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水粉
讀者可知道這個詞兒嗎?早先在任何一個季節里都可以買到用扁平的小口袋裝的汽水粉。我媽媽也在我家店鋪里出售用催人嘔吐的綠色小口袋裝的車葉草汽水粉。另一種口袋的顏色像未熟透的橙子,裡面裝的據稱是甜橙味汽水粉。還有草零味的和其他種類的汽水粉。你用自來水衝下去,它就發出噬噬聲,冒泡沫,翻騰起來,趁它還沒有平靜下來的時候喝一口,會覺得有那麼一點點檸檬味,玻璃杯里也是檸檬的顏色,只是更深一些,是一種可以冒充毒藥的人造黃。
在小口袋上,除了味道以外,還印著什麼呢?天然產品——專利權所有,仿製必究——防潮——在一道虛線下印有:由此撕開。
還有哪些地方可以買到汽水粉呢?不僅在我媽媽的店裡,在任何一家殖民地商品店裡(除去皇帝咖啡食品店和日用品商店之外),都可以買到上述汽水粉。在那裡以及在所有的飲食店裡,一袋汽水粉的價錢是三芬尼。
瑪麗亞和我是用不著花錢買汽水粉的。只是當我們連回到家裡都等不及的時候,才不得不到殖民地商品店或飲料店去,花上三芬尼,甚至六芬尼,因為我們總是喝不夠,常常要買兩包。
誰先用汽水粉開的頭?這是戀人之間爭論不休的老問題。我說,瑪麗亞先開的頭。瑪麗亞卻從來不說是奧斯卡先開頭的。她不予回答,如果問急了,她也許會說:「汽水粉先開的頭。」
自然學,人人都會講瑪麗亞說得有道理。唯獨奧斯卡認為這樣推倭是沒有道理的。我從來也不會承認,一袋售價三芬尼的汽水粉能引誘得了奧斯卡。我已經十六歲了。在必要的時候,我會自己擔當責任的,或者把責任歸到瑪麗亞身上,但我決不會倭過於需要防潮的汽水粉。
我過完生日後沒有幾天,事情就開始了。根據日曆看,游泳節季已經結束。可是,從天氣看,根本不像是九月的樣子。陰雨連綿的八月過後,炎夏大耍威風,秋老虎的厲害可以從釘在浴場管理員小屋上的救生協會布告旁的黑板上讀到——氣溫:二十九度;水溫:二十度;風向:東南;天氣形勢預報:以晴為主。
空軍中士弗里茨-特魯欽斯基從巴黎、哥本哈根、奧斯陸和布魯塞爾寄來了明信片。這小子一直在作出差旅行。在這段時間裡,瑪麗亞和我被太陽晒成了棕褐色。七月份,我們一直坐在家庭浴場的帳篷前面。由於康拉德學校的學生恣意胡鬧,佩特里中學的一個學生沒完沒了地表白愛情,瑪麗亞吃不消了。八月中旬,我們離開了家庭浴場,在婦女浴場靠海處找到了一個清靜得多的小小地盤。肥胖的女人,氣喘吁吁,呼吸的短促如同波羅的海短促的海浪。她們站在海潮中,海水剛沒過她們胭窩裡曲張的靜脈。全身精光、不懂規矩的小淘氣們也在水裡同命運搏鬥,也就是說,他們用沙子堆城堡,堆一回就被海水衝垮一回。
婦女浴場。如果說,婦女們以為在這樣的場所是不會有人觀察她們的,那麼,一個年輕男人,譬如說,奧斯卡當時就是一個掩蓋了本相的年輕男人,就應該閉上眼睛,免得成為不受拘束的婦女體態的目擊者——當然不是自願的。
我們躺在沙里。瑪麗亞穿著紅邊綠色游泳衣,我穿著藍色游泳褲。沙在睡覺,海在睡覺,貝殼都被踩碎了,它們沒在偷聽。據說是永遠醒著的琥珀,只是別處才有。風,根據黑板上所寫,來自東南方,也慢慢入睡了。廣闊的天空,肯定是勞累過度了,不停地在打呵欠。瑪麗亞和我也有些疲倦了。我們已經下過水了,我們已經吃過東西了,但不是在游泳之前,而是在游泳之後。我們吃的是櫻桃,只剩下濕的核,扔在海灘上,雜在往年留下的、變得又輕又白的乾的櫻桃核中間。
眼見這許多往昔的景象,奧斯卡情不自禁地抓起一把沙子,裡面摻有剛吐出的以及有一年或千年之久的櫻桃核,往他的鼓上撤去,於是他化身為沙漏,同時,又玩起骨頭來,設想自己扮演著死神的角色。我想象著瑪麗亞溫暖的、熟睡的皮肉下面她那肯定清醒著的骨骼的某些部分,享受著在她的尺骨與橈骨間進行透視的樂趣,順著她的脊骨攀上攀下做計數遊戲,穿過兩個骼骨窩進去,拿她的胸骨來作樂。
我扮演死神,玩弄沙漏,娛樂消遣,瑪麗亞卻全然不顧我的樂趣,她的身子開始活動了。她伸手抓游泳包,聽憑手指去瞎摸,然後尋找著什麼,而我則將手中剩餘的沙子和最後幾顆櫻桃核撒到已經有一半蒙上了沙子的鼓上。瑪麗亞要找的可能是她的口琴,由於沒找到,她把游泳包倒轉過來,緊接著掉到浴巾上的不是口琴,而是一袋車葉草汽水粉。
瑪麗亞裝出意想不到的樣子。也許她真的感到出乎意料。我可是真的感到驚訝。我過去反覆這樣講,今天我仍舊這樣講:這包汽水粉,這種只有工人和裝船工的孩子由於沒錢買真正的檸檬水喝才去買的便宜貨,這種滯銷貨,究竟是怎麼會跑到我們的游泳包里來的呢?
奧斯卡還在左思右想的時候,瑪麗亞覺得口渴了。我也不得不違心地中斷思索,表示我也渴得厲害。我們沒帶杯子。此外,還得走到有飲用水的地方去。如果瑪麗亞去,至少走三十五步,如果我去,至少得走五十步。如果打算到浴場管理員那裡借一隻杯子,再到管理人小屋旁擰開自來水龍頭,那就得穿過或仰卧或俯卧、尼韋阿油油光鋥亮的肉山,忍受沙灘燙腳之苦。
我們兩個都害怕走這段路,誰也不去撿浴巾上那袋汽水粉。末了,在瑪麗亞想要拿起它來之前,我把它拿到了手裡。可是,奧斯卡又把它放回到浴巾上,好讓瑪麗亞抓著它。瑪麗亞不伸手。於是,我把它拿了起來,交給瑪麗亞。瑪麗亞把它還給奧斯卡。我表示感謝,又送還給她。但她不想接受奧斯卡送的禮品。我只好又把它放回到浴巾上。它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待了一段時間。
奧斯卡斷言,在這令人難以忍受的間歇之後,是瑪麗亞拿起了這袋汽水粉。不僅如此,她順著下面印有「由此撕開」的虛線,撕下了一小條紙。然後,她把這個撕開的小口袋向我遞過來。這一回,奧斯卡謝絕了她,瑪麗亞可算是被得罪了。她二話不說,把打開的小口袋放到了浴巾上。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海灘的沙子摻進小口袋裡之前,一把拿起來,把小口袋遞給瑪麗亞。
奧斯卡斷言,是瑪麗亞把一個手指頭伸進小口袋裡,又伸出來,並伸直手指給我看,手指尖上有點藍白色的東西,汽水粉。她向我伸過手指頭。我自然領受了。雖然汽水粉的味道直衝鼻子,我的臉上卻裝出味道很好的樣子。是瑪麗亞攤開了手掌。奧斯卡別無辦法,只好撒一些汽水粉在這粉紅色的碗里。她看著這一小堆粉,不知怎麼辦。她覺得自己手心裡的這座小丘過於新奇。於是,我探過身子去,把所有的唾液集中起來,吐在汽水粉上,接著又來一次,隨後直起腰來,因為我已經弄不出唾液了。
瑪麗亞的掌心裡開始發出噬噬聲,並泛起泡沫。車葉草像一座火山似的爆發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國的人民在那兒發出狂怒。那裡發生了瑪麗亞還從未見過、從未感覺過的事情,因為她的手在抽搐,在顫抖,想要溜走,因為車葉草在咬她,因為車葉草鑽進了她的皮膚,因為車葉草刺激了她,給了她一種感情,一種感情,一種感情……
車葉草的顏色越來越綠,瑪麗亞的臉也變紅了。她把手放到嘴邊,伸出長舌頭去舔掉她手心裡的東西。她舔了好幾次,無可奈何,奧斯卡差一點以為她的舌頭平息不了如此刺激她的車葉草感情,反倒使它發展到了甚至還可能超過了在正常情況下約束任何感情的界限。
接著,這種感情漸漸平息了。瑪麗亞吃吃地笑,她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人目擊方才的情景。她見到四周穿游泳衣的、氣喘吁吁的海牛,塗滿尼韋阿油,棕褐色的一片,麻木不仁地躺在那裡,她便又倒下身子,躺到浴巾上;在這白色浴巾的襯托下,她臉上羞怯的紅暈漸漸地消退了。
要不是瑪麗亞在短短半小時以後又豎起身子來,拿起那半包汽水粉的話,那天中午浴場的天氣或許會催我入睡的。我不曉得,她在把剩餘的汽水粉倒到對車葉草的作用已不再感到陌生的那隻手裡去以前,內心是否有過鬥爭。她左手拿著紙口袋,右手攤開,像一隻粉紅色的小碗,但又一動不動地對峙了一會兒,相當於別人擦一擦眼鏡所需的時間。她的目光既不對著紙口袋,也不對著她的掌心,她的目光並不在半空的口袋和空的手心之間徘徊,瑪麗亞烏黑的眼睛穿過紙口袋和她的手之間望去,目光嚴肅。但是,她那嚴肅的目光畢竟擋不住半空的紙口袋。紙口袋向攤開的手掌靠近,手掌向紙口袋湊上來。她的目光失去了帶有幾分憂鬱的嚴肅,變得好奇,最後變成貪婪。瑪麗亞煞費苦心地裝得若無其事,把剩餘的車葉草汽水粉倒在窩成碗狀的手心裡(儘管炎熱,她的手沒出汗,是乾的),扔掉了紙口袋,也撕下了鎮靜的假面具,用空出的手托著滿握的手,灰色的眼睛還瞧了一會兒汽水粉,隨後瞧著我,朝我投來灰色的目光,灰色的眼睛有求於我。她要我的唾液,她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奧斯卡可是沒有了,她肯定有許許多多,唾液可不會這麼快又出來的,她能不能用自己的呢?她的唾液雖不說比我的好,也是不相上下,無論如何她一定比我多,因為我不能那麼快又弄出唾液來,更何況她歲數比奧斯卡大。
瑪麗亞要我的唾液。我的唾液出不來了,這一開始就是明擺著的。她的目光卻不離開我,仍舊在向我提出這一要求。她這樣殘忍,一步不讓,我認為是她那不是自己懸著而是長在肉上的耳垂的罪過。於是,奧斯卡連連地咽著,想象著平日會使他嘴裡生津的東西。可是,我的唾液腺不靈了,這隻怪那海濱的空氣,鹹的空氣,海濱的咸空氣。在瑪麗亞的目光的要求下,我只好站起身來,朝那邊走去。我不敢東張西望,徑直在滾燙的沙上走了五十多步,登上更燙的台階,到得浴場管理員的小屋旁,擰開水龍頭,歪過頭去,張開嘴,在下面接著,喝著,噴著,咽著,直到奧斯卡又有了唾液。
儘管這段路似乎沒有盡頭,周圍的景象又是那麼可怕,奧斯卡還是從浴場管理員的小屋回到了我們的白色浴巾旁,但見瑪麗亞俯卧在那裡。她交臂抱頭。辮子歪斜在圓滾滾的背上。
我推了她一下,因為奧斯卡現在有唾液了。瑪麗亞紋絲不動。我又推了她一下。她不要。我小心翼翼地掰開她的左手。手被掰開了:空空如也。彷彿它從未見過車葉草似的。我掰開她的右手,粉紅色的掌心,條條手紋,又濕又熱,然而也是空空如也。
是瑪麗亞用了她自己的口水?是因為她等不及了?還是她把汽水粉吹走了,在感覺到它之前就把這種感覺窒息了,並在浴巾上路乾淨自己的手,直到瑪麗亞那熟悉的、有點迷信的月亮山、肥胖的水星和繃緊填實的金星環的小手心又露了出來?
那天,我們隨即回家去了,奧斯卡永遠不會知道瑪麗亞是否第二次讓汽水粉泛起了泡沫,或者在若干天之後,用我的口水攙和汽水粉是否重又成為她和我的一種惡習。
偶然的機遇,或者說,順從我們願望的偶然機遇來了。在上文所述去浴場的那天晚上,我們喝著烏飯樹紫黑漿果湯,又吃油煎土豆餅。馬策拉特嘮嘮叨叨地對瑪麗亞和我說,他所在的那個地區黨部內,成立了一個施卡特俱樂部,他也加入了,新牌友都是支部領導人,他將每周兩次到施普林格飲食店去聚會,新任的地區黨部領導人塞爾克有時也來,單憑這一點他就非去不可,所以只好讓我們兩個自己待在家裡了。他又說,逢到他晚上去打施卡特時,最好奧斯卡到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去過夜。
特魯欽斯基大娘欣然同意,她甚至覺得這個辦法比馬策拉特頭天背著瑪麗亞向她提出的建議要強得多。也就是說,我不去特魯欽斯基大娘家過夜,而是讓瑪麗亞每周兩次到我們家來,睡在沙發榻上。
瑪麗亞原先睡在那張寬大的床上,從前那是我的朋友、背上傷疤累累的赫伯特的卧床。這張笨重的床放在較小的后屋裡。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床在起居室里。古絲特-特魯欽斯基一如既往在埃登飯店的冷餐櫃檯當服務員。她住在飯店裡,遇到假日有時也回來,但很少在家過夜,萬一過夜的話,便睡在沙發上。如果弗里茨-特魯欽斯基從遠方哪個國家回來休假,這位休假或出公差的軍人便睡在赫伯特的床上,瑪麗亞則睡到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床上,而那位老婦人便拿沙發當床鋪。
這種固定的安排被我的要求打亂了。起先是要我睡在沙發上的。我乾脆拒絕了這一無理要求。於是,特魯欽斯基大娘讓我睡在她那老太婆睡的床上,自己寧可睡沙發。這時,瑪麗亞提出異議,她不願意自己年邁的母親因為不舒適而夜裡睡不踏實,並直截了當地說,她願意同我一起睡在赫伯特以前睡的床上。「我可以同小奧斯卡睡一張床,」她說,「他占不了多少地方。」
就這樣,從接著到來的那個星期起,瑪麗亞每周兩次把我的睡具從底層我家屋裡抱到三層樓上,替我和我的鼓在她的左側弄了個過夜的地方。在馬策拉特去打施卡特牌的頭一夜,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覺得赫伯特的床很大。我先躺下,瑪麗亞稍後才來。她在廚房裡洗了澡,身穿一件長得可笑、式樣舊而發硬的睡衣走進卧室。奧斯卡本以為她會光著身子來的,因此一上來很失望,繼而卻又很滿意,因為這件由曾祖母傳下來的睡衣好似架起了一座令人愉快的橋,使他聯想起護士帶褶襇的白衣。
瑪麗亞站在五斗櫥前解她的辮子,一邊吹著口哨。每當瑪麗亞穿衣或者脫衣,解或編辮子時,她總要吹口哨。甚至在梳頭時,她也總要不停地從噘起的唇間吹出兩個音來,卻不進而吹出一個曲調。
瑪麗亞一放下梳子,口哨聲隨即中斷。她轉過身,搖了搖頭髮,很快幾下子就把五斗櫥上的東西整理好,井井有條使她感到歡喜,於是向黑檀木框里她的大鬍子父親的修過的照片來了一個飛吻,用過分的力量縱身一跳,躺到了床上,上下彈了好幾回,最後一次彈起時,她抓住羽絨被,鑽到這座山底下,下巴頦以下的身子全都消失了。她根本不碰躺在她身旁蓋著自己的羽絨被的我,卻從羽絨被下伸出睡衣袖子滑了下來的、圓滾滾的胳膊,尋找著自己頭頂上那根可以把燈拉滅的繩子,找到了,卡啪一聲關了燈。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才用過大的聲音向我說一聲:「晚安!」
瑪麗亞的呼吸很快就變得均勻了。她可能不僅裝成這樣,而且確實很快就睡著了,因為她白天幹活賣勁,晚上非得睡得踏實不可。
奧斯卡久久未能入睡,他的眼前升起了值得一看的畫面,驅走了睡意。儘管窗上的擋亮紙和四壁之間如此漆黑一團,他仍然見到金髮的護士站在赫伯特滿是傷疤的背後,見到舒格爾-萊奧起皺褶的白襯衫——因為它就在近旁——變成一隻海鷗,它飛啊,飛啊,在一道公墓的牆上撞了個粉碎,使這道牆看上去像是新粉刷過似的,如此等等。當一股越來越濃、使人睏倦的香草味使這些畫面閃爍不定,忽隱忽現,最後消失時,奧斯卡才像瑪麗亞早已如此那樣,開始均勻地呼吸起來。
三天以後,瑪麗亞同樣正經地給我表演了一次少女上床的姿態。她穿著睡衣進來,吹著口哨解辮子,吹著口哨梳頭,放下梳子,不再吹口哨,整理五斗櫥上的東西,向照片擲去一個飛吻,過分使勁地一躍上床,上下彈了幾回,抓住羽絨被,瞧見——我瞧著她的背脊——她看到一個小口袋——我欣賞著她那美麗的長發——她發現在羽絨被上有樣綠色的東西——我閉上眼睛,決心等她慢慢習慣於看到眼前這包汽水粉——彈簧在倒下身去的瑪麗亞底下吱吱作響;這時,只聽喀噠一聲。當我因為這喀噠聲睜開眼睛時,奧斯卡證實了他所料到的事情:瑪麗亞已關上了燈,在黑暗中不均勻地呼吸著,她還是不習慣於見到這包汽水粉;可是,看來她一手製造的黑暗,會不會使汽水粉增加分量,使車葉草茂盛,使黑夜中攙上蘇打發酵的氣泡,還是成問題的。
我幾乎認為,黑暗是站在奧斯卡一邊的。因為在短短几分鐘之後——如果在漆黑的房間里還可以談什麼分秒的話——我覺得床頭有動靜;瑪麗亞在釣那根繩子,繩子上了鉤,緊接著,我又能欣賞坐著的瑪麗亞那睡衣上美麗的長發了。帶褶的燈罩下電燈泡均勻的黃光照亮了屋子。羽絨被仍然疊得好好的放在腳那頭,鼓鼓囊囊的,沒有動過。床上的小紙袋在方才的黑暗中也未曾敢動一動。瑪麗亞祖傳的睡衣沙沙響,睡衣的一隻袖子連同裡面的小手一齊抬起來,奧斯卡嘴裡積聚好了口水。
在此後的幾個星期之內,我們兩個弄光了一打以上的汽水粉,多半是車葉草味的。末了,車葉草味的沒了,便換成檸檬和草莓味的。方法始終是一個,我用口水使它發酵,助長了一種滋味,而瑪麗亞也越來越懂得品嘗這種滋味。我搞了一些積口水的練習,使用一些妙法,使口水又多又快地流到嘴裡來,並能夠接連三次,每次間隔很短的時間,使小口袋裡的汽水粉增添了瑪麗亞所渴求的滋味再贈給她。瑪麗亞對奧斯卡很滿意,有時把他摟在懷裡,並在受用了汽水粉以後親吻他的臉,甚至兩回三回地親他。關燈以後,奧斯卡還聽她在黑暗裡吃吃地笑了一陣,隨後她往往很快就睡著了。
我可是越來越難以入睡了。我十六歲了,思想活躍,需要驅走睡意,並使我對瑪麗亞的愛同別的、更令人驚異的方法結合在一起,而不要老是用汽水粉加我的口水,老是一個滋味。
奧斯卡不僅在關燈以後進行思考。白天,我也敲著鼓思索,翻閱那本被我讀爛了的關於拉斯普庭的書的選段,回想早年在格蕾欣-舍夫勒那裡上課時她同我可憐的媽媽之間的放蕩行為,也問了問歌德,因為我不僅有拉斯普庭的,而且有歌德的《親合力》的選段,於是,我接受了那位信仰治療家的性慾衝動,並用這位詩國王侯的包容全世界的自然感情加以沖淡。在我的眼裡,瑪麗亞忽而容貌似女沙皇,兼有大公爵夫人安娜斯塔西亞的特徵,忽而又像是從拉斯普庭的乖僻的貴族追隨者中挑選出來的貴夫人,在過分的獸性使我感到厭惡的情況下,我眼裡的瑪麗亞忽而又如奧蒂莉一般像天空似的透明,或者藏身於夏綠蒂高雅的、控制著的激情背後。在奧斯卡的眼裡,他自己也在變換,先是拉斯普庭本人,后是他的謀害者,常常成了上尉,很少變為夏綠蒂的無常的丈夫,有一回——我得坦白交代——竟成為一個具有人人熟悉的歌德的外形並在沉睡的瑪麗亞上方飄浮著的天才。
奇怪的是,我期待著從文學中比從赤裸裸的、切切實實的生活中得到更多的啟發。譬如說揚-布朗斯基,我過去經常看到他對我媽媽動手動腳,他卻教不了我什麼。雖然我知道,媽媽和揚,或者馬策拉特和媽媽,輪換著抱成一團,喘息,緊張,末了乏力地低吟,黏黏糊糊地分開,而這就意味著愛,可是奧斯卡始終不願意相信這種愛是愛,並要從這種愛里找出另外的愛來,但一再想起的卻是這種抱團的愛,而且在他把它當做愛去實踐,並不得不把它視為唯一可能的愛加以維護之前,一直憎惡這種愛。
瑪麗亞躺著嘗汽水粉。汽水粉一開始起泡沫,她的兩條腿就抽搐和踢蹬開了,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因此,有好幾回,她剛嘗到味道,身上的睡衣已經向上滑到了大腿根。汽水粉第二次起泡沫時,她的睡衣就爬到了肚皮上方,捲起到乳房下面。有好幾個星期之久,我總是把汽水粉倒在她的左手上,而這天夜裡,我沒有考慮到事先要去讀一讀歌德或拉斯普庭,便自發地把草莓汽水粉小口袋裡剩餘的部分倒在了她的肚臍眼上。她還來不及抗議,我的口水就已經向那上面流去,而當這個火山口開始沸騰之後,瑪麗亞就失去了提抗議所必需的理由,因為沸騰的、泛起泡沫的肚臍眼比空手心有更多的優點。雖然汽水粉還是同樣的汽水粉,我的口水依舊是我的口水,味道也沒變,只是更濃,濃得多。味道越來越濃,使瑪麗亞再也憋不住了。她向前探過身子去,想用舌頭去撲滅她的肚臍眼小罐里泛泡沫的草莓,一如她過去消滅手掌上的車葉草一樣,但是她的舌頭不夠長;她的肚臍眼距離她的舌頭比亞洲或者火地島更遙遠。可是,瑪麗亞的肚臍離我很近,我便把舌頭伸過去,尋找草莓,並且找到的也越來越多,我就這樣在採集的時候迷了路,到了一個地方,那裡沒有護林人問你要採集執照,我感到有義務採集每一個草莓,我的眼睛、思想、耳朵和心裡只有草莓,這裡只有草莓的味道,由於我如此專心致志地採集草莓,因此奧斯卡只是順帶對自己說:瑪麗亞對你這樣努力地採集感到很滿意哪!因此,她關上了燈。她放心地睡著了,並允許你繼續去尋找,因為瑪麗亞身上有許許多多的草莓。
當我再也找不到草莓的時候,我十分偶然地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蘑菇。它深藏在苔蘚下面,我的舌頭夠不到,於是,我讓自己長出了第十一個手指,因為我那十個指頭同樣派不了用場。於是,奧斯卡獲得了第三根鼓棒,它的年頭已經夠派這種用場了。我不敲鼓,而是敲苔蘚。我完全搞不清楚了:是我在敲嗎?這是瑪麗亞嗎?這是我的苦蘚還是她的苔蘚?苔蘚和第十一個手指是屬於別人的,而只有蘑菇是屬於我的嗎?下面的這個小先生有他自己的頭腦、自己的意志嗎?這一切都是誰幹的:是奧斯卡、他還是我?
瑪麗亞上半身睡著,下半身醒著,無害的香草和苔蘚底下的味道強烈的蘑菇,都要汽水粉,不要這個小先生,甚至我也不要他,他已經宣布獨立自主了,他證明自己是有頭腦的,他吐出的東西,我可不曾灌給他,我躺下的時候他站著,他做著不同於我的夢,他既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然而他卻替我簽了字,他至今還獨行其是,從我感覺到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同我分開了,他是我的敵人,而我不得不一再同他結盟,他背叛我,在我危難時捨棄不顧,我想背叛並出賣他,我為他感到羞慚,他厭煩我,我替他洗澡,他卻把我弄髒,他什麼也看不見,但能嗅到一切,對我來說,他是個陌生人,我真想用「您」稱呼他,他的記憶力與奧斯卡完全不同。因為今天,當瑪麗亞走進我的病房,看護布魯諾細心周到地退避到走廊上去時,他再也認不出瑪麗亞來了,不願意,也不能夠,至多是冷淡地擺著弔兒郎當的姿勢。與此相反,奧斯卡的心激動萬分,結結巴巴地說道:「瑪麗亞,仔細聽聽這些多情的建議吧:我可以買一個圓規,在我們周圍畫一個圓。我可以用這同一個圓規,在你閱讀、縫補或者像現在這樣擰我的手提式收音機的鈕時量你的脖子的傾斜角。別弄這收音機,聽聽這些溫柔的建議吧:我可以讓人給我的眼睛打預防針,讓它們重新流出眼淚來。奧斯卡可以到就近的肉鋪里把自己的心放在紋內機里絞,如果你把你的靈魂也同樣這麼紋的話。我們可以買一隻剝製的動物,讓它安靜地待在我們倆之間。如果我下決心去掘蟲子,而你有耐心的話,那我們就一起去釣魚,使我們更加開心。要麼去買當年的汽水粉,你記得嗎?你把我叫做車葉草,我起泡沫,你要了又要,我把剩餘的都給了你——瑪麗亞,汽水粉,多情的建議!你為什麼撥我的收音機,為什麼現在還只聽收音機,就好像你對特別新聞有一種瘋狂的渴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