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儒莉安娜返回露依莎家是因為聽了維托利婭大嬸的勸告。
「喂,親愛的,」維托利婭大嬸對她說,「沒辦法,鳥兒從我們手裡飛了!你唉聲嘆氣吧,應該唉聲嘆氣,一大筆錢跑了!誰想得到那傢伙會逃走呢!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別指望從她身上榨出什麼錢……」
「維托利婭大嬸,我把信交給她丈夫,出出這口悶氣!」
老太婆聳聳肩膀:
「這樣做你無利可圖。要麼他們分居,要麼丈夫打斷她的骨頭,或者把她送進修道院——你什麼也得不到。如果兩個人和好,相安無事,你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連挑撥離間、出口悶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還是最好的估計,因為你很可能處境不妙,他們差人把你按倒在撒了醋的床單上,給你一頓棍棒。」她看到儒莉安娜面露驚恐之色,「親愛的,這種事已經不是頭一樁了,不是頭一樁。你看,里斯本出的事多著呢,並不是什麼事都能在報紙上看到。」
確實,現在她只能回家。這是因為,這一切究竟還有什麼可取之處?露依莎的恐懼。這恐懼永遠在她心裡,你必須利用……
「你回去,」老太太說,「等待她履行諾言。要是她把錢給你,很好……要是不給,反正你把她掌握在手裡,並且就在她家裡,發生什麼事你全知道,你就可以拿她許多東西……」
可是,儒莉安娜仍然猶豫不決——兩個人住在一起,很難不為點些許小事發生爭執。
「她絕不會跟你爭吵,你走著瞧……」
「我害怕……」
「怕什麼?」維托利婭大嬸叫道,「她不是那種毒死你的女人,對吧?這不就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她又說,「當然要看你願意不願意。要是不願意,就到別處去找個活干,把那幾封信藏到木箱底上。活見鬼!你看著辦吧,覺得不合適你就走開……」
儒莉安娜決定去「看一看」。
她很快就承認,「足智多謀的維托利婭大嬸的話完全在理」。
真的,露依莎似乎忍氣吞聲。塞巴斯蒂昂又到阿爾馬達去了。但是,她已經橫下一條心,只要他一回來,頭一個上午就到他家去,撲到他腳下,把一切都告訴他。現在要忍住:「只不過幾天的時間。」所以,她沒有說一句話。說又有何用?現在必須做的是付給她錢,讓她滾蛋,不是嗎?在沒有做到之前,必須逆來順受,默不作聲,單等塞巴斯蒂昂回來……
不過,露依莎盡量不看見她,從來不叫她做什麼事。上午,不出卧室,免得聽見她往澡盆里灌水和抖衣服的聲音。到餐廳時帶上一本書,在吃飯的空閑時間眼睛不離書本。整天呆在卧室,門窗緊閉,看書,縫衣服,想若熱——有時也懷著仇恨想起巴濟里奧——,希望塞巴斯蒂昂早點回來,為此準備要對他說的情節。
一天上午,儒莉安娜看見露依莎在走廊上提著滿滿一桶水正往卧室走。
「哎呀,夫人!為什麼不叫一聲?」她幾乎難為情地叫道。
「沒關係。」露依莎說。
但是,儒莉安娜跟到屋裡,把門關上:
「哎呀,夫人!」看樣子她非常委屈,「不能這樣下去了。好像夫人怕看見我。我的天!我回來就是為的像以前那樣伺候你……當然,當然,我一直希望夫人把答應我的事做了……要說把那些信交出來,在我老年的一日三餐有保證以前我絕對不肯交……可是,過去的事只是一時發火,我已經請求夫人原諒了。我還想干我的活兒……要是夫人不願意,那我就走。」接著又乾巴巴地補充一句:「恐怕那樣對大家都不好!……」
露依莎心亂如麻,結結巴巴地說:
「可是……」
「不,夫人。」儒莉安娜打斷了她的話,「在這裡我是女傭。」
說完,挺著胸脯出去了。
這魯莽的態度嚇壞了露依莎。那女賊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為了不惹她生氣,露依莎從此開始叫她,讓她「把這個拿來,把那個拿來」,但不肯看她一眼。
然而,儒莉安娜太唯命是從了,太沉默寡言了,隨著一天天過去,無橫心定見的露依莎漸漸任其自然,感情上開始失去身處困境的痛苦。三個星期以後,「事情已經進入軌道」。儒莉安娜說。
現在,她已經在卧室里喊她了,甚至讓她到外邊干點什麼。儒莉安娜有時甚至跟她說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今天熱得要命……洗衣婦又來晚了……」有一天,她還大膽說出這樣更知己的話:「我遇見萊奧波爾迪娜夫人的女傭了。」
露依莎問:
「她還在波爾圖嗎,?」
「還要耽擱一個月,夫人……」
家裡的氣氛非常寧靜,經過一陣如此緊張之後,她也樂於這樣休息一下。有時候到附體神廟看看費里西達德太太,她已經能站起來行走了。露依莎一直在等待塞巴斯蒂昂,但不像原先那樣急切,幾乎願意一天天推遲那個可怕的時刻——對他說:「塞巴斯蒂昂,我給一個男人寫過情書!」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9月底。
一天下午,露依莎在餐廳多呆了一會兒,倚在窗前,手中的書抱在懷裡,面帶微笑,望著從附近哪家的後院飛來的一群鴿子落在空地四周的隔板上。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巴濟里奧,想起了「天堂」……感到有腳步聲,是儒莉安娜走過來了。
「什麼事?」
那女人關上門,來到窗前,低聲說:
「夫人還沒有做出什麼決定嗎?」
露依莎覺得像有人朝胃部打了一拳:
「還沒有找到錢……」
儒莉安娜望著地板呆了一會兒,說:
「那好吧。」
露依莎聽見她在走廊里大聲說;
「等先生回來以後再算帳吧!」
若熱回來以後!這威脅像一陣狂風攪動樹木,使她逐漸平靜的心靈中的驚恐和痛苦又重新震顫起來。在他回來之前應當干點什麼!正在這時候收到了若熱的信,說「不再耽擱,將用電報告知……」現在,露依莎希望政府派他進行一次更遠的旅行,到西班牙去,或者到非洲去;要麼發生什麼災禍,耽誤他幾個月,只要不傷害他……
要是他知道了,會怎麼做呢?殺死她?她想起那天晚上小埃爾內斯托講劇本結尾時若熱說的那番非常嚴厲的話……把她塞進一輛馬車,送到修道院去?她看到了修道院笨重的大門慢慢關上,聽見了鐵門軸發出的陰森森的聲音,還有那驚奇地看著她的一雙雙眼睛……
變態的恐懼甚至使她難以清楚地記起丈夫的面容,想象出的是另一個血腥殘忍、刻意報復的若熱,忘記了他善良的品格,忘記了他沒有傳奇劇里人物的兇猛。有一天,她到書房裡,把手槍匣子鎖到盛舊衣服的大木箱里,把鑰匙藏了起來!……
有一個念頭聊以自慰:只要塞巴斯蒂昂從阿爾巴達一回來,她就得救了。儘管每時每刻都受著煎熬,卻又幾乎擔心他「已經到了」,因為把事實合盤向他托出似乎痛苦更甚!正是在這個時候她產生了一個念頭——給巴濟里奧寫信。如同水滲入牆壁一樣,曠日持久的折磨使她的自尊心變軟了。每天她都為給那個「卑鄙的東西」寫信找到一個理由:畢竟是她的情夫,他知道那幾封信丟失的原委,是她唯一的親戚……這樣就無需向塞巴斯蒂昂張口了!有時候她甚至認為當初沒有要巴濟里奧的錢是「愚不可及的自負」!有一天,她終於寫了信。信很長,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地向他要6百米爾瑞斯。她親自送到郵局,足足貼上郵票。
事有湊巧,這天下午塞巴斯蒂昂從阿爾馬達回來,前來看她。她高高興興地接待他,暗自慶幸還沒有對他說……她說若熱就要回來,還隱約提到巴濟里奧表兄、「那些不要臉的鄰居們」
「不!」她說,「我一定要先把這件事告訴若熱。」
現在,她認為已經平安無事了!每天她都想著那封寄往法國的信,似乎她的整個生命都裝進了那個乘火車東奔西跑的信封里!到了馬德里,隨後是巴約納,接下去就是巴黎!一名郵差跑步送到聖佛洛倫廷大街。巴濟里奧顫抖著打開信,在另一個信封里裝上許多許多鈔票,在信封上吻了又吻。那信封帶著她的生命和安寧開始飛奔,如同魔鬼一樣呼嘯,像心腹人一樣匆忙,離開法國,經過納瓦拉。
到了「應當」收到回信那天,她起得很早,把耳朵貼在門口,心神不定地等著郵差敲門。她已經看到把儒莉安娜趕出家門,自己高興得抽泣起來……可是,到了10點半鐘她沉不住氣了;11點,她叫若安娜去「問問郵差是不是過去了」。
「夫人,聽說已經過去了。」
「無賴!」她想著巴濟里奧,低聲罵道。
也許他沒有當天回信!繼續等待,但已經心情沉重,沒有什麼指望了。沒有!又一個上午,一連幾個上午,卑鄙的東西!
於是,她產生了買彩票的念頭——因為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這個必然的希望。頭一次出門就買了幾張。儘管她既非教徒也不迷信,但還是把彩票放在卧室里櫃櫥上的聖·維森特·保羅聖徒像的底坐下面。「反正什麼也不會失去!」她每天拿出來仔細觀看,把數字加起來看是不是等於九,不是九就不能贏,或者看是不是偶數,偶數是吉兆!每天和聖像打交道使她認為上天會出人意料地保護她,她許下願,如果彩票中了,她就做五十次彌撒!……
彩票全都落了空——她完全絕望了,心灰意懶,一天天混日子,幾乎感到是一種自在,往往不起床,不穿衣服,希望早點死去,貪婪地讀報紙上關於自殺、倒閉和災難的消息聊以自慰——不僅僅她一個人遭受痛苦,本市、她的周圍都在苦難中掙扎。
有時候突然感到一陣害怕,於是再次決心向塞巴斯蒂昂「敞開談談」;隨後又想,最好還是給他寫封信,可是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句,沒有膽量,最後重新陷入惰性之中,心裡想:「明天,明天再說……」
獨自一人在卧室的時候,偶爾走到窗前,就開始猜想「鄰居們知道了會說些什麼」!譴責她?為她嘆息?他們會說:「太不要臉了?」會說:「真可憐?」她以近乎張惶失措的目光看著保拉在街上走來走去/看著煤炭店胖胖的老闆娘那副少見多怪的神氣;看著阿澤維多家的三個姑娘在窗帘後面嘀嘀咕咕!彷彿他們都在喊叫:「當初我們說對了!當初我們說對了!」太倒霉了!或者突然看見若熱氣得面目猙獰,手裡拿著那幾封信,她蜷縮起身體,像是準備挨他憤怒的拳頭。
然而,折磨得她最厲害的倒是儒莉安娜的平靜——那女人哼著小曲兒打掃、穿著白圍裙伺候她。她究竟想幹什麼?在策劃什麼?有時候一股怒火湧上心頭,要是她身強力壯又有勇氣的話,一定會撲過去掐住對方的脖子,從她手裡奪回那幾封信!可是,可憐的她只不過是一隻「小蒼蠅」!
正是在這樣一個上午,儒莉安娜走進卧室,胳膊上搭著那件黑色綢子連衣裙。她把裙子鋪在雙人沙發上,指給露依莎,裙子下方最後一個褶皺處撕了一個大口子,似乎是被釘子劃破的;她問夫人是不是想送到裁縫店去修一修。
露依莎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上午在「天堂」跟巴濟里奧玩的時候撕破的!
「不難修補。」儒莉安娜用手掌輕輕撫摸著綢子,動作很慢,充滿愛憐。
露依莎看了看,稍加猶豫:
「這衣服也不算新了……你看,你留著穿吧!」
儒莉安娜顫抖了一下,漲紅了臉,叫道:
「哎呀,夫人!非常感謝!多好的禮物呀!非常感謝,夫人!真的……」她的聲音變了調。
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搭到胳膊上,朝廚房跑去。露依莎躡手躡腳地跟過去,聽見她激動地說:
「多貴重的禮物呀!再好不過了。還是新的!貴重的綢料!」她把裙子下擺在地上拖了幾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一直羨慕這件衣服,現在真的到手了,這是「她的」綢子連衣裙!「若安娜太太,夫人心眼太好了,是個天使」
_露依莎回到卧室,心花怒放;彷彿一個人在曠夜迷了路,夜色茫茫,突然看見遠方有從窗戶里射出的燈光!她得救了!只要送給她禮物,讓她心滿意足!她馬上開始想還可以送些什麼,要逐漸送:那件絳紫色連衣裙,內衣,舊室內長袍,一副手鐲!
兩夭以後——是個星期天——她收到若熱的電報:「明天從卡里加多出發。6點乘波爾圖火車到達。」出人意外!他終於要回來了!
她年輕,情意纏綿,在最初的一刻,愛情和慾望的衝動傳遍了全身,驅散了一切恐懼和不安。若熱凌晨到,她還躺在床上——她已經想到頭一個親吻的歡愉!……
她走過去照照鏡子:稍微消瘦了一些,也許臉上帶點疲勞……若熱的面容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皮膚晒黑了,兩隻眼睛溫柔可親,頭髮鬈曲!奇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見到他,於是馬上為他忙碌起來:書房整理好了嗎?他一定想洗個溫水澡,必須給大澡盆燒水!……她走來走去,哼著小曲兒,眼睛里露出激動的光芒。
突然聽見儒莉安娜在走廊里說話的聲音,她顫抖了一下。這個女人要幹什麼?至少該讓她在頭幾天安安靜靜地享受享受苦熱回來的歡樂吧!……她壯壯膽子,喊了她一聲。
儒莉安娜拿著綢子連衣裙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夫人,有什麼事吩咐嗎?」
「若熱先生明天回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感到吃驚,心臟激烈地跳動。
「啊!」儒莉安娜說,「好啊,夫人!」
說完就要出去。
「儒莉安娜!」露依莎的聲音都變了。
對方轉過身,很是詫異。
露依莎輕輕拍著手,像是在乞求:
「你至少在頭幾天……我一定想辦法,請你相信!……」
儒莉安娜馬上說:
「哎呀。夫人!我不想掃任何人的興。我想的只不過是老了以後的一日三餐。從我嘴裡絕不會說出傷害任何人的話。我只求夫人,如果有意的話,如果想幫幫我……」
「這沒問題……你想要什麼……」
「你可以相信,這張嘴……」她用手指捂住嘴。
露依莎太高興了!一連幾天,幾個星期和「她的」若熱在一起,不受任何折磨!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享受著急於見到他的愜意。奇怪的是,她似乎覺得更愛若熱了!……以後再想一想、看一看,給儒莉安娜一些別的禮物,還可以逐漸和塞巴斯蒂昂說……她幾乎感到很幸福。
下午,儒莉安娜滿臉堆笑地走過來說:
「若安娜出去了,今天是她的休息日,可是我也有急事,要出去!要是夫人不嫌一個人呆在家裡……」
「不!我一個人留在家裡有什麼關係?去吧,去吧!」
不一會兒,她就聽見走廊里的腳步聲,接著是關大門的響聲。
這時候,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突然冒出來,心頭一亮:到她的房間,翻她的大木箱,偷出那幾封信!
露依莎看著她在路口轉了彎,馬上走上閣樓,走得很慢,心跳得厲害。儒莉安娜房間的門開著;聞到一股霉爛、老鼠和臟衣服的氣味,她感到噁心;下午,天色轉暗,小窗口透進一縷凄慘的光線;下邊,大木箱就靠牆邊放著!木箱一定鎖上了!她跪下去取她的鑰匙包……感到有點害臊——要是找到那幾封信,這算得了什麼!這一線希望像酒精飲料一樣,使她膽大包天。她一把一把地試驗鑰匙;手不停地顫抖;突然,鎖子吱扭一聲,開了!她掀起蓋子,信也許就在這裡!她以女人特有的細心一件一件把東西拿出來,放到床墊上:一件麻布連衣裙;一把用粉連紙包著的帶金色圖案的摺扇;紫色和藍色的飾帶已經熨得平平整整;一個玫瑰色緞子針墊,上面用手工綉上了一顆心;兩小瓶香水還沒有打開,瓶子上貼著玫瑰花剪紙;舊報紙包著三雙靴子;幾件內衣散發出木頭和番蘋果葉的氣味;兩件汗衫中間有一摞用布條捆起來的信……沒有一封是她的!也沒有一封是巴濟里奧的!信紙已經泛黃,字體難以辨認,顯然是出自鄉里人手筆!讓人生氣!她站起身,兩隻胳膊傷心地垂下,望著空空的大木箱。
一個陰影突然從小窗口閃過,她嚇得哆嗦了一下。原來是一隻貓邁著輕輕的步子在屋頂上蹓跶。——她把衣服照原樣疊好放進木箱,鎖上。剛要走,想到要在桌子抽屜和枕頭下面找一找。什麼也沒有!她失去了耐心!但是,在希望耗盡之前不肯罷休;她把床罩扯開,翻了翻草墊,抖了抖舊靴子,在屋角翻了翻……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門鈴突然響起來。她跑下去。大吃一驚,原來是費里西達德太太!
「是你呀!身體怎麼樣?進來吧。」
「好多了!」她在走廊上就講起來,說頭一天離開了附體神廟,腳有時候還不太好,但是,感謝上帝,總算得救了!非常感謝,這是她頭一次出門拜訪!
兩個人走進屋裡,天漸漸黑下來,露依莎點上蠟燭。
「你看我怎麼樣?」費里西達德太太站到她面前,問道。
「臉色稍微蒼白了一點。」
哎呀,受了多少罪呀!她撩起裙子,讓露依莎看穿著一雙大鞋的腳,還非讓她摸摸不可……不過有一點值得欣慰:整個裡斯本都去看望她!感謝上帝!整個裡斯本,里斯本所有有身份的人!
「你這個星期做什麼了?」她接著說,「一次也沒有去!你看,人們都說你壞話呢……」
「親愛的,脫不開身呀。你知道嗎?若熱明天到。」
「啊,你這個小賤人!太好了!這顆心跳得厲害吧!」接著又湊到她耳邊說了句什麼悄悄話。
兩個人都笑了。
「今天,」費里西達德太太坐下來,接著說,「今天我把聚會都給你安排好了。上午我碰見了顧問,他說他一定來。是在殉道者大街碰見他的。你看多有運氣,頭一次出門就碰見了!不一會兒又碰到了朱里昂,他也說要來!……」隨後,又有氣無力地說:「你知道嗎?我要吃一勺甜食……」
露依莎親自去為顧問開門,發現朱里昂正在上台階。他笑著說:
「今天我來充當看門人!」
為了掩飾她親手為亞卡西奧安排的這場戲引起的內心慌亂,費里西達德太太不停地說話,張口就責備露依莎「讓兩個女傭同一天出門……」
「親愛的,要是你有什麼不舒服呢?要是出了什麼事呢?」
露依莎笑了。她不常鬧病。
然而,大家都覺得她臉色不好。顧問關切地說:
「露依莎夫人,牙還痛嗎?」
「她牙痛?這是我頭一次聽說!」費里西達德太太叫道。朱里昂則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整齊的牙齒。
顧問趕緊吟誦起來:
珊瑚般的嘴唇里
鑲嵌著精美的珍珠……
他補充說:
「是這樣。可是,最近一次有幸和露依莎夫人見面的時候,她突然牙疼得厲害,不得不跑到維特里醫院去補牙!」
露依莎臉漲得通紅。幸虧這時候門鈴響起來。大概是若安娜,她去開門……
「是這樣。」顧問接著說,「那天我們一起散步,很是開心,突然露依莎夫人臉色蒼白,看樣子疼得厲害,只得趕緊像瘋了似地跑上牙醫的台階……」
費里西達德太太一直急不可耐地想引起顧問的注意,打動他,聽到談起疼痛,趕忙開始講她的腳的故事:怎樣摔倒,沒有摔死是個奇迹,伯爵夫人和子爵夫人們常去看望,整個附體神廟都驚動了,好心的卡米尼亞醫生悉心治療……
「哎呀,我受了多大罪呀!」她嘆了口氣,眼睛望著顧問,指望他說句同情的話。
亞卡西奧以教訓的口氣說:
「下很陡的台階不扶住扶手往往出錯!」
「可是,差一點死了呢!」她叫道,隨即轉向朱里昂,「你說不是嗎?」
「在這個世界上,因為任何事情死的人都有。」他縮在一把沙發椅上,美滋滋地吸著煙。那天下午,他本人也險些被馬車撞死:原先打算那個星期天休息一下,不承想到排水溝里美美地玩了一趟……「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我的斗室里生活,就像教團的修士關在修道院的圖書館一樣!」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把煙灰彈到地毯上。
於是,顧問詢問起他的論文:肯定是宏篇大作!……朱里昂剛說:「顧問先生,是關於生理學……」,亞卡西奧便以深沉的聲音加以評論:
「啊,生理學!肯定是本巨著了!再加上文字優美。」
他也怨嘆「被文字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
「祖扎特先生,但願我們的心血不要一無所成!」
「主要是你的心血,顧問先生,主要是你!」他又興緻盎然地問:「你的大作我們何時得以拜讀?人們渴望著先睹為快呢!」
「確實有些人渴望一讀。」顧問表情莊重,表示同意,「幾天以前,司法大臣先生——他是個難得的奇才——,幾天以前他對我說——這是我的榮耀——:『亞卡西奧,快點讓我們看到你的書吧。我們需要光明,非常需要光明!』這是他的原話。我自然躬身答應:『大臣先生,祖國需要,我不會拒絕效勞!』。」
「好,顧問,太好了!」
「還有,」顧問又補充一句,「這裡都是自己人,我告訴你們,我們的王國大臣暗示我,在不久的將來我可望獲得聖地亞哥勳章!」
「顧問,他們早就該向你頒發勳章了!」朱里昂開心地叫道,「可是,在這個可憐的國家……顧問,你胸前早該佩戴著勳章了!」
「很久以前就應該!」費里西達德太太使勁地喊。
「謝謝,謝謝。」顧問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他越來越興奮,親切地把他的鼻煙盒遞給朱里昂。
「我聞一聞,打個噴嚏。」朱里昂說。
這天下午,他感覺心情舒暢:論文和對論文的厚望驅散了心中的不快;甚至好像把在這個客廳遇見巴濟里奧表兄時所受的污辱忘到了腦後,因為露依莎剛一進來他就問起巴濟里奧。
「到巴黎去了。你們還不知道?走了很久了!」
費里西達德太太和顧問馬上開始讚揚巴濟里奧,這兩個人都收到了他的名片——這使費里西達德太太如醉如痴,使顧問得意洋洋。「他是個名符其實的貴族!」她說。亞卡西奧以權威人士的口氣說:
「他的男中音可與聖·卡洛斯比美!」
「非常高雅!」費里西達德太太說。
「一位紳士。」顧問一錘定音。
朱里昂蹺著二郎腿,一言不發。現在,聽到人們的讚揚,他心中的悶氣又出現了;他想起了那天上午露依莎讓人氣憤的冷淡和那一位神氣活現的舉止,忍不住說道:
「戴的手飾過分了些,襪子上繡花也有點過分,我想那是巴西時尚……」
露依莎紅了臉,又慢慢莫名其妙地懷念起巴濟里奧來。
費里西達德太太打聽塞巴斯蒂昂的情況:有一個世紀沒見到他了,那是個好人,見到他她的病就能好。
「他有個偉大的靈魂。」顧問語氣很重,但對他稍有微詞,說他不忙於對國家有益的事。「因為,歸根結底,」顧問宣稱,「鋼琴固然是門極美的技藝,但畢竟在社會上沒有地位。」為此,他以小埃爾內斯托為例,說他儘管致力於戲劇藝術,但是,(他的語氣一下子嚴肅了),據從各方面得到的情況,他是個出色的海關職員……
小埃爾內斯托呢?他在幹什麼?
朱里昂遇到過他,他說《榮譽與激情》兩個星期內上演,已經開始印海報;在伯爵大街,人們開口閉口稱呼他為葡萄牙的小仲馬!那可憐的小夥子也真的相信自己就是個小仲馬!
「我不知道這個作者。」顧問板著臉孔說,「聽名字好像是以《三個火槍手》和其他小說成名的那位作家的兒子!……可是,不管怎樣,我們的德萊茲馬一直刻意鑽研高乃依的藝術!你說呢,露依莎?」
「對。」她茫然一笑。
她似乎有什麼心事,已經兩次看掛鐘;10點了,儒莉安娜還沒有回來!誰送茶呢?她親自把茶杯放到盤子里,擺上牙籤。回到屋裡,發現籠罩著煩悶的寂靜……「想聽我彈琴嗎?」她問。
可是,正翻看放在膝蓋上那本由吉·多列插圖的但丁著作的費里西達德太太突然叫起來:
「哎呀,多漂亮!這是什麼書呀?太漂亮了!露依莎,你看過嗎?」
露依莎走過去。
「費里西達德夫人,這是個愛情悲劇。」朱里昂說,「保羅和弗朗塞斯卡·里米尼的故事。」他開始解釋書中的圖畫,「坐著的這位太太就是弗朗塞斯卡;跪在她腳下要擁抱她的長發小夥子是她的妹夫,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是她的情夫。後面那個一手掀門帘一手抽劍的長鬍子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嚓』。」他打了個用寶劍刺人的手勢。
「別說了!」費里西達德太太打個冷戰,「那本掉下去的是什麼書?你們正讀嗎?」
朱里昂壓低聲音,小心地說:
「對……開始讀了,可是後來……『那一天,我們沒有再讀下去,』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說:那一天我沒有再讀下去!」
「開始勾引女人了。」費里西達德太太笑著說。
「還要糟糕,夫人,還要更糟糕!因為,按照弗朗塞斯卡本人的話說,她的妹夫,就是那個長發小夥子。『全身顫抖著親我的嘴,』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說:全身顫抖著吻我的嘴……」
「啊!」費里西達德太太飛快地瞟了顧問一眼,「是本小說?」
「是但丁的作品,費里西達德夫人。」顧問態度嚴肅,「最好的史詩之一。當然不如我們的卡蒙斯,但與彌爾頓同樣有名!」
「這些外國故事裡,丈夫總是殺妻子!」她叫道,隨後轉過臉對顧問說,「不是嗎?」
「對,費里西達德夫人,這類家庭悲劇屢見不鮮,對激情的控制更為嚴格。可是,在我們之中,我可以自豪地說,家庭受到充分尊重。比如,我在里斯本親友無數,感謝上帝,沒有一個女人不是堪稱典範的妻子。」接著禮貌地笑一笑:「這家的主婦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費里西達德太太轉眼看看靠在她椅子上的露依莎,拍拍她的胳膊:
「她呀,是個珍寶!」口氣裡帶著愛憐。
「並且,」顧問接過話茬,「我們的若熱也與之相配。正如詩人所說:心靈高尚,/額頭輕揚,/靈魂閃爍著純潔之光。」
聽著這些話,露依莎心裡越來越煩躁。她正要坐到鋼琴前,費里西達德太太叫起來:
「怎麼回事?今天這家人不讓喝茶嗎?」
露依莎又到廚房告訴若安娜,叫她把茶端去。不一會兒,若安娜戴著白圍裙獃頭獃腦地把茶盤端進來了。
「儒莉安娜呢?」費里西達德太太馬上問。
「出去了,真可憐。」露依莎解釋說,「一直有病……」
「在外邊呆到這時候?……太不像話了!甚至會有損這個家的名聲……」
顧問也認為這樣做不夠謹慎:
「因為,夫人,在一個首都,各種誘惑不可小視!」
朱里昂笑了:
「不會。要是有人肯引誘那個女人,那我就懷疑所有現代男人了。」
「喂,祖扎特先生!」顧問正色道,「我指的是其他誘惑,比方到一家飲料店,高高興興去看馬戲,而忽略了她的義務……」
然而,費里西達德太太無法容忍儒莉安娜,覺得那張臉長得像猶大,看樣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露依莎為她辯解,說她非常殷勤,漿熨衣服是把好手,非常正直……
「在街上轉悠到夜裡11點?……我的天!哼,要是我的話!」
「我想,」顧問說,「她得了不治之症,對吧,祖扎特先生?」
「不治之症。動脈瘤。」朱里昂回答說,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但丁的書。
「這就更厲害了!」費里西達德太太叫道,隨後壓低聲音,「你該把她辭掉!要一個患這種病的女傭!說不定給我們端水來的時候突然死了呢。我的天!」
顧問表示同意!
「有時候還會給當局造成麻煩!」
朱里昂合上書:
「我一直忘了告訴若熱,說不定哪一天她就倒在地上斷了氣。」他又喝了一口茶。
露依莎很是著急,認為一樁新的麻煩事正在形成,她要再受折磨……她說,現在找女傭太困難了……
此話倒也不錯,大家都表示同意。
可是談起了傭人和他們的要求。這些人越來膽子越大了,千萬不能相信他們,什麼傷風敗俗的事都有……
「在許多情況下是女主人的過錯。」費里西達德太太說,「把女傭當成知己。這樣,只要她們得到什麼秘密,就成了一家之王……」
露依莎的手在顫抖,手中的茶杯晃動著。她佯裝笑臉,說:
「那麼,顧問呢,你的傭人們怎麼樣?」
「好。那人值得尊重,口味極佳,賬目上非常謹慎……」
「長得也不醜。」朱里昂插嘴說,「有一次我在費列吉亞爾街見過,覺得她是這樣。」
一片紅色在顧問的禿頂上擴散開來。費里西達德太太焦急地望著他,眼珠極為明亮。亞卡西奧嚴肅地說:
「祖扎特先生,我從來不注意下人的長相。」
朱里昂站起身,把手插進口袋裡,精神抖擻地說:
「廢除奴隸制度是個巨大的錯誤!
「那麼,自由原則呢?」顧問打斷他的話,「自由原則何在?當然,黑人是了不起的廚師,這我同意……但是,自由更為重要。」
於是,他廣徵博引,猛烈抨擊可怕的販賣黑奴,對英國人的博愛表示懷疑,嚴厲斥責新奧爾良的莊園主,還談了「夏爾和喬治」的事件:這些都是專門對低著頭吸煙的朱里昂說的。
費里西達德太太坐到露依莎旁邊,惴惴不安地在她耳邊說:
「你認識顧問的女傭嗎?」
「不認識。:』
「莫非長得很漂亮?」
露依莎聳聳肩膀。
「露依莎,我不知道心裡預感到了什麼,只覺得憋得慌!」
亞卡西奧站著對朱里昂高談闊論的時候,費里西達德太太一直在露依莎耳邊嘀咕她心中的激情。
他們走了,露依莎多麼輕鬆!整個晚上,她內心受了多少煎熬!這些討厭鬼,這幫白痴!——而儒莉安娜還不回來!啊,她過的這算什麼生活!
她到廚房裡對若安娜說:
「你等等儒莉安娜吧!別著急,她不會回來得太晚;女人回來晚了會很糟糕!」
已經午夜了,露依莎已經躺在床上。門鈴輕輕響了一聲,接著下來的一聲,更響一些,最後聽起來似乎不耐煩了。
「那姑娘睡著了。」露依莎想。她跳下床,光著腳走到廚房。若安娜伏在桌子上,在冒著刺鼻氣味的油燈下打鼾呢。她推了推著安娜,她才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露依莎跑回卧室,躺在床上,不一會兒聽見儒莉安娜在走廊上興高采烈地說:
「都安排好了,嗯?我在劇院來著。好看極了!若安娜太太,太好看了!」
露依莎很晚才睡著,整夜作惡夢,不得安寧。——她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劇院里,又像是一座教堂。個個穿著考究:女人可愛的胸脯上寶石光彩奪目,男人宮廷制服上勳章金光閃閃。主賓席上是個年輕國王,像僧侶似地僵硬地坐著,表情悲傷,手裡舉著個渾天儀,深色天鵝絨長袍嵌著顆顆寶石,像是滿天星斗;長袍下擺鋪散開來,形成的摺皺有如石頭雕成,穿著侍者服裝的群臣不時在上面絆倒。
她是演員,站在舞台上。首次登台,在小埃爾內斯托的戲里扮演角色:她六神無主,望著交頭接耳的觀眾們那帶著怒火盯著她的一排排黑眼睛,觀眾中顧問那雪白而莊重的圓圓的禿頂特別顯眼,禿頂上蜜蜂雲集,形成一個昆蟲冠蓋。舞台上一個森林布景搖搖晃晃,她特別注意到左邊有棵千年紅木樹,樹榦彷彿像一個人,對,像塞巴斯蒂昂。
這時候,場記員拍了拍手!他身材細高,活象個唐·吉河德,戴金屬邊圓眼鏡,身子擰得像個起瓶塞螺絲錐,手裡揮舞著一張《商報》,吱吱呀呀地叫道:「愛情一幕開始!給我開始這神奇的一幕!」——樂隊開始演奏,樂師們的眼睛像一顆顆石榴紅寶石一樣閃光,腦袋上的長發像亂麻一樣蓬起。樂曲節奏緩慢而憂傷,是萊奧波爾迪娜的「法都曲」,一個沙啞而無賴的聲音用假嗓子尖聲唱起來:
我看見他高在下午的雲端,
看見他在大海的浪尖,
不論他多麼遙遠,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邊。
露依莎偎在巴濟里奧懷裡,巴濟里奧用燙人的胳膊摟著她;她渾身癱軟,覺得自己消失了,溶化在像太陽一樣熱、像蜜一樣甜的物質里,享受到一種奇妙的快感;但是,在歡快的呻吟中感到難為情,因為巴濟里奧在舞台上不知羞恥地一遍又一遍重複在「天堂」里乾的風流事!她怎能同意呢?
整個劇場歡呼聲雷動:「好!再來一遍!再來一遍!」數以千計的頭巾在觀眾席上飄動,像無數白色蝴蝶在漆黑的原野上飛舞;女人們赤裸的胳膊形成一股股潮水,扔來一束束紫羅蘭;國王表情悲哀,裝模作樣地站起來,像扔花束一樣扔出了手中的渾天儀;顧問忘乎形骸,為了學習陛下的樣子,飛快地把禿頂揭下來扔了出去,痛得尖聲嚎叫,叫聲中帶著自豪。場記員尖聲喊:「請諸位感謝,請諸位感謝他們!」她躬身施禮,在馬達萊納街留起的頭髮垂到舞台上;站在她旁邊的巴濟里奧眼睛滴溜溜轉,看著朝他投過來的雪茄煙,一支支揀起來,像鬥牛士一樣逗趣,像小丑一樣熟練。
突然,整個劇場一聲驚叫:「啊!」接著是一陣焦急而悲哀的沉寂;所有的眼睛——千百雙緊張的眼睛——死死盯著布景,上面一個亭子上出現了一張張白臉,把亭子骨架壓彎了。她像受到磁鐵吸引一樣轉過身去,看見若熱從中走出來,一身孝眼,黑手套,手裡握著一把匕首,匕首刃閃著寒光——若熱眼睛里的寒光更讓人膽戰。他走到舞台上,躬身施禮,以戲謔的口氣說:
「國王陛下,王子先生,總督先生,女士們,先生們——現在看我的了,請注意看我這小小的把戲!」
他朝露依莎走來,步子很重,踩得舞台搖搖晃晃;像拔草一樣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把腦袋往後一揚,以古典方式舉起匕首,瞄準她的左胸,晃晃身子,擠擠眼睛,把匕首捅了進去!
「非常漂亮!」一個聲音說,「精彩!」
原來是巴濟里奧神氣活現地乘著他的四輪馬車走到觀眾席上。他端坐在車座墊上,帽子放在旁邊,外衣上插著一朵玫瑰花,雙手漫不經心地拉住不肯安靜的英國駿馬;他身邊坐著個侍從模樣的人,身穿教服,原來是耶路撒冷教長——若熱抽出染紅了的匕首,血滴流到匕首尖上,凝固了,掉下去,發出水晶般的聲音,像紅玻璃球似地在舞台上亂滾。她奄奄一息,倒在像塞巴斯蒂昂的那棵紅木樹下。由於土地太硬,樹根從下面鑽出來,像羽絨椅墊一樣柔軟;驕陽似火,大樹枝葉垂下來,像一頂帳篷把她遮住。樹葉上流下一滴滴馬德拉葡萄酒,掉到她的嘴唇上!她驚恐地看著鮮紅的血從傷口湧出來,在地上流著,這裡形成一個血窪,那邊像條小河奔瀉。她聽到觀眾中有人大叫:
「作者!作者出來!」
小埃爾內斯托頭髮鬈曲,臉色蒼白,抽泣著感謝眾人;他一邊感謝,一邊蹦來跳去——為的是不讓表姐的血弄髒了他那雙油光瓦亮的皮靴……
她感到要死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說:「喂,怎麼樣?」——像是若熱。他從哪裡來?從天上?從觀眾席上?從走廊里?一個像是箱子掉下的很大的響動把她驚醒了,她坐起來。
「好,放在那兒吧。」分明是若熱的聲音。
她穿著襯衫跳下床。他進來了。兩個人久久擁抱著,嘴唇緊緊貼在一起,沒有說一句話。屋裡的掛鐘敲響了7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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