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於卡馬格來說,擺脫那女人並不十分容易。他在光復大街的那張修士用的單人床上重新躺下來的時候,以為永遠清算了雷伊娜的背叛和忘恩負義的行為。但是,他還是無法放鬆下來。她怎麼能設想出可以拋棄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呢?這個臭狗屎怎麼敢給他上這些不幸的課程?他起床,去洗手問,再次查看龜頭,看看是否有什麼斑痕,一面不時地望望窗外。
卡馬格有時再也忍受不了近日的緊張狀態,他就上床,閉上眼睛,相信疲倦是會打垮他的。焦慮的感覺總是非常強烈。他在布希內爾牌望遠鏡前轉來轉去,抗拒著看一看的誘惑;但是,最後他還是讓步了:對面窗戶里發生的事情比起與他無關的事情來,那是個強大的磁場。難道那裡面發生的事情不也就是他本人嗎?就是他的建設事業,是他的決心,是他的命運。
微弱的晨曦模糊了萬物的形狀;望遠鏡不易調整得清晰。從依稀可辨的情況看,那女人仍然睡著,一副脊椎骨備受折磨的姿勢:脖子歪向一側,幾乎觸及肩頭;脊背向上弓起,好像弓形脊柱的下面長時間有個枕頭,但有人把它給抽走了。胯部地方的床單都染上了血污。可能是莫米爾的腹股溝一側的膿包破了。莫米爾早就辯解說:「我沒有弄破她什麼。我沒有打她。卡馬格博士,我只做了您要求我做的事情。」
卡馬格,你確信:那單元房裡沒有留下你的任何痕迹。
如同上次你偷偷攝像的那個夜晚一樣,這一次你也把剩餘的果汁倒進廚房的水池裡了,然後用自來水長時間地沖刷;你把空紙罐裝入垃圾袋,後來扔到街上去了。清除血跡,無能為力。讓那女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你也不在乎莫米爾用浴巾擦拭身體。誰能辨認出這個名叫維多爾。維特克維奇的流浪漢、三小時后就要登機飛往智利聖地亞哥的波蘭公民,就是曾經襲擊著名女記者的壞蛋呢?那女人不大可能向警方舉報。她甚至不能確定有人強姦過她。她誰也沒看見。或許她甚至感到自責。她忘記了用鎖鏈鎖住單元門;忘記了請個鎖匠安裝一套安全裝置,就像斯卡迪建議的那樣。她會去看醫生的:這在預見之中。如果驗血,會發現地已經被感染。到了那個時候,她怎麼開口向情人講述?
那位情人會怎麼辦?假如卡馬格處於那情人的位置,會不相信她講的故事。只有傻瓜才會認真對待一個裸體站在不掛窗帘的窗前、讓外人隨便觀看並且以挑逗的方式搖擺屁股的女人!難道能相信一個這樣的女人嗎?
卡馬格把心裡這些估計放到一邊,因為他已經置身於疑心之外了。從前他看過幾次愛里奧。貝特利的一部影片,名字好像叫《讓嫌疑犯吃驚的公民調查》,講述一個法西斯警察殺害了自己的情人,用假線索迷惑他的同事:那是一部偵探片的傑作,事件的發展恰如其分,合情合理,因此讓人想到受害者本人就是惟一的罪犯。但是,主人公,影片里是由希安。馬利亞。沃隆泰扮演的,缺乏卡馬格的精明,犯下致命的傲慢錯誤,原因可能是他代表著一個專制政權,相信這種政權的保護措施。相反地,卡馬格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
他不顧種種懷疑,也不管什麼權威。
那女人繼續正常地呼吸著。嘴巴張得比往常大些,或許是因為房間里缺少新鮮空氣。她不時地打算稍稍換個姿勢;這情景讓卡馬格放心了許多。他在離開那裡之前曾經強迫她喝了一杯水,手上戴著一刻不離的乳膠手套,扶起她的腦袋喂水;看不到她曾經嘔吐過的跡象。毫無疑問,整個上午,電話一定響過多次,但是她不可能清醒到聽見鈴響的程度。斯卡迪會打電話給她,批評她沒有參加編審會議;隨後,恩索。馬埃斯特羅會給她打電話,請她完成兩篇報道:有兩條新的辭職消息,那天上午已經震動了弱不禁風的內閣。
這些電話沒用,沒用。他倆以為她由於受到斯卡迪的指責而生氣了,決定提前去里約旅行。
卡馬格想,她母親也會給她打電話的;母親一發現她不在,會給她留下一連串沒用的勸告,讓她一定聽一遍:出門多穿衣裳——老人家反覆說道,雖然是夏天;睡覺別太晚;提包要掛在胸前,因為夜裡你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寶貝幾,你看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變得多不安全!她那位情人由於奇怪她不回答電子郵件,也會打來電話。卡馬格,你也會打電話的,你渴望聽到她的聲音,儘管你知道她不能接電話:你想聽一聽她的錄音留言、她簡短的指示。可是,如果那女人死了怎麼辦?如果她死了,會不會追查所有的呼叫?
讓卡馬格吃驚的是自己能在望遠鏡前一動不動地果上幾小時而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有時,他雙腿抽筋,手指發癢。他換個姿勢,可是眼睛不離開望遠鏡;他要堅持下去。
他想,假如稍微一疏忽對那女人的監視,她會停止呼吸的。
他不止一次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不論在街上還是在劇場里,一旦他注意到某人,他覺得那人的存在就取決於他的目光了。假如偶爾一走神,那人肯定會發生悲慘事件:腦袋撞在門框上;或者磕磕碰碰摔倒在地;或者讓汽車撞倒。
現在他不能不注意那女人了,不僅是因為他希望她活下來——如果活不下來,他對她的懲罰也就毫無用處了;而且因為那女人和他的注意力融合到難以分辨的程度:二者之間有一條臍帶,整個現實都取決於它。假如他不再看她,不僅她會置身於事物的程序之外,而且周圍的一切,可能連他本人也都被排除在程序之外了。生活中失去的一切都是因為人們願意失去它們,或者是因為事物自身要消失,要離開人類。有人為了安慰我們,教導我們說:失去是不由自主的,但事實並非如此。卡馬格想:我們在現實中尋找那已經離開了現實的東西,我們還尋找從來就不存在的東西。他的眼睛是工蜂,為了繼續生存下去,就必須不中斷地給蜂房的蜂王提供食物。
卡馬格不願意別的事情中斷他的觀察。所有的手機都已經關閉;只有等到中午他才開機,那時女人的不露面要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了。下面,大街上人頭攢動,到處是令人不快的人群,幾乎都是男人,他們急切地來來去去,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卡馬格感到,如果其中隨便哪個人消失在空氣里,其他人的生活根本不會有任何改變。人人都可以消失,即使如此,現實依然完整無缺;因為那時惟一兩個必不可少的人就是他和對面樓上的女人,被他目光的磁性連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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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繫報社的手機上儲存了十五條信息了。卡馬格確信所有這些信息都是思索。馬埃斯特羅請示如何處理內閣危機的呼叫。但是,當他給恩索。馬埃斯特羅打過去電話時,對方陰沉的口氣讓他想到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
思索。馬埃斯特羅問他:「你為什麼不回電話?我們用了好幾個小時到處找你?斯卡迪去過聖依西德羅大街的住宅。女傭說有整整一個星期你沒在那裡露面了。」
「我事先告訴你了:手邊不會有電話的。報社就從來不會自己出錯嗎?」
「不是報社,卡馬格,是你女兒。」
「布倫達又給你打電話了?」
「今天清晨大約兩點鐘。安海拉在午夜時分去世了。
布倫達找不到你,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的印象是她絕望極了。她問我今天下午是不是可以讓她女兒下葬;但是,我提醒她:你不可能準時趕到。她們一直等你到明天上午。
斯卡迪已經為你預訂了機票:今天晚上出發,六點鐘到達芝加哥。卡馬格,我很難過。這裡的人都很悲痛。「
安海拉的形象閃電般地出現在他腦海里。最後見到她那一次是在八個月前,還是九個月前?可是腦海里絲毫沒有留下見面那天的任何記憶。他能回想起自己那天走在芝加哥奧黑爾機場漫長過道的情景,尋找安海拉住院病房的情景。女兒在短暫出現康復的幻想之後,又一次病倒住院了。但是,探視情景的記憶已經消失。他連女兒的手都不能摸一下,因為注射生理鹽水而被針頭扎得紅腫起來;但是,可能他親吻過女兒的前額。這就是一切?記住童年時安海拉的形象就比較容易了;卡馬格和女兒同坐在鋼琴旁;他假裝彈奏《為了愛里莎》,儘管他一點也想不起應該如何彈奏這個曲子,僅僅是讓女兒把他推到一邊、由她來糾正錯誤:「不對,爸爸,不是這樣的。看著我的手指!看見嗎?世界上最容易不過的事情!"死比活著容易,對嗎?安海拉。
不出生比活著保險。活著總會有記憶,無論這記憶多麼微小和短暫;這個記憶總會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東西。沒有辦法擺脫記憶,如同人們脫去衣裳那樣容易;因此,卡馬格,你從來不願意回憶什麼:為的是不讓回憶改變你,免得記憶阻攔你成為你。他們幹嗎非要你去看你女兒的死屍呢?安海拉卧床好幾個月,一定瘦得像一把乾柴。
迪安娜曾經對你說過:「爸爸,她只有三十二公斤:像個小鳥。」假如你記住她的模樣就是這個樣子:蒼白無血。這個形象就會牢牢地固定在你腦海里,其他的形象會消失的。
每個生命都留下一種回憶,僅僅一個;卡馬格寧肯保留那些已經在心中的記憶,不要增加新的,何況新的有可能是可怕的。
他說:「難道我吩咐過你們給我買機票了嗎?讓斯卡迪立刻把機票退掉!」
恩索。馬埃斯特羅服從命令,他說:「那你就不去了。」
「不。以後再去,等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再去。」
「你那個地方缺少什麼東西嗎?」
「不缺少。我很想跟迪安娜談談,可是會撞上布倫達的。」
「我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可以跟布倫達說,你神經過於緊張,醫生不讓你出差。我可以要她把電話交給迪安娜,再把傳呼轉到你的手機上。同意嗎?」
「行啊。我不知道。我現在沒心思考慮這個。」
只要那女人不醒過來,卡馬格就不能離開那裡:這是他現在最大的悲劇。這房間里有威士忌、乳酪和餅乾;但是他既不渴又不餓,一心只想盯住望遠鏡,望著那女人呼吸: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時,他發現她的鼻翼張開得大些,這幾乎是難以察覺的,大概是嘆息吧。他試圖證實這個判斷,看看乳房的情況,也應該起伏的大些;但是注意一個動作的同時會忽略另外的動作:這些動作變化實在太細微了,距離遙遠難以分辨。整個這段時間,卡馬格一直感受到穿過街道、坐在那女人床邊的誘惑,為的是可以聚精會神地觀察她的變化、不時地喂她一些水;但是,他不敢冒此風險:一旦她突然醒來看到他在身邊,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同時,他還擔心:在從這個房間迅速轉移到那個單元的過程中,會有人認出他來。如果事先他至少能查明白苯巴比妥的效果可以維持多長時間,現在就可以放心多了。藥量用得不會過大吧?或許那女人進入永遠不會醒來的昏迷狀態了。突然,他感到害怕了。他不是殺人犯。他不想讓她受到不應有的傷害。或許他應該去找一個公用電話,打一個匿名舉報電話。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那躺在斑斑血跡中的女人會變成警察的大案。
中午過後,恩索。馬埃斯特羅來電話告訴他:再過一會兒就可以找到迪安娜了。醫生們建議她服用鎮靜劑;現在她已經睡著了。
「卡馬格,很抱歉,我還得給你添個麻煩。雷伊娜。雷米絲又沒來上班。」
「她可能生氣了。斯卡迪的批評讓她不高興了。女人那一套你是知遁的。」
「我不想攙和進去。不過,你倆之間發生什麼事情了PE?我甚至以為不定什麼時候你們要結婚了。」
「你說了你不想攙和。這就最好不過了。」
「卡馬格,我是你的朋友。在你能有的朋友里,我是最像的一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忠實,想起什麼就說出來。你對這個女孩太過分了。我知道,她犯了錯誤。她讓富萊特航空公司支付了她去加拉加斯的旅費。她也是凡人。她想拿到資料,結果成功了。那不是出賣給別的報社。是給咱們《日報》的。
咱們不能為每天隨便發生的事情就解僱她。你願意《先驅者報》的人把她挖走?她不用敲《先驅者報》的大門,人家會主動為她敞開的。「
「馬埃斯特羅,你別再添亂了!要不然,我把你的腦袋也揪下來!我是個講原則的人。過去你就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我容不得腐敗現象。我容不得撒謊欺騙。告訴我:那女人現在在什麼地方?她以為報社是她家私產。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去加拉加斯,去里約,用我支付的電話費呼叫卡拉奇、莫三比克或者隨便什麼地方。如果她樂意,甚至就失蹤了。我已經煩了。你放心吧!《先驅者報》不會有人聘用她的。這事我親自過問。」
掛上電話,卡馬格鬆了一口氣。他覺得生活筆直而又簡單。他眼睛注視著那個女人苗條的裸體,在電話里說的越多,越是覺得自己理由充足。假如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馬埃斯特羅,他肯定能理解這番話的意思。但是,他也捲入一張表面和混亂現象組成的網中。馬埃斯特羅不是這一事件開頭的目擊者,比如,他不了解那個女人是個普通百姓的時候,是他卡馬格一點一滴地慢慢教會她茫然不知所措的一門手藝:上標題的秘密,如何尋找消息來源,如何遣詞造句。馬埃斯特羅,她不會區別流言和真話,她不會分辨內容相似的兩句真話里哪個更好。卡馬格剛一向她張開雙臂,她就如同常春藤一樣爬到他身上來了。她甚至連他講話的方式都模仿;她在本子上記下他排斥的思想以及說了一半的話,為的是領會什麼樣的學問可以區分天才記者與大路貨。有人能聽講讓卡馬格高興;他說啊,說啊,沒有想到他傳授給她的知識越多,她就越來越不需要他了。
他領著她在柏林附近的施特格利茨區的街道上散步,弗蘭茨。卡夫卡生前曾經與多拉。迪阿芒特一道度過最幸福的幾個月。「我完成了這部作品,我覺得很成功。」卡馬格用德語背誦道,他在重複卡夫卡於海德大街25—26號寫成的短篇小說的開頭幾句,內容是:「火爐旁邊的桌子上,在一盞神奇燃燒的煤油燈下。」卡夫卡以為他一到達柏林——此事發生在一九二三年九月——就可以遠離「魔鬼的力量」,而實際上,此行的方向恰恰相反:魔鬼們,或者用他的說法「敵人」,已經給他設置了一個地下迴廊的包圍圈;在柏林,敵人一面向他逼近,一面也模仿他生活的迷宮繪出一座迷宮來,正如他在倒數第二篇小說《中國長城的建造》里說的那樣。
那女人激動地傾聽著卡馬格的講述;後來在穿越歐洲大陸的列車上,卡馬格閱讀卡夫卡生前最後階段起草的一些故事;他還用德語背誦《女歌手何塞菲娜》的開頭和結尾,這是卡夫卡全部小說中最後的也是最動人的一篇。
他領著她去美國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為的是讓她看看老姑娘埃米莉。狄更生(埃米莉。狄更生(1831)一1886),美國著名抒情詩人。)的住宅和小小的書房,這位抒情詩大師在那裡寫出了十九世紀最優秀的一些詩歌;她與世隔絕,生活在一個僅有四千居民的社區里;雷伊娜,你明白她的處境嗎?一進入116號公路,在越來越接近阿默斯特的同時,卡馬格朗誦狄更生的幾首詩;這個身患腎炎之苦的膽怯女人用她的詩歌永遠改變了感情的常規:「我們為什麼要急急忙忙/真的,為什麼?/無論我們到什麼地方去/總會打擾我們的/就是不死。」
春天的一個夜晚,卡馬格邀請雷伊娜去皮卡迪利(皮卡迪利。英國倫敦西區著名娛樂中心的一條街道。)大街的一家餐廳吃晚飯,同時還邀請了幾位英國小說家——卡馬格結下的患難之交。他把卡索。依西庫羅、馬丁。艾米斯、伊恩。麥克埃萬以及朱利安。巴恩斯聚會在一起,那是克服了其中某些人的擔心才辦成的,因為他們之間有些人多年來見面不問候,現在要坐在一起吃飯總是有些顧慮的。
他們之間經過熱烈交談之後——雷伊娜一直沒有開口——她強迫他們一一留下個人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地址,其臉皮之厚很讓東道主卡馬格難堪。
她擔任起女神的角色,的確如此;她成功地讓卡馬格認為跟她睡覺,他的身體已經變得年輕和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瘋狂的做愛中,她不停地呻吟;隨後,他去洗手間,從鏡子里側目看看自己的身影,他覺得肚子的肌肉變得結實了;原來被迫低頭走路的駝背現在變得挺直了,與他那短粗的「牛」脖子和諧一致了。就是在性慾高潮來臨時,雷伊娜也不說愛他。她發出表示快感的「嗷,嗷」、「這樣,這樣」或者「我的,我的」;她很少睜眼看他。僅僅有一個晚上,那是在聖依西德羅的住宅里,她的腦袋依靠在卡馬格的胸膛上,要他撫摩。
「卡馬格!」她叫他。
「哎。」他心不在焉地應聲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喜歡別人這麼費勁。」
「可是你喜歡我啊。」
「是的。你是我惟一喜歡的人。」
幾天後,她就出差到了哥倫比亞的游擊區;從此,一切全都變了。她在森林十分輕率地委身的那個傻瓜迅速地破壞了卡馬格多年苦心教育她的一切。那傢伙把雷伊娜變成了道德淪喪的人:也就是說,變成了一個這樣的人——她惟一的道德就是那傢伙的慾望。她每時每刻都想回到那傢伙身邊去,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她的重心已經不在她自己身上,而是定位在那個傻瓜情人隨心所欲指定的任何地方:特木科、加拉加斯、里約。為了能在她情人身邊,她能做出任何極端屈辱的事情來;卡馬格覺得這樣的弱點是對他曾經懷有的愛情的侮辱。思索。馬埃斯特羅絕對不能理解她背叛的嚴重程度以及卡馬格實施報復的正義性質。如果馬埃斯特羅稍稍了解一點這段歷史,他就不會為她辯護了。誰也不會為自甘墮落的人辯護。
下午七點鐘電話鈴響時,卡馬格幾乎想不起來迪安娜要來電話了。雷伊娜仍然還是那個姿勢:僅僅有一次收縮右腿,貼近了腹部。女兒一聽到卡馬格的聲音就號啕大哭起來。他努力想句什麼安慰的話,但是想不起來。
迪安娜說:「爸爸,我現在真想跟你在一起。無論這裡和那裡,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說:「別難過!」
「我已經不難過了。安海拉受了這麼大罪,最後幾乎是個解脫了。」
「你說話的聲音像大人了。這幾天來,你一定成熟了許多。」
「我長大了。我理解你為什麼不能來這裡。我都明白了。」
他說:「謝謝。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你是我能有的最好女兒。」
「你知道嗎?現在……」
他不再昕下去了。那女人的身體哆嗦起來,開始晃動了,彷彿內臟里有股海水在激蕩。她眼睛睜得很大,但是奇怪地注視著她自己身後的某個點。她呼吸的節奏加快了。
她揮動雙臂去抓撓室內的空氣,雖然那裡已經沒有任何氧氣了:可能幽禁在那裡只能製造絕望和空虛。她終於向床的一側傾斜過去了——恰恰是背離窗戶方向的一側,是卡馬格看不到的那一側;根據她痙攣的劇烈程度判斷,卡馬格估計她在嘔吐。
他嘟囔了一句:「安海拉,我得掛電話了。」
「爸爸,你在說什麼呀?我是迪安娜,迪安娜。你以為我們兩個誰死了?」
「女兒,不知道,我不知道。明天再說吧。改天再談!」
那女人又嘔吐起來;她極力想站起來,可是沒有成功。
她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她像他一樣,時間概念已經混亂。過去變成了現在或者將來;現實停滯了;她一定會從現在不發燒的狀態中康復;她身上已經抹上了她還沒有看見的血跡;她在找水:乾渴、乾渴,這讓她感到絕望;但是身體不聽話。她已經被剝奪了肉體,卡馬格,這正是你所希望的;那肉體既不屬於她自己,更不屬於任何人。只是到了現在她才能欠起身體來,才能點燈;這足以使她失去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體內流動了。你相信:她看到的情景嚇呆了她。
但是一樁已經發生的恐怖事件,她又能怎麼抵抗呢?她能怎麼辦呢?你看到她緊緊貼著牆壁、貼著家具行走,你看見她在搖晃。她隨時有可能膝蓋發軟,摔倒在地。但是,她還是在前進,向窗戶走去。你已經不需要通過望遠鏡來觀察她了:肉眼可以清晰地辨別出她的身影了。那是一個慘不忍睹的形象。天啊!一些嘔吐物怎麼會沾到了頭髮上!她那一副瘋狂的表情與她的目光不協調。窗戶攔住了她的去路,這讓她更加茫然。不管怎樣,她在絕望地掙扎。卡馬格,你很想給她打電話。有可能的是,她一發現自己被強姦,一看見血污和臟物,就失去鎮靜、難以自持並且要做她不應該做的事情了。但是她的命運已經自行運動起來。阻止這一運動已經不在你掌握之中了。你看見她用雙拳敲打玻璃,對付窗戶的插銷,兩手抱住腦袋。你覺得她在哭;但是那女人沒哭:她已經沒有了淚水,沒有了心肝;哭泣絲毫無用,因為前途也沒有了。她在奮力,可能是依靠膝蓋支撐在牆壁上的力量,終於推開了窗戶。兩扇窗戶突然被推開了;夜間的涼風突然吹到她身上。接著,她探身望著空蕩蕩的街道;這裡、那裡,到處堆著垃圾口袋。已經八點了;整個布滿銀行和貨幣兌換所的這條大街上,一片無依無靠的殘酷景象,可是那女人沒有看到。她極力探身到窗外,彎腰向下,以壓倒全部肺活量的兇猛力氣,狂喊:「救救我呀!有人嗎?救救我呀!」
沒有人答應。沒有人路過。卡馬格,你也不會回答的。
你會重新坐到望遠鏡旁邊的椅子上去;你會聽她喊叫,直到她再次昏迷為止。
恩索。馬埃斯特羅終於同意再也不等雷伊娜了。第二天,雷伊娜又沒參加編輯會議,卡馬格於是下令發出解僱電報。斯卡迪記下社長的命令,難以掩飾快活的心情:他一直不能忍受雷伊娜這個人,她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就爬到了社長的膝蓋上,這讓他很不高興。這天早晨他的鼻子又紅糟糟的了。鼻翼和唇邊又長出了一些癤子。
卡馬格問道:「那女人從里約寄來什麼活著的信號嗎?」
「沒有。」斯卡迪報告說。「昨天我們給她家打了五六次電話;每次我們都有留言。醫生也去過了。可是裡面沒人答話。這是我們記錄下來的她第三次不請假就曠工了。」
「斯卡迪,你行動吧!開完會你來一趟,咱們再談談事情的細節。」
「博士,這事就讓我們處理吧。」斯卡迪殷勤地懇求道。
「您正趕上家中不幸,您還張羅這些小事幹什麼!」
「別為我擔心。照我的話去辦吧!」
政治組的編審有些著急,因為自從副總統辭職以後,誰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他關閉了手機,拒絕一切採訪的要求,甚至連親朋好友的電話都不接。卡馬格估計,副總統掩蓋著什麼重要之極的情況,他寧可不說,也不撒謊。
恩索。馬埃斯特羅大著膽子說了一句:「雷伊娜。雷米絲可以找到副總統。內閣危機的這一整天,她都在他身邊。」
「說不定現在仍然還在他身邊呢!,'卡馬格狡猾地暗示說。」也許她要把調查的結果出賣給《國民報》。任何事情這個女孩都幹得出來。「
恩索。馬埃斯特羅反駁說:「你太狠了。不錯,她是把咱們弄得很尷尬。可是,她已經把她應該拿出來的給了咱們。
有一種人,他們把生活幸福放在最前面,然後才講職業。「
「說有一種人不對。應該說是女人。她們自以為高別人一等。為了佔據上帝的溫暖寶座,殺害上帝的就是女人。」
卡馬格用上午剩下的時間打電話給《先驅報》的編輯部主任以及布宜諾斯艾利斯僅存的三家周刊的主編。避開了為安海拉去世而表示的煩瑣哀悼,卡馬格通報給上述報刊領導以下情況:《日報》的主要編輯之一雷伊娜。雷米絲——各位領導都認識她——接受了一家航空公司的賄賂,可能還有連鎖飯店的賄賂;組織了對上述企業的新聞報道。卡馬格用悔恨的口吻說:「我不止一次警告過她。但是她一犯再犯。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解僱她。我敢肯定:她遲早會給各位打電話找工作。我認為接受這種人對你們是不合適的。坦率地說,如果你們接受她,那就是對我的傷害。」
其中有位主編要認真顯示自己的傲慢態度,用嘲諷的口氣攔住了卡馬格的話頭:「你說雷伊娜-雷米絲?好奇怪啊!我一直以為你們是一對夫妻呢!」卡馬格回答說:「這就更加重了她背信棄義的行為。過去我對她是寬宏大量的。
我為她打開了一片她不配的天地。既然她背叛了我們報社,她也會背叛任何單位。「
啊,斯卡迪來了。現在要交給他的任務是生命攸關的。
人事部主任在辦公室前廳站了十多分鐘了。女秘書告訴卡馬格:斯卡迪一走進社長接待室就眼睛望著地面不動,好像肩上的重要性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好像難以相信自己有這樣的福氣、能在如此備受信任的崗位上工作。
卡馬格說道:「斯卡迪,我委託你去辦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說。」
人事部主任覺得這番話就足以證明他生命的價值了!
「卡馬格博士,您對我可以放心。」他回答道,情不自禁地用起第一人稱來:「我不是雷伊娜。雷米絲。」
「這個我知道。我希望現在的談話永遠留在您和我之間。」
「您不用擔心!」
「好啦,請坐吧。站著說話不方便。」
「博士,請允許我還是站著吧。」
「斯卡迪,有人給我打恐嚇電話。那人模仿《先驅者報》社長奧克塔維奧的聲音。我去接電話的時候,那人說:如果你敢折磨雷米絲,那要你好看!汽車會撞扁了你,或者你打開電視機時,讓你短路。」
「博士,咱們應該報警!」
「為了什麼?為了浪費咱們的時間嗎?不,斯卡迪!最好的辦法是進入雷伊娜。雷米絲的電子信箱;了解一下誰跟她通信,關於我們都說些什麼話。恐嚇我的人都在她的信箱里呢。」
「博士,進入她的信箱很容易。咱們有密碼。那女人用兩種方式上網:一個是報社的區域網;另一個是她自費上網。這兩種方式我都掌握。我們總是預先採取防範措施的。」
「斯卡迪,那你也知道我的密碼了?」
「博士,咱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如此。任何緊急情況都會發生的。上帝千萬保佑!」
「那你把密碼給我。我親自去查那些信息。」
「博士,請您聽我最後一個建議。咱們人事部辦公室有一把38口徑的陶魯斯牌左輪手槍,僅僅是防身用的,用於您剛才說的那種情況下。購槍證、以《日報》社行政領導名義開具的許可證:所有手續一應俱全。您就帶上這把手槍吧!以防萬一。您帶上槍,我們可以更放心一些。」
「謝謝。你真夠朋友。」
卡馬格頗有吸引力地伸手給斯卡迪,沒有考慮此舉對人事部主任意味著什麼。如果他伸手是為了讓斯卡迪親吻,那麼人事部主任會毫不猶豫地親吻的。但是跟社長握手對於斯卡迪來說,是幾乎不可思議的事情。
「博士,原諒我得走了。跟您握手對我來說實在不敢當。」
「好啦,夥計,別逗了!」卡馬格說道。
但是,斯卡迪低頭彎腰,不轉身,慢慢向門口退去。
正如卡馬格預料的那樣,雷伊娜沒有報警。清晨六點鐘,她打電話吵醒了母親;請求母親幫助。
她聽見母親在電話里用責備的口氣問她:「這個鐘點需要幫助?女兒,你知道我和你爸爸要到九點才起床呢。」
「媽媽,我需要你。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麼啊!」
「事情真的那樣嚴重?你連三個小時也等不了了?」
此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孤獨會如此沉重,會是個重心,會成為把人推向深淵的力量。她覺得孤獨正在深入到自己的血肉中;她不曉得如何才能把孤獨從身體里挖出來。
她可以給赫爾曼打電話,但是跟他說什麼呢?難道說有人夜間闖入她的房間?難道說她沒有意識到後來所發生的一切?有人強姦了她,這是確定無疑的;有人血染了她的床單,雖說她沒有發現自己身上有傷口,只是腹內有灼熱的感覺。赫爾曼肯定會想:如此可怕的動作怎麼沒有把她鬧醒呢?她會說:不知道。我昏迷過去了。這樣的解釋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但是無論如何,幹嗎不給他打電話呢?她知道他在波哥大的電話距離卧室很遠,是在書房裡。如果這個鐘點打電話,只能給他留言。她反覆在想:跟他說什麼呢?她想出一些不十分說明問題的話,但是卻可以傳達出她急於見到他的願望、急於躲藏到他懷抱里的願望。他曾經成千上萬次地答應過:只要她需要,他可以立即飛到她身邊。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只要你需要,只要你需要,……」
雷伊娜一想到他使用的那些奇怪的形容詞,就笑了:「姑娘,我對你的愛真是像個哭叫不停的孩子。這是多麼頑強的愛啊!」那她為什麼不使用同樣的語言呢?電話錄音機的「嘶嘶」聲剛一開始,她就說道:「我頑強的愛人:你能馬上來布宜諾斯艾利斯嗎?越早越好!就今天吧。求你了!坐第一個航班。赫爾曼,這不是任性。不僅是我需要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可以信賴的人。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給我回話!給我回話!從上午十點或者十一點起,我差不多整天在家。我愛你!」
她不知道首先應該做什麼:是檢查門鎖是否被撬呢,還是打電話給醫生。現在醫院已經變成了疾病的巢穴,而不是康復中心。急診室里總是躺滿了受傷的人;凡是沒有失去知覺的人都要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光去買紗布、藥棉和酒精。總是缺東少西;總是沒完沒了的排隊。
修鎖店這個鐘點還關著門呢。那隻好跟婦科醫生通話了。她知道:現在是清晨六點半。她聽到的惟一回答是要她另外一個號碼的錄音。把電話打到醫生家裡是不夠慎重的。大夫肯定氣哼哼地接電話,但是,一切她都不在乎了。
他要多少錢就給他多少。卡馬格教給她為數不多的有用課程之一就是:如果疾病的閃電打中了你,你應該拿出全部積蓄來制止病情加重。啊,卡馬格!如果給他打電話,會怎麼樣?有什麼用處呢?難道他沒有揍過她嗎?難道不是他使近日來在報社裡備受磨難嗎?恩索。馬埃斯特羅也不可靠:卡馬格和恩索是由同一個傳動軸承驅動的兩個車輪。
雷伊娜哀求道:「大夫,請回話!請回話!」終於有人接電話了。雷伊娜急忙連連道歉。「如果事情不嚴重,就不會打攪您了。」醫生問道:「有多嚴重?」口氣不大相信。「有人在我自己家裡把我強姦了,您想想這有多可怕吧?」
醫生是個多疑的人:說起話來,那聲音彷彿穿著帶有護領的外科手術衣、戴著滅菌手套以及一個把聲音扭曲成便秘時費力「吭哧」的口罩。大夫說:「或許咱們應該報警。是不是你已經報案了?」雷伊娜回答說:「發生這樣緊急的事情,大夫,您是我惟一可以信任的人。您怎麼能勸我去報警呢?您生活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是生活在奧斯陸(奧斯陸,挪威王國首都。以自然環境優美,社會治安良好聞名於世。)?您知道在這裡如果一個婦女說出我抱怨的事情,那會怎麼樣嗎?我絕對不去警察局。您願意接待我嗎?不然我就請別人了。」「您去浦里穆。英特爾。巴雷斯化驗室去吧!」醫生口氣自然地回答道,好像患者的憤怒就是他生活的組成部分一樣。「我打電話過去,讓他們給您驗血,化驗陰道黏液。
今天我們不能知道您是不是已經感染;但是,雷米絲小姐,應該採取一切必要的預防措施。您看過沒有?是不是有虱病?「沒有,雷伊娜沒有仔細看看。她也沒有觸摸疼痛的地方:她只是看看有沒有受傷,然後用海綿擦洗。她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虱病。醫生解釋說:」就是虱子,是陰虱。「雷伊娜驚叫道:」我的上帝啊!我來看看。是的。這裡有東西,樣子在動彈。「醫生安慰她說:」別擔心!那是寄生蟲,很容易消滅的。去化驗之後,請到我診所來!從九點起,我等著您。如果您願意避開警察,咱們就不報案;但是,這可不夠慎重。您是一位記者,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嚴厲揭露性的文章。您受到的這種襲擊可能還會重演。「
雷伊娜讓電腦跟英特網連接著,等待赫爾曼的迴音。
七點半,電話鈴響了;她急忙向電話跑去,一面拍打著膝蓋。
一聽聲音,她就泄氣了:是母親,過錯感迫使老人來電話。
母親說:「雷伊娜,你看看你鬧的這個事情。自從你打來電話以後,我和你爸爸就沒有合眼。現在還需要我去你那裡嗎?」
「不要了,媽媽。問題解決了。謝謝。」
「瞧見沒有?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嘛!」
「沒有,沒有那麼嚴重。對不起吵醒您了。」
「能說說發生什麼事情啦?」
「一件傻事。媽媽。工作糾紛。」
「如果你再發生類似事件,等一等再打電話。雷伊娜,你知道如果我和你父親的睡眠少於十小時,我們這一天就毀啦。」
「明白了,媽媽。我說過了:對不起。」
「我常說,幹嗎要醒過來呢!這個世界只有醜惡和痛苦,痛苦和醜惡。」
黎明冷得像冰;但是太陽剛一出來,氣溫迅速上升,萬象更新。可是,對雷伊娜來說,太陽總是悲傷的預兆,不是萬物開始、迎接生命的跡象,而是相反:萬物隨時會結束的證明。她慢慢地穿上衣服,隨時等待著電話鈴響起來。穿衣的動作讓她感到脊背、脖子、關節疼痛;她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陰道的灼熱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身體受到的其他傷害卻沒有道理:她哪裡也沒有發現挨打的跡象或者青腫的痕迹。打開電視機以後,她發覺今天並不是她想的那一天。她浪費了二十四小時,可又不知道怎麼浪費的;她陷入了一場噩夢之中,或許到現在仍然在夢裡呢;可能永遠無法離開這個墮入其中又糾纏不清的黑暗了。她聽見記憶中的什麼地方在「嗡嗡」響,找不到,又躲不開,好像是個記憶中的蜂房正慢慢打開,成千上萬的工蜂不停地勞作著。這是某種疾病的種子在顫動,在成長,是一隻兇狠的蜂王,它飛得越高,死得越痛苦。
她喝水,喝了又喝,仍然不解渴。她盼望赫爾曼早點醒來,快快回信,因此磨蹭到八點一刻才出門去化驗室。她可真傻啊!她沒有意識到波哥大比布宜諾斯艾利斯早兩個小時天亮;赫爾曼有可能一直工作到黎明。更糟糕的是他出差了。但是這不可能。如果雷伊娜沒有算錯,明天兩人應該在里約相會;他不可能同時飛往兩個方向。除非他提前行動了,那麼現在已經到了巴西,正在等候她呢;可如果是這樣,他一定會打電話給她的。電話錄音里只有斯卡迪的呼叫,責備她為什麼不去上班;還有恩索。馬埃斯特羅有禮貌的提醒:「哎呀,小姑娘,小姑娘,你鑽到哪裡去了?」
無論化驗室還是婦科醫生都證實了她擔心的事情:襲擊她的男子患有各種性病。四周到六周之後才可能告訴她是否是HIv陽性反應。通常情況下,發病在先,病象在後。
醫生給她開了抗生素膠囊;從現在開始——醫生強調說:馬上!——雷伊娜必須服用抗艾滋病的雞尾酒式的藥物。
醫生提醒她說:「您可能會有繼發性反應:貧血、焦慮、低燒。」
「今天晚上我得去里約。」雷伊娜說道。
「想都不要想!幾個月之內,您必須忘記旅行的事情。
您需要有人在旁邊照顧。您發生的事情是嚴重的。「
「大夫,有人在里約等著我呢。他飛了幾千公里要看我啊。」
「既然他能去里約,那就能來布宜諾斯艾利斯。很有可能我們必須多次進行化驗。」
「如果不管怎樣我去旅行呢,那能發生什麼事情?」
「不知道。我不能猜測。雷米絲小姐,您遭受到的性侵犯來自一個病重的人。您想想會有怎樣的後果吧。」
「這事還要拖延多長時間?」
「幸運的話,還要幾個月。」
「我從來不走運。這樣的話,要多長時間?」
「也許一輩子。」
她恨那套單元房,現在她得回去。她恨樓梯的鍍鉻欄杆、靜悄悄的電梯、死屍一樣灰白的牆壁、冷冰冰的房間、鏡子。她恨樓下街道空曠的氣氛、平安無事的黑夜壓迫,只有不幸除外。她可以呆在大草原的露天里,一切都比這座城市的核心來得純潔;城裡的白天有一種實際的生命活力,夜裡是真正死亡的壓力。但是,她現在不能離去。她也沒有地方可去。母親會對她說:「我們為了照顧你、教育你做了這麼多事情,你怎麼能這麼想呢?難道我們的家不也是你的家?難道你不喜歡禮拜天跟你父親去農場?不喜歡騎上那匹專門為你餵養的棗紅馬?」雷伊娜一想到回老家,她就害怕起來,其恐懼程度超過疾病和貧困:不能獨立自主,回歸到少女狀態,回到一切都要順從的修道院去,回到遵守女院長的嚴厲規矩的生活去。平坦的天空之上,惟一的主宰者是上帝。思想自由之火熄滅了:不許思考什麼孿生的救世主;不許思考一個根據女性原則創造的世界;不許思考窮人終將戰勝有權有勢的人們。沒有自由,就只剩下了不滿與不幸;她不再是她做主,而是一切服從母親。不行!必須趕緊回那個她仇恨的單元房去,因為就在那個她很想摧毀和燒掉的床邊,有電話;赫爾曼會打來的,如果他還沒有打過來的話。
錄音電話上的小燈表明沒有信息。雷伊娜拿起話筒檢查一下線路是不是正常;她不耐煩地撥了113,裡面有個單調的聲音播報著時間的呼吸:十一點,十六分,四十秒。出什麼事情了嗎?難道赫爾曼還在睡覺?應該堅持打下去。
差不多就在兩天前她和他還按計劃順暢地交談過呢。再打一次,另一端,電話機憤怒地跳起來。她對著話筒說道:「親愛的,親愛的,」她感到聲音悄悄在顫動,呼出一口氣,鎮定一下。她說:「我在家裡,等著你給我打電話。我不能去里約了。聽清楚了沒有?我去不成。相反,如果咱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見面,那會讓我非常快活。我需要你。我愛你。」
她剛掛上電話,有人敲門。真奇怪!在這個家,孤獨一向是永久性的,孤獨是常規,因此門鈴的響聲嚇了她一跳。
惟一來訪過的人,就是卡馬格,一兩次而已。通過門上的窺視孔,她認出那是郵遞員:身穿藍色制服,上面綉有黃色交叉字母。一切陌生的東西都讓她覺得是死亡的前兆。不僅是因為兩天前的夜裡有人傳染給她性病;而且傳染給她惡性妄想狂,一種她不知道如何隱藏的脆弱本能。
她問郵遞員:「你要幹什麼?」
「送電報。」一個坦率、正派的聲音回答說。她怎麼能猜得出是不是強姦犯又回來了呢。
「從門下塞進來吧。」
「需要簽字。」
「塞進來!看了以後,我簽字。」
不只有一個上帝,而一個上帝就足以讓一個人倒下,為的是大家同時倒下。由斯卡迪簽發的電報通知她:《日報》根據這樣或者那樣的條款,自即日起,解除她一切職務。如果雷伊娜理解正確,報社已經將她解僱,理由是給報社造成損失以及無故曠工,報社說拒絕她任何要求賠償的權利。
將來她得過飢腸轆轆、無事可做、前途暗淡的生活。報社整得她一無所有;但是,只要有了赫爾曼,就有了一切。她不會像母親那樣想:最好不要醒來,因為世界就是苦難和醜惡,醜惡和苦難。她要起來反抗不幸的遭遇,要重新恢復自我、恢復堅不可摧的雷伊娜。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親愛的,你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故事?從哪裡得出的結論說你不能去里約了?」
赫爾曼用這樣輕浮的口氣說話,絲毫不觸及雷伊娜早已經跟他說過的全部焦慮心情,這讓她深惡痛絕。她恨他,可又愛他。
「這事最好不在電話里講。我需要你!你聽見了吧?
我需要你!這話我得說多少遍啊?「
「雷伊娜,別孩子氣!咱們說好的:明天上午在里約見面,對不對?我這裡有工作不能放下。你也有事情要調查。
幹嗎還有二十個小時又突然改變計劃呢?「
「赫爾曼:有人暗算了我。就在這裡,在我自己的家。
你能理解嗎?「
「你現在是在自己家裡,而不是醫院:這就是我的理解。
如果是你家裡被盜了,那就去里約吧!我用愛情補償別人搶走你的一切。再說,看來損失並不很嚴重嘛。你的聲音很好哇。「
「我嚴肅地跟你說。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嚴肅認真地告訴你:赫爾曼,我的情況很糟。我不去旅行了。
我不能去。「
赫爾曼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得冷酷無情起來,突然間猶如山上的冰錐。
「我不能改變計劃。為了這次採訪,我準備了兩個月了。你別再讓我延期了。我希望你也別延期。」
「從里約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有七八個航班。空中飛行才兩個小時。你可以明天晚上出發,後天一清早返回。
這還不能打消你的顧慮嗎?「
「不行,雷伊娜。今年我四十歲了。我從來——你聽明白了嗎?——從來也沒有讓女人操縱過!親愛的,你就別任性了。如果你要的是浪漫的一夜,那科帕卡巴納海灘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河口好。如果現在你不想去里約,那麼還有下一次。總會有下一次的。」
雷伊娜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是個傻瓜!」
「我可不想對你那麼狠。來,說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赫爾曼,我愛你。因此我找你。我愛你,既沒有提問題,也沒有提條件。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你,是很容易的;但是你得相信我。我求你來這裡,因為事情本身的需要,非來不可。」
「雷伊娜,我也愛你。可是我從來不聽命於別人的慾望。從來不聽!自從我十九歲離開家以後就是這樣的。」
「我這個情況可不是慾望。是一種需要,是急需。或者如果你要我說得再明白些,是致命的不幸。」
"但是做決定的是我。我決定:不去布宜諾斯艾利斯。
如果你像你說的那樣愛我,我明天在里約等你。如果不這樣,那就以後在別的地方見面。咱們以後還有整整一生呢。「
「你是說一生一世?」
「是的。明天,後天。」
「明天?我一直覺得這個詞很荒唐。根本沒有什麼明天!」
掛上電話時,她覺得心裡只有空虛和疲倦:一片無邊的曠野,在過去就是世界的盡頭了。她感到心靈上疲憊不堪:那對孿生的救世主所說的「心靈」大概就是到了邊緣,到了懸崖;任何形式和體驗都被否定和肯定。尼采寫過這樣的話:否定之否定可以構成一個肯定。如果是三個否定呢,可以構成什麼?一個在短短几小時的一陣風中被強姦、被報社開除、被愛情拋棄的人,能產生什麼力量呢?
她淚流滿面,但是有什麼關係呢!情緒,體內灼熱的起源,這些還沒有被不幸觸動過。她拿起電話;好了,現在感覺到這一天開始了。她要打給《先驅者報》的編輯部主任;打給《時代周刊》的社長。他們都曾經對她說過,只要她願意,他們會鋪上金絲地毯,為她開道,請她寫她願意寫的一切。
強姦事件發生后的整整一周內,卡馬格反覆嘮叨一句話:「馴服一個野女人,從來沒有這麼難辦過。」莎士比亞在早期的喜劇中給人們上過馴服悍婦方法的精彩一課,那是在一五九二年,也許更早一些時候上演的。但是,卡馬格進一步完善了馴服的方法。在十八和十九世紀上演的《馴悍記》里,彼特魯喬這個人物在舞台上轉悠時,手裡拿著一根多頭鞭子:那是馴養者的象徵。凱瑟麗娜,那個被征服的女人,很高興為丈夫懲戒的兇狠性辯護:「尤其可惱的是,他這一切都借著愛惜我的名義。」為了征服雷伊娜,卡馬格不需要拿鞭子抽她,也用不著餓著她,如同彼特魯喬對付凱瑟麗娜那樣。只要讓雷伊娜去面對她自己的脆弱性格、卑賤的地位以及對她所愛男人不可救藥的依賴性就足夠了。
卡馬格密切關注著波哥大那位編審在雷伊娜心目中引起的失望感覺。從電子郵件上判斷,那個男的從來沒把雷伊娜放在心上,也根本不理解她。使得雷伊娜女性特徵變得更加迷人的費解處之一在於:她頑固地編造出一個理想化的情人,把她想象中的美德加在情人身上。卡馬格心裡想:或許她做的這一切是用另外那個男人特有的力量、權力和才幹裝飾她的情人;那個男人除去他卡馬格之外還能是誰呢?這就如同《福音書》提要的作者用孿生救世主的做法一樣。
那位編審,赫爾曼,從里約給雷伊娜發了一個電子郵件,那話說得非常笨拙,令人不可思議:「如果你愛我跟你說的一樣,我還要在這裡再呆兩天,等候你。你怎麼能這麼快就忘記了你在特木科向我發誓的永恆愛情?」可能雷伊娜沒有說明白,沒有把可怕的強姦事件告訴赫爾曼。如果告訴他了,那這位編審就是一個有自戀癖的野獸。雷伊娜本該來求助他卡馬格的。只要電話一響,他會毫不猶豫地跑到她身邊的。但是,雷伊娜甚至連斯卡迪的電報都不肯回答:她不肯為自己辯解,不爭論開除她的合法性。像往常一樣,驕傲毀了她。最大的傲慢就是自己把自己釘上十字架;雷伊娜在回答那位編審短暫的電子郵件里使用了狡猾的以毒攻毒的辦法:「愛情,很不幸,不是永恆的。別再給我寫信了!」
卡馬格加強了對雷伊娜的監視,因為那女人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可能更加需要他。夜裡,他大部分時間是醒著的,就坐在布希內爾牌望遠鏡旁邊,等待著她恢復往日習慣的時刻的到來。眼下,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慢悠悠地脫去衣裳了;從洗澡間出來時也不再裹著浴巾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她是側卧的,讀書或者看電視。電話鈴不響,至少她已不關心電話。一周來,婦科醫生那裡,她要去三次;根據斯卡迪的調查,她現在服用的藥物對她身體有害:浮腫,咳嗽,脫髮,那可是一頭油亮、蓬鬆的濃髮啊。
幾天以來,卡馬格已經不要那個拉著他跑來跑去的司機了。現在他親自開著報社的汽車,為的是掩護他前往光復大街的行動。實際上,他本可以走上幾個街區就從報社到達那單元房了。但是,如果走路,他不能發現後面是否有人跟蹤。
星期六,他心不在焉地穿過科連特斯大街一個最繁忙的路口時,遇上了紅燈。一輛全速行駛的大公交車撞上了他汽車的一側,幾乎將他掀翻。汽車是報廢了;可他安然無恙。這是好運氣又一次光顧他的徵兆。禮拜天黎明時分,他正準備放棄監視、稍稍打個盹的時候,發覺雷伊娜動作意外靈活地起床了,又穿上了騎馬裝:馬褲、馬靴、獵裝和氈帽。七點前,她乘出租汽車走了,去向不明。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卡馬格來不及跑到大街上叫另外一輛計程車跟上。
這一新動向讓他感到欣慰:那女人又恢復了往日的習慣。
現在,他確信事情又要恢復往日的面貌了。
這是幾周來他第一次可以放鬆一下、睡上一個好覺了。
大約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卡馬格醒來時,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襲上心頭:當天晚上打電話給雷伊娜;爭取把她弄回來。
要想拒絕他的追求恐怕很難,因為再也沒有什麼障礙可以把他和她分開了:那位哥倫比亞編審已經快四天沒有任何音信了;似乎接受結束關係的事實了。此外,她沒有什麼可損失的,而他則要冒很大風險。一個不怕嘲弄和傳染的男人之所以是男子漢,因為他超越了一切,上帝支持的人,上帝一定讓他走運(原文為拉丁文)。他飛得如此之高,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污染他了。他自身光芒萬丈,觸及到他的任何東西都會燃燒起來並且得救。
如同以往星期日發生的事情那樣,雷伊娜從馬場很晚才回到家中,時間是十點左右。一對鄉下老人送她回來,這對老夫婦的樣子與城區里沒有特色的鄭重氣氛極不和諧;他倆在雷伊娜居住的樓前停下一輛福特牌的破卡車之後,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大約有三四分鐘的時間,他倆在駕駛艙里一動不動。兩人大概在商量是否看看女兒的房間——卡馬格絲毫不懷疑他們是一家人:他們與雷伊娜長得相似是顯而易見的——或者是回阿特羅克鎮。過去每當卡馬格提到父母親時,雷伊娜避免談細節問題;如今卡馬格明白了為什麼:父母與女兒是非常相似的,又是非常不同的,好像雷伊娜出生時,生下一個父母不認識的人種來。男的禿頂,小嘴,下巴突出。她母親有著同樣好動的習慣,開口大笑時,無拘束地露出牙床。從遠處看,她父母似乎都有壞牙;但是望遠鏡的準確度還達不到可以證實的水平。卡馬格確信無疑的是雷伊娜為有這樣的父母而羞愧。顯然她是
舉棋不定的,是請父母進去看看她房間沒有特色的樣子呢,還是讓父母回老家,因為天太晚了,他們在一起整整呆了一天。
最後。她還是讓父母走了。雷伊娜一進卧室,就重複起老規矩的某些細節來:極力掙扎脫去馬靴;高舉雙腿脫下長襪,那細腿很讓卡馬格著迷;踝部雖然過於粗壯,但是有顆黑痣,現在他很想上去親吻。這一次,雷伊娜也是從頭上脫去緊身女衫的並且聞聞腋下的氣味。誰知道她在出門前是不是洗過澡呢!也許就在他臨時打盹的一瞬間,她洗澡了;但即使這樣,騎過一整天馬之後,肥皂的香氣早已經蕩然無存了,因此體液的氣味又出現了。卡馬格又一次查看了雷伊娜肚臍下、陰毛上的傷疤,那是她兒時做闌尾炎手術縫合不良的後果。雷伊娜一談到過去就變得躲躲閃閃;當卡馬格大著膽子問她什麼時候、跟什麼人失去處女寶的時候,或者問她一生中最強烈的性事回憶時,她的回答就充滿了敵意。
現在卡馬格看見她打開了電視機;他決定她還沒有看上哪個節目之前打電話給她。電話一響,她從床上坐起來,對這個時候會有電話感到驚訝;猶豫片刻之後,她跳下床,拿起電話來。或許她以為是那個哥倫比亞情人由於渴望道歉而打來電話。
卡馬格說:「是我!」
「你是誰啊?」
「過去有一段時間你是不需要提這個問題的。是我,老相識!」
「既然是老相識,你應該早就學會別打攪我!,,她氣得臉色通紅。這是第一次卡馬格看到雷伊娜一場醞釀了幾個月之久的怒火噴發。但是,她沒有中斷談話:這就足夠了。或許他在黑暗摸索的過程中觸及了雷伊娜身體某個敏感的側面。
卡馬格說:「如果我能平靜下來,我也會讓你安靜的。
可是我不能。一想到你已經走了,我就受不了。「
「這很感人。可怎麼是我走掉的呢?是你把我轟走啦!,『」那怎麼辦呢?你不露面啊。三天無故不來上班啊。
無論什麼地方我們也找不到你啊!「
「我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幹嗎還要給你解釋這些!永別了!」
「等一等!別掛電話!咱們可以重新開始,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現在是你在發病了。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有勇氣打電話!你弄得我到處找不到工作。你跟半個阿根廷通了話,讓許多單位把我列上黑名單。你打過我!我的上帝啊!我不希望你倒霉。不希望你發生任何不幸。我僅僅要求你讓我安靜過日子吧!」
說完這些,她掛上電話了。她用力一掛,彷彿這麼一摔就可以摧毀他的聲音、他的影子和對他的記憶了。假如凱瑟麗娜也像雷伊娜這樣狂妄地回答問題,彼特魯喬會怎麼辦呢?他會把她囚禁起來,會不給她飯吃,不給她水喝:打掉她的火氣!但是這套辦法之所以可行,因為彼特魯喬很自信,答應跟她結婚。他找到了一條把凱瑟麗娜捆在自己婚姻枷鎖上的繩索。而卡馬格讓雷伊娜走了:這估計錯了。
雷伊娜經受過莫米爾的侮辱之後,已經吃夠苦頭了。卡馬格,你的激動情緒已經過去了。你應該送給她某種無法拒絕的東西。你再給她打電話,即使確信她不回電話,也要打過去。
無論如何,你看到她聽見電話響還是從床上坐起來了。
電話聲雖然單調,但是把這面的窗戶和對面樓房的窗戶聯繫起來了。剎那間,你以為她要捂住耳朵,因為她雙手高舉起來,表示哀求或者警告。隨後,她用床單蓋住胸口,好像預感到有人在觀察她似的。她錄音電話上的聲音清晰而流暢:「我不在家。請您留下您的電話號碼和您呼叫的時間。」
你於是說道:「雷伊娜,親愛的,我想一切從頭開始。我願意跟你結婚。這是認真的。我希望結婚。勞駕,請回話!
如果得不到你的消息,明天我去你家了解你的想法。要不然,我就兩三天以後過去。「
拖延時間是控制感情的根本要素:兩三天。她會顫抖著等待那一時刻的到來:你上電梯,兩三步跨過走廊,在門前停下,敲門。他還記得在《七個瘋子》(《七個瘋子》,系阿根廷當代作家阿爾特(1900一1942)的長篇小說。)中關於屈辱那一章里,主人公愛多撒因講述他父親每當他犯了錯就命令他去睡覺時說的話:「明天我再揍你!」於是那一夜就變得沒有盡頭了。光線穿過藍色的玻璃照到了房間。睏倦終於戰勝了他的時候,父親來了:「好,到鐘點了!」父親強迫他跪下,用鞭子兇狠地抽打他的屁股。卡馬格,現在該你這麼做了:明天!兩天以後!你再給她打電話,重複:明天!等到你真的到了雷伊娜門前時,她會低下頭來;你要讓她跪下,永遠不許她站起來!
好了,到鐘點了,卡馬格說道。自從他給雷伊娜打了電話以後,他一心只想著雷伊娜這樣的形象:給他開門並且說:「咱們重新在一起吧。權當什麼也沒發生好了。」雷伊娜和報社都讓卡馬格分心,這損害了他的健康。有一兩次,他陷入了不可饒恕的走神。這在工作里是從來沒有過的。現在他經常發火,很少寬容;但是才幹依然沒有受損。他滿懷激情地又重寫了關於兩架飛機相撞的報道,地點在查卡布科,那是平原上的一座城市,他在前往阿索特阿與雷伊娜見面那個夜裡曾經從查卡布科經過。他派遣一名記者成功地採訪了伏拉迪米羅。蒙特西諾斯、秘魯那個黑人修士,他乘那架飛機從巴拿馬的流放地回到了利馬。上午,他在檢查《日報》版面的時候,證實了他每天都打敗了《先驅者報》。
不,他的聰明才智不在那裡徘徊。那是日常瑣事的範圍:有時他已經走在前往餐廳的路上了竟然忘記應該跟誰去吃午飯!他把報社裡另外一輛汽車給報廢了:這一次是由於疏忽大意,他把車開進電纜修繕井裡去了。車頭部分成了碎片。急於回光復大街房間的願望讓他感到焦躁不安。他不時地看看手機上是否有呼叫,看看有沒有雷伊娜的信息。
什麼都沒有。星期一惟一給他來信息的就是迪安娜的聲音,女兒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父親。他回答說:聖誕節。「女兒,聖誕節前。我向你保證。」
雷伊娜過著殘廢人的生活。不洗澡,目光不離開電視機,只是起身喝杯茶,有時吃片乳酪麵包。星期三上午,照例要去看婦科醫生。雖然上街,並不梳頭,用發卡攏住,穿上一件寬鬆的棉衣,簡單樸素,瀟洒地走在路上,不在乎人們敵視的目光。啊,她不知道失去了卡馬格的愛情,她的損失有多大:本來他可以摟住她的細腰,給她講述幸福的故事,讓她忘卻自己的痛苦。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別受罪了!你就沒有感覺到你的身體是如何從裡面洗滌的嗎?沒有感覺到你的血液已經恢復正常了?沒有感覺到痛苦已經熄滅,現在僅僅剩下一點痛苦的灰燼,剩下一點記憶中對痛苦的厭惡嗎?他和她本可以雙雙走在城裡,心裡充滿了幸福感。
雷伊娜從婦科醫生那裡回來以後,開始檢查衣櫃里的衣物。她不高興地把馬褲分出來,要送到洗染店去:這是準備再用的信號,或許就是這個禮拜天。這不會讓卡馬格感到吃驚的。七點鐘,他將在另外一輛報社的汽車裡等她;無論她去什麼地方,他都跟蹤到底。根據斯卡迪的調查,雷伊娜的父親修理好了一個種馬場主人的車輛,地點在龍長絲,主人做為酬勞,允許雷伊娜的父親在周末騎用收藏的貴重名馬中的兩匹:一匹是阿拉伯棗紅馬;一匹是純黑色馬。
這個星期三,總統對西班牙的國事訪問以及不斷從利馬傳來的關於蒙特西諾斯的消息,迫使卡馬格兩次修改《日報》的頭版版面。他可以同時關注不只一個情況;但是他身外發生的重大事件並不能讓他產生興趣,因為那些事件自己就會變化,用不著他來控制。不錯,他在講述這些事件時是要改動的。可這有什麼意義呢?如果那些事件要改變他的話,他會關注的;但是世界上沒有什麼可以改變他堅強的意志;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他成為他不願意的人。只有雷伊娜除外:這女子讓他失去了理智。從歷史方面說,雷伊娜根本不能跟大氣變化相比,不能跟一種褪色的顏料相比,不能跟海豹的搖鰭擺尾相比。但是在生活方面,她佔據著一個讓他感到窒息的空間,不把他縮小為真正的一無所有就不讓他成其為人,她把他拋棄到一個遙遠的思想曠野里了。
如果雷伊娜同意,他可以跟她結婚:像佔有一個物品那樣佔有她,把她畫在牆壁上;那樣就讓她安靜了。可是,如果她不同意呢?但她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啊。她現在是個廢人,他來幫助她從廢墟上站起來,重建家園。
可能雷伊娜預感到了那個明天,也就是卡馬格威脅她說的「兩天後」,已經在當天夜裡就來到了,因為她沒有穿幾乎不離身的緊身女衫和披肩——偶爾去看醫生、買葯和去超市除外,依然穿著那件寬鬆的棉衣。她的姿勢一如既往:側卧在床,目光被催眠似的盯著電視機。但是,卡馬格下樓過街之前,通過望遠鏡觀察時發現:她的身體已經變成焦慮不安的網路:她又一次在兇狠地咬指甲;非常笨拙地梳頭,腦袋稍微一動——腦袋顫動,肩膀似乎因為寒冷而抽搐——就有幾綹頭髮跳出來,迫使她重新梳理。她的上唇靠近嘴角的地方也在微微痙攣,讓她老了許多。所有這些細節都給卡馬格很大鼓勵,告訴他:雷伊娜感到無依無靠到了何種程度,孤獨和不能行動的壓力有多麼沉重!他摔得她一落千丈,現在他隨便拉她一把,她就會感激不盡的。
十點鐘,卡馬格看到她把剛用過的茶杯放到廚房去了,便決定去敲門。
她說:「我不開門。不管是誰,我都不想開門。」
「親愛的,難道你沒聽見我給你留下的口信嗎?」卡馬格不安地問道。不得不在空曠的走廊里喊叫著說話,這讓他感到憤怒。「我求你跟我結婚。明天就辦。你願意的話,咱們去登記,申請一個日期。」
「你有病啊!瘋啦!我是人!這話你能理解?我有感情,有理智。我不是你的什麼東西!」
「親愛的,不理解的是你。」
「別這麼叫我!我是雷伊娜。你走吧!不然我要報警了。」
「雷伊娜。我想你精神有些失常。我重複一遍:我要跟你結婚!我跟你說過:我要回來等你答覆。我是卡馬格,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是卡馬格;我要給你提供世界上沒人能提供的一切。你至少客氣一些,開開門嘛!」
「卡馬格,我聽見你的話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想跟我結婚既不能讓我感到自豪,也不能讓我快樂。我跟你說過了:我愛上了別人。」
「你還能愛上誰呢?別開玩笑了!雷伊娜,你現在孤獨一人。」
她說:「我要叫警察了!」
「臭婊子,你到現在還敢威脅我!你病了,渾身是血,臭婊子,我來給你提供幫助,你的回答反而是報警!」
「滾開!」她的聲音絕望但是非常堅決地響起來。如果卡馬格能從望遠鏡里看看她的表情,我的上帝啊,要是他能看看她的表情就好了!
「我不允許你這樣!」他說。
這時,他瘋狂了。踢門,拿出公牛般的力氣撞門。本來他可以用斯卡迪給他的鑰匙開門。可是雷伊娜又安裝了第二道鎖。找到一種解決辦法,對他來說並不費事;但是他沒有注意這個細節。他應該事事都有所預見嗎?他能一心一意同時進入千絲萬縷的思緒中去嗎?假如迎面擋住他的大牆是《日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或者是廣闊無垠的阿根廷,他能想出辦法來推翻它。但是雷伊娜那扇不幸的門卻是不可逾越的,是不大寬容的。
她又喊了一聲:「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