衣服。」
黛絲很意外地低頭看看。「真的?這是內衣?全都是?」
維娜點點頭。
黛絲笑了。「真是的。嗯,這樣一來就會吸引傑克的注意力,你不認為嗎?」
維娜想說什麼,看到桌面,眼珠就凸了出來。
「又怎麼了?」黛絲問。
「那是星期日用的桌布,自從魏牧師去年來用晚餐后,我們就從來沒用過。」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四。」
「差不多了,現在去洗手吧,你們的爸爸很快就要進來了。」
傑克把頭頂上的帽子往後推,以手背拭去眉心的汗水,眯眼望望天邊的餘暉,低頭看看今天做的這排籬笆。
他真喜歡在戶外獨自在土地上工作,就像以往一樣。在這裡他不會害怕孤寂或滿心懊悔,沒有人會對他有所期待,以充滿委屈或仇恨的目光看他。他只是平平凡凡的雷傑克,聖瓊安島上的牧場主人。
他再度感到滿心的懊悔。他們在這個島上原可過著很好的生活,要是亞麗給這個小島────以及他本人一個機會的話。但她當然是沒有。才剛在佳里遜海灣靠岸,她就傲慢地擺手表示不屑住在這個小島跟這些居民共處。她說只有一窮二白的白人才會住在這種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而雷亞麗拒絕跟這種人有任何往來。當時傑克看出維娜聞言一驚,看見痛苦爬進了女兒眼中,直至今日傑克還想不起來女兒不痛苦的模樣。
他屹立良久,望著微風拂過青草,形成一層層的波浪。
他又拭一下額頭,朝屋子走回去。
他穿過院子,緩步登上台階,每走一步心裡就越緊張。在今天下午的出浴插曲之後,他就一直感覺像是在走鋼索,只要踏錯一步就會摔個粉身碎骨。
他深深吸口氣,打開門步進屋內。
「嗨,傑克,他的妻子懶洋洋地說。歡迎回─。」
他愣在那兒。「你穿的是……」
「不體面的衣服,我知道,維娜告訴過我。」她眼中閃著幽默的光芒。「這就是生活,反正我的胸部都遮住了。」
維娜和凱蒂掩口竊笑。
傑克張望一下廚房,想不去注意她誘人的胸部。「那是星期日用的桌布。」
「星期四。」
他皺起眉頭。「嗯?」
「今天是星期四桌布,明天是星期五桌布,然後我想我們可以來個野餐。女兒們,你們以為如何?星期六來個野餐好不好?」
「野餐?你一定是在說笑。」
「當然可能會下雨,所以我們得來個變通計劃──比方說在穀倉吃晚餐。」
他突然懷疑她是不是跌倒撞壞了頭。「亞麗,你沒事吧?」
「我很高興你提起。」她彎腰收盤子。
傑克開始感到頭痛。她一定是在跟他玩把戲,一定是的……「提起什麼?」
「我的名字難聽死了,她──我是說我媽媽怎麼會取這種名字?」
傑克睜大了眼睛瞅著地。「你一向很喜歡你的名字,你說透露出一股南方好教養的氣息。」
「好教養?哼,我覺得太俗氣了。」
他按捺住性子。「是嗎?」
她一本正經。「是的。最近我想了想,決定改個名字……至少稍加改變,把它變成睨稱。」她停下來,皺著眉頭。「我真希望換個名字……比方說黛絲,不過我想這樣做不妥,畢竟新生要有新名,叫艾蜜好嗎?」
傑克愣在那兒,無言以對。
「不成,」她又說道。「太年輕了,瑪麗又太傳統。」她的眉頭皺得更深。「我知道了!就叫麗莎。」她抬頭直視他。「從今以後我要大家叫我麗莎,好嗎?」
他們倆靠得很近,他可以感覺她的氣息呼在他唇際。他按捺住向後倒退的衝動。
她遞給他一個嫵媚的笑容,伸手想摸他。
這回他當真向後倒退了。「就叫麗莎吧。」他咬牙說道。
「很好,就這麼說定了。好了,咱們坐下吧。」
「一起坐下?」維娜低呼。
黛紛把盤子分好。「當然,我們是一家人,不是嗎?」
傑克面露厭惡之情,「別在我面前說晚餐是新配方的東西。」
她拉開椅子坐下,拍拍她旁邊的椅子。「傑克,主位是你的。」
他擠過來坐下。
「維娜和凱蒂,坐在爸爸兩旁。」
大家就座之後,黛絲來到爐邊推開爐門,熱氣撲了出來,她抓了塊抹布取出沉重的鐵盤放在砧板上,再用臀部把爐門推上,得意地笑著看她的糕餅。
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的糕餅比送進去烤時還扁還平。
她呆在那兒良久,瞅著自己失敗的作品,想找出錯在哪兒。過了一會兒,維娜走上前來探頭望。
「哇這些餅好扁,好像也很硬,你一定是忘了放蘇打粉。」
「噢。」黛絲原先的失望之情輕易就被拋得老遠,然後她靈機一動。「這不是糕餅,是──是我發明的。咱們坐下吧。」
一家四口坐在桌邊,眼光忽左忽右,就是不看彼此,顯然是手足無措。
天家伸出手來握著二黛絲以很有權威的聲音說道。
「可是」維娜開口了。
「趕快。」她向兩個女孩各伸出一隻手,凱蒂伸出紅撲撲的小手,她一且刻以溫暖的手掌握住,然後又執起維娜的手。
傑克雙手放在大腿上,眼睛一逕盯著桌上的野花。黛絲還以為他不打算依言去做,正想開口喚他,他卻伸出手來握住兩個女兒的手。
黛絲低下頭來,等大家如法泡製了,她就開口說:「親愛的上帝,感謝你賜給我們一家豐美的糧食,使我們得以溫飽。阿們。」
「阿們。」其餘的人也低低說了一聲,然後大家趕快把手縮回來。
黛絲嘆口氣,從銀器下方抽出餐巾鋪在大腿上,拿起湯匙,嘗了口湯,便皺起眉頭。
湯喝起來像是海水一般。
她伸手取了胡椒撒了一大堆。「我是哪裡弄錯了,維娜?」
「沒有,媽,很好喝。」
黛絲笑了。「當然啦,如果你喜歡喝洗碗水的話……」
維娜想笑卻忍住了。「蔬菜和肉都很好吃,下回你若加點麵粉,湯會比較濃。」
「天曉得你找得到麵粉嗎?」傑克嘀咕道。
黛絲很訝異地抬頭。
傑克臉上的笑意一閃即逝,又綳起一張臉來。
黛絲大受震撼。他的笑意──一一直縈繞在她腦海,為她黑暗的內心世界帶進了一絲米芒。傑克內心深處有的是幽默感,而只要有笑聲就有希望。
她不禁莞爾。在遇見傑克之後,這是她頭一次心想地可能真的會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