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他不斷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則俯首恭聽,似乎自覺罪過。但同情心知道這只是他的自以為是,還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陣地,終於,在特麗莎離別後的第五天,托馬斯告訴院長(俄國入侵后曾打電話給他的那位),他得馬上回去。他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他的走對院長來說太唐突,也沒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訴他特麗莎的事以及她留給他的信,可最終沒說出口。在這位瑞士大夫的眼裡,特麗莎的走只能是發瘋或者邪惡。而托馬斯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機會視她為病人。事實上,院長生氣了。
托馬斯聳聳肩說:「ESmSSSein,Esmussein.」這是引用了貝多芬最後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後一樂章的主題(為了使這些句子清楚無誤,貝多芬用一個片語介紹了這一樂章,那就是「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一般譯為「難下的決心」)。對貝多芬這一主題的引用,的確是托馬斯轉向特麗莎的第一步,因為是她曾經讓他去買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鳴曲的磁帶。
出他所料,引用貝多芬的這一主題對那位瑞士大夫相當合適。對方是個音樂迷,他平靜地笑著用貝多芬的曲調問道:「Mussessen?」托馬斯再一次說:cJaesmusssein!
與巴門尼德不一樣,貝多芬顯然視沉重為一種積極的東西。既然德語中sChwer的意思既是「困難」,又是「沉重」,貝多芬「難下的決心」也可以解釋為「沉重的」或「有分量的決心」。這種有分量的決心與他的「命運」交響樂曲主題是一致的(「非如此不可!」);必然,沉重,價值,這三個概念連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價值。
這是貝多芬的音樂所孕育出來的一種信念。儘管我們不能忽略這種可能(甚至是很可能),探索這種信念應更多地歸功於貝多芬作品的註釋者們,而不是貝多芬本人。我們也或多或少地贊同:我們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頂天一樣地承受著命運,才會有人的偉大。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頂起形而上重負的人。
托馬斯臨近瑞士邊境。我想象這是一個神情憂鬱、頭髮蓬亂的貝多芬,在親自指揮鄉間消防人員管樂隊,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別進行曲。
他越過捷克邊境,迎接他的是一隊隊俄國坦克。他不得不停車半小時等他們先過。一個可怕的士兵,穿著裝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揮著車輛,似乎這個國家的每一條路都屬他管,屬於他一個人。
「非如此不可!」托馬斯心裡重複著,但接著又開始懷疑起來,真的必須這樣嗎?是的,他實在受不了自個兒呆在蘇黎世卻想象著特麗莎一個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個一生嗎?或者一年?一個月?僅僅一個星期?他怎麼會知道?他怎麼能估計到?
任何一個學生都能在物理實驗室里驗證各種科學假設,可一個男子漢只有一次生命,不能夠用實驗來測定他是否應當服從「感情(同——感)」。
他就帶著這些想法打開了他的家門。卡列寧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臉以示歡迎。而他想投進特麗莎懷中的慾望(他在蘇黎世上車時還想著的),頓時煙消雲散。他覺得自己與她象是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面對面站著,兩個人都冷得直哆嗦。
從佔領一開始,俄國的軍用飛機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盤旋,托馬斯極不習慣這種噪音,無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麗莎身邊翻來複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閑聊中她告訴他的一件事來。他們談起她的朋友Z,當時她宣布:「如果我沒遇到你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即使在那時,她的話都使他落人一種莫名的憂傷。而現在,他認識到特麗莎愛上他面不是他的朋友Z,只不過是機緣罷了。除了她與托馬斯圓滿的愛以外,很可能,還有著若干她與其他男人的不圓滿的愛。
我們都絕難接受這種觀點:我們生活中的愛情是一種輕飄失重的東西,假定我們的愛情只能如此,那麼沒有它的話我們的生活也將不復如此。我們感到貝多芬,那陰鬱和令人敬畏的音樂家在向我們偉大的愛情演奏著:「非如此不可!」
托馬斯常常想起特麗莎對朋友Z的評價,然後得出結論:自己的愛情故事並不說明「非如此不可」,而是「別樣也行」。
七年前,特麗莎家鄉的醫院碰巧發現一例複雜綜合性神經病。他們請了托馬斯所在的布拉格醫院的主治大夫去會診,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經痛,行動不便,於是派托馬斯去代替他。這個鎮子有幾個旅館,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旅館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夠的時間閑呆在旅館餐廳里。其時特麗莎碰巧當班,又碰巧為托馬斯服務。正是這六個碰巧的機會把托馬斯推向了特麗莎,似乎並不是他自己決定與她結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為她。如此事關命運的重大決定僅僅繫於如此偶然的愛情,而這一愛情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經痛的話,也就不存在。那個女人,那個絕對偶然性的化身又躺在他身邊了,深深地呼吸著。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鬱時那樣,他的胃就跟著開始搗亂。
有那麼一兩次,她的呼吸變成了沉沉的鼾聲。托馬斯除了胃的壓迫感與歸來后的失望感以外,覺不出一點兒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