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浸沒
1983年9月26日,下午一點半
他們現在置身於一條狹窄的空心磚牆通道中。通道兩邊連接著各種各樣的房間。高危地帶是一個迷宮。黃色的輸氣軟管從牆邊懸挂下來。天花板上有一盞警報頻閃燈,空氣系統失靈時它可以被觸發。牆壁上塗著一層厚厚的環氧樹脂油漆,所有的插座都用一種膠粘物質固定在角落裡。這樣做是為了封堵裂縫和孔洞,防止高危微生物通過空心的電纜轉移而逃脫出去。南希伸手握住一根輸氣軟管,將它插到自己的宇航服中。她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防護帽中空氣的咆哮。他們衣服中的空氣轟鳴聲太吵鬧了,以至於他們沒有嘗試著互相說話。
她打開一個金屬櫃。藍色的光線從柜子裡面射出來,她取出一雙黃色的橡膠長筒靴。這讓她聯想起穀倉里的靴子。她把宇航服的柔軟的褲腳滑進靴子里,然後瞥了一眼托尼,以引起他的注意。行動準備就緒,長官。
他們拔掉輸氣軟管,繼續沿著通道前進,然後進入了猴房。猴房裡有兩排籠子,順著兩邊的牆壁相對放著。南希和托尼重新插上軟管,注視著籠子。在其中一排籠子里有兩隻被隔離的猴子,就是所謂的「控制猴」。它們並沒有感染上埃博拉病毒,它們是健康的。
一看到這兩名陸軍軍官身著宇航服出現,這些健康的猴子們就發狂了。它們拍打著籠子,跳來躍去。宇航服中的人類令猴子們感到緊張。它們叫囂著,咕噥著——「噢噢!噢噢!嚯,嚯,嚯!」它們還發出音調很高的尖叫聲:「哇!」猴子們移動到籠子前端,搖拽著籠門,或者來回跳躍,砰砰,砰砰,砰砰,它們一直盯著南希和托尼,目送著他們,對一切保持警惕。籠子上的門閂是精心製作的,以防止被猴爪子瞎擺弄而打開。這些猴子是富有創造力的小傢伙,她認為,並且它們很煩人。
另一排籠子則幾乎是靜悄悄的。這是一排埃博拉猴籠。這些籠子中的所有猴子都感染上了埃博拉病毒,絕大多數保持沉默、消極和孤僻,儘管其中一兩隻看起來很怪異地發狂。它們的免疫系統已經失去作用或者出了故障。大多數動物似乎病得還不是很重,但是它們沒有表現出警覺,沒有顯示尋常猴子的活靈活現、來回跳躍或者拍打籠子,而這些你可以在健康的猴子身上看到,並且它們中的絕大多數還沒有吃早食。它們幾乎是一動不動地坐在籠子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這兩名軍官。
它們被注射了一種世界上已知的最危險的埃博拉病毒。這就是埃博拉-扎伊爾病毒的馬英嘉毒株。這種毒株來自一位名叫馬英嘉的年輕女性,她在1976年10月19日死於這種病毒。她是扎伊爾一家醫院的護士,曾經照顧過一名死於埃博拉病毒的羅馬天主教修女。這名修女臨死時流出的血液沾到馬英嘉護士身上,然後,過了幾天,馬英嘉護士也與埃博拉病毒交惡,並失去了生命。馬英嘉護士的一些血樣在美國完成了歷史使命,那些曾經寄居在她血液中的毒株現在生活在小玻璃瓶中,被存放於研究院的超級冷凍櫃里,溫度維持在零下一百六十華氏度。冷凍柜上安裝有扣鎖和警報器,貼有生物危害花瓣的標誌,而且封有黏膠帶。抵禦高危微生物的第一道防線是黏膠帶,因為它可以密封裂縫。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黏膠帶,就沒有生物隔離這種說法。
吉恩解凍了馬英嘉護士的少量血液,將其注射到猴子身上。然後,當這些猴子開始生病時,他用某種藥物治療它們,希望藥物能夠幫助它們擊退病毒。然而這種藥物似乎並不起作用。
南希和托尼檢查著這些猴子,逐個籠子地移動著,直到他們發現兩隻猴子已經轟然崩潰並出血而死。那些動物在自己的籠子中隆起身體。它們的鼻子流著血,獃滯的鮮紅色眼睛半睜半閉著,瞳孔擴大了。猴子們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即使是疼痛或劇痛的表情也沒有。皮膚下面的結締組織已經被病毒摧毀了,並導致面部略微扭曲。臉部表現怪異的另一個原因是,負責控制面部表情的一部分腦細胞也被摧毀了。形如面具的臉,發紅的眼睛,流血的鼻子,這是埃博拉病毒發作的經典癥狀,出現在所有感染它的靈長類動物身體上,包括猴類和人類。這暗示了腦損傷和皮下軟組織破壞之間的一種惡毒的聯合。經典的埃博拉之臉使得猴子們看起來似乎它們目睹了什麼不可理喻的東西。它們目睹的絕不是天堂的景象。
南希感到一陣不安。看到這些死去的和受傷的猴子,她有些傷心。作為一名動物醫生,她相信拯救動物並減輕它們的苦楚是她的義務。作為一名科學家,她相信進行那些將會幫助減輕人類痛苦的醫學研究是她的職責。儘管她是在一個農場里長大的,在那裡她父親飼養了一些牲畜以供食用,她還從來沒能夠心平氣和地承受一隻動物的死亡。少女時代,當她父親把她的「四健會」比賽得獎公牛交給屠夫時,她哭了。她比別人更喜歡動物。她決定從事獸醫這一職業時,曾向榮譽法典發誓說,她決心去照顧動物,但也決心通過醫學去拯救人類的生命。在她的工作中,這兩種理想有時會發生碰撞。她對自己說,這項研究是為了幫助找到治療埃博拉病毒的方法,這是醫學研究,可以幫助挽救人類的生命,也有可能化解人類的災難。這種想法減輕了她不安的感覺,雖然沒有完全消除,而她堅持把個人情緒放在一邊。
當南希開始切除步驟時,托尼仔細地觀察著她。在4級區域中操縱一隻喪失意識的猴子是需要技巧的,因為猴子可能醒來,它們有牙齒,會用力咬,而且它們十分強壯與靈活。實驗室里使用的猴子可不是街頭手風琴師的猴子,而是來自熱帶雨林的大個頭的野生動物。被埃博拉病毒猴子咬傷幾乎肯定是致命的。
起初,南希在柵欄外面檢查猴子。這是一隻高大的雄猴,看起來它似乎真的死了。她看到它的嘴裡還長著犬牙,這讓她感到緊張。因為在平常,為了安全起見,猴子的犬牙都要被銼掉。不知何故,這隻猴子卻長著天然的碩大的犬牙。她把隔著手套的手指伸過柵欄,捏摸猴子的腳趾,同時觀察它的眼球是否移動。猴子的眼球仍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
「繼續,打開籠子。」托尼中校說。他不得不大聲說話,以便在宇航服的空氣轟鳴聲中讓對方聽見。
她將籠門打開,滑到籠子上面,直到籠口開得足夠寬。她再一次地檢查了猴子。肌肉沒有搐動。這隻猴子確確實實地倒下了。
「好,繼續,把他移出來。」托尼說。
她把雙手伸到裡面,抓住猴子的前肢,倒轉它的身體,使它的臉背向她,這樣它醒過來時就不會咬到她。她將它的前肢拖回來綁好,然後把猴子提出了籠子。
托尼抓著猴子的雙腳,他們一起把它抬到帽盒邊,然後把猴子扔進帽盒裡面。接著他們在宇航服中慢慢移動著,把帽盒抬進驗屍室。他們是正在搬運一隻靈長類動物的兩隻人類靈長類動物。其中一類是地球的主宰者,或者至少自信如此;另一類是樹林里敏捷的居住者,地球主宰者的一個表親。兩類物種,人類和猴類,都顯露在另一種生命形態面前,後者比他們中的任何一類都更為古老、更為強大,而且是血液中的居住者。
南希和托尼緩緩移動著,走出了房間,他們抬著猴子,向左轉,接著又向左轉,進入了驗屍室,然後把猴子擱在一張不鏽鋼桌子上面。猴子的皮膚出了疹子,透過猴子的稀疏的毛髮,可以看見它的皮膚上覆蓋著紅色斑點。
「戴上手套。」托尼說。
他們戴上了乳膠橡皮手套,套在宇航服手套的外面。現在他們的手上有三層手套:內層手套、宇航服手套,以及外層手套。托尼說:「我們將完成檢驗單。剪刀。止血鉗。」他把工具在桌子前面擺成一排。每樣工具都編了號碼,他大聲報著號碼。
他們開始工作。托尼用一把鈍剪刀打開了猴子的身體,南希協助他完成這一步驟。他們極其小心地緩慢地工作著。他們沒有使用鋒利的刀片,這是因為在高危地帶中刀片是致命的物體。解剖刀可能會在你的手套上留下刻痕而且划傷你的手指,甚至在你感覺到疼痛之前,微生物就已經進入了你的血液。
南希把工具遞給他,然後她把手指伸到猴子身體內,將血管紮緊,並用小塊海綿擦乾多餘的血跡。這隻動物的體腔內已是一片血泊。這是埃博拉之血,它已經蔓延到了這隻動物體內的所有地方:大量內出血。肝臟是腫脹的,而她還注意到有一些血液在腸子里。
她不得不命令自己使雙手慢下來。可能她的雙手移動得太快了。在整個過程中她始終對自己說著話,以使自己保持警覺,集中精力。要擦凈,要擦凈,她想。好,拾起止血鉗。夾住那條動脈,因為它正在滲血。斷開,然後沖洗手套。她可以感覺到埃博拉血液從她的手套上流過,感覺比較濕滑,儘管她的手是清潔乾燥而且抹過爽身粉的。
她把雙手移到屍體外面,然後伸進水槽里,在一盆名為「環保化工」的消毒液中漂洗。這種液體呈淺綠色,就像日本綠茶的顏色。它可以摧毀病毒。她的手套浸入到液體中時,液體和猴血混合在一起變成了褐色。她的耳朵聽到的只是宇航服裡面空氣流動的雜訊。這種轟鳴聲回蕩在她的宇航服內,就像地鐵列車穿過隧道時的聲音一樣。
病毒是由薄膜和蛋白質構成的微小囊狀物。這種囊狀物包含一條以上的DNA或RNA鏈,DNA或RNA是包含複製病毒軟體程序的細長分子。一些生物學家把病毒列為「生命形態」,是因為在嚴格意義上不能說它們是活的。病毒含糊不清地生存著,既非活亦非死。它們存在於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邊界上。處於細胞之外的病毒僅僅停留在那兒;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它們是死的。它們甚至能形成晶體。處於血液或黏液周圍的病毒顆粒或許看起來是死的,但這些顆粒正在等候什麼東西到來。它們的表面很有黏性。如果一個細胞過來接觸到病毒,而且病毒的黏性與細胞的黏性相互匹配,那麼病毒就會附著在細胞上。細胞感覺到粘在自己上面的病毒后,就會環抱病毒,把它拉到自己內部。一旦病毒進入了細胞,它就變成了一隻特洛伊木馬。它會活躍起來,並開始複製。
病毒屬於寄生生物。它不能靠自己生存。它只能在細胞里進行自我複製,而完成這一工作它需要利用細胞的原料和系統。所有生物的細胞內都攜帶有病毒。即使是真菌和細菌內也棲息了病毒,有時還會被它們毀滅。這就是說,病害也有它們自己的病害。病毒在細胞內不斷複製自身,直到最後細胞里塞滿病毒併發生破裂,接下來病毒會從摧毀的細胞里溢出。或者病毒也能穿過細胞壁萌芽,就像水滴從水龍頭中滴出來——滴出,滴出,滴出,滴出,複製,複製,複製,複製——這就是艾滋病病毒作用的方式。水龍頭一直開著,直到細胞被揮霍,耗盡,然後摧毀。如果足夠多的細胞被毀滅掉,宿主就會死亡。病毒並不「希望」殺死它的宿主。那不是病毒的最大利益,因為接著病毒也會死,除非它可以足夠快地從這個臨死的宿主跳躍到另一個宿主身上。
埃博拉病毒內部的遺傳密碼是一條RNA單鏈。這類分子被認為是最古老和最「粗糙」的生物編碼機制。大約四十五億年前,形成於地球誕生后不久的原始海洋可能包含相當多的基於RNA的微觀生命形態。這暗示了埃博拉病毒是一種古老的生物,其年齡可能與地球自身的年齡相接近。暗示埃博拉病毒極其古老的另一個線索是,它能夠像是處於看起來既不怎麼活也不怎麼死的狀態。
病毒繁殖時,它們或許看起來是活的,然而從另一種意義上說它們卻顯然是死的,它們只不過是一部機器,固然很敏銳,但卻是嚴格機械化的,比手持式風鑽多不了什麼生機。病毒是分子級的鯊魚,是沒有思想的動機。簡潔,冷酷,合理,極度自私,病毒致力於複製自身——有時它能夠以輻射的速度來進行複製。第一要務就是複製。
病毒的尺寸太小了,以至於人們看不到它。這裡有個方法可以幫助我們想像一下病毒的大小。考慮曼哈頓島縮小到下面的尺寸:
而這個「曼哈頓」可以輕易地容納九百萬個病毒。如果你能夠放大這個「曼哈頓」,而且如果它擠滿了病毒,你就會看見像第五街上的午間人群那樣的一簇簇微小人物。一億個結晶的脊髓灰質炎病毒可以覆蓋這句話末尾的句號。停留在那個句號上的病毒們可以舉辦兩百五十個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英國與法國的人口總和——然而你卻從不知道它的存在。
要擦凈,南希想。不能有血。不能有血。我不喜歡血。每次我看見一滴血時,我就看見了十億個病毒。暫停然後清洗。暫停然後清洗。慢下來。看看托尼的衣服。檢查他的狀況。
你會注視著搭檔的衣服,尋找孔洞或裂縫的痕迹。就像你是一位母親,在檢查你的孩子一樣——這是經常的背景檢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
同時,托尼也在檢查她。他觀察她是否有任何差錯,她使用工具時是否盲動。他懷疑自己會看到她掉下什麼東西。
「咬骨鉗。」他說道。
「什麼?」她問道。
他指著她的輸氣軟管,示意她把管子收起來,這樣她能夠更清楚地聽見他的話。她抓住軟管把它折起來。空氣停止流動了,宇航服在她周圍漸漸縮小,噪音消失了。他貼近她,又說了一遍「咬骨鉗」這個單詞,然後她鬆開了她的軟管。她遞給他一雙稱為「咬骨鉗」的鉗子,這是個法語單詞,意思是「咬噬者」。這種工具用來打開頭蓋骨。
在生物安全4級區域里,打開頭蓋骨總是一件讓人討厭的事情。靈長類動物的頭顱比較堅硬而有韌性,而且骨板縫織在一起。通常情況下,你會用一把電動骨鋸推入頭蓋骨,但是在生物安全4級區域里你不能使用骨鋸。因為這樣做會把骨頭顆粒和血滴薄霧甩到空氣中,而你並不想在高危區域里製造任何有傳染性的薄霧,即使你穿著宇航服。這樣做太危險了。
他們用鉗子取出頭蓋骨。骨頭破裂的聲音很響。他們取出了大腦、眼睛和脊髓,然後扔到一瓶防腐劑里。
托尼在遞給她一支盛有樣本的試管時忽然停了下來,看著她那戴著手套的雙手。他用手指著她的右邊手套。
她朝下看去。是她的手套。它被血液浸濕了,然而現在她看見了破洞。是一條裂縫,在右手外層手套上橫跨她的手掌。
南希脫掉了這隻手套。現在她的宇航服的主手套上覆蓋了一層血液。血流到了她的宇航服的外層衣袖上。好了,這下好了——我的衣服上到處都是埃博拉之血。她把手套和手臂放到消毒液中清洗,它們變得乾淨而且濕得發亮。然後她注意到她的右手,在剩下的兩層手套裡面感覺發涼而濕黏。她的宇航服手套裡面有濕濕的什麼東西。她懷疑那隻手套也出現了滲漏,並懷疑她的右邊主手套上弄了一個缺口。她仔細地檢查那隻手套,然後她看見手腕處有一條裂縫。她的宇航服上有一個缺口。她感覺右手比較濕。她懷疑她的宇航服中可能有埃博拉之血,而且在她的手掌傷口附近的某個地方。她指著她的手套說:「穿孔了。」托尼彎下腰,檢查她的手套。他看到了她手腕處的這條裂縫。她發現他的臉突然顯出驚訝的神色,然後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她明白他有些害怕。
那讓她感到恐怖。她急忙搖搖拇指,指著出口。「我出去了,老兄。你能完成嗎?」
他回答說:「我要你立即離開。我會緊閉這個區域,隨後就出來。」
她用左手,那隻沒事的手,把輸氣軟管從宇航服中拔了出來。她幾乎是跑著沿著通道來到密封艙。她的右臂僵硬地懸在一旁。她不想挪動那隻手,因為每次挪動它時,她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壓在裡面,壓在手套裡面。恐懼佔據了她的全身。她將怎樣脫掉她的靴子而不用她的那隻壞手呢?她把靴子踢掉了。它們沿著通道飛了出去。她使勁推開密封艙的門,跨步走進去,然後砰地關上了身後的門。
在密封艙里,她拉動一根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鏈條。它用於啟動消毒淋浴。消毒淋浴需要進行七分鐘,而在那段時間內是不允許離開的,因為這種淋浴對病毒的作用需要時間。最初出來的是一股蒸餾水噴流,沖刷掉她的宇航服上的血跡。噴水停止了。接著出來的是「環保化工」噴霧,從密封艙四面八方的噴嘴噴出來,用於凈化她的宇航服。當然,如果什麼東西生存在她的手套裡面,化學噴霧也是鞭長莫及的。
密封艙裡面沒有燈光,室內十分暗淡,幾乎是漆黑一片。這地方簡直是一塊灰色地帶。她希望那裡能有一台時鐘,這樣你就能知道你必須要等待多長時間。還有五分鐘?四分鐘?化學煙霧落在了她的面罩上。這種情形就像在雨中駕駛一輛汽車,而風擋刮水器卻壞了,你看不見任何東西。討厭,討厭,討厭,她想。
在研究院里,有一個稱作「班房」的生物安全4級醫院,那裡的醫生們和護士們穿著宇航服對病人進行治療。如果你暴露於某種高危微生物,你就會被送入「班房」,而且不會活著出來,然後你的屍體將被運往附近的生物安全4級停屍房,被人們稱作「潛艇」的地方。研究院附近的士兵們把這個停屍房稱為潛艇,是因為它的正門由厚重的鋼鐵做成,看起來就像潛艇里的空壓艙門。
狗娘養的!她想。噢,他媽的!他們會把我關進班房。而且如果我與埃博拉病毒交惡,托尼還會填寫事故報告。而且一個星期之後,我將會待在潛艇里。討厭!傑瑞還在得克薩斯。而且我今天沒有去銀行,房子里沒有現錢了。孩子們和泰帕夫人待在家裡,我需要付給她錢。我今天沒去菜市場,房子里沒有食物。如果我到班房裡去了孩子們可怎麼吃飯呢?今晚誰和他們待在一起?討厭!討厭!討厭!
淋浴停止了。她打開門衝進中間整備區。她迅速地脫下了宇航服。她幾乎是剝掉它的。她從它裡面跳了出來。宇航服「啪」的一聲落在了混凝土地上,它是濕的,還滴著水。
她的右手臂從衣服里滑出來時,她看到刷手衣的袖口又暗又濕,而她的內層手套呈現紅色。
宇航服手套已變成了滲漏部件。埃博拉之血早已遍布在她的內層手套上。它已經塗抹到了膠乳上,正對著她的皮膚,正對著邦迪創可貼。最後一層手套比較單薄,是半透明的,她可以透過它看見邦迪創可貼,就在埃博拉之血的下面。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她幾乎快要嘔吐了——她的胃部收縮著、翻滾著,而且她感到喉嚨被塞住了。那是嘔吐因子。當你發現自己在生物安全4級生物體面前沒有防護時,就會突然有強烈的嘔吐慾望。她的思緒快速地輪轉著:噢,討厭。現在怎麼辦呢?我的一隻手套沒有消毒——而埃博拉之血就在這裡。噢,上帝啊!這兒的程序是怎樣的?我現在得做些什麼?
托尼的藍色身影在密封艙里晃動,她聽到噴嘴開始嘶嘶作聲。他開始了消毒循環。還需要七分鐘他才能回答她的問題。
關鍵問題是,是否有血液從內層手套滲透到了傷口的部位。懸停在一滴血中的五個或十個埃博拉病毒顆粒可以輕易地溜進外科手套的小孔中,而且可能足以啟動爆炸性的感染。這種物質能夠使自身不斷擴大。而眼睛可能看不見手套中的小孔。她走到水槽邊,把手放到水龍頭下沖刷血液,並且停留了一段時間。水流攜帶著血液流入了排水管道,而廢水將在加熱箱里煮沸。
然後她用左手握著僅剩的那隻手套,輕輕地把它脫下來了。她的右手滑了出來,上面沾著一塊塊爽身粉。她的手指甲很短,沒有塗指甲油,沒有戴戒指,指關節上留下了一塊咬傷的疤痕,那是她在童年時代被山羊咬傷的,手掌上有一個邦迪創可貼。
她看見血液里混著爽身粉。
拜託,拜託,讓它是我的血。
是的——確實是她自己的血。她的血流到了邦迪創可貼的邊緣附近。她沒有看見手上有任何猴血。
她把內層手套放到水龍頭下。水流向下充滿了手套。手套膨脹得像一個水球。她害怕手套上突然噴出一條水線,因為那是滲漏的證據,是她的生命完結的信號。手套漸漸脹大而且穩定。沒有滲漏。
她的雙腿突然間崩潰了。她向空心磚牆邊倒下去,沿著牆壁滑下去,感覺如同胃穿孔了一樣。她走到帽盒邊,坐在它上面休息,它是生化防疫容器,然而不知是誰卻一直把它用作椅子。她的雙腿解除了壓力,她的身子軟了,向後斜靠在牆上。這就是托尼從密封艙中出來時看到的她的樣子。
……
事故報告的結論是「南希上校沒有暴露於埃博拉病毒」。她的內層手套完好無損,而且由於每個人都相信這種微生物通過血液和體液的直接接觸而傳播,它似乎沒有途徑可以進入她的血液,儘管它突破了她的宇航服。那晚她駕車回家,憑藉她的內層手套的外皮逃過了一劫。她幾乎要從一隻死猴身上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而這隻猴子是從一位名叫馬英嘉的年輕護士身上感染的,這位護士又是從一位修女身上感染的,後者於幾年前在扎伊爾的叢林中轟然崩潰並出血而死。
那天晚上,她給得克薩斯的傑瑞打電話。「猜猜發生了什麼?我今天碰到了一點小麻煩。我經歷了一次對埃博拉的近身體驗。」她把白天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他感到十分驚駭。「見鬼,南希!我告訴過你別攪和那個埃博拉病毒!那個該死的埃博拉!」對於穿著宇航服從事高危工作的危險,特別是對埃博拉病毒,他惡罵了足足十分鐘。
她保持平靜,沒有與他爭辯。她知道他不是惱怒於她,只是感到了恐懼。她讓傑瑞繼續說下去,當他一股腦地全說完並準備停下來時,她告訴他,她很有信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同時,傑瑞對妻子表現得如此平靜而感到奇怪。假如他察覺到她有些許的憂傷,他那晚就會飛回家了。
各種藥物對病毒都沒有效果,就這個意義上說,埃博拉實驗沒有成功。不論給它們吃什麼葯,吉恩的感染的猴子都無一例外地死掉了。它們全部死亡。病毒完全地摧毀了這些猴子。它是一個徹底的冷血殺手。這項實驗的惟一倖存者是那兩隻控制猴——它們是生活在病猴對面籠子里的健康的沒有被感染的猴子。控制猴沒有感染埃博拉病毒,因而,正如預料中的那樣,它們沒有生病。
接著,滲血手套事件過去兩星期後,埃博拉房間里發生了令人恐懼的事情。那兩隻健康的猴子表現出了紅眼睛和鼻出血的癥狀,它們轟然崩潰並出血而死了。它們從來沒有被人為地染上埃博拉病毒,而且它們也沒有接近過病猴。它們與病猴之間隔著開闊的地面。
倘若把一個健康的人放到一個房間里,而房間的另一邊是一個艾滋病患者,那麼艾滋病病毒不能通過空氣飄移到房間的另一邊而感染健康的人。但是埃博拉病毒卻跨越了空間。它快速而果斷地通過一種未知的途徑實施了轉移。最有可能的是控制猴將它吸入了肺中。「它不知怎麼就跑到那邊了。」幾年後,南希告訴我這個故事時這樣說道。「猴子們喜歡吐唾沫,扔東西。而且管理員用水管沖洗籠子時可能會製造霧滴。它大概是利用那些煙霧狀的分泌物通過空氣傳播了。我正是從那時起才知道埃博拉病毒可以通過空氣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