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我說:「我承認這樣的比較並不正確;但是,請注意,我的道理並不依據這一比較。我只是想解釋,我對一份不幸愛情的忠實中,被你視為矛盾的地方;而且我已充分證明,如果這真是一個矛盾的話,那麼你的也並不比我高明多少。只是在這一點上,我認為這兩件事是等同的,我現在仍然這樣認為。你能說,美德的終結一定比愛情的終結好嗎?誰拒絕承認這一點呢?但重點不在這,而在於這兩者所引起的讓人能承受痛苦的力量。讓我們來評判一下吧!有多少人背棄了嚴肅的道德,而愛情的逃兵卻是那麼的寥寥無幾。難道你還要說,道德修行中雖有痛苦,卻並非是不可避免和必須的嗎?你敢說,現在已經沒有暴君,也沒有了苦難,許多有德行的人,都過著恬適、寧靜的生活嗎?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這世界上卻有幸福、寧靜的愛情;並且,兩者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對我非常有利,那就是,儘管愛情常常欺騙我們,但它至少帶給我們滿足和快樂,而不像宗教信仰那樣要求我們進行憂鬱、禁慾的修行。」
「你別驚慌,」看到他就要傷心欲絕,我又接著說道:「我所得出的唯一結論是:要想讓一個人厭惡愛情,就詆毀愛情的甜密,勸誘其可以在道德修行中找得更多的幸福,是最糟糕的辦法。可以肯定,就我們的天性而言,至福存在於享樂中;我不信還有別的念頭。何況,一個人根本無須長時間思考就知道,所有的快樂中最甜美的,是愛情帶來的那一種。如果有人告訴他,在別處可以找到比愛情更誘人的幸福,他很快就會發現,他上當了;而這種被欺騙的感覺,反而將會使他提防更可靠的承諾。
佈道者啊!你們想把我帶回遵循道德的生活,請勸導我說,德行是不可或缺的;但請別隱瞞,它同時是嚴厲而艱難的。你們盡可以說愛情的喜悅是短暫的,是被禁止的,而且伴隨著無盡的痛苦;你們甚至還可以這樣說來加深我的印像:這愛情越誘人越甜蜜,上帝越會加倍嘉獎我為此做出的犧牲。但請們心自問,誰不說愛情是世間最完美的快樂的呢?」
最後這段話讓蒂貝爾日的情緒略有好轉。他同意我的想法有些是有道理的。唯一反對的,就是為何我不遵循自己的原則,犧牲愛情,以期得到這個連我自己都讚歎木已的獎賞。
「幄!親愛的朋友。」我回答道,「正是在這一點上,我承認自己的不幸和軟弱。唉!是啊!我是應該照我想的去做,但我身不由己!為了忘記曼儂的勉力,什麼樣的幫助我不需要啊?」
「上帝,請原諒我!」蒂貝爾日接著說:「我想,這又是一個冉森教徒廣
「我不知道我屬於什麼派別,」我反駁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應該屬於什麼教派;但是,我只是很贊成他們所說的理論。」
這段話好歹引起了昔日好友的同情。他很清楚,我的放縱主要是因為軟弱,而非真的是道德敗壞。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出於友誼給了我許多幫助;如果沒有他的幫助,無庸置疑我會在苦難中死去。話雖如此,我一點兒也沒向他透露逃離聖啦扎爾的計劃,只是請求他能幫我轉交一封信。在他來之前,我就已把信準備好了,也已想好了籍口來粉飾寫信的必要。他很守信用,準確無誤地將信送到。這樣,萊斯科在當天傍晚,就收到給他的信。
第二天他就趕來探望我,並幸運地以我哥哥的名義通過了檢察。看到他出現在我的牢房裡,我欣喜若狂。我小心地關上門,對他說:「別浪費時間,先告訴我曼儂的消息,然後想個辦法,讓我逃出這鬼地方。」
他向我發誓,從我被關押的前一天起,他就再也沒見過他妹妹。他多方打聽才得知我們各自的下落。他說,他曾去過收容所兩三次,要求見曼儂,但都被拒絕了。
「可惡的G…M…!」我叫著,「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萊斯科繼續說道:「至於如何逃離此地,這可比你想像的難得多。昨天晚上,我就和兩個朋友一起察看過監獄外的地形,正如你信上所說,你的窗戶正好面對著一個環以大樓的院子,很難把你從這兒救出去。再說,你在四樓,我們無法把繩子甩上來,也不能把梯子豎到你窗口。所以我沒法從外面下手,必須想方設法從監獄內部動手。」
「不行,」我反駁,「我全都觀察過。尤其是自從院長對我寬宏大量,放鬆對我的看管后,我的牢門已不再上鎖,可以自由地在教士的走廊上走動;但我發現這兒所有的樓梯都被厚厚的門攔住,日夜看管都很嚴,只靠從中取巧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等等!」我略微思索了一下剛剛想到的一個絕妙的主意,然後說,「你能不能帶把手槍給我?」
「這很容易,」萊斯科說,「可是,難道你想殺人?」
我請他放心,我一點兒也不曾想殺人,甚至沒必要在手槍里裝子彈。
「明天把手槍帶來。」我又說道,「別忘了,晚上十一點,帶兩三個朋友在監獄門口等著我,我希望能在那裡和你們會A口。
萊斯科要我多透露點口風,我沒答應。說我想的這個計劃,只有在成功后才會讓人覺得可行。我催促他快走,這樣明天再來看我時,才不會受到刁難。
次日,他同前一天一樣,沒碰到什麼困難就進來了。他表情嚴肅,沒有人不把他視為紳士。
當我拿到將帶給我自由的武器時,就不再懷疑計劃的可行性。我的計劃離奇而大膽;但是有了那些激勵我的動機,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
自從我可以走出牢房在走廊上散步后,我注意到,門房每晚都把所有的鑰匙交給院長;之後,整座監獄沉浸在一片靜寂中,因為所有的人都回房了。到時候,我就可以毫無困難地通過一條相連的走廊,從我的牢房走到神父的房間去。我決定先向他要鑰匙,如果他不肯答應,就用槍威脅他,取了鑰匙后開門逃跑。
我不耐煩地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差不多剛過九點時,門房照往常的時間來了。我又等了一個小時,確信所有的教士和僕役都睡著了,我才出了房門,帶著手槍,擎著一枝蠟燭。我先輕輕地敲了敲神父的房門,想悄悄叫醒他。我敲第二下時,他聽到了;顯然他以為是某位教士身體不舒服,需要幫助,便起身來開門。但是,他還是小心地光隔著門尋問是誰,想做什麼。我不得不說出名字,但我故意裝出痛苦的語氣,讓他誤以為我不舒服。
「啊!是你!親愛的孩子。」他邊說邊開門,「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我進了他房間,將他引到遠離房門的一端;對他說,我不能再在聖·拉扎爾呆下去;而夜晚是不知不覺中逃出去的好時機,我想趁此時出逃,希望他能出於友誼幫我開門,或是把鑰匙借給我,由我自己去開。
當時,這段客套話定是讓他驚愕不已,他一直盯著我看,不吭一聲。由於片刻也耽擱不得,我立即接著對他說,一直以來我深深地被他的善良和好心所感動;然而,自由是所有財富中最寶貴的,尤其是對我這個被錯誤地剝奪了自由的人而言。所以,我決定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今晚都要奪回我的自由。我擔心他會提高嗓門求救,亮出了藏在外衣內的手槍,要他保持安靜。
「手槍?」他對我說,「啊?孩子!你殺我,來報答我對你的青睞?」
「但願不用這樣。」我回答他說:「你夠聰明理智的,應該不會逼我至此。但是,我要自由,而且心意已絕;如果我的計劃因你而失敗,那你就真的完了!」
「但是,我親愛的孩子,」他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說:「我對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想要我死呢?」
「不,」我不耐煩地回答,「我並不打算殺你。如果你想活命的話,請幫我打開門;我還是你的好朋友!」
此時,我瞥見了桌上的鑰匙。我拿起鑰匙,請他跟著我,並盡量不要弄出聲響。他只好—一照辦。
我們一起往外走,他每開一道門,就嘆著氣對我說:「啊!孩子!啊!誰會相信呢?」
「唉聲!神父。」我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
最後,我們碰到一個大柵欄,它就在臨街的大門前面。這時,我以為已經獲得自由了;我站在神父的身後,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手槍。
當他急匆匆開門之時,一個睡在旁邊小屋裡的僕役聽到門閂的聲響,起身探頭往外看。神父顯然以為他可以阻擋得了我,很輕率地向他求救。那是個強壯的傢伙,他毫不猶豫地向我撲來,我也毫不遲疑,朝他胸膛正中開了一槍。
「這都是你的錯,神父!」我傲慢地對我的嚮導說:「但這並不妨礙你繼續完成你要做的。」我邊說邊把他推向最後一道門。他不敢不開門,我終於幸運地逃了出來。萊斯科和他的兩個朋友如約在幾步遠的地方等著我。
我們立刻離開了那兒。萊斯科問我,他是不是真的聽到了槍響。
「這都是你的錯,」我對他說,「為什麼你在槍里裝7子彈呢?」然而,我還是得感謝他的謹慎;不然,我可能還得長久地呆在聖啦扎爾。
我們到一家飯店過夜。我吃了點兒東西,才有所恢復,近三個月來我倍受惡劣食物之苦。但是,我根本無法盡情享受,見不到曼儂讓我痛不欲生。
「一定要把她救出來。」我對三位朋友說,「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想逃出來的,請你們一定要想法幫忙;而我,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萊斯科一向機智謹慎,勸我不要操之過急,因為我從聖·拉扎爾越獄,以及逃跑時闖的禍,定會引人議論。警察總監也會通緝我,他可是個辦事能力很強的人。總之,如果我不想再淪落到比過聖啦扎爾還糟糕的地步,就得躲過風聲緊的這幾天。他的建議很有道理,但也只有同樣理智的人才辦得到。我的激情是等待不了這種種顧慮和謹慎緩慢的。然而,我的自重讓我不得不答應他,第二天睡一整天的覺。這樣,他就把我關在他的房間里,直到晚上。
我利用這段時間來籌劃如何解救曼儂。我很確定,關押她的收容所一定比關押我的監牢更難進去。靠武力或暴力絕無成功的可能,必須靠智謀;但就算是諸葛再世,也不會知道該從哪兒下手。希望如此渺茫,我只能指望著先打聽收容所的內部布局后,再做計議。
等天黑可以自由行動時,我立即讓萊斯科陪我去那兒。我們和一個門房攀談起來,看起來他還算通情達理。我裝做是外地人,聽人敬佩地說起過巴黎收容所,以及它的井井有序;便向他問起了裡面的具體情況,然後適時地談起收容所的負責人,請他告訴我他們的姓名和身分。他對最後一個問題的回答,使我產生了一個讓我頗為得意的想法,於是毫不遲疑地付諸行動。我先向他詢問這些負責人是否有子女,這是我計劃中的關鍵問題。門房說他並不確知;但他知道,主要負責人之一的德T…先生,有一個已到適婚年齡的兒子,因為他曾和他父親來過收容所好幾次。這對我就足夠了!我馬上中止了我們的談話。
在回來的路上,我把想好的計劃告訴了萊斯科。
「我想,德T…先生的兒子,既富裕,出身又好,一定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喜歡享樂。他也絕對不會討厭女性,也不會可笑到拒絕一個因風流韻事而請他幫忙的人。我計劃引起他對曼儂獲釋的興趣。如果他是個正直、有感情的人,定會慷慨地幫助我們。即使他不肯幫忙;至少,他會為一位可愛的女子做點事,哪怕只是為了得到她的青睞。」我接著說道:「我不想推遲見他的時間,最晚不能過明天。這個計劃讓我深感寬慰,這應該是個好兆頭。」萊斯科也同意我的看法,認為可以寄希望於此。
那一夜,我睡了比較安穩的一覺。
儘管拮据,第二天一早我還是儘可能穿得很體,叫了輛馬車到德T…先生家去。他對我這個陌生人的拜訪感到十分驚訝,這從他的表情和彬彬有禮的舉止中可以看出來。我如實向他說明了來意;為了儘可能地引起他的同情,我向他談起了我的激情、我情人的優點,並告訴他世上只有這兩者可以相提並論。他說,儘管從未見過曼儂,卻聽說過她,如果我說的就是曾作過老G…M…的情人的那個。
我毫不懷疑他知道這件事與我有關,所以為贏得他最大程度的信任,我毫無保留地細細道出了我和曼儂的遭遇。我接著說:「你瞧,先生,我的性命和我的愛情,現在就全掌握在你的手中;而這兩者對我是同等重要的。我對您沒有絲毫的隱瞞,是因為我聽說您素來寬宏大量。而且我們年齡相仿,自然也會志趣相投。」
他似乎被我的坦誠所感動,他的回答既世故又不乏人情味兒,這在世上並不多見。他說,我的來訪對他而言是莫大的榮幸,他要把我的友誼視為最珍貴的禮物,他會熱忱地幫助我,以不辜負我的友誼。但因為權輕勢微,他不敢保證能把曼儂放出來。然而,他可以讓我和曼儂見面,並盡全力使她重回我的懷抱。他承認把握不大,比向我保證可以滿足我所有願望更讓我滿意。因為他的態度顯示出他的真誠,這讓我非常高興。總而言之,我相信,在他的幫助下,一切都會成功。哪怕他只答應讓我和曼儂會面,我就已願意為他赴湯蹈火。我向他表達了我的心意,讓他相信我本性純良。
我們親切地擁抱。我們很快就成為好朋友,不為別的,只因為我們都與人為善,樂於與自己興味相投的溫和慷慨之士為友。而且,他的友情還遠不止於此。聽了我的遭遇后,他想到,我剛從聖·拉扎爾出來手頭一定很緊,便一定讓我收下他的錢包。我堅決不收,對他說:「這太多了,親愛的朋友,你這麼善良、這麼好心,只要能讓我同我親愛的曼儂見上一面,我這輩子就感激不盡了。如果你真的能讓曼儂回到我身邊;就算是流盡鮮血也無法報答你的恩情。」
我們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才道別。他理解我的心情,並沒把約會的時間拖到當天下午之後。我在一家咖啡店裡等他;下午四點左右,他如約而來。隨後,我們一起前往收容所。穿過院子時,我的膝蓋一直在發抖。
「這是愛情的力量!」我說,「我又可以見到心中的偶像,那個讓我流了無數的眼淚,讓我寢食難安的人兒了。上帝啊!保佑我,讓我能夠見到她吧!之後,你就可以隨意支配我的命運和我的時日,我別無所求。」
德T…先生向幾個看守問話,而他們急於討好他,為他提供了所知的一切。他令他們指出曼儂的牢房所在的區。而後,一個僕役領我們前往,他帶著一把開她牢門的、大得嚇人的鑰匙。這個為我們弓鵬的僕役正是平時負責照顧她的,我就問他,她在牢房裡是怎麼打發時間的。僕役對我們說,她真是個溫柔的大使,說話總是和和氣氣的;她剛到這兒的六個禮拜,總是哭個不停;但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好像已經能夠面對自己的不幸了,每天除了留幾小時看書外,就只見她做針線活兒。我又問她是否能維持溫飽。僕役向我保證,在這兒至少這些基本的需求是不會短缺的。
我們走近她的房門,我的心猛烈地跳著。我對德T·,·先生說:「請你一個人先進去,通知她一聲,說我來了,我怕她突然見到我會太過震驚。」
僕役已把門打開了,我留在走廊上。但我聽得清他們的對話。德T…先生告訴曼儂,他來是為了帶給她一點慰藉。他說他是我的朋友,很關心我們的幸福。曼儂忙問他是否知道我的下落。他答應把我帶到她的面前,如她所盼望的那樣,溫和而忠貞。
「什麼時候?」她問。
「今天。」德T…先生對她說:「這幸福的一刻很快就到了,如果你願意,他馬上就會出現在你眼前。」
曼儂立刻明白了,原來我就在門外。我也不必再躲,立時進了門,而她也正急著跑出來。我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一如分離了三個月的恩愛夫妻。一刻鐘的時間裡,我們的感嘆,我們的驚喜,相互間無數愛的呢稱,構成了一幅讓德T…先生感動不已的畫面。
「我真羨慕你。」他邊讓我們坐下,邊對我說,「沒有什麼榮耀比得上擁有一位如此美麗而迷人的情人。」
「同樣,我也藐視世間所有的權勢,只要能擁有被她愛的幸福。」
這魂牽夢索的一刻終於到了,剩下的談話當然是溫柔無限。可憐的曼儂向我講述了她的遭遇,我則把自己經歷的一切告訴了她;說著說著,我們都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淚水。德T…先生許下新的諾言,說他會想辦法結束我們的不幸,他以此來安慰我們。
他勸我不要呆太久,以便他以後能為我們提供其它見面機會。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勸動我們;尤其是曼儂,她無法下決心讓我離開,無數次把我重又按回到椅子上,死死抓住我的衣服,拉住我的手,不放我走。
「唉!你把我留在了什麼地方呀!」她說,「誰能保證我還能再見到你?」
德T…先生答應她會常和我來看她。
「而這個地方,」他愉快的說:「也不該再叫收容所。自從一個可以征服世界上所有人心的女子被關進來后,它應該改名叫凡爾賽宮。」
出來的時候,我賞了一些錢給看守她的僕役,請他好好照顧她。這個人不像他的同輩那樣卑劣,那樣冷酷無情。他目睹了我們的會面,也被那溫柔的一幕所感動,加上我送了他一個金路易,他很快就站到了我這邊。下樓進院子的時候,他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先生,如果您願意雇我,或者願意給我一筆數目相當的錢,以補償我失去這份工作的損失,我想我可以輕而舉易地放了曼枚小姐。」
我認真聽完他的建議,儘管已一無所有,我卻仍允諾付給他報酬,而且會遠遠超過他所希望的。我想,補償他這種人對我應該不是難事。
「請相信我,」我說:「朋友,沒有什麼是我不能為你做的。只要我的財富有保障,你的就不成問題。」
我想知道他要怎麼辦。
「沒別的,」他對我說,「也就是晚上把她的牢房門打開,把她帶到大門口;而您準備好在那兒接她就行了。」
我問他,是否不必擔心她穿過走廊和院子的時候被認出來。他承認是有點兒危險,但是必須冒險試試。雖然我為他的堅決感到高興,但還是把德T…先生請過來,與他商量這個計劃,以及我覺得把握不大的一條理由。德T…先生認為這個辦法困難重重。雖然他同意曼儂可以用這個方法逃出來,「可是,如果她被認出來,」他繼續說:「如果她在逃跑的時候被抓住,那可能就要終生監禁了!而且,你們必須立刻離開巴黎,因為,你們不可能永遠躲過搜查。他們會嚴加搜索你們二人;要是你一個人,逃跑可能還容易,但如果你和一個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就很難不被認出來。」
儘管他的道理無懈可擊,但我抱著解救曼儂的一線希望,無法打消這個念頭。我對德T…先生講了我的這一想法,並請他原諒我的莽撞和對愛情的盲目。我又說,我本就想離開巴黎,像以前那樣到附近的村莊生活。
於是,我們和僕役商量好在第二天之前採取行動;而且,為了確保計劃萬無一失,我們決定帶一套男裝以便出逃。可把衣服帶進監獄並不容易,但我還是想出了辦法。我請德T…先生第二天穿兩件輕便的外套,我則負責其餘的事。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來到收容所。我隨身帶了給曼儂的內衣、襪子等等,在緊身衣外,又罩了件斗篷,這樣別人就看不到我鼓鼓的口袋了。我們在她房裡只待了一會兒,德T…先生給她留下一件上衣,我則把緊身衣脫給她,出去時我光穿斗篷就夠了。她的這身打扮本已無可挑剔,要是我沒不幸地忘了帶褲子的話。要不是情況特殊,這一必需品的遺漏肯定會把我們逗樂。想到計劃要被這種小事破壞,我絕望逐了。很快,我決定自己不容褲子出去,把它給曼儂穿。還好,我的斗篷很長,又別了幾根別針,讓我能體面地走出門去。但剩下來的時間真是度日如年。
終於,天黑了下來,我們坐馬車來到離收容所大門不遠的地方。沒呆多久,我們就看到曼儂和那個僕役出來了。馬車的門開著,他們兩人立刻上了車。我把我的情人抱在懷裡,她渾身顫抖,一如一片風中的落葉。
車夫問我去哪兒。
「天涯海角都無所謂,」我說,「只要是把我帶到一個永遠不會和曼儂分開的地方!」
這無法控制的激動,差點為我引來大麻煩。車夫揣測著我說的話,當我接著報出我們要去的地名時,他回答我說,他怕會卷進壞事里;而且,他看得出這位名叫曼儂的英俊青年,是我剛從收容所里救出來的姑娘,他可不想為了我的愛情而使自己完蛋。這個狡猾的無賴只不過是想以此要挾我,讓我多付些車錢。但我們離收容所實在太近了,不得不屈從。
「閉上你的嘴!」我對他說,「給你一個金路易!』」
聽了這話,讓他幫我把收容所燒了,他都會幹。我們很快到了萊斯科的住處。因為太晚了,德T…先生在路上就與我們告別了,他答應第二天來看望我們。所以當時只有那個僕役和我們呆在一起。
我緊緊地擁抱著曼儂,以至於我們兩人只坐了車上的一個位子。她高興得哭著,我能感覺到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臉龐。但是,當我們下車要進萊斯科家時,我又和車夫爭執起來,其結果實在讓人沮喪。我後悔答應給他一個金路易,不僅因為的確太多了,更主要的是因為我根本就付不起。我著人去叫萊斯科。他從房裡出來,到了門口,我附在他耳邊說出了我的尷尬處境。但萊斯科生性粗魯,根本就不懂如何與車夫打交道。他還說我是在開玩笑。
「一個金路易!」他說,「應該打這混蛋二十棍!」
我白跟他解釋了半天車夫是會毀了我們的;他二話不說,奪過我的手杖,作勢要撞車夫。大概這車夫以前曾落到禁衛隊或火槍手的手裡過,便害怕地趕著馬車逃走了;他邊逃邊喊道,我騙了他,但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喊了好幾聲叫他停下來,都無濟於事。他的逃跑很讓我擔心,我可以肯定他去報警了。
「你壞了我的事兒,」我對萊斯科說,「你家已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我扶著曼儂,迅速離開這條危險的街。萊斯科一直陪著我們。但是,老天的安排真是讓人叫絕。我們才走了五六分鐘,就有一個人認出了萊斯科,我看不清他的臉。而他,顯然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萊斯科家附近已經轉了好一會兒了。
「是萊斯科!」說著向萊斯科開了一槍,「他要去和天使共進晚餐啦!」說話間就已逃走了。
萊斯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催曼儂快逃,因為如果萊斯科已經死了,救也是救不活的。而且,我深怕被夜間巡邏隊逮住,他們肯定很快就會到。
我和曼儂,以及那個僕役,徑直走進旁邊的一條小巷。曼儂心神大亂,我費了很大勁兒才扶住她。突然,我看到巷子的另一頭有~輛馬車,我們立即趕過去,上了車。但是,當車夫問我要去哪兒時,我卻不知該如何做答。我根本就沒有可靠的避風港,更沒有可以信賴的朋友可以求助。何況,我已經沒有錢了,錢袋裡只剩下半個皮斯托爾。
過度的疲勞和驚嚇使曼儂處於半昏迷狀態,完全靠在我身上。我則滿腦子是萊斯科被謀害的景象,同時還要警惕巡邏隊的搜索。怎麼辦?關鍵時刻,我想起了夏約的一家旅店,我和曼儂以前曾在那兒住過幾天,當時是為了在那個村子里找所房子住。我不僅希望能安全地住在那兒,而且可以不用急著付錢。
「去夏約。」我對車夫說。但他拒絕這麼晚還趕去那兒,除非我付給他一個皮斯托爾。這又是個難題!最後,我們談好是六法郎,那是我口袋裡僅剩的錢。路上,我一直安慰曼儂,但其實我已經徹底絕望。要不是懷中擁著這個世上唯一讓我留戀生命的女子,我早已不知死去多少次了。這唯一的留戀讓我重新振作。我心想:「至少我還擁有她,她愛我,她是我的。蒂貝爾日說錯了,這不是幸福的幻影。現在,即使世界末日來臨,我也會無動於衷。為什麼?因為,我已不再有其他的依戀了。」這種感覺是真真切切的。
儘管我視人世間的一切財富為過眼煙雲,卻發現自己仍需要一些,方能傲視其餘的一切。愛情固然勝過了世上的任何財富和寶藏,但我們卻需要錢的幫助。對每一個高尚的情人來說,最絕望的,莫過於被迫因錢而與常人一樣庸俗。
我們到達夏約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老闆像接待老顧客那樣接待了我們。他們見到曼儂身著男裝,絲毫也不覺得詫異,因為在巴黎及附近地區,人們已經習慣看到女人各式各樣的著裝。
我裝出有錢的樣子,吩咐他們好好服侍曼儂。曼儂並不知道我手頭拮据,而我也小心地不讓她知道這些。我決定,第二天單獨回巴黎,看看是否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晚餐時我才發覺她臉色蒼白,瘦了許多。在收容所時,由於房間太暗,我並沒有發覺這一點。我問她,是否是因為看到她哥哥被謀殺而受到了驚嚇。她說,這樁事故對她的確有影響;但她的蒼白,主要是因為忍受了三個月沒有我的日子。
「那你是非常愛我啦?」我問她。
「勝過言語所能表達的千百倍。」她回答。
「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對嗎?」我又問。
「不,永遠不。」她回答道,並以無數的愛撫和誓言來佐證,當時,我確實認為她絕不可能忘記自己所說的這番話。我一直相信她的真誠。她有什麼理由裝假呢!但是,她比我想像的更要水性楊花;或者說,當她看到別的女人生活富足,而她自己卻處於貧窮、窘迫中,一無所有時,她就完全迷失了自己,把說過的話拋諸腦後。我馬上就有一個證明,它超過了所有其它的。而且它帶給我的不同尋常的經歷,是所有像我這樣出身又具有同樣命運的人所不曾遭遇過的。
我了解曼儂的這一性格,所以在第二天就趕去巴黎。她哥哥的死,以及我們都急需各種衣物,都是最好的理由,我也就不用再尋找其他借口。我對曼儂和旅店老闆假稱是去租輛馬車,出了旅館;但這是句謊話,因為我窮得只能步行。我走得飛快,直到皇后大道才停下來歇歇,靜下心來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想想到巴黎后該怎麼辦。
我坐在草地上,腦子裡千頭萬緒紛紛亂亂,慢慢地我才理出了三個要點。首先,我需要及時的幫助以解決目前無數的需要;其次,我還必須為將來想幾條出路;另外,很重要一點是,我必須去打探消息,採取相應的措施來保證我和曼儂的安全。絞盡腦汁定好計劃,又權衡了這三個主要問題后,我打算暫不考慮后兩點。目前我們住在夏約的旅店裡,還算安全;至於將來,我認為,應該先滿足目前的需要,之後再作計議。
所以,當務之急是裝滿我的錢包。德T…先生已經慷慨地把他的錢包送給了我,我恥於再去向他開口。要向陌生人訴說自己的不幸,還要企求人家給錢,那成什麼人了?只有懦夫才會低下到不知羞恥;抑或是謙卑的基督徒,才能高貴到超然於恥辱之外。而我既非懦夫,也非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所以,我寧願付出自己一半的血,也要避免這種恥辱。
「蒂貝爾日,」我想到,「善良的蒂貝爾日,會拒絕他能力所及的幫助嗎?不!他會為我的不幸所感動。但是,他的訓導簡直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我必須忍受他的譴責、勸誡和威脅;為得到他的幫助,必須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我寧願再多流一點血,也不願面對這會擾亂我心緒,讓我悔恨不已的一幕。好吧!」我接著想,「既然我已沒有其他出路,而我又是寧願灑下另一半血,也不願為保存這一半血而被迫選擇這兩條路,看來我只有放棄一切希望了!是的,我全部的鮮血。我寧願這樣也不願淪落到低三下四乞人垂憐的地步。但是,這卻牽涉到我的鮮血,我的生命,也就牽涉到曼儂的生命和生活,牽涉到她的愛和她的忠誠。有什麼可以和她相提並論呢?何況,直到現在,我還沒為她做過什麼。而她就是我的光榮、幸福和財富。誠然,我願意付出生命來獲得或避免一些東西;但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並不見得和曼儂一樣重要。」仔細斟酌后,我很快就下了決心。我繼續趕路,決定先去找蒂貝爾日,然後再去德T…先生家。
進巴黎后,儘管我已身無分文,還是叫了輛馬車;我已指望著將要求得的幫助。我讓車夫將我拉到盧森堡公園,然後找人告訴蒂貝爾日我在等他。蒂貝爾日沒讓我久等,很快就來了,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的急需。他問我,我還他的那一百皮斯托爾夠不夠,然後二話不說就立刻回去取了,是那樣的坦誠和心甘情願。只有出於內心的愛和真正的友誼才做得到這一點。
儘管我事先有很大把握,還是很驚訝可以這麼輕易就得到錢,他居然沒因我的執迷不俗而與我爭論。然而,我想錯了,因為我以為可以完全避開他的責備。當他把錢數好給我,我轉身準備離開時,他請我陪他到小路上散散步。我沒跟他提曼儂,他也就不知道曼儂已經逃了出來。所以他只是教訓我膽敢私自逃出聖·拉扎爾,並擔心我並沒有記住在那兒學到的聖明教導,而是又過上了以前那種荒淫無度的生活。
他告訴我,在我逃跑的第二天,他正好去聖·拉扎爾探望我,得知我是如何逃脫的之後,他震驚得無可名狀。他就此與院長聊了聊。那善良的神父猶目驚魂未定,但仍寬宏大度地向警察總監隱瞞我越獄的情況,並防止走漏獄卒死亡的消息。所以我倒不必擔心警方的搜捕。但是,如果我還良知尚存,就應該抓住上天賜予的這個機會。我應該先給我父親寫信,爭取與他和解。如果我願意接受他的忠告,他希望我離開巴黎回家。
我一直聽他說完,其中的確有些好消息。首先,我很高興不必擔心聖·拉扎爾方面的事,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其次,我慶幸蒂貝爾日對曼儂的逃脫,以及她已回到我身邊一無所知。我甚至注意到,他是在避免和我談曼儂;顯然他以為,我已不再把曼儂放在心上,因為我對曼儂的入獄表現得很平靜。
我決定接受蒂貝爾日的勸告,即便不回家,至少也要寫封信給父親,向他表明我願意重回正路,遵從他的意願行事。我請父親寄錢給我,說是要去學院讀書,因為,我已很難讓他相信我意欲繼續做教士。而且我也沒有騙他,我願意做些誠實而又理智的事,何況它與我的愛情並不矛盾。我計劃和曼怯生活在一起,同時繼續我的學業,這兩件事是完全并行不悻的。我對這些想法感到很滿意,甚至答應蒂貝爾日,當天就寄封信給我父親。離開他之後,我真的進了一家文書局,給父親寫了封信,筆調溫和、馴服,以致於寫完后再測覽一遍時,我得意地覺得定會得到父親的認可。
儘管此時我已雇得起馬車,卻很樂意步行前往德T…先生家。我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因為我的朋友已經保證,我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但是,我突然想到,他的保證只是指聖·拉扎爾;因為除此之外,我還與收容所的事有關,還有,我也被卷進了萊斯科的死案中,至少是個證人。想到這兒,我不禁背上生寒,轉身閃進了一條小巷,叫了輛馬車直奔德T…先生家。
他對我的恐懼感到很可笑。當他告訴我,既不必擔心收容所那方面,也不用害怕萊斯科之事時,我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他接著說,他開始也擔心,會有人懷疑他與曼儂的被劫持有關,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收容所,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說是想探望曼儂。他發現,非但沒人控告我們,無論是他還是我;相反,他們都急著告訴他這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像曼儂這樣漂亮的女子會和僕役一起逃走,令眾人驚訝不已。而他只是淡淡地說,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為了自由,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他繼續對我說,後來他徑直去了萊斯科家,希望在那兒能見到我和我可愛的情人。那個造馬車的房東告訴他,沒看到過曼儂,也沒有看到過我。但如果我們是到那兒找萊斯科的話,那沒看到我們也就不奇怪了,因為我們一定已經得知,萊斯科大約在同一時間被殺了。對這件事,他沒有拒絕解釋其原因並描述當時的情形。他說,事發前約兩個小時,萊斯科的朋友,一個禁衛軍,來與他賭博;不到一個小時,萊斯科就贏了,而對方則把身上所有的錢,也就是一百埃居輸了個精光。那可憐的傢伙看到自己身無分文,就開口向萊斯科借五十埃居;不知為什麼兩人就此事起了激烈的爭執。萊斯科拒絕出去決鬥,於是對方在離開前發誓,要殺了他;當晚,他也就真的這麼做了。德T…先生誠懇地說,他當時很為我們擔心。又說,他願意繼續幫助我。我毫不猶豫地告訴了他我們的躲避之處。他提出要與我們共進晚餐。
我只需再為曼儂買些衣物,便對他說,如果他原意陪我去買些東西的話,我們可以立即出發。不知他是否認為,我提出這個建議是為了占他的便宜;抑或是完全出於好心,他答應立即動身,並帶我到了他家的專用供應商那兒。要我挑選好幾塊價格遠遠超出我預算的衣料。我要付錢時,他禁止店主收取我一分錢。他的慷慨是那麼不著痕迹,我也就問心無愧地接受了。我們一起結伴到夏約去;到那兒時,我已不像出門時那般焦慮了。
格里奧騎士已經講了一個多小時,我請他休息一下,同我們一起共進晚餐。看到我們這樣專心,他知道我們很有興緻聽,就對我們說,後面的故事會更有趣,飯後,他會繼續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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