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不該呢

我該不該呢

最先到來的是魯基人,之後來的是哥特人和格皮德人,接著是卡舒貝人,奧斯卡乃是他們的直系後裔。緊接著,波蘭人派來了布拉格的阿達爾貝特。他帶著十字架來了,被卡舒口人或普魯策人用斧子砍死。此事發生在一個漁村,村名吉丹尼茨克。吉丹尼茨克演化為丹切克,丹切克又演化成丹切希①,後來成文時減少了一個字母「t」,今天稱但澤-格但斯克——

①原文為Dantzig,后寫作Danzig,今通譯但澤,但是個錯誤的音譯。以下敘述但澤的歷史。

可是,在採用這個寫法之前,波莫瑞人的公爵們繼卡舒貝人之後來到吉丹尼茨克。他們的姓氏是:蘇比斯勞斯、沙姆博爾、梅斯特溫以及斯萬托波爾卡等。這個村莊變成了小城鎮。隨後來了野蠻的普魯策人,把這個城市破壞了一點。後來從遠處來了勃蘭登堡人,同樣破壞了一點。波蘭的包列斯拉夫也破壞了一點,騎士團同樣用騎士的劍使尚未修復的損壞處又變得明顯了。

數百年之久,波莫瑞人的公爵們,騎士團的首領們,波蘭的國王們和另立的國王們,勃蘭登堡的伯爵們以及弗沃克拉韋克的主教們輪班交換,玩弄著破壞與重建的遊戲。建築師和拆卸工程經營者有:奧托-博古薩和瓦爾德馬爾-博古薩,海因里希-封-普洛茨克以及迪特里希-封-阿爾股貝格。後者建造的騎士城堡的所在地,也就是二十世紀有一些人守衛過的里維利烏斯廣場那兒波蘭郵局的所在地。

胡斯派教徒來了,這兒那兒放了一把火,又撤走了。接著,教團教士被趕出城,城堡被拆除,因為城內不必有城堡。波蘭人接管了,情形並不壞。做成此事的國王名叫卡齊米爾茨,被稱為「偉大者」,是弗拉迪斯拉夫一世之子。接著來的是路德維希,路德維希之後是黑德維希。她嫁給立陶宛的耶吉埃洛,開始了耶吉埃洛時代。繼弗拉迪斯拉夫二世之後的是弗拉迪斯拉夫三世,隨後又來了一個卡齊米爾茨。他雖說沒有胃口卻仍同騎士團打仗,前後十三年,揮霍了但澤商人的大筆金錢。約翰-阿爾布雷希特相反去同土耳其人周旋。亞歷山大的後繼者是「長者」西吉斯蒙德,亦稱齊格蒙特-斯塔里。在歷史書上,關於西吉斯蒙德-奧古斯特的一章後面是關於那個斯特凡-巴托里的一章,波蘭人愛用他的姓名來給他們的遠洋輪命名。可以從書上讀到,他圍困、炮轟這座城市有較長時間,但未能攻佔它。之後來了瑞典人,他們也如此對待它。圍困這座城市成了他們的一種樂趣,他們多次捲土重來。那時候,荷蘭人、丹麥人、英格蘭人都喜愛但澤灣,這些國家的許多船長駕船游戈在但澤停泊場,並因此而成了海上英雄。

奧利瓦和約——這聽起來多漂亮,多有和平味兒!在那裡,列強第一次發現波蘭人的土地是非常適合於瓜分的。瑞典人,瑞典人,又是瑞典人——瑞典人的塹壕,瑞典人的飲料,瑞典人的跳躍。隨後來了俄國人和薩克森人,因為可憐的波蘭國王斯坦尼斯拉夫-萊什琴斯基藏身在這座城市裡。由於這一個國王,有一千八百幢房屋被毀。萊什琴斯基逃到法國,因為他的女婿路易在那裡。為此,但澤市民不得不支付整整一百萬。

然後,波蘭三次被瓜分。普魯士人不請自來,在所有的城門上抹掉了波蘭的國王之鷹,畫上了他們的鳥。教師約翰內斯-法爾克剛創作了聖誕曲《啊,你快活的……》,法國人就來了。一個名叫拉普的拿破崙的將軍,很不像樣地包圍了這座城市,但澤人不得不孝敬他兩千萬法郎。法國人時期是個可怕的時期,懷疑這一點並無必要。但這一時期只延續了七年。這時來了俄國人和普魯士人,炮轟倉庫島,把它變成一片火海。拿破崙想出來的自由國家就此結束。普魯士人又找到機會,在所有的城門上用油漆漆上他們的鳥,把事情辦得很麻利,還首次按普魯士方式在城裡布下第四步兵團、第一炮兵旅、第一工兵營以及第一輕騎兵團。曾經一度駐紮在但澤的有第三十步兵團、第十八步兵團、第三近衛步兵團、第四十四步兵團以及第三十三輕步兵團。那個著名的第一二八步兵團到一九二○年才撤走。為避免遺漏,還需報道如次:在普魯士時期,第一炮兵旅擴大為東普魯士第一炮兵團,下設第一要塞炮兵營和第二步炮營。此外還增添了波莫瑞第二步炮團,后又調換成西普魯士第十六步炮團。第八重騎兵團在但澤城牆內駐紮的時間不長。在城牆外面,在朗富爾區,則一直駐紮著西普魯士第十七訓練營。

在布克哈特①、勞施寧和格賴澤爾時期,在這個自由國家裡只有穿綠制服的保安警察。到了一九三九年,在福斯特爾治下,情況大大變樣。所有的磚砌兵營又住滿了笑聲朗朗的穿制服的男子,他們耍弄著各式武器。現在,可以一一列舉從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在但澤及其周圍地區駐紮過的、或在但澤上船運往北極海前線的全部部隊單位的名稱了。可是,奧斯卡沒有這樣做,而是簡潔地說,在這之後,如我們所知,來了個羅科索夫斯基元帥。他一見到這座完好的城市,就回想起他的各國的前輩,便一舉把它轟得個烈火熊熊,好讓繼他而來的人們在重建中宣洩情感——

①布克哈特是瑞士外交官和歷史學家,1937至1939年為國聯派駐但澤的高級專員。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回繼俄國人之後來的不是普魯士人、薩克森人、瑞典人或法國人,這一回來的是波蘭人。

波蘭人帶著行李鋪蓋從維爾納、比亞韋斯托克和倫貝格①來尋找住房。來到我家的是一位自稱法因戈德的先生。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卻總是裝成一家許多口人都站在他周圍而他也正在吩咐他們做這做那似的。法因戈德先生立即接管了殖民地商品店,領他的妻子盧芭去看十進天平、煤油罐、黃銅香腸桿和空錢櫃,見了地窖里的存貨后心花怒放,只不過他的妻子既沒露面也不會答理他。他一到就僱用瑪麗亞當售貨員,話不絕口地把她介紹給他那位想象中的太太盧芭。這時,瑪麗亞領法因戈德先生去見我們的馬策拉特,他在地窖里的一塊帳篷布上已經躺了三天,由於許多俄國人在各處街上試用自行車、縫紉機和女人,我們無法埋葬他——

①這三座城市劃歸蘇聯,後來比亞韋斯托克又劃歸波蘭。

法國戈德先生一見到我們扔下不管的屍體,就伸出雙手在頭頂上猛擊一掌,這同多年前奧斯卡見到過的玩具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所做的動作一樣富於表現力。他在地窖里不僅呼喚他的妻子盧芭,還呼喚他的全家,他肯定看見他們都來了,因為他正叫著他們的名字:盧芭、列夫、雅庫布、貝雷克、萊昂、門德爾以及宗尼亞,告訴被他叫到名字的那些人,躺在這裡、死在這裡的是誰。他緊接著又告訴我們,他方才呼喚的那些人,也都這樣躺著,在進特雷布林卡①的焚屍爐之前都這樣躺著,還有他的弟媳和他的弟媳的妹夫以及後者的五個孩子,所有這些人都這樣躺著。只有他,法因戈德先生沒有躺著,因為他得對他們進行氯處理——

①特雷布林卡,德國納粹分子設在波蘭的一個滅絕營,從1942年建營到1943年10月關閉,用煤氣殺害了七十萬至九十萬名猶太人。

他幫我們抬著馬策拉特上了樓梯,進了店堂。這時,他的一家人又圍在他身邊了。他請他的太太盧芭幫瑪麗亞擦洗屍體。盧芭沒來幫忙,這一點法因戈德先生沒有注意,因為他正忙於把地窖里的存貨搬進店堂里去。曾經給特魯欽斯基大娘擦洗的格雷夫太太這一回也不來幫我們了,因為她的寓所里滿是俄國人,人家還聽到她在唱歌哩!

老海蘭德在佔領的頭幾天就干起鞋匠師傅的活來了。他正在給俄國人在挺進途中跑穿了的靴子換鞋底,起先不願再干釘棺材的活計。法國戈德先生跟他談生意,用我家店裡的德比牌香煙換老海蘭德倉庫里的一台電動機。於是,老海蘭德撂下靴子,拿起別的工具以及最後的幾塊箱子板。

我們當時住在特魯欽斯基大娘的那套住房裡,東西已經被原來的鄰居和外來的波蘭人搬走了。後來我們才被趕出來,法因戈德先生便把地窖留給我們住。老海蘭德把廚房同起居室之間的門從鉸鏈處拆卸下來,因為起居室通卧室的門已經卸下做了特魯欽斯基大娘的棺材。老海蘭德在下面院子里抽著德比牌香煙,做成了一口箱子。我們待在樓下,我把人家留在房間里的唯一一把椅子頂在破碎的窗戶前,看到那老頭馬馬虎虎地釘著箱子,並且不按規矩做成一頭小的形狀,我非常生氣。

奧斯卡再也看不到馬策拉特了,因為人家把這口箱子抬到寡婦格雷夫的平板車上去時,維特洛牌人造黃油箱的蓋子已經釘在箱子上面了,雖說馬策拉特生前不僅不吃人造黃油,而且討厭把它用於烹調。

瑪麗亞請法因戈德先生陪我們去,因為她害怕大街上的俄國兵。法因戈德盤腿坐在櫃檯上,用勺舀著紙杯里的人造蜂蜜,起先表示有顧慮,害怕他的太太盧芭猜疑,但後來大概又得到了他太太的允許,便從櫃檯上滑下來,把人造蜂蜜給了我。我把它給了小庫爾特,小庫爾特吃了個精光。這時,法因戈德先生也讓瑪麗亞幫他穿上了一件灰兔皮的黑大衣。他戴上一頂大禮帽,是從前馬策拉特去參加婚禮或葬禮時戴的,對他來說實在太小,隨後鎖上店門,關照他的老婆誰來也不許開門。

老海蘭德不肯把平板車拉到市立公墓去。他說他還要給靴子換底,沒有時間。他只肯去近一點的地方。到了馬克斯-哈爾貝廣場,那裡的廢墟還在冒煙,他就向左拐進布勒森路,我預感到這是在朝薩斯佩方向走。俄國人坐在房屋前單薄的二月天的陽光下,對手錶和懷錶進行分類,用沙擦銀匙,用胸罩作護耳,騎自行車做花樣表演,用油畫、落地鍾、浴缸、收音機和衣帽架布成一條障礙地帶,在這中間繞來繞去,讓車子走出「8」字形、蝸牛形和螺旋形來,果斷地躲開別人從窗戶里扔出來的兒童車、吊燈之類東西,他們的靈巧博得了喝彩聲。我們走過時,這遊戲停了幾秒鐘。幾個軍裝外面套女裝的士兵幫忙推車,也想對瑪麗亞做出非禮的舉動,但受到了會俄語又有證件的法因戈德先生的斥責。一個頭戴女士帽的士兵送我們一隻鳥籠,籠內橫杆上站著一隻活的虎皮鸚鵡。在平板車邊上跑跑跳跳的小庫爾特馬上伸手,想去拔那彩色羽毛。瑪麗亞不敢不收這禮物,她把鳥籠舉起,不讓小庫爾特夠著,遞給了坐在平板車上的我。奧斯卡嫌虎皮鸚鵡太花哨,便連籠帶鳥一起放到了馬策拉特那加大了的人造黃油箱上。我坐在車子的后緣,盪著兩條腿,瞧著法因戈德的臉。這張臉上道道皺紋,像在冥思苦想,末了變得愁眉不展,彷彿這位先生在複核一道除不盡的複雜算題①——

①意為:重新盤算一項實現不了的複雜計劃。

我在鐵皮上敲了幾段,節奏輕鬆愉快,想驅散法因戈德腦子裡陰鬱的想法。但他保存著滿臉皺紋,目光投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投向遙遠的加利曾。他唯獨看不見我的鼓。奧斯卡於是不再敲,讓人只聽到平板車的車輪聲和瑪麗亞的哭泣聲。

多麼柔和的冬天呀,我想著。這時,朗富爾區的最後幾幢房屋已經落在了我們的背後。我看了幾眼虎皮鸚鵡,它面對飛機場上空下午的太陽,正豎起了羽毛。

飛機場警衛森嚴,通往布勒森的路被封鎖了。一名軍官同法因戈德先生說話,交談時,他把禮帽夾在叉開的手指間,露出了稀薄的紅金色頭髮,隨風飄拂。那名軍官敲了敲馬策拉特的箱子像是在作檢查,用手指逗弄幾下虎皮鸚鵡,便放我們通行,但派了兩個至多十七歲、頭戴太小的船形帽、手執太大的機關槍的小夥子監視或陪同我們。

老海蘭德拉著車,連頭都不回。他能在拉車時不停車便用一隻手點燃香煙。天空中懸挂著飛機。引擎聲清晰可聞,因為這是在二月底、三月初。只有在太陽附近逗留著幾小片雲,漸漸地變得蒼白。轟炸機朝赫拉半島飛去,或從那裡飛回,因為那裡還有第二軍的殘部在作戰。

天氣和飛機的隆隆聲使我悲哀。還有什麼比布滿忽而隆隆作響忽而響聲消失的飛機的三月天空更使人無聊、令人厭煩的呢?此外,那兩個俄國小夥子一路上還使勁保持齊步走,但白費力氣。

行車途中,先過石子路,後過有彈坑的柏油路,顛簸之下,匆促釘成的箱子上有幾塊板條鬆了,我們又是逆風而行,可以聞到馬策拉特的死人味。我們抵達薩斯佩公墓時,奧斯卡高興了。

我們不能把車一直拉到鐵柵欄圍住的高地,離公墓不遠處一輛橫卧著的燒毀了的T-34坦克擋住了去路。其餘的坦克在向新航道方向駛去時不得不繞道而行,在道路左側的沙土上留下了痕迹,一段公墓圍牆也被碾倒了。法因戈德先生請老海蘭德抬起中間微彎的棺材,讓他在後頭走,費勁地走過被碾倒的公墓圍牆的碎石,使出最後的力氣在倒下和傾斜的墓碑中間走過最後一段路。老海蘭德貪婪地吸著他的香煙,把煙噴向棺材的末端。我托著虎皮鸚鵡籠子。瑪麗亞拖著兩把鐵鍬。小庫爾特拿著十字鎬,前後左右擺弄著,撞在灰色花崗岩石上,弄得自己很危險,直到瑪麗亞把鎬奪走,同那兩個男人一樣使勁地去挖墳坑。

真走運,我心想,這裡是沙質土,也沒凍住,一邊到北牆後面去尋找揚-布朗斯基站過的位置。想必是在這一帶吧!但已經不能確定了,季節的變換使那時新刷的石灰風化變灰,同薩斯佩所有的圍牆沒有區別了。我由后柵欄門回來,抬頭望了望傷殘的松樹,為了不去轉無關緊要的念頭,我想,他們正在埋葬馬策拉特吧。我尋找並且部分地找出了這個環境的意義,在相同的沙土地下躺著那一對施卡特牌友,布朗斯基和馬策拉特,儘管沒有我可憐的媽媽跟他們做伴。

一些葬禮總讓人聯想起另一些葬禮!

征服沙土,當然需要熟練的掘墓人。瑪麗亞停下休息,喘著粗氣,靠十字鎬支撐著。她又放聲哭了,因為她看到小庫爾特正在遠距離外用石頭扔籠里的虎皮鸚鵡。小庫爾特扔不中,他扔得太遠。瑪麗亞使勁哭,真哭,因為她失去了馬策拉特,因為按照我的看法,她在馬策拉特身上看到了某些他沒有表現出來的東西,這些東西她是一清二楚的,而且將永遠值得她愛的。法因戈德先生講著安慰話,借這個機會也休息一下,挖土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老海蘭德彷彿在尋找金子,他均勻地使著鐵鍬,把鏟起的沙土扔到身後,隔相等的間距噴出一口煙來。稍遠處,兩個年輕俄國人坐在公墓圍牆上,迎風閑聊。此外還有飛機和一個越來越成熟的太陽。

他們想挖一米深。奧斯卡懶散而又無計可施地站在老化的花崗岩之間,傷殘的松樹之間,馬策拉特的寡妻和朝虎皮鸚鵡扔石頭的小庫爾特之間。

我該不該呢?你現在二十一周歲,奧斯卡。你該不該呢?你現在是個孤兒。你終於該這樣了。自從你可憐的媽媽不在的時候起,你就是一個半孤兒。當時你本應該打定主意的。後來,他們讓你的假想父親躺在地球表層下面。你當時成了個假想的全孤兒,站在此地,站在這片叫做薩斯佩的沙土地上,手拿一個氧化的彈殼。天在下雨,一架容克52正在降落。當時,如果不在雨中,便是在運輸機降落的轟鳴聲中,這個「我該不該」的問題不是已經一清二楚了嗎?你卻對自己說,這是雨聲,這是引擎的雜訊;這種單調聲你可以在念任何一篇文字時把它加進去。你需要把事情弄得更加清楚,而不是假定如何如何。

我應該還是不應該呢?現在他們在替馬策拉特——你的第二個假想的父親挖洞。據你所知,再沒有第三個假想的父親了。然而,你為什麼還在耍弄這兩隻綠玻璃瓶呢:我應該,我不應該?你還要問誰呢?問傷殘的松樹嗎?它們自己都成問題呢。

我找到了一個狹長的鑄鐵十字架,上面有風化的花飾和表層剝落的字母:馬蒂爾德-孔克爾——或者隆克爾。我在沙土裡——我應該還是不應該——在飛簾草和喜沙草之間——我應該——找到三或四個——我不應該——碟子大小的、鐵鏽正在剝落的金屬花冠——我應該——從前也許呈現為橡樹葉或者月桂——或者我不應該——瞄準——我應該——豎立著的十字架末端——或者我——它的直徑——不應該——也許有四厘米——不——我站到離它兩米以外——應該——開始扔——不——扔在一邊了——我應該再一次——鐵十字架大傾斜了——我應該——她叫馬蒂爾德-孔克爾或者隆克爾——我該叫她孔克爾還是叫她隆克爾——這是第六次,我允許自己扔七次,六次不中,扔七次——應該,把它掛在上面——應該——給馬蒂爾德戴上花冠——應該——月桂獻給孔克爾小姐——我應該嗎?我問年輕的隆克爾小姐——對,馬蒂爾德說;她死得很早,終年二十七歲,生於一八六八年。我二十一周歲,我第七次嘗試時扔中了。我把那個「我應該不應該?」簡化為一個已經證明、戴上花冠、扔中目標、已經贏獲的「我應該!」了。

當奧斯卡舌上有了「我應該!」心中有了「我應該!」並向那幾個掩埋死者的人走去時,虎皮鸚鵡嘎嘎叫,小庫爾特扔中了它,黃綠色的羽毛紛紛落下。我暗自問道,又是什麼樣的問題促使我的兒子這麼久地用小石子去扔一隻虎皮鸚鵡,直到最後扔中並給了他一個答覆才肯罷休呢?

他們已經把箱子推到了大約二十一分米深的坑邊。老海蘭德想趕快乾,卻又不得不等著,因為瑪麗亞在做天主教祈禱。法因戈德先生把大禮帽舉在胸前,眼睛去遠望加利曾。小庫爾特現在也走近前來。他可能在扔中目標之後作出了一個決定,他出於這種或那種原因,但是跟奧斯卡一樣堅定地走近墳坑。

一件未能確定的事折磨著我。方才作出決定贊成或反對某事的,確實是我的兒子嗎?他是下決心認我為唯一的真正的父親並愛我嗎?他現在——為時太晚了——下決心敲鐵皮鼓嗎?難道他的決定是這樣的:處死我的假想的父親奧斯卡,他用一枚黨徽殺死了我的假想的父親馬策拉特,原因是奧斯卡厭惡父親們這個詞兒?父親們跟兒子們之間的好感是值得追求的,不過,他會不會在表達這種天真的好感時也把它變成致命的一擊呢?

當老海蘭德把箱子連同馬策拉特、馬策拉特氣管里的黨徽、馬策拉特肚子里的俄國機關槍的子彈一起推進而不是慢慢放進墳坑裡去的時候,奧斯卡承認他蓄意殺死了馬策拉特,因為那個人根據一切或然性不僅是他的假想的父親,而且是他的現實的父親,因為奧斯卡厭惡一輩子得拖著一個父親四處奔波。

當我從水泥地上抓起那塊水果糖時黨徽的別針已經打開了,這一點也不符合事實。別針是捏在我手裡的時候打開的。我把這塊會刺人、會卡住的水果糖交給了馬策拉特。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夠在他手裡發現這枚徽章,而他就把他的黨徽放到了舌頭上,他也就被它卡住而窒息——被他的黨,被我,被他的兒子,因為這種情況必須結束了!

老海蘭德又開始鏟土。小庫爾特笨拙但熱心地幫他鏟。我從來不愛馬策拉特。有時我喜歡他。他更多地是以廚師的身份而不是以父親的身份關照過我。他是個好廚師。如果我今天有時還惦記馬策拉特的話,那麼,我痛失的是他燒的柯尼斯貝格肉九子、酸味豬腰、鯉魚加蘿蔔和鮮奶油,還有青菜鰻魚湯、卡塞爾排骨加酸菜以及各種令人難忘的星期日煎肉,這至今猶在我舌上齒間哩!他把感情化作鮮湯,而我們卻忘了把一把廚房用的勺放在他的棺材里,也忘了放一副施卡特牌在他的棺材里。他的烹調手藝比玩牌手藝高明。但他玩牌畢竟比揚-布朗斯基強,同我可憐的媽媽幾乎不分高下。這是他的能耐,也是他的悲劇。

瑪麗亞的事我決不原諒他,雖說他待她不壞,從不揍她,當她忍不住吵起架來時,他也多半讓步。他也沒有把我交給帝國衛生部,並且在郵局不再送信的時候在那封公函上籤了字。我在電燈泡下出生時,他決定要我做買賣。為了不站在櫃檯後面,奧斯卡有十七年之久站在大約一百隻紅白漆鐵皮鼓後面。現在,馬策拉特躺倒了,再也不會站起來了。老海蘭德正在鏟土掩埋他,一邊抽著馬策拉特的德比牌香煙。奧斯卡現在要是能接管店鋪就好了。但半路殺出個法因戈德先生,同他那許多口人的無形家庭一起接管了商店。剩給我的是瑪麗亞、小庫爾特以及對這兩個人應負的責任。瑪麗亞一直還在真心痛哭,做著天主教禱告。法因戈德先生待在他的加利曾,或者在解他那道棘手的算題。小庫爾特累了,但堅定地鏟著土。公墓圍牆上坐著瞎聊天的年輕俄國人。老海蘭德快快不樂地均勻地把薩斯佩公墓的沙土鏟到人造黃油箱子板條上。奧斯卡還能讀出維特洛一字的三個字母。這時,他從脖子上取下鐵皮,不再說「我該不該呢?」而說「必須如此!」並把鼓扔過去,因為棺材上已有足夠的沙土,所以沒有砰砰作響。我把鼓棒也扔過去。鼓棒插在沙里。這是撒灰者時期的鼓,是前線劇團的庫存。貝布拉把這些鐵皮送給了我。這位師傅會如何評價我的行為呢?耶穌敲過鐵皮,一個體形像箱子、粗毛孔的俄國人也敲過它。它沒有多大用處了。但是,當一鏟沙土扔在它的表面上時,它又響了。第二鏟沙土扔過去時,它還在出聲。第三鏟沙土扔過去時,它自己不再出聲,只露出一點白漆。末了,沙土把它變成同別的沙土沒有什麼兩樣。沙土在我的鼓上增多,越來越多,成了堆,增長——我也開始長個兒了,大量出鼻血便是證明。

小庫爾特首先發現了血。「他在流血,流血!」他叫著,把法因戈德先生從加利曾喊回來,把瑪麗亞從祈禱中拽出來,甚至迫使一直坐在圍牆上、沖著布勒森方向閑聊天的年輕俄國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這嚇人的情景。

老海蘭德把鐵鍬插在沙土裡,拿起十字鎬,讓我把後頸枕在藍黑色的鐵上。冰涼果真生效。鼻血見少。老海蘭德又去鏟土,墳邊沙土已經不多,這時鼻血也完全止住了。但我仍舊在長個兒,徵兆是我體內的嚓嚓聲、沙沙聲和劈啪聲。

老海蘭德修好了墳墓,從別人的墳上拔出一個長苔蘚的、無銘文的木十字架,插在新墳丘上,大約在馬策拉特的頭和我的被埋的鼓之間。「完事啦!」這老頭兒說著抱起不能走路的奧斯卡,背著他,領著其餘的人以及背機關槍的年輕俄國人離開公墓,走過被碾倒的圍牆,沿著坦克車轍,來到電車軌道上橫卧著一輛坦克的地方,找到了那輛手推車。我回頭朝薩斯佩公墓望去。瑪麗亞拎著虎皮鸚鵡籠子,法因戈德先生扛著工具,小庫爾特兩手空空,兩個俄國人頭戴太小的船形帽,肩背太大的機關槍,海灘松樹傴僂著。

從沙土地上了柏油路。坦克殘骸上坐著舒格爾-萊奧。高空中,飛機從赫拉飛來,朝赫拉飛去。舒格爾-萊奧注意不讓燒毀的T-34弄黑他的手套。太陽連同蓬鬆的小雲朵落在索波特附近的塔山上。舒格爾-萊奧從坦克上滑下來,站直了身子。

見到舒格爾-萊奧,老海蘭德樂了。他說:「誰還見到過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人世在沉淪,唯獨好格爾-萊奧安然無恙。」他興緻勃勃,騰出一隻手,在黑上裝上拍了拍,對法因戈德解釋說:「這是我們的舒格爾-萊奧。他要憐憫我們,同我們握手。」

接著,萊奧摘下手套任其隨風飄動。他照例流著口水,向在場的人表示了他的哀悼,隨後問:「你們看到主了嗎?你們看到主了嗎?」誰也沒有看到。瑪麗亞把虎皮鸚鵡和籠子送給了萊奧,我不知是為了什麼。

舒格爾-萊奧向奧斯卡走來,老海蘭德已讓他躺在了平板車上。萊奧的臉像是碎裂了。風吹鼓了他的衣服,兩腿擺動著跳起舞來。「主啊,主啊!」他喊道,搖晃籠里的虎皮鸚鵡。「快來看天主呀,他在長個兒,看哪,他在長個兒!」

結果他連同鳥籠一起被拋到空中。他奔跑,飛翔,舞蹈,踉蹌,跌倒,同吱吱叫的鳥一起逃跑,自己也變成了鳥,展翅,橫越田野,朝里澤爾菲爾德方向飛去。我們聽到他的喊聲是穿過兩挺機關槍的響聲:「他在長個兒!他在長個兒!」兩個年輕的俄國人不得不再裝上子彈時,他還在喊叫:「他在長個兒!」甚至當機關槍再度響起,當奧斯卡從沒有梯級的梯子上落進生長著、吸收著一切的昏厥狀態之中時,我還聽到這隻鳥、這聲音、這烏鴉——萊奧宣告:「他在長個兒,他在長個兒,他在長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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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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