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鬆動的沙土

第一部 鬆動的沙土

擺脫了!……擺脫了別人,擺脫了自己!……一年以來把他束縛著的情慾之網突然破裂了。怎麼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奮發之下,所有的鎖鏈都松解了。這是發育時期的許多劇變之一;昨天已死的軀殼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靈魂,在發育時期都被強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暢快的呼吸著,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麼改變。他送了高脫弗烈特回來,寒氣凜冽的旋風在城門洞里打轉。行人都低著頭。上工的姑娘們氣忿忿的和望裙子里直鑽的狂風撐持;她們停下來喘著氣,鼻子和腮幫都給吹得通紅,臉上露著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來。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並非眼前的這陣風暴,而是他才掙脫出來的精神上的風暴。他望著嚴冬的天色,蓋滿著雪的城市,一邊掙扎一邊走路的人們;他看看周圍,想想自己:一點束縛也沒有了。他是孤獨的……孤獨的!多快樂啊,獨立不羈,完全自主!多快樂:擺脫了他的束縛,擺脫了往事的糾纏,擺脫了所愛所憎的面目的騷擾!多快樂:生活而不為生活俘虜,做著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裡,渾身是雪。他高興的抖了抖,象條狗似的。母親在走廊里掃地,他在旁邊走過,把她從地下抱起,嘴裡唧唧噥噥的親熱的叫了幾聲,象對付小娃娃那樣。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給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魯意莎在兒子的臂抱里拚命撐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著,叫他做"大畜生"!

他連奔帶爬的上樓,進了卧室。天那麼黑,他照著小鏡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裡快活極了。又矮又黑,難於轉身的卧房,他覺得差不多是個王國。他鎖上門,心滿意足的笑著。啊,他終於把自己找到了!誤入歧途已經有多少時候!他急於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覺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寬廣的湖,到了遠處跟金色的霧化成一片。發過了一夜的燒,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覺到湖水的涼氣,夏日的晨風吹拂著身體。他跳下去游泳,不管也不在乎游到哪兒,只因為能夠隨意游泳而滿心歡喜。他一聲不出,笑著,聽著心中無數的聲音:成千累萬的生命都在裡頭蠢動。他頭在打轉,什麼都分辨不清了,只咂摸到一種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興能感覺到這些無名的力,可是他懶洋洋的還不想馬上加以試驗,只迷迷忽忽的體味著這個志得意滿的陶醉的境界,因為自己的內心已經到了百花怒放的季節,那是被壓了幾個月而象突然臨到的春天一樣爆發起來的。

母親招呼他吃飯了。他昏昏沉沉的下樓,好似在野外過了一整天以後的情形,臉上那種光采甚至使魯意莎問他有什麼事。他不回答,只摟著她的腰在桌子周圍跳舞,讓湯缽在桌上冒氣。魯意莎喘著氣喊他做瘋子;接著她又拍著手嚷起來。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說,"我敢打賭他又愛上了什麼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聲大笑,把飯巾丟在空中。

「又愛上了什麼人!"他喊道。"啊!天!……不,不!那已經夠了!你放心。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輩子的完啦!」

說罷,他喝了一大杯涼水。

魯意莎望著他,放心了,可是搖搖頭笑著:「哼,說得好聽!還不象酒鬼一樣,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數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興的回答。

「不錯!可是究竟什麼事教你這樣樂的?」

「我就是樂,沒有什麼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對面坐著,把他將來要乾的事統統告訴她。她又親切又不大相信的聽著,提醒他湯要涼了。他知道她並沒有聽,可也不在乎;因為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們倆笑著,互相望著:他說著話,她並不怎麼聽進去。雖然她有這樣一個兒子很得意,可並不十分重視他藝術方面的計劃;她只想著:「既然他這樣快活,那就行了。"他一邊對自己的議論聽得飄飄然,一邊望著母親的臉,頭上緊緊的裹著黑巾,頭髮雪白,年輕的眼睛不勝憐愛的瞅著他,神氣那麼安靜那麼慈祥。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說的這些,你都滿不在乎,可不是?"他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

「哪裡?哪裡?"她勉強否認。

他把她擁抱著說:「怎麼不是,怎麼不是!得了罷!用不著辯。你這麼辦也不錯。只要愛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誰了解。現在我再也不需要誰,不需要什麼了:我心裡什麼都有!……」

「啊,"魯意莎接著說,「他現在又瘋著一點兒什麼了!……也罷!既然非風魔不可,我寧可他有這一種。」

讓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飄浮,多甜蜜,多快樂!……躺在一條小船裡頭,浴著陽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風在臉上輕輕拂過,他懸在空中,睡著了。在他躺著的身子底下,在搖擺的小船底下,他感覺到深沉的水波;他懶懶的把手浸在水裡。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擱在船邊上,象童時那樣望著湖水流過。他看見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靈象閃電般飛逝……一批過了又是一批,從來沒有相同的。他對著眼前這種奇幻的景象笑了,對著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選嗎?幹嗎要在這千千萬萬的夢境中挑選呢?有的是時間!……將來再說罷!等到他要的時候,只消撒下網去就能把在水裡發光的怪物撈起……現在先讓它們過去,等將來再說罷!

小船隨著溫暖的微風與遲緩的水波飄浮。天氣溫和,陽光明媚,四下里靜悄悄的。

他終於懶洋洋的撤下網去;俯在到處起泡的水上,他瞧著網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兒,他從容不迫的把網拉起來,覺得越拉越重了;正要從水中提出的時候,他停下來喘一口氣。他知道有了收穫,可不知道是什麼收穫;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樂趣。

終於他下了決心:五光十色的魚出現到水外來了;它們扭來扭去象一窠亂蛇。他好不詫異的瞧著,拿手指去撥動,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裡鑒賞一會;但才把它們提到水外,變化無窮的色彩就黯淡了,它們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們扔進水裡,重新下網。他對於心中蠢動的夢境,極想一個一個的瞧過來,可一個都不願意留下;他覺得它們在明凈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時候更美……

他喚起各式各樣的夢境,一個比一個荒唐。他的思想已經積聚了多少時候沒有用過,心中裝滿的寶藏膨脹得要爆起來了。可是一切都亂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個雜貨棧,或是猶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寶物,珍奇的布帛,廢銅舊鐵,破爛衣服,統統堆在一間屋裡,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價值的,只覺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擊觸的和弦,象鍾一般奏鳴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響著的和聲,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調子。有的是幻想的風景,面貌,各種熱情,各種心靈,各種性格,文學的或玄學的思想。有的是龐大的無法實現的計劃:什麼四部劇,十部劇,想把什麼都描寫為音樂,包括各式各樣的天地。還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曖昧的,閃電似的感覺,都是突然之間無緣無故激發起來的,說話的聲音,路上的一個行人,滴答的雨聲,內心的節奏,都可成為引子——許多這一類的計劃只有一個題目;大多數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經夠了。他象小孩子一樣,把幻想中創造的當做已經真的創造了。

然而他活潑的生機不容許他長時間的以這種煙霧似的幻夢為滿足。座幻的佔有,他覺得厭倦了,他要抓住夢境——可是從何下手呢?這一個跟那一個都顯得一樣重要。他把它們翻來覆去,一忽兒丟下,一忽兒又撿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一個夢決不給你連抓到兩次;它隨時隨地都在變,在他手裡,在他眼前,在他眼睜睜的瞧著的時候已經變了。必須趕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遲緩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麼都做完,但連最小的工作他也覺得困難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開始工作已經在厭惡這工作。他的夢過去了,他自己也過去了。他做著一樁事,心裡就在懊惱沒有做另外一樁。只要他在美妙的題材中挑定一個,就會使他對這個題材不感興趣。因此他所有的寶藏都變成毫無用處。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時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經死了。這真是當太爾式的痛苦:仰取果實,變為石塊;俯飲河水,水即不見。①——

①當太爾為神話中里第國王,因殺子饗神,被罰永久饑渴。

為了蘇解他的饑渴,他想漂靈於已經獲得的泉源,把他從前的作品來安慰一下……可是那種飲料簡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連咒帶罵的唾了出來。怎麼!這不冷不熱的東西,這種乏味的音樂,便是他的作品嗎?——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裡說不出的懊喪:他莫名片妙,不懂當初怎麼會寫出來的。他臉紅了。有一次,看到特別無聊的一頁,他甚至轉過身去看看室內有沒有人,又去把臉埋在枕上,好似一個害臊的兒童。又有幾次,他的作品顯得那麼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該死的!"他叫著,笑彎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過於那些他從前自以為表白熱情,表白愛情的喜悅與悲苦的樂曲。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彷彿給蒼蠅叮了一口,用拳頭打著桌子,敲著腦門,憤怒得直叫,用粗話來罵自己,把自己當做蠢豬,混蛋,畜生,小丑。最後他喊得滿面通紅的去站在鏡子前面,抓著自己的下巴,說著:「你瞧,你瞧,你這蠢東西,你這蠢驢似的嘴臉!你扯謊!讓我來教訓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罷,先生!-

他把臉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閉過氣去,然後他臉色緋紅,眼珠望外突著,象海豹一般直喘大片,也顧不得抹一抹臉,就奔向書桌,拿起該死的樂曲譜沖沖的撕掉了,嘴裡咕嚕著:「去你的罷,你瞧,混蛋!該死的傢伙!……你瞧,你瞧!……」

他這才覺得鬆了口氣。

這些作品里使他最起惱的是謊話。沒有一點東西出於真正的感覺。只是背熟的濫調,小學生的作文:他談著愛情,彷彿瞎子談論顏色,全是東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且不只是愛情,一切的熱情都被他當作高談闊論的題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誠的,但光是想要真誠還不夠:問題是要真能做到;而一個人對人生毫無認識的時候,又怎麼能真誠呢?靠了最近六個月的經歷,他才能發覺這些作品的虛偽,才能在現在和過去之間突然看出一條鴻溝。如今他跳出了虛幻的境界,有了一個真正的尺度,可以測驗他思想真偽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從前沒有熱情就寫下來的作品,再加上他矯枉過正的脾氣,他就打定主意,從此不受熱情驅策決不寫作。他也不願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發誓除非創作的慾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遠放棄音樂的了。

他這麼說著,因為他明明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所謂打雷,他要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就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但在高處比較更容易觸發,有些地方——有些靈魂——竟是雷雨的倉庫:它們會製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過來;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使霹靂的爆發即使不能隨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裡在發燒,嗡嗡的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鎚子打在烏雲上面。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象樹葉般發抖……隨後又是一平靜寂。天空繼續醞釀著雷電。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裡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里沸騰,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麼來呢?……象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的看著自己,焦急的聽著臟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麼來呢?」

有對不免空等一場。陣雨散了,沒有爆發;你驚醒過來,腦袋重甸甸的,失望,煩躁,說不出的懊惱。但這不過是延期而已;陣雨早晚要來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發得越遲,來勢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來了嗎?……生命的各個隱蔽的部分,都有烏雲升起。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給狂暴的閃電撕破一下;——它們飛馳的迅速使人眼花繚亂,從四面八方來包圍心靈;爾後,它們把光明熄滅了,突然之間從窒息的天空直撲下來。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時間!……奮激達於極點的原素,平時被自然界的規律——維持精神的平衡而使萬物得以生存的規律——幽禁在牢籠里的,這時可突圍而出,在你意識消滅的時候統治一切,顯得巨大無比,莫可名狀。你痛苦之極。你不再嚮往於生命,只等著死亡來解放了……

而突然之間是電光閃耀!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狂叫了。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儘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歡樂是創造的歡樂:愛情,天才,行動,——全靠創造這一團烈火迸射出來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邊沒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無成的浪子,——也想借一點黯淡的光輝取暖。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捲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可憐的是不能生產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離失所,跟著著枯萎憔悴的肉體與內心的黑暗,從來沒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憐的是自知不能生產的靈魂,不象開滿了春花的樹一般滿載著生命與愛情的!社會儘管給他光榮與幸福,也只是點綴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克利斯朵夫受著光明照耀的時候,一陣電流在身上流過,使他發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現了陸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雙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這種情形,往往是在幾小時的胡思亂想,意氣消沉之後發生的,尤其在想著別的事,或是談話或是散步的時候。倘若在街上,他還因為顧慮而不敢高聲表示他的快樂。在家裡可什麼都攔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著嗓子哼一支歡呼勝利的調子。母親聽慣了這種音樂,結果也明白了它的意義。她和克利斯朵夫說,他活象一隻才下了蛋的母雞。

樂思把他滲透了:有時是單獨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時候是包裹著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結構,大體的線條,都在一個幕後面映現出來;幕上還有些光華四射的句子,在陰暗中燦然呈露,跟雕像一樣分明。那僅僅象一道閃電;有時是接踵而至的好幾道閃電;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這個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豈不意的漏了一忽兒臉,會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幾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體驗著這種靈感的樂趣,對其餘的一切都厭棄了。有經驗的藝術家當然知道靈感是難得的,凡是由直覺感應的作品必須靠智力完成;所以他盡量擠壓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聖的漿汁吸收乾淨,——(甚至還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太輕,太有自信,不免輕視這些手段。他抱著不可能的夢想,只願意產生一些從頭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來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顧事實,他不難發覺這種計劃的荒謬。沒有問題,那時正是他精神上最豐富的時代,絕對沒有給虛無侵入的空除。對於這源源不絕的靈感,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引子;眼中見到的,耳中聽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一顰一視,片言半語,都可以在心中觸發一些夢境。在他浩無邊際的思想天地中,布滿著千千萬萬的明星——然而便是這種時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滅的事。雖然黑夜不會長久,雖然思想的緘默不致延長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這無名的威力一忽兒來找著他,一忽兒離開他,一忽兒又回來,一忽兒又消滅……他不知道這一回的消滅要有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恢復——高傲的性格使他不願意想到這些,他對自己說著:「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滅了,我也不存在了:我會自殺的。"——他不住的心驚膽戰,可是這倒反給他多添了一種快感。

然而即使靈感在目前還沒有枯竭的危險,克利斯朵夫也已經明白單靠靈感是永遠培養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現的時候差不多總是很粗糙,必須費很大的勁把它們去蕪存精。並且它們老是斷斷續續,忽飄忽落的;倘使要它們連貫起來,必需羼入深思熟慮的智慧和沉著冷靜的意志,才能鍛煉成一個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當然不會不做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認,而硬要相信自己僅僅是傳達心中的模型,其實他為了使它明白曉暢起見,早已把內心的意境多多少少變化過了——不但如此,他有時竟完全誤解思想的含義。因為樂思的來勢太猛了,他往往沒法說出它意義所在。它闖入心靈隱處的時候,還遠在意識領域之外,而這種純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規律的,意識也無法辨認出來,使自己騷動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麼,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種:歡樂,痛苦,都在那獨一無二的,因為是超乎智力而顯得不可解的熱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罷,不了解也罷,智慧究竟需要對這種力給一個名字,使它和人類孜孜——其在頭腦里的,邏輯的結構,有所聯繫。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內心騷擾的那種曖昧的力,的確有一個確定的意義,而這意義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從深邃的潛意識中踴躍出來的自由的本能,受著理智的壓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實際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這種情形之下,作品不過是把兩種東西勉強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擬定的一個偉大的題材,一方面是意義別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獷的力。

他低著頭摸索前進,受著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擊撞的力的鼓動,在支離滅裂的作品中放進一股暗晦而強烈的生命,那是他無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滿,非常高興的。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對於周圍的一切,對人家過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對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於正視了;——並且立刻肆無忌憚的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國人的虛偽。

一切民族,一切藝術,都有它的虛偽。人類的食糧大半是謊言,真理只有極少的一點。人的精神非常軟弱,擔當不起純粹的真理;必須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詩人,藝術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層謊言。這些謊言是適應每個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間所以那麼難於互相了解而那麼容易彼此輕蔑,就因為有這些謊言作祟。真理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但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謊言,而且都稱之為理想;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呼吸著這些謊言,謊言成為生存條件之一;唯有少數天生的奇才經過英勇的鬥爭之後,不怕在自己那個自由的思想領域內孤立的時候,才能擺脫。

由於一個極平常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突然發覺了德國藝術的謊言。他早先的不覺察,並非因為他沒有機會常常看見,而是因為距離太近,沒有退步的緣故。現在,山的面目顯出來了,因為他離得遠了。

他在市立音樂廳的某次音樂會裡。大廳上擺著十幾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張。樂隊在廳的盡裡頭的台上。克利斯朵夫周圍坐著些軍官,穿著緊窄的深色長外套,——鬍子剃得很光,闊大的紅紅的臉,又正經又俗氣;也有些高聲談笑的婦人,過分裝做洒脫;天真的女孩子們露著全副牙齒微笑;鬍髭滿面,戴著眼鏡的胖男子,活象眼睛滾圓的蜘蛛。他們每喝一杯酒總得站起來向什麼人舉杯祝賀健康,態度非常恭敬,虔誠,把臉色與說話的音調都變過了:好似念著彌撒祭里的經文,他們扮著莊嚴而可笑的神氣互相敬酒。音樂在談話聲與杯盤聲中消失了。可是大家把講話和飲食的聲音盡盤壓低。樂隊指揮是個高大的駝背老人,掛在下巴上的須象條尾巴,往下彎的長鼻子架著眼鏡,神氣頗象一個語言學家——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識。但這一天,他忽然用著看漫畫的目光看他們了。的確,有些日子,凡是平時不覺察的旁人的可笑,會無緣無故躍入我們眼裡的。

音樂會的節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爾德退菲爾的《圓舞曲》,《湯豪塞巡禮羅馬》,尼古拉的《風流婦人》,《阿塔利亞進行曲》,《北斗星》幻想曲。貝多芬的《序曲》奏得①很照規矩,《圓舞曲》奏得很激昂。輪到《湯豪塞巡禮羅馬》的時候,台下有開拔瓶塞的聲音。克利斯朵夫鄰桌的一個胖子,按著《風流婦人》的音樂打拍子,擠眉弄眼的做著福斯塔夫的姿勢。一位又老又胖的婦人,穿著天藍衣衫,束著一②條白帶子,扁鼻樑上夾著一副金邊眼鏡,皮色鮮紅的胳膊,粗大的腰圍,用洪大的嗓子唱著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歌。她揚著眉毛,做著媚眼,-著眼皮,忽左忽右的搖頭擺腦,滿月似的臉上掛著個肥大的笑容,窮形極相的做著啞劇:再沒有她那副莊重老成的氣息,簡直象咖啡店裡的歌女。這位兒女滿堂的媽媽,居然還扮做痴癔的姑娘,想表現青春,表現熱情;而舒曼的歌也就跟著象逗弄小娃娃的玩藝兒。大家都聽得出神了。可是南德合唱班的人馬一出台,聽眾的注意簡直到了莊嚴的程度。合唱班一忽兒咿咿唔唔的,一忽兒大聲叫吼的,唱了幾支極有情致的歌:四十個人的聲音等於四個人,似乎他們有意取消真正合唱的風格,只賣弄一些旋律的效果,凄凄楚楚的自以為極盡細膩,輕的時候象要咽氣,響的時候又突然震耳欲聾,好似敲著大銅鼓;總之是既不渾厚,又不平衡,純粹是柔靡不振的風格,令人想起波頓的妙語:③——

①《哀蒙格蒙特序曲》為貝多芬作品;《湯豪塞巡禮羅馬》為瓦格納歌劇《湯豪塞》中的一段;《阿塔利亞進行曲》為門德爾松的所作;《北斗星》為梅亞貝爾所作的喜歌劇。

②福斯塔夫為《風流婦人》中的男主角,為愚蠢可笑的角色。

③波頓為莎士比亞名劇《仲夏夜之夢》中的織工。

「讓我來裝做獅子罷。我的叫吼可以跟嘴裡銜著食物的白鴿的聲音一樣柔和,也可以教人相信是夜鶯的歌唱。」

克利斯朵夫聽著,一開頭就越來越詫異。這些情形對他絕對不是新鮮的。這些音樂會,這個樂隊,這般聽眾,他都是熟的。但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都虛偽。一切,連他最心愛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內,那種虛張聲勢的騷動,一板三眼的激昂慷慨,這時都顯得不真誠了。沒有問題,他所聽到的並非貝多芬和舒曼,而是貝多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言人,而是嘴裡嚼著東西的群眾,把他們的愚蠢象一團濃霧似的包圍著作品——不但如此,作品中間,連最美的作品中間,也有點兒令人不安的成分,為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感覺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為懷疑心愛的大師是褻瀆的。他不願意看,可是已經看到了,而且還不由自主的要看下去;象彼薩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縫裡偷看。

他把德國藝朮赤裸裸的看到了。不論是偉大的還是無聊的,所有的藝術家都婆婆媽媽的,沾沾自喜的,把他們的心靈盡量暴露出來。有的是豐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衝破了堤岸,最堅強的靈魂給沖得稀薄,懦弱的就給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這簡直是洪水;德國人的思想在水底里睡著了。象門德爾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誇感傷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麼樣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沒有一塊岩石。只是一片濕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聽眾會不覺得。但他向周圍瞧了一下,只看見一些恬然自得的臉,早就肯定他們所聽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們怎麼敢自動加以批評呢?對於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們是非常尊敬的。並且有什麼東西他們敢不尊敬呢?對他們的音樂節目,對他們的酒杯,對他們自己,他們都一樣的尊敬。凡是跟他們多少有些關係的,他們心裡一概認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聽眾與作品輪流打量了一番,覺得作品反映聽眾,聽眾也反映作品。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裝著鬼臉。等到合唱班莊嚴的唱起一個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聲的笑了。四下里立刻響起一氣憤怒的噓斥聲。鄰座的人駭然望著他,而他一看到這些吃驚的臉更笑得厲害,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這一下大家可惱了,喊著:「滾出去!"他站起來走了,聳聳肩膀,笑得渾身扭動。全場的人看了都氣憤之極。從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裡的人處於敵對的地位。

有了這次經驗以後,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決定把幾個「素受尊重的"音樂家的作品重新瀏覽一遍。結果他大為懊喪,因為發見他最敬愛的某些大師也有說謊的。他竭力懷疑,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不,沒有懷疑的餘地……一個偉大民族的藝術財富中竟有那麼些平庸的作品與謊言,他真是大吃一驚。經得起磨勘的樂曲實在太少了!

從此,要去看別的心愛的作品的時候,他就免不了心驚肉跳……可憐他象中了妖法似的,到處都碰到同樣的失意!他為了某幾個大師簡直心都碎了,彷彿失掉了一個最愛的朋友,也彷彿突然發覺自己那麼信任的朋友已經把他欺騙了多年。他為之痛哭流涕,夜裡睡不著了,苦惱不已。他責備自己:是不是他不會判斷了?是不是他完全變了傻子?……不,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能看到太陽的光輝,更能感到生命的豐滿:他的心並沒愚弄他……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驚動他認為最好最純粹的作家,那些聖中之聖。他唯恐把自己對他們的信心動搖了。但一顆事事講求真理的靈魂,本能上對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顧:對這種鐵面無私的本能,又有什麼方法抗拒呢?——於是他打開那些神聖的作品,看看象軍中的禁衛隊似的最後一批精華……不料才看了幾眼,就發見它們並不比別的更純潔。他沒有勇氣繼續了。有時他竟停下來,闔上樂器,彷彿諾亞的兒子用外衣把父親裸露的身體給遮起來似的。①——

①諾亞為《舊約》中救人類於洪水的希伯萊族長,醉后裸卧,其二子薩姆與耶弗為之以衣覆蔽。

這樣以後,他對著這些廢墟喪然若失。他恨不得犧牲一切,不讓他神聖的幻象破滅。他心裡悲痛極了。幸而元氣那麼充足,他對藝術的信仰並不因之而動搖。憑著年輕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認為以前誰也沒經歷過人生,還得他重頭再來。因為沉醉於自己新生的力,他覺得——(也許並非沒有理由)——除了極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熱情和藝術所表現的熱情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以為自己表現的時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錯了。因為他充滿著熱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難發見熱情;但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辭藻中辨別出來。他所指摘的藝術家多數是這種情形。他們心中所有的,表現出來的,的確是深刻的感情;但他們語言的秘鑰隨著他們肉體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沒想到這些理由:他覺得現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與殘忍的脾氣,修正他對過去的藝術家的意見。最高貴的靈魂也給他赤裸裸的揭開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沒有被放過。而所謂可笑,在門德爾松是那種過分的憂鬱,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穩而言之無物;在韋伯是虛幻的光彩,枯索的心靈,用頭腦製造出來的感情;李斯特是個貴族的教士,馬戲班裡的騎①師,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氣,高貴的成分真偽參半,一方面是超然塵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厭惡的賣弄技巧;至於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緒淹沒了,彷彿沉在幾里路長的明澈而毫無味道的水底里。便是英雄時代的宿將,半神,先知,教會的長老,也不免虛偽。甚至那偉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啟後的祖師,——也脫不了誑語,脫不了流行的廢話與學究式的嘮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這位見過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時只是沒有精神的,加著糖②的宗教,而他的風格是七寶樓台式的,繁瑣纖細的風格。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牽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調子,彷彿靈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穌談情,克利斯朵夫簡直為之作惡,似乎看到了肥頭胖耳的愛神飛舞大腿。並且,他覺得這位天才的歌唱教師③是關在屋子裡寫作的,作品有股閉塞的氣息,不象貝多芬或亨德爾有那種外界的強勁的風,——他們以音樂家而論也許不及他偉大,可是更富於人性。克利斯朵夫對一般古典派的大師不滿意的,還因為他們的作品缺少自由靈動的氣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築"起來的:有時是一種情緒用音樂修辭學的濫調加以擴大的;有時只是一種簡單的節奏,一種裝飾的素描,循環顛倒,翻來覆去,用機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鋪張,發展。這種對稱的,疊床架屋的結構,——奏鳴曲與交響樂——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因為他當時對於條理之美,對於規模宏大,深思熟慮的結構之美,還不能領會。他以為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樂家的工作——

①李斯特於一八三九年曾受奧皇冊封為貴族,於晚年(1865)在羅馬入聖-芳濟會為修士。馬戲班騎師與江湖氣,均指其賣弄技巧。

②巴赫每作一曲,必先稱:「耶穌佑我!"一曲完成,必於紙尾附加一筆:「榮耀歸主!"其虔誠為音樂家中罕見,"見過上帝"一語尤指巴赫所作聖樂而言。

③巴赫曾任來比錫聖-托馬斯學院歌唱教師二十七年。

他的批評浪漫派,嚴厲也不下於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為最自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築"功夫的作家,象舒曼那樣在無數的小作品中把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全部灌注進去的人,他尤其恨他們,因為在他們身上認出他自己少年時代的靈魂,和所有他此刻發誓要擺脫乾淨的無聊東西。當然,虛偽的罪名決不能加之於淳樸的舒曼:他幾乎從來不說一句不是真正感覺到的話。然而他的榜樣正好使克利斯朵夫懂得,德國藝術最要不得的虛偽還不在於藝術家想表現他們並不感到的情操,倒是在於他們想表現真正感到的情操,——因為這些情操本身就是虛偽的。音樂是心靈的鏡子,而且是鐵面無情的鏡子。一個德國音樂家越天真越有誠意,他越暴露出德國民族的弱點,動搖不定的心境,婆婆媽媽的感情,缺少坦白,偽裝的理想主義,看不見自己,不敢正視自己。而這虛偽的理想主義便是一般最大的宗師——連瓦格納在內——的瘡疤。克利斯朵夫重讀他的作品時,不禁咬牙切齒。《洛恩格林》於他顯得是大聲叫囂的謊言。他恨這種粗製濫造的豪俠的傳奇,虛假的虔誠,恨這個不知害怕的,沒有心肝的主角,簡直是自私與冷酷無情的化身,只知道自畫自贊,愛自己甚於一切。這等人物,他在現實中只嫌①見得太多:有的是這種德國道學家的典型,漂亮而沒有表情,無懈可擊而刻薄寡恩,把自己看作高於一切,不惜犧牲別人來供養自己。《漂泊的荷蘭人》的濃厚的感傷情調與憂鬱的煩悶,使克利斯朵夫同樣不能忍受。《四部曲》中那些頹廢的野蠻人,在愛情方面完全枯索無味,令人作惡。西格蒙特劫走弱妹的時候,居然用男高音唱起客廳里的情歌。在《神界的黃昏》里,西格弗里德和布侖希爾德以德國式的好夫妻的姿態,在彼此面前,尤其在大眾面前,誇耀他們虛浮的,嘮叨的閨房的熱情。各式各種的謊言都彙集在這些作品里:虛偽②的理想主義,虛偽的基督教義,虛偽的中古色彩,虛偽的傳①瓦格納所作《洛恩格林》歌劇中的主角洛恩格林(天神),營救人間被冤的女子哀爾撒,並與之結為夫婦,條件為新娘絕對不能問其為何許人,從何處來。婚後哀爾撒向其追問,洛恩格林即飄然遠引,一去不返。當時瓦格納自比為洛恩格林,要社會愛他而不問其為何許人,從何處來。②《漂泊的荷蘭人》,《四部曲》,均瓦格納所作歌劇。《四部曲》原名《尼伯龍根四部曲》,包括《萊茵的黃金》、《女武神》、《西格弗里德》、《神界的黃昏》四歌劇。西格蒙特為《女武神》中人物,布侖希爾德在《女武神》以下三歌劇中均有出現,瓦格納歌劇本事均取材於古代日耳曼民族傳說,人物有神道,侏儒,野蠻人等。說,天上的神,地下的人,無一不虛偽。在此自命為破除一切成規的戲劇中間,標榜得最顯著的就是成規。眼睛,頭腦,心,決不會不發覺這種情形,除非它們自願——而它們竟甘心情願要受蒙蔽。對於這種幼稚而又老朽的藝術,野性畢露的粗人與裝腔作勢的小姑娘的藝術,德國人居然非常得意。

可是克利斯朵夫的厭惡是沒用的:一聽到這音樂,他照舊被作者惡魔般的意志抓住了,和別人一樣的激動,也許更厲害。他笑著,哆嗦著,臉上火刺刺的,心中好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於是他認為,在那些有這種颶風般的威力的人是百無禁忌的。他在唯恐幻夢破滅而戰戰兢兢的打開的神聖的作品中,發見自己的情緒和當年一樣熱烈,什麼也沒有減損作品的純潔:那時他快活的叫起來了。這是他在大風浪中搶救出來的光榮的遺物。多運氣啊!他似乎把自己救出了一部分。而這怎麼不是他自己呢?他所痛恨的那些偉大的德國人,可不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他最寶貴的生命嗎?他所以對他們這樣嚴,因為他對自己就是這樣嚴。還有誰比他更愛他們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頓的無邪,莫扎特的溫柔,貝多芬的英勇悲壯的心,誰比他感覺得更真切?韋伯使他神遊於喁喁的林間,巴赫使他置身於大寺的陰影裡面,頂上是北歐灰色的天空,四周是遼闊無垠的原野,大寺的塔尖高聳雲際……在這些境界中誰比他更虔誠呢?——然而他們的誑語使他痛苦,永遠忘不了。他把謊言歸咎於民族性,認為只有偉大是他們自身的。那可錯了。偉大與缺點同樣是屬於這個民族的,——它的雄偉而騷動的思潮,匯成一條音樂與詩歌的最大的河,灌溉著整個歐羅巴……至於天真的純潔,他能在哪一個民族中找到而敢於對自己的民族這樣苛求呢?

可是他完全沒想到這些。彷彿一個寵慣的孩子,他無情無義的把從母親那邊得來的武器去還擊母親。將來,將來他才會發覺受到她多少好處,發覺她多麼可貴呢……

但這小時期正是他閉著眼睛對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時期。他恨自己,恨他們,因為當初曾經五體投地的相信了他們——而這種反抗也是應當的。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摒棄,敢把沒有經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統否認。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見聞,使一個兒童把大量的謊言與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飽了,所以他若要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少年時期的第一件責任就得把宿食嘔吐乾淨。

克利斯朵夫到了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厭惡一切的關頭。本能逼著他把滿肚子不消化的東西一起淘汰。

第一先得擺脫那種令人噁心的多愁多病的情緒,那在德國人心中點點滴滴流出來的時候,象是從潮濕的地道里來的,有股霉爛的氣息。來點兒光明吧!來點兒光明吧!象雨點一樣多的歌,涓涓不絕的流出德國人的心情,散布著瘴氣,臭①味,必須來一陣乾燥峭厲的風把它們一掃而空才好。歌的題材永遠脫不了什麼慾望,思鄉,飛翔,請問,為何?敬月,敬星,獻給夜鶯,獻給春天,獻給太陽;或是什麼春之歌,春之快樂,春天的旅行,春夜,春訊;或是愛情的聲音,愛情的圓滿,情話,情愁,情意;或是花之歌,花之敬禮,花訊;或是我心殷殷,我心如搗,我心已亂,我眼已花;還有是跟薔薇,小溪,斑鳩,燕子等等來一套天真而痴癔的對白;再不然是提出些可笑的問句,——"要是野薔薇沒有刺的話",——"燕子築巢的時候,她的配偶是老的一個呢還是新結合的?"——總而言之,全是春花秋月,觸景生情,無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東西給褻瀆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濫用了!而最糟的是,一切都是浪費掉的,老在公眾前面把自己的心赤裸裸的拿出來,只想親熱的,楞頭楞腦的,向人大聲訴說衷曲。明明無話可說而偏偏絮絮不休!這些嘮叨難道沒有完的嗎?——喂!池塘里的青蛙,你們靜靜行不行!——

①此處所謂的歌(Lied)為德國特有的一種歌唱樂曲,有純粹的民間歌謠,亦有音樂家以著名的詩歌起成的。自無名作家以至貝多芬,舒伯特,舒曼等均製作甚夥,而庸俗作家的產量尤為豐富,在德國為家家戶戶歌詠的最通俗的音樂。本書中凡用仿宋體排的歌字,均指此種體裁的歌。

克利斯朵夫覺得最難堪的,莫過於表白愛情時的謊言,因為他更有資格拿它和事實相比。那套如譬如訴而循規蹈矩的情歌的公式,跟男子的情慾與女人的心都不相干。可是愛情這回事,寫作的人也經歷過來,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難道他們就是這樣戀愛的嗎?不,不,他們是扯謊,照例的扯謊,對自己扯謊;他們想要把自己理想化……而所謂理想化就是不敢正視人生,不敢看事情的真相——到處是那種膽怯,沒有光明磊落的氣概。到處是裝出來的熱情,浮誇的戲劇式的莊嚴,不論是為了愛國,為了飲酒,為了宗教,都是一樣。所謂酒歌,只是把擬人法應用到酒和杯子方面去的玩藝兒,例如"你,高貴的酒杯啊……"等等。至於信仰,應該象泉水一般從靈魂中出豈不意的飛湧出來的,這裡卻是象貨物一樣故意製造出來的。愛國的歌曲彷彿是寫來給一群綿羊按著節拍咩咩的叫的……——哎!你們大聲的吼罷!……怎麼!難道你們竟永遠的扯謊,——永遠的理想化,——連喝醉的時候,廝殺的時候,瘋狂的時候也要扯謊嗎?……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義。他以為這種謊言還不如痛痛快快的赤裸裸的暴露——骨子裡他的理想主義比誰都濃厚,他以為寧可忍受粗暴的現實主義者,其實這些人是他最大的敵人。

但他給熱情蒙蔽了。縹緲的霧,貧血的謊言,"沒有陽光的幽靈式的思想",使他渾身冰冷。他進著全部的生命力嚮往於太陽。他一味逞著青年人的血氣,瞧不起周圍的虛偽或是他假想的虛偽;他沒看到民族的實際的智慧在那裡逐漸造成一些偉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馴服或加以利用。要使一個民族的心靈改頭換面,既不是靠些片面的理由,靠些道德的與宗教的規律所能辦到,也不是立法者與政治家,教士與哲學家所能勝任:必須幾百年的苦難和考驗,才能磨鍊那些要生存的人去適應人生。

然而克利斯朵夫照舊作曲;而他指責別人的缺點,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能避免。因為創作在他是一種抑捺不住的需要,不肯服從智慧所定的規律的。一個人創作的動機並不是理智,而是需要——並且,儘管把大多數的情操所有的謊言與浮誇的表現都認出來了,仍不足以使自己不蹈覆轍,那主要是得靠長時期艱苦的努力的。在現代的社會裡,大家秉受了多少代懶惰的習慣之後,更不容易絕對的守真返樸。而有一般人,有一些民族,尤其辦不到;因為他們有種不知趣的痼癖,在極應當緘口的時候,偏偏讓自己的心嘮叨不已。

克利斯朵夫還沒認識靜默的好處:在這一點上他的精神是純粹德國式的;同時他也沒有到懂得緘默的年紀。由於父親的遺傳,他愛說話,愛粗聲大片的說話。他自己也覺察到,拚命想改掉;但這種掙扎反而使他一部分的精力變得麻痹了。此外他還得跟祖父給他的另外一種遺傳鬥爭,就是要准準確確的把自己表現出來極不容易。他是演奏家的兒子,賣弄技巧對他有很大的誘惑,當然是危險的誘惑:——那是純粹屬於肉體方面的快感,能夠把肌肉靈活運用的快感,克服困難,炫耀本領,迷惑群眾,一個人控制成千成百的人的快感。雖然追求這種快感在一個青年人是可以原諒的,差不多是無邪的,但對於藝術對於心靈究竟是個致命傷。那是克利斯朵夫知道的,是他血統里固有的;他竭力唾棄而結果仍免不了讓步。

因此,種族的本能與自己天賦的本能都在鼓動他,過去的重負象寄生蟲般黏著他,使他無法擺脫,他只能搖搖晃晃的前進,而結果已經和他深惡痛絕的境界相去不遠。他當時所有的作品,全是真實與誇張,明朗的朝氣與口齒不清的傻話的混合起。前人的性格束縛著他的行動,他的個性難得能突破包圍透露出來。

並且他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幫助他跳出泥窪。他自以為跳出的時候,實際卻是陷得更深。他暗中摸索,屢次嘗試,屢次失敗,糟蹋了許多精神與時間。甜酸苦辣的味道他都嘗過了,創作的騷動使他心緒不寧,也辨別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價值的。他想著些荒唐的計劃,輪廓龐大而宣傳哲理的交響詩,把自己難住了。可是他又太真誠,不能長此拿這些妄想來騙自己;他還沒有動手起草,已經不勝厭惡的把那些計劃丟開了。或者他想把最沒法下手的詩歌譜成序曲。於是他在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園地中迷了路。等到他親自動手寫腳本的時候(因為他自以為無所不能),那就完全是荒謬絕倫的東西,他又想採用歌德,克萊斯特,赫貝爾,或莎士比亞的名著,可是把原作的意義都誤解了。並非因為他缺少聰①明,而是缺少批評精神;他不了解別人,因為太想著自己,他到處只看見自己那個天真而浮誇的心靈——

①克萊斯特(1777-1811)為德國戲劇家。赫貝爾(1813-1863)為德國詩人。近代最大戲劇家之一,首創心理描寫。

除了這些根本沒法長成的怪物以外,他又寫了許多小曲,直接表現那些一剎那的——實際是最永久的——情感,寫了許多歌。在這兒,跟別的地方一樣,他竭力一反流行的習慣。他重新採用別人已經譜成音樂的著名的詩篇,狂妄的要跟舒曼與舒伯特作法不同而更真切。有時他把歌德筆下的富有詩意的人物,把迷娘或《威廉-邁斯特》中的豎琴師等等,刻②劃出他們明確而騷動的個性。有時他也製作一些愛情的歌,灌輸入獷野而肉感的氣息,把貧弱的藝術家與淺薄的群眾素來心照不宣的蒙在情歌上的感傷色彩,一掃而空。總而言之,他要使人物與熱情為了他們本身而存在,不讓那般星期日坐坐啤酒店,危機會隨便發泄一下感情的德國家庭當做玩物——

②歌德所作小說《威廉-邁斯特》,述一義大利伯爵洛泰利奧因女兒迷娘自幼被吉普賽人拐走,乃扮作行吟詩人,手彈豎琴,周遊各地尋訪,卒獲團聚。迷娘卒與大學生威廉-邁斯特結為夫婦。十九世紀法國音樂家托瑪採用此故事譜成歌劇,題作《迷娘》。

但他往往覺得詩人的作品太文雅,寧願採用最簡單的題材,什麼古老的歌,在善書里談到的年代悠久的敬神的民謠;他特意不用它們原有的讚美歌性質,而大膽的用世俗的,活潑的手法去處理。或者他利用一些成語,甚至隨便聽到的幾句話,民眾的對白,兒童的感想:這一類笨拙而平淡的語言例反透露出最純粹的感情。在這等地方,他是得其所哉了,他自己不覺得,可的確達到了深刻的境界。

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壞的居多,——他所有作品都充滿著生命力。當然不是全部新鮮的東西,那還差得遠呢。克利斯朵夫往往就因為真誠而顯得平凡;有時他不惜採用人家早已用過的形式,因為他覺得這種形式能夠準確表現他的思想,而且因為他的感覺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他無論如何不願意求新奇,以為只有平庸之極的人才操心這種問題。他但求說出自己的感覺,決不問前人有沒有說過。他很驕傲的相信,這才是求新奇的最好的辦法;世界上不是永遠只有一個克利斯朵夫嗎?憑著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氣概,他認為古往今來還一無成就,一切還得開始或是從頭再做。因為覺得內心這樣的充實,人生這樣的無窮無極,他就處於得意忘形的,歡欣鼓舞的境界。時時刻刻都在歡欣鼓舞。這種心緒也用不著快樂來支持,便是悲哀它也能夠適應:他的力是他歡欣鼓舞的泉源,是一切幸福,一切德性之母。生活罷,盡量的生活罷!……凡是感覺不到自己有這種力的醉意,這種生的歡欣(哪怕是極痛苦的生活)的人,便不是藝術家。這等於一塊試金石。必須不問歡樂與痛苦都能夠歡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偉大。門德爾松或勃拉姆斯,僅僅象十月的霧,象淅瀝的細雨,從來沒有這種神通。

這種神通克利斯朵夫卻是有的;他以天生的戇直冒昧的性格,盡量在人前顯露他的快樂。他不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惡意,只是想跟旁人分享他的快樂。他沒想到這種快樂會傷害大多數沒有這快樂的人。同時他也不管別人高興不高興;他就是極有自信,認為把自己的信念告訴人家是挺自然的。他把自己的豐滿和一般音符製造家的貧弱作了一個比較,覺得要人家承認他的優越是極容易,太容易了。只消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於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大家等著他。

克利斯朵夫並不隱瞞他的感想。自從明白了德國人的虛偽,對什麼都不願意看到真相之後,他就決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誠,絕對的,不稍假借的真誠,對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餘地。又因為他做什麼事都不能不走極端,便說出許多荒唐的話駭人聽聞。而他的小孩子偏偏也真是可驚。只要碰到一個人,他就馬上說出他對德國藝術的感想,好似一個人有了奇妙的發見,不願留為獨得之秘。別人聽了會對他不滿意,那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一發覺某一部名作裡頭有什麼荒謬的地方,他就一心想著這個問題而急於逢人便訴,不管聽的人是音樂家或是業餘的愛好者。他得意揚揚的發表他的怪論。旁人先還不當真,聽了他的胡說八道笑笑。可是不久他們發覺他老說著這一套,一味堅持的作風未免趣味惡劣。克利斯朵夫的那些怪論,顯而易見不是嘴上說說而是深信不疑的,那時大家就不覺得有趣了。並且他肆無忌憚,公然在音樂會裡叫叫嚷嚷,發表他刻薄的議論,或者明白表示瞧不起那般聲名顯赫的大師。

在小城裡,什麼都會不脛而走的傳播開去的:克利斯朵夫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漏過人們的耳朵。他去年的行為已經惹動公憤。大家沒有忘掉他和阿達那種招搖的無恥的行動。他自己倒是記不起了:歲月遞嬗,往事都成陳跡,現在的他和從前的他已經渺不相關。但別人替他一一想起: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鄰舍的過失,污點,悲慘的、醜惡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記在心,彷彿這是他們在社會上的職務。克利斯朵夫的案卷中,在過去的話柄之外,如今又加上一批新的。兩相對照,事情給襯托得更明顯了。從前是觸犯禮教,現在又傷害了風雅。最寬容的人說他是"標新立異",大多數卻肯定他是"完全瘋了"。

還有另一種更危險的輿論在外邊開始傳布;——因為是從最高方面來的,所以更轟動一時:——據說克利斯朵夫在繼續供職的宮廷中,膽敢對大公爵本人也不成體統的,毀謗德高望重的大師;他把門德爾松的《哀麗阿》稱做偽善的牧師的廢話,把舒曼的一部分歌也同樣加以侮辱;——而克①利斯朵夫這種話還是正當威嚴的親王們表示尊重這些作品的時候說的。大公爵冷冷的回答說:「聽你他話,先生,有時人家竟會疑心你不是德國人。」——

①《哀麗阿》為門德爾松所作有名的清唱劇。

這句報復的話,從那麼高貴的人嘴裡吐出來,直流傳到街頭巷尾。凡是妒忌克利斯朵夫的聲名,或為了其他的私仇而和他過不去的人,立刻補充說,他的確不是一個純粹的德國人。大家記得他父系方面是佛蘭德族。外方來的移民毀謗他所在國的榮譽當然不足為奇。這一下可把事情解釋明白了,而日耳曼民族除了看不起敵人以外,也更有理由抬高自己的聲價了。

至此為止,大家只是對克利斯朵夫作些精神上的報復,可是他還要提供更具體的材料。一個人自己要被人批評的時候去批評別人,是最不智的事。換了一個聰明一點的藝術家,一定會尊敬他的前輩。但克利斯朵夫認為別人的庸俗是應當瞧不起的,自己的力量是應當得意的,沒有理由把他的輕視別人和自己的得意藏在肚裡。而他的表示得意又是忘形的。最近一些時候,他非常的需要發泄。他一個人消受不了那麼些歡樂,要不是分一些給別人,他竟會快樂得爆裂的。既沒有朋友,他就把樂隊里的一個青年同事,叫做西格蒙-奧赫的,當做心腹。他是魏登貝格人,在樂隊里當副指揮:脾氣很好,城府極深,一向對克利斯朵夫很尊敬的。他對這位同事毫不提防;他怎麼會想到把自己的快樂告訴一個閑人或是敵人有什麼不妥呢?他們不是應該反過來感謝他嗎?他這是不分敵友,使大家一起快樂啊——殊不知天下的難事就莫過於教人家接受一樁新的幸福;他們幾乎更喜歡舊的苦難,因為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咀嚼了幾百年的糧食。

一想到這個幸福是得之於別人的,他們尤其受不了。這簡直是一種侮辱,直要無法避免的時候才肯容忍,而且他們是要設法報復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的心腹話儘管有一千個理由不會受任何人歡迎,但有一千零一個理由可以受到西格蒙-奧赫的歡迎。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克利斯朵夫雖然年紀很輕,可大有繼承的希望。奧赫既是純粹的德國人,當然承認克利斯朵夫有這個資格,既然宮廷方面這樣寵任他。可是奧赫自命不凡,以為倘若宮廷方面多了解他一點,他自己更有資格當指揮。所以看到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而戰意扮看正經面孔跑進戲院的時候,他就堆起一副異樣的笑容,來接受克利斯朵夫傾箱倒-e的心腹話了。

「哦,"他狡猾的說,"又有什麼新的傑作嗎?」

克利斯朵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這一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極了……要是你聽到的話……該死!那太美了!唉,將來能聽到這個曲子的,簡直是天賜之福!大家聽過以後連死也甘心的了。」

聽到這種話的可不是個聾子。奧赫並不一笑置之,也不拿這種幼稚的狂熱嘻嘻哈哈的打趣一番。克利斯朵夫的脾氣是倘使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他自己就會先笑的。可是奧赫假裝聽得出神,逗克利斯朵夫多說一些傻話;等到一轉背,就趕快添枝接葉的把這些話柄傳播出去。大家先在音樂家的小圈子裡把他挖苦一陣,然後好不心焦的等機會來批判那些可憐的作品——可憐的作品,不曾問世已經被判決了。

作品終於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在亂七八糟的稿子里,選了一闋以赫貝爾的《尤迪特》為題材的《序曲》,那種粗獷有力的作風,和德國人的萎靡不振對照之下,使他特別覺得可取。(可是他已經討厭這作品,認為赫貝爾老是不顧一切的喜歡賣弄天才,多所做作。)其次是一闋交響曲,借用瑞士畫家鮑格林的浮誇的題目,叫做:人生的夢,又加上一句小題辭:人生是一場短促的夢。還有是一組耿,和幾闋古典作品,再加奧赫的一支歡樂進行曲:那是克利斯朵夫明知平庸但為了表示親熱而放進去的。

幾次的預奏會還平靜無事。雖然樂隊絕對不了解所奏的作品,各人心裡對這種古怪的新音樂非常駭異,但還來不及有什麼意見;尤其在群眾沒有表示的時候,他們決不能有何主張。看到克利斯朵夫那麼自信,他們也就俯首帖耳的接受了。一般音樂師都很能服從,很有紀律,象一切良好的德國樂隊一樣。唯一的困難倒是在女歌唱家方面。她就是上次音樂廳中穿藍衣服的太太,在德國很有聲望,曾經在德累斯頓和拜羅伊特扮演瓦格納劇中的主角,肺量的宏大是沒有話說的。她雖然學會了瓦格納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藝術,把輔音唱得高揚,母音唱得沉重象擊錘一樣,可是就因為這樣,她沒有懂得自然的藝術。她對付一個字有一個字的辦法:所有的音都加強,所有的音節彷彿穿著鉛底鞋子在那裡重甸甸的拖,每一句都帶著悲劇的氣息。克利斯朵夫要求她把戲劇化的成分減少一些。她先還樂意聽從,可是天生笨重的聲音和賣弄嗓子的習慣使她無法控制。克利斯朵夫變得心煩意躁,告訴這位可敬的太太,說他是要叫人類說話,而不是要巨龍法弗奈吹小號。她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當然大不高興。她回答說①謝謝上帝,她已經知道什麼叫做歌唱,她也很榮幸的唱過勃拉姆斯的歌,就在那位大人物前面,而他也聽得津津有味。「那可糟了!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

①法弗奈為《西格弗里德》歌劇中守護尼伯龍根指環的巨龍,以女歌唱家善唱瓦格納作品,故以此諷之。

她傲然笑著,要求他把這句謎一樣的驚嘆語解釋明白。他回答說勃拉姆斯一輩子也沒有懂得什麼叫做自然,他的稱讚簡直是最難堪的責備,雖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時不大有禮貌,——就象她剛才指摘的,——可也不至於說出對勃拉姆斯那種唐突的話。

兩人繼續用這種口吻爭執下去;那位太太始終依著她慷慨激昂的方式唱,——結果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說他看明白了,那是她的天賦如此,沒法改的;但既然他的歌唱不好,還是乾脆不唱,從節目中刪掉得了——那時已經到了音樂會的前夜:大家都知道音樂會中有他的歌,她自己也在外邊提過;並且她不無相當的音樂天才,很能賞識那些歌裡面的某些優點;克利斯朵夫臨時改變節目等於是侮辱她。而她想到明天的音樂會也許會奠定青年音樂家的聲名,也就不願意跟這顆將升的明星傷了和氣。所以她突然讓步了,在最後一次預奏會中,完全依照了克利斯朵夫的指示。可是她打定主意,在下一天的音樂會中非用她自己的作風唱不可。

日子到了。克利斯朵夫一點不著急。他腦子裡裝滿了自己的音樂,沒法加以批判。他知道他的作品有些地方要給人笑。可是有什麼相干?一個人怕鬧笑話,就寫不出偉大的東西。要求深刻,必需有膽子把體統,禮貌,怕羞,和壓迫心靈的社會的謊言,統統丟開。倘若要誰都不吃驚,你只能一輩子替平庸的人搬弄一些他們消受得了的平庸的真理,你永遠踏不進人生。直要能把這些顧慮踩在腳下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偉大。克利斯朵夫居然這樣做了。大家很可能噓他,他有把握不讓他們安靜的。想到熟人們對曲子里某些大膽的部分會裝出怎樣的嘴臉,他暗略覺得好玩。他預備受一番尖刻的批評,先在肚裡好笑了。無論如何,除非是聾子,他作品中的力量是誰都不能否認的,——至於這力能否討人喜歡是另一問題。並且那有什麼關係?……時人喜歡!討人喜歡!……只要有力量就行了。讓它象萊茵河一樣把什麼都捲走吧。

他碰的第一個釘子是大公爵不到場。爵府的包廂里只有幾個不相干的人,在府里當隨從的太太們。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想道:「這混蛋跟我慪氣,他不知道對我的作品怎樣表示才好:他不來就是怕為難。"他聳聳肩膀,假裝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事。但別人看了很注意,這是對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個教訓,同時對他的前途也是個威脅。

聽眾也不比主子殷勤: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酸的想其他童年音樂會的盛況。要是他稍有經驗,一定會懂得演奏上品音樂的時候,聽眾的數目自然比不上演奏平凡音樂的時候:因為大部分人感到興趣的是音樂家而非音樂;而且一個跟普通人沒有分別的音樂家,顯然不及一個穿著短褲的兒童音樂家那麼好玩,那麼動人,能夠教傻瓜們開心。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會兒聽眾,決意開場了。他硬要自己相信這樣倒是更好,以為"朋友雖少,都是知己"——可憐他這種樂觀的心緒也維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樂儘管奏下去,場子里寂靜無聲。有種寂靜無聲是因為大家感情衝動到極點,快要湧出來的緣故。但眼前的寂靜簡直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大家彷彿睡著了。每一句音樂都掉在漠不關心的深淵裡。克利斯朵夫背對著聽眾,全神對付著樂隊,可是依舊感覺到場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種精神上的觸覺,能夠感知他演奏的東西是否在聽眾心裡引起共鳴。他照常打著拍子,非常興奮,可是從池子和包廂里來的那股沉悶的空氣,使他心都涼了。

終於《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禮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陣手,就靜下來了。克利斯朵夫寧可受人噓斥一頓……便是怪叫一聲也好!至少得有點兒生命的表示,對他的作品表示一點反響!……——可是完全沒有——他瞧瞧群眾,群眾也彼此瞧瞧。他們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見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關心的臉。

音樂重新開始,輪到那支交響曲了——克利斯朵夫幾乎不能終曲,屢次想丟下指揮棒,掉過頭來就走。他也傳染到了大眾的麻木,結果竟不懂自己指揮的東西了;他明明覺得掉入了煩悶的深淵。連他預料在某些段落上群眾會交頭接耳說的俏皮話也沒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的翻閱節目單。克利斯朵夫聽見眾人同時嘩啦啦的翻紙張的聲音;然後又是一平靜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後又是一陣有禮的掌聲表示懂得一曲已經奏完——大家靜下來以後還有兩三下零星的掌聲,因為沒有迴響,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虛顯得更空虛,而這件小小的事故更顯得聽眾是多麼厭煩。

克利斯朵夫坐在樂隊中間,不敢向左右張望一下。他真想哭出來,同時也氣得渾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們多討厭!多討厭!……一起替我滾罷!……」

聽眾稍為清醒了些,等著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的。剛才那些新作品等於一片大海,他們沒有指南針,只能在那裡彷徨;她可是穩固的陸地,決沒有令人迷失的危險。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輕蔑的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眾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時候,她的神氣就象王后。他們倆用著敵對的態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應當攙著她手臂,但他竟雙手插在袋裡,讓她自個兒出台。她氣沖沖的走過去;他很不高興的跟在後面。她一漏臉,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大家鬆了口氣,臉上發出光來,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鏡都一起瞄準。她對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開始唱起歌來,不消說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從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囑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這種搗亂他是預先料到的。一發覺她走腔,他立刻敲著鋼琴,憤怒的說了聲:

「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不理。他就在背後用著又重濁又生氣的聲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些氣憤憤的咕嚕,雖然台下聽不見,對樂隊里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把節奏拉慢,不該休止的地方也休止。他沒有留意,自顧自的彈下去,終於歌和伴奏相差了一節。聽眾一點沒覺得:他們久已認定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既不會悅耳,拍子也不會準的;但克利斯朵夫並不這樣想,他象瘋子似的,臉都扭做一團,終於爆發了。他突然半中間停下來,直著嗓子嚷道:「得了罷!」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然後也停住了。「得了罷!"他粗暴的又說了一遍。

全場為之愣了一愣。過了一忽兒,他又冷冷的說:「咱們再來!」

她愕然望著他,雙手哆嗦著,真想把樂器望他頭上扔過去;事後她竟不懂當時怎麼沒有那樣做。但她懾於克利斯朵夫的威嚴,只得重新開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地方也不敢變動:因為她覺得克利斯朵夫絕對不會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嚇得渾身發抖。

她唱完以後,台下掌聲不絕。他們並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別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樣的掌聲),——而是捧這位有名的老資格的女歌唱家:他們知道讚賞她是沒有錯的。同時大家還想補償一下她受的侮辱。他們隱隱然覺得她剛才唱錯了,但認為克利斯朵夫當場給她指出來簡直不成體統。大家都喊著"再來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堅決的把琴關上了。

她沒有發覺這樁新的侮辱;她心裡亂得很,根本不想再來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躲在化裝室里把胸中鬱積著的惱恨與憤怒一啟發泄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罵了一刻鐘……狂怒的叫聲一直傳到門外。據那些進去探望她的朋友出來說,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態度簡直跟下等人一樣。眾人的議論在戲院中是傳得很快的。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揮台演奏最後一曲的時候,場子里頗有些騷亂的現象。但這個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聽眾既喜歡這曲平凡的音樂,便不必噓斥克利斯朵夫而就有極簡單的辦法來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有心替奧赫捧場,熱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面了二三次;奧赫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而這時音樂會也完了。

大公爵和宮廷方面的人,那些終日無聊而愛說短道長的內地人,對音樂會的情形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恭維她歌唱的藝術,而在報導她所唱的作品的時候順便提了提那些歌。關於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幾行,所有的報紙全是大同小異的論調:「……對位學很有功夫。風格非常煩瑣。缺少靈感。沒有旋律。純粹是頭腦的而非心靈的產物。缺乏真誠。只想獨創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討論真正的獨創,舉出一般故世的大師,"不求獨創一格而自然獨創一格的",如莫扎特、貝多芬,呂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為證——然後筆頭一轉又轉到當地的戲院不久要重演克萊采爾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遠清新永遠美麗的歌劇"長篇累牘的描寫了一番。

總之,便是對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評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絕對不喜歡他的人自然更表現出陰險的仇視態度;——至於大眾,既沒有批評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惡意的批評家領導,只能一聲不出。讓大眾自己去思想的時候,他們就乾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他的作品不討人喜歡的理由不止一個,而有三個。第一,它們還不夠成熟。第二,它們還太新鮮,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這肆無忌憚的青年教訓一頓是大家都高興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頭腦不夠冷靜,不肯承認他的失敗是勢所必然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長時期的被人誤解以後,看慣了人類無可救藥的愚蠢,會變得心胸開朗;而克利斯朵夫還談不到這一點。他相信群眾,相信成功,以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備著成功的條件:這種幼稚的信心現在可是被粉碎了。有敵人,他倒認為稀鬆平常。但他覺得奇怪的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凡是他認為可靠的,一向對他的音樂感到興趣的人,從那次音樂會以後,再沒一句鼓勵他的話。他想法去試探他們,他們總是閃鑠其詞。他再三追問,要知道他們真正的思想:結果是一般最真誠的人把他從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東西,提出來作比較——接連好幾次,他聽到人家拿他的舊作做標準,說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幾年以前,在那些作品還是簇新的時候,他們也認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這是一般的原則。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一套,便大驚小怪的叫起來。人家不喜歡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許,甚至還歡迎,因為他並不想做每個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歡他而又不許他長大,硬要他一輩子做個小孩子,那可不象話了!在十二歲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歲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個階段上,希望要變,變,永遠的變下去……想阻遏一個人的生命不讓它發展的,豈非混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並非在於它幼稚無聊,而是在於有股前程無限的力潛伏在那裡!而這前程,他們竟想把它毀掉!……可知他們從來沒懂得他,也從來沒愛過他,他們所喜歡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別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他":他們的友誼其實是誤解……

也許他把這些情形誇張了些。一般老實人不能愛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的壽命,他們就會真誠的愛好:這是常有的現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濃了,他們虛弱的頭腦受不住,必須由時間來把這味道減淡一點才行。藝術品一定要積滿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許人家不了解現在的他,而等他成為過去之後再了解他。他寧可人家乾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氣憤之極。他痴心妄想的要人了解,替自己說明,跟人家辯論;這才是白費氣力,那不是要把整個時代的口味都改過來嗎?但他自信很強,決心要把德國人的口味徹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其實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要說服一個人決不是幾次談話所能濟事;他說話的時候既找不到適當的字,又是對大音樂家,甚至對談話的對方取著狂妄傲慢的態度,結果只多結了幾個冤家。殊不知他先得從從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強迫人家聽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壞星宿,恰好來給了他說服人家的機會。

他在戲院的食堂里和樂隊里的幾個同事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聽了他的藝術批評駭壞了。他們的意見也並不一致,但對他放肆的言論都大不樂意。中提琴師老克羅斯是個忠厚人,很好的音樂家,一向是真心喜歡克利斯朵夫的;他裝著咳嗽,想等機會說一句雙關的笑話把話題扯開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沒注意,倒反越說越有勁,教克羅斯灰心了:「他幹麼要說這些話呢?真是天曉得!一個人儘管心裡這麼想,可用不著說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這麼"想過;至少他懷疑過這些問題,克利斯朵夫的言論把他心裡的許多疑惑挑了起來,但他沒有勇氣承認,——一半是怕冒不韙,一半是因為謙虛,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號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願意聽;他只願意讚美:不論什麼東西,不論好的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讚美也沒有什麼等差,只知道讚美,讚美,讚美。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的愛好下品的音樂。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嘻笑怒罵的,痛詆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著浮誇的,動輒落眼淚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虛偽的大人物完全是出於真心。唯有他自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著貝多芬。哥赫卻更進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巴松管的史比茲。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著死的。他可非伏倒在地下死不可,因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於是,哥赫唉聲嘆氣,韋格爾做著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別人喊得更響,說著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他長著一頭烏黑的鬈髮,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望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同時望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對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著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他並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里。克利斯朵夫的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給史比茲奚落之下,更起得結結巴巴的,最後才找到了象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而當克利斯朵夫衝動之極,越出了他思想的範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後各人對於這種自以為是的爭辯也膩煩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但那青年很有禮貌的脫下帽子,微笑著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於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斧痛擊敵人的偏偏恭維了一陣。想到這點,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興的望著他,可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著咒否認。克利斯朵夫臉上登時有了光采。

「那末你認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足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

「哎,你真苛求……得了罷!……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所以你對德國音樂家的意見,我決不敢大膽批評。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塗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們讚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的昨天,永遠是過去的也永遠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

「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嘍。」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著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五十年已經太長了,應當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一些!……這才是一種衛生之道。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裡呢?他們一死,我們就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去爛,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不得回來。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我只要求他們別跟我來麻煩。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於事實。」

「也許是罷。不管怎麼樣,有些老人的確還年輕。」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從前有用的,第二次決不會再有用。只有變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丟開。在德國,老人太多了。得統統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著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討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解有同感,也認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只是聽到別人用誇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覺得有點刺耳。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肅,便認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更有學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討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曼海姆故意以發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他當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討論,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對他這麼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奏會中看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裡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對他做著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預奏完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曼海姆很親熱的抓著他的胳膊說:

「你有功夫嗎?……你聽我說。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里四個只會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眾說話不是有意思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願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誌。這是本地唯一有見解的雜誌,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的團體。你願意擔任音樂評論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盡可以為所欲為。別顧慮什麼公眾。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做個藝術家算得什麼!誰都可以噓他。可是批評家有權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傢伙!-場子里的聽眾,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交給你了。你愛怎麼想都可以,只要你裝做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麼。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終於答應了,非常感動的道謝。他只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內容絕對不受限制。

「自然-,自然-,"曼海姆回答。"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戲的時候,他又第三次去釘著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紹給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和其餘的朋友。他們都對他很誠懇。

除了華特霍斯是本地的舊世家出身,餘下的儘是猶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親是銀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園主;梅的是冶金廠經理;哀朗弗爾的是大珠寶商。這些父親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儉嗇刻,永遠守著他們的民族精①神,不惜千辛萬苦的搞錢,而對自己的毅力比對財富更得意。但那些兒子似乎生來要把父親掙起來的家業毀掉;他們取笑家庭的成見,取笑那種象螞蟻般苦吃苦熬,慘淡經營的生活;他們學著藝術家派頭,假作瞧不起財產,把它從窗里扔出去。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多大手面,儘管荒唐胡鬧,也不會昏了頭,忘了實際。並且做父親的也很留神,把韁繩拉得很緊。最會揮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個痛快;可是他一無所有,只能在背後直著嗓子罵父親吝嗇,心裡倒也滿不在乎,還認為父親的辦法是對的。歸根結蒂,唯有華特霍斯一個人財產自主,拿得出現錢,雜誌便是由他出錢維持的。他是詩人,寫些亞爾諾-霍爾茨和瓦爾特-惠特曼一派的——

①今歐洲人統稱希伯萊族為以色列人或猶太人。

「自由詩",一句長一句短的,所有的點,逗點,三點,橫划,①靜默,大寫字,斜體字,底下加線的字等等,都有一種極重要的作用,不下於疊韻和重複的辭句。他用各國文字中的字,各種沒有意義的聲音羼在詩里。他自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詩歌方面做一個塞尚納。的確,他很有想象力,②對枯索無味的東西很有感覺。他又是感傷又是冷淡,又是純樸又是輕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詩句裝做名士派。在時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可惜雜誌上,沙龍里,這等詩人太多了;而他還想做到只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沒有貴族偏見的王爺,其實他這種偏見比誰都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認。他有心在他主持的雜誌周圍只安插一批猶太人,為的教他的反猶太家屬駭怪,同時向自己證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對同人說話的口吻很客氣很平等,骨子裡是不動聲色的瞧不其他們。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錢非常得意,卻也由他們去,因為這樣他才能自得其樂的輕視他們——

①亞爾諾-霍爾茨(1863-1929)為德國新現實派的詩人兼劇作家。瓦爾特惠曼為十九世紀美國詩人。

②塞尚納(1839-1906)為法國後起印象派畫家,為二十世紀初期的野獸派、立體派之先驅。

而他們也瞧不其他聽任他們利用,因為知道他有利可圖。其實他們是互相利用。華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錢;他們拿出文才和做買賣的頭腦,同時也帶來一批主顧。他們比他聰明得多,並不是更有個性,那也許比他還少呢。但在這個小城裡,象在無論哪裡無論什麼時候一樣,——因為種族的關係而孤立了幾百年,刻薄的眼光給磨練得格外尖銳,——他們的思想往往最前進,對於陳舊的制度與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覺得最清楚。可是他們的性格不象他們的頭腦來得洒脫,所以儘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還是想從中漁利而並不願意改革。他們雖自命為在思想上獨往獨來,實際和那位貴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樣是內地的冒充時髦的朋友,同樣是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把文學當作消閑打趣的玩藝兒。他們喜歡裝出一副劊子手的神氣,可是並不凶,拿來開刀的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人,或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永遠不足為害的人。他們絕對沒有心思去得罪一個社會,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會,跟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接受他們早先排斥的偏見的;而當他們一朝冒著危險去對一個當代的偶像——已經在動搖的偶像,——大張撻伐的時候,他們也決不破釜沉舟,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問廝殺的結果如何,一場完了,必須等好些時候才會再來一次。非利士人盡可放心,那些新大衛派的黨徒①只是要人家相信他們發起狠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並不願意發狠。他們更喜歡和藝術家們稱兄道弟,和女演員們一塊兒吃消夜——

①德國大音樂家舒曼早年曾集合愛美愛真的同志,創立一秘密音樂團體,號稱"大衛黨";因古代以色列王大衛曾征服非利士人,而非利士人又為十九世紀德國大學生對一般商人市儈的輕蔑的稱呼,舒曼更以非利士人稱呼音樂界中的俗物與頑固分子。

克利斯朵夫在這個環境中很不舒服。他們最愛談論女人跟馬,而談得毫無風趣。他們都很呆板。華特霍斯說話慢騰騰的,聲音清楚而沒有音色,那種細到的禮貌顯得他又無聊又討人厭。編輯部秘書亞陶爾夫-梅是個臃腫笨重的傢伙,縮著腦袋,神氣很兇橫,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的:他事事武斷,從來不聽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對方的意見,壓根兒就瞧不起對方。藝術批評家高特林,有種神經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著眼睛,戴著副大眼鏡,——大概為了模仿他來往的那些畫家,特意留著長頭髮,默默的抽著煙,嘟嘟囔囔的說個一言半語,永遠沒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片妙的亂劃一陣。哀朗弗爾是個禿頂的矮個子,堆著笑容,留著淡黃色的鬍子,一張細膩而沒有精神的臉,彎彎的鼻子,在雜誌上寫些關於時裝和社交界的消息。他聲音軟綿綿的說些挺露骨的話;人很聰明,可是陰險,往往還很卑鄙——這般富家子弟全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個人豐衣足食的時候來反對社會是最奢侈的享受,因為可以把得之於社會的好處一筆勾銷,正象路劫的強盜把一個行人搜刮光了,對他說:「你還呆在這兒幹麼?去你的罷!我用不著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這一群人裡頭只對曼海姆抱有好感。當然他是五個人中最有生氣的一個,他對自己說的話和旁人說的都覺得好玩;他結結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說著混話,既不能有條有理的討論什麼,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很和氣,沒有野心,對誰都不記恨。其實他並不十分老實,常常扮著一種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與人無害的。他會醉心於一切荒誕不經的——往往是救世濟人的——理想,但其他那種精明的頭腦與玩世不恭的態度,他決不完全相信;便是興奮的時候他也能保持冷靜,永遠不至於為了實行理論而找麻煩。但他需要有點兒東西讓他風魔,那對他是一種遊戲,時時刻刻要變換的。日前他風魔的是慈悲。不用說,他覺得僅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夠的,非要顯得慈悲不可;他宣傳慈悲,同時又指手劃腳的加以表現。因為故意要鬧彆扭,反對家裡的人那種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對禮教,反對軍國主義,反對德國人的市儈氣,所以他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相信涅-,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麼,——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並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這種道德所標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娛樂,彷彿結社,而最後還要放上一個聖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偽,那味道在感覺細緻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噁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可是曼海姆並不拿這一套當真,只是玩玩而已。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隨時準備讓位的,無論什麼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麼古怪的野獸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戲,真心的做戲;在他沒有跟別人一樣恢復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面目和猶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的試過來。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內,克利斯朵夫成為他風魔的對象之一。曼海姆什麼都相信他,到處把他的名字掛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維備至。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寫著古怪的音樂,關於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並且是一表人材: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終於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裡來吃飯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於第斯。

這是他第一遭踏進一個猶太人的家庭。這民族雖然在小城裡人口不少,並且以它的財富,團結,智慧,在當地佔著重要地位,可是跟別的社會很少往來。民間一向對它抱著牢不可破的成見,暗中有點敵意,有種近於侮辱的憐憫。克利斯朵夫家裡的人就存著這種心。當年祖父是不喜歡猶太人的;——不料命運跟他開玩笑,他兩個最好的學生——(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這一下老人家可為難了:因為有時他真想擁抱這兩位優秀的音樂家,但又記其他們曾經把耶穌釘上十字架;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矛盾。臨了他還是把他們擁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們愛好音樂面上會原諒他們的——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自命為自由思想者,決不會掙了猶太人的錢而心裡起什麼疙瘩,還認為是極應該的;但他時常取笑他們,瞧不其他們——至於他的母親,可不敢斷定她偶然替猶太人當廚娘是不是一樁罪過。他們對她很傲慢:但她並不記恨,她對誰也不記恨,反而對這般被上帝罰入地獄的可憐蟲非常同情。在她去幫忙的人家,看見主人的女兒走過,或聽見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她就不由得要這樣想:

「多美麗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心裡可不大好過。她以為人家說猶太人的壞話固然不該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說壞話的)——老實人是到處有的,但猶太人管猶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更得體。

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這些成見,因為永遠要跟周圍的人鬧彆扭,所以反而受這個異族的吸引。可是他對它並沒有什麼認識。他有過來往的幾個猶太人只是最粗俗的一批,無非是些小商人和-集在萊茵河與大教堂中間的幾條街上的平民。他們以人類共有的群居本能,正在把那個區域變做猶太人居留地。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兒去閑逛,用著好奇而善意的目光,隨便瞧瞧那些腮幫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顴骨都很突出,堆著神秘的笑容,稍微有點下流神氣,恬靜的面部表情的和諧,不幸被粗俗的談吐與粗野的笑聲給破壞了。但便是在下層階級中,在這些腦袋特別大,眼睛沒有神,神氣渾渾噩噩,又矮又臃腫的人身上,在這最高貴的民族的沒落的後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穢的渣滓中間,也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那兒閃閃鑠鑠,好似在沼澤上空飄蕩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靈光四射的智慧,從污泥之中發射出來的微妙的電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著迷,有些惶惑。他想其中必有些高尚的靈魂在掙扎,必有些偉大的心靈想從泥淖中超拔出來;他很想能碰到他們,幫助他們;雖然沒認識他們,而且心裡還有些害怕,他已經喜歡他們了。但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猶太人有過什麼親密的關係,更沒機會接近猶太社會裡的優秀分子。

因此,上曼海姆家吃飯對他頗有一種新鮮的,甚至象禁果一般的誘惑力。而把禁果遞給他的夏娃使禁果顯得更有味道。一進門,克利斯朵夫眼裡只看見於第斯-曼海姆一個。她跟他至此為止所認識的女人完全不同。高大,輕靈,雖然長得結實,個子還是細瘦的;臉龐四周的黑頭髮並不多,可是很濃,部位很低,遮著太陽穴和瘦骨嶙峋的黃澄澄的腦門;眼睛有點近視,眼皮很厚,眼珠稍微突出了一點,高鼻子底下的鼻孔很大;腮幫清瘦,下巴厚重,氣色相當紅潤;美麗的側影輪廓很分明,很有性格;正面的表情比較含糊,複雜;兩隻眼睛和兩邊的面頰都是不相等的。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覺到一個很強的種族,感覺到雜湊在這個種族的模子里的許多成分,亂七八糟的,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她的美,特別在於那張不大說話的嘴巴,在於那雙因近視而顯得更深沉,因四周的黑影而顯得更陰氣的眼睛。

對於這雙不只是個人的而是整個種族的眼睛,必須一個比克利斯朵夫更有經驗的人,才能透過它們濕漉漉而火辣辣的眼帘,看出這個女人的真正的心。而這在一對又熱烈又沉悶的眼睛裡頭,他所發見的便是整個以色列族的靈魂,為她本人並沒意識到的。克利斯朵夫一見之下,可攪糊塗了。直要再過很多時候,常常在這種眼睛里迷失以後,他才能在這個東方的大海上看出一點頭緒來。

她望著他,清明的眼神毫無騷亂的現象;似乎這基督徒的靈魂被她全部看透了。他也感覺到。他覺得在她迷人的目光下面有股剛強,明白,冷靜的意志,毫不客氣的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雖是毫不客氣,可並無惡意。她只是拿他一把抓住了。有種賣弄風情的女人對誰都要施展一下迷人的魅力;於第斯可並不是這種作風。賣弄風情,她比誰都厲害;但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只讓本能去施展她的力量,——尤其對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容易征服的俘虜,更犯不上多費氣力。她更感興趣的是要認識她的敵人,——(凡是男人,陌生人,對她都是敵人,——以後遇到相當的機會也可能跟他們攜手)。人生是一場賭博,唯有聰明人才能贏;所以第一要看清敵人的牌而不能泄露自己的牌。能夠做到這一步,她就感到勝利的快意。她並不在乎勝利能否給她什麼好處。她這麼做是為了好玩。她熱心的對象是聰明,但並非那種抽象的聰明,雖然她頭腦相當紮實,研究無論什麼學問都可以成功,要是她願意的話,而且比她的哥哥更配繼承銀行家洛大-曼海姆的事業;然而她更喜歡活潑氣的,對付人的那種聰明。她最喜歡參透一個人的靈魂,估量它的價值,——(在這一點上,她和麥西的猶太女人稱金洋一樣仔細);——她靠著奇妙的感覺,能夠在一霎眼之間看破別人的弱點與污點,從而找到了心靈的秘鑰,把它抓住:這便是她控制人的手段。但她並不戀戀於她的勝利,也絕對不利用她的俘虜。好奇心與驕傲一朝滿足之後,她就把俘虜丟過一邊,注意別的對象去了。她這種力完全是虛耗掉的。在一顆這麼活潑的靈魂中有一股死氣。好奇與無聊這兩個特點,在於第斯是兼而有之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瞧著她,她也瞧著克利斯朵夫。她不大說話,但只要嘴角上露出一點不可捉摸的笑影,就可把克利斯朵夫催眠。笑影掠過以後,又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淡漠的眼睛;她招呼晚飯,冷冷的和僕人說話,似乎不再聽客人的話了。然後,她眼睛又亮起來,插幾句話,清楚明白,表示她什麼都聽到,什麼都懂得。

她把她哥哥對克利斯朵夫的評語冷靜的檢查了一下:她素來知道弗朗茲誇大的脾氣;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那個喜歡挖苦的性格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她哥哥不是在她面前誇說克利斯朵夫長得如何漂亮如何體面嗎?——似乎弗朗茲有種天賦,專門會看到事實的反面,或是故意以此為樂。但把克利斯朵夫仔細研究之下,她也承認弗朗茲說的並非完全虛妄;而她一步一步推究進去的時候,發見克利斯朵夫的確有一種力,雖然還沒固定,還沒平衡,但是很厚實很大膽。她看了很高興,因為她比誰都明白力量多麼難得。她有本領教克利斯朵夫說話,教他自動透露思想,顯出他智力的限度與缺點。她要他彈琴。她不喜歡音樂,可懂得音樂,並且能辨別出克利斯朵夫的音樂的特色,雖然毫不感動。始終保持著冷淡而有禮的態度,她只用幾句簡短,中肯,而沒有一點誇獎意味的話,表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

克利斯朵夫感覺到這一點,非常得意;因為他覺得這樣的判斷是有價值的,她的讚許是難得的。他毫不掩藏他有征服她的意思,而因此所表示的天真教三位主人都為之微笑:他只對於第斯說話,也只為了於第斯說話;對其餘兩個,他簡直不理,彷彿根本沒有那兩個人。

弗朗茲瞧著他,嘴唇和眼睛都跟著克利斯朵夫說話而扯動,神氣有點佩服又有點俏皮。他跟父親和妹子丟著眼風,不由得笑了出來。妹子卻不動聲色,只裝不看見。

洛太-曼海姆是個高大結實的老人:背有點兒駝,皮色鮮紅,灰色的頭髮梳得根根向上,象刷子一樣,須和眉毛都很黑;一張笨重的臉很有氣魄,神氣是喜歡挖苦人的。他用著老奸巨猾的和善的態度,也在研究克利斯朵夫;而他也立刻辨別出這個青年的確"有點兒東西"。但他既不關心音樂,也不關心音樂家:那不是他的一行,他一點不懂,而且非但不隱瞞,還為此自鳴得意:——象他這種人肯承認有什麼事不懂,是為的表示驕傲——克利斯朵夫很不客氣而並無惡意的,明白表示用不著銀行家先生奉陪,只要有於第斯小姐和他談天就不會寂寞了;老人家聽了覺得怪有意思,便去坐在火爐旁邊讀報,心不在焉的,含譏帶諷的,聽著克利斯朵夫的廢話和他古怪的音樂,想到竟會有人懂得這一套而覺得有趣,不由得暗中好笑;後來他也不願意再留神他們的談話,把估量生客這件差事交給女兒去了。而她也的確不辱使命。

克利斯朵夫走了以後,洛太問於第斯:

「嗯,你居然套出了他的真話;你覺得這個藝術家怎麼樣?」

她笑了笑,想了一會,作了個總結:「他有點兒糊塗,可並不傻。」

「對,"洛太接著說,"我也覺得這樣。那末他是會成功的了?」

「我相信他會成功。他是個強者。」

「好,"只有對強者才感興趣的洛太用著一種強者的邏輯回答,"那就該幫助他了。」

克利斯朵夫回去也很佩服於第斯-曼海姆,但並不動心。對這一點於第斯是看錯了。一個是由於感覺靈敏,一個是由於本能(那在他是代替機智的),兩人彼此都誤會了。她臉上那個謎和頭腦的活躍,的確把克利斯朵夫迷住了;但他並不愛她。他的眼睛和精神是受了誘惑,心可是並不——為什麼呢?——倒不容易說。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曖昧不明的或令人不安的性格嗎?但在別的情形之下,這反而多了一個刺激愛情的因素:一個人不怕自討苦吃的時候,才是愛情最強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的不愛於第斯,跟他們本人都不相干的。真正的理由,使他們倆都覺得有點屈辱的理由,是他和最近一次的戀愛還隔得太近。他並不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但他在熱愛阿達的時候消耗了多少的信心,多少的精力,多少的幻象,現在剩下來的已不夠培植一股新的熱情。要希望冒起另外一朵火焰,必須在心中另外燒起一堆火來:在舊火已熄,新火未燃的期間,只能有些轉眼即滅的火星,有些上次大火中留下來的殘灰餘燼,發出一道明亮而短促的光,因為缺乏燃料而馬上熄滅的。再過六個月,他或許會盲目的愛上於第斯。現在他只把她當朋友看待,——當然是一個亂人心意的朋友;——但他努力驅除這種騷亂:因為這會引其他對於阿達的不愉快的回憶。於第斯對他的吸引力,是在於她跟別的女人不同的地方,而非在於跟別的女人相同的地方。她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聰明女子。聰明,是的,她渾身上下都是聰明。便是她的美,——她的舉止,動作,面貌,嘴唇的曲線,眼睛,手,清瘦典雅的身段,——也反映出她的聰明;她的身體就是靠聰明塑成的;沒有了聰明,她就會顯得丑了。這聰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喜歡。他以為她胸襟如何寬大,如何洒脫,其實她並沒到這個程度;他還不知道她令人失望的地方呢。他渴想向於第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思想讓她分擔一些。他從來沒有能找到一個關切他的思想的人:得一知己是多麼快樂啊!他小時候常常抱怨沒有姊妹,認為一個姊妹應當比一個兄弟更能了解他。見到了於第斯,友誼那個虛幻的希望又復活了。他根本沒想到愛情。因為沒有愛情,所以他認為和友誼相比之下,愛情簡直太平凡了。

克利斯朵夫這種微妙的心理,於第斯不久就感覺到了,大為氣惱。她並不愛克利斯朵夫;而且為她顛倒的年輕人已經有過不少,都是本地有錢而有身分的子弟,即使克利斯朵夫對她傾心,也不見得會使她怎麼得意。但知道他竟無動於衷,她可心中有氣了。眼看自己只能在理智方面對他發生影響,未免太委屈了;女人要能使男人失掉理智才覺得更有意思!何況她並沒用什麼理智去影響人家,根本是克利斯朵夫一相情願,平空造出來的。於第斯脾氣很專橫。她樸素把她認識的一般青年的軟弱的思想支配慣了。既然他們庸庸碌碌,她認為控制他們也沒多大意思。對付克利斯朵夫可困難得多,所以也有趣得多。她壓根兒不理會他的什麼計劃,但很高興去支配那個簇新的頭腦,那股獷野的力,使它們成器,——當然是照她的而不是照她不屑了解的克利斯朵夫的辦法。但她立刻發覺要做到這一步非經過一番鬥爭不可;克利斯朵夫有的是各種各樣的成見,有的是她認為過激而幼稚的思想:那都是些敗草,她決意要拔掉的;可是一根都沒拔掉。她的自尊心一點沒得到滿足。克利斯朵夫倔強得厲害。既然不動愛情,他用不著在思想上對她讓步。

她不服氣,在某一個時期內想要征服他。克利斯朵夫那時雖然頭腦清楚,也差點兒重蹈覆轍。男子只要有人奉承,使他的驕傲與慾望獲得滿足,就極容易上當;而富於幻想的藝術家更容易受騙。於第斯不難把克利斯朵夫誘入戀愛的陷阱,把他再毀一次,也許毀得更徹底。可是她照例很快就不耐煩了,認為犯不上費那麼大的勁去征服這樣的一個人;克利斯朵夫已經使她膩煩;她已經不了解他了。

他一過了某種限度,她就不能了解。至此為止,她是完全懂得他的。再要往前,就不能單靠她出眾的聰明了;那需要一點熱誠,或者暫時可以刺激熱誠的幻想,就是說:愛情。她很了解克利斯朵夫對人對事的批判,認為很有意思,相當中肯;她自己也不是沒有這麼想過。她所大惑不解的是,在實行這些思想可能碰到危險或麻煩的時候,為什麼要把思想去影響自己的實際生活。克利斯朵夫對所有的人取著反抗態度是不會有結果的:他總不見得自命要改造社會吧?……那末是什麼意思呢?……不是自己把腦袋望牆上撞嗎?一個聰明人盡可批判別人,暗地裡嘲笑別人,輕視別人;但他的行事是跟他們一樣的,僅僅略勝一籌罷了:這才是控制人的唯一的辦法。思想是一個世界,行動又是一個世界。何苦做自己思想的犧牲品呢?思想要真實:那當然!可是幹麼說話也要真實呢?既然人類那麼蠢,擔當不了真理,幹麼要強其他們擔當?忍受他們的弱點,面上遷就,心裡鄙薄,覺得自己無掛無礙:你豈不得意?要說這是聰明的奴隸的得意也可以。但反正免不了做奴隸,那末即以奴隸而論,還是逞著自己的意志去做奴隸,不必再作那些可笑而無益的鬥爭。最要不得的是做自己思想的奴隸而為之犧牲一切。一個人不該上自己的當——她清清楚楚看到,要是克利斯朵夫一意孤行,走著和德國藝術德國精神的偏見反抗到底的路,一定會使所有的人跟他作對,連他的保護人在內,結果是一敗塗地。她不懂為什麼他要跟自己過不去,要把自己毀滅而後快。

要懂得這一點,先要懂得他的目的不在於成功而在於信仰。他信仰藝術,信仰他的藝術,信仰他自己,把這些當作不但是超乎一切利害的,而且是超乎他的生命的現實。等到她的批評使他不耐煩了,用著天真的誇大的口氣說出這些理由時,她先是聳聳肩膀,不拿他當真。她認為他只是唱高調,象她哥哥那樣,每隔多少時候總得宣講一番又荒唐又偉大的決心而決不冒冒失失去實行的。後來看見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這些空話著了迷,她便認為他是瘋子,對他不感興趣了。

從此她不再費心表現自己的長處,只拿出她的本相來了:她骨子裡是個十足地道的德國人,遠過於你一開頭所看到的,也遠過於她自己所想象的——大家錯怪以色列人,說他們不屬於任何民族,在歐洲無論哪一個地方都保存著他們清一色的民族性,不受當地民族的影響。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比猶太人更容易感染土著的氣息;法國猶太與德國猶太之間固然有不少共同點,但從他們居留的國家得來的不同點更多;他們接受異族的思想習慣特別快,並且接受的還是習慣多於思想。而所謂第二天性的習慣,在大多數人竟是獨一無二的天性,所以一個地方的土著根本沒資格責備猶太人缺少深刻而經過思考的民族性,因為這特性在土著身上連影子都找不到。

女人原來對外界的影響比較感覺靈敏,對生活情況也適應得更快,更能隨遇而安;而全歐洲的猶太女人尤其能把當地的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風氣學得維妙維肖,往往還過分,——同時仍保存著她們的輪廓,保存她們的民族特有的那種亂人心意的,濃烈的,經久不散的魅力。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驚異。他在曼海姆家遇到那些姑母,堂表姊妹,和於第斯的女朋友們。其中有幾個雖然極不象德國人,熱烈的眼睛和鼻子離得很近,鼻子又和嘴巴離得很近,輪廓分明,暗黃色的皮膚長得很厚,雖然她們整個的外表都不象德國女人,可是比真正的德國女人更徹底的德國化:談話,裝束,都跟德國女人一般無二,甚至還要過火。於第斯比她們這一批都高明;你比較之下就能看出她的智力有哪些過人的地方,她的人品有哪些是自己修養得來的。可是別人所有的大多數缺點,她也一樣具備。在思想方面她比別人自由得多,差不多完全獨往獨來,但她的行事並不比人家更大膽;至少她實際的利害觀念在這兒代替了她獨往獨來的精神。她相信社會,相信階級,相信偏見,因為通盤計算之下,她覺得這些對她還是有利的。她徒然嘲笑德國氣質,她自己就是亦步亦趨的追隨著德國潮流。她很感覺到某個知名的藝術家的平庸,但照舊尊敬他,因為他是知名的;而假使她和他有來往,她更要佩服他,讓自己的虛榮心滿足一下。她不大喜歡勃拉姆斯的作品,暗中還疑心他不過是個第二流的藝術家;但他的榮名使她肅然起敬;又因為收到過他五六封信,她更毫不遲疑的斷定他是當代最大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的價值,副官長弗雷希的愚蠢,都是她確認的事實;但弗雷希的追求她的財富,比克利斯朵夫純粹的友誼使她更得意:因為不管他多麼傻,一個軍官終究是另一階級的人物;而一個德國的猶太女子比別的女子更難踏進這一個階級。她並不相信這些無聊的封建觀念,也很明白假使她嫁給副官長弗雷希,倒是她給了他面子,然而她還是拚命想勾引他,不惜卑躬屈膝對這個傻瓜做著媚眼,逢迎吹拍,唯恐不至。這個驕傲的猶太姑娘,有資格驕傲的姑娘,銀行家曼海姆的聰明而眼高的女兒,樸素多麼瞧不起德國的小布爾喬亞婦女的,竟想降低身分去學她們的樣。

這一次的經驗,時間並不久。克利斯朵夫對於第斯的幻想很快就消滅了,差不多和幻想來的時候一樣快。說句公道話,這是應該由於第斯負責的,因為她一點不想法使他保留幻想。象這種性格的女子一朝把你批判定了,把你在心中丟開之後,你就不存在了,她心目中已經沒有你這個人,會對著你毫無顧忌的暴露她的靈魂,不以為羞,好似不怕在貓狗前面赤身露體一樣。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於第斯的自私,冷酷,性格的平庸。幸而時間還短,他沒有完全為她著迷。但他的發見已經使他痛苦,使他煩躁。他雖不愛於第斯,可愛著於第斯可能成就的——應該成就的人物。她美麗的眼睛使他感到一種痛苦的誘惑,難以忘懷;儘管他現在知道了這雙眼睛裡面只有一顆萎靡不振的心靈在那兒睡著,他仍舊把它們看做先前所看到的,他願意看到的那個樣子。這是沒有愛情的愛的幻覺。一般藝術家不完全耽溺在自己作品里的時候,那種幻覺在他們心中是占著很重要的地位的。無意中碰到的一張臉就會使他們有這個境界;他們能看出它所有的美,為本人不覺得的,不以為意的;而因為本人不以為意,所以藝術家更愛那個美。他們有如愛一件快要死滅而無人賞識的美妙的東西。

這也許是他自己看錯了,於第斯這個人說不定早已定局,不能再有什麼發展。但克利斯朵夫有過一個時候是相信她有前途的;這個幻覺始終存在,所以他不能用客觀的眼光去判斷她。他覺得她所有美好的地方都是她獨有的,她本身整個兒都是美好的;她所有的庸俗,應當讓德國與猶太這個雙重的民族性去負責,尤其是德國,因為他自己為了德國性格受過更多痛苦。既然別個民族他還一個都不認識,他就把德國氣質作為負罪的羔羊,拿世界上所有的罪過一起教它擔當。於第斯給他的幻滅,使他又多了一項攻擊德國氣質的理由,認為它摧殘了這樣一顆靈魂的熱情是不能原諒的。

這便是他和以色列族初次相遇的情形。他本希望在這個剛強而孤立的民族中間找到一個奮鬥的盟友,而今一切都成泡影。熱情衝動的直覺原是極不穩定的,常常使他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因此他立刻斷定,猶太民族並沒象一般所說的那麼堅強,而接受外來影響也太容易了。它除了本身的弱點之外,還要加上它到處搜羅得來的弱點。他在這兒非但找不到一些倚傍來支持他的藝術,反而有跟這個民族一同陷在沙漠里的危險。

一邊發覺了危險,一邊又沒衝過危險的把握,他便突然不上曼海姆家去了。人家請了他好幾回,他都謝絕了,也不說明理由。至此為止,他一向是殷勤得有點過分的,這一下突然之間的改變當然引起了注意:大家認為這是他的"怪僻",但曼海姆一家三個人,都相信跟於第斯不無關係;洛太和弗朗茲在飯桌上常常把這個問題作為取笑的資料。於第斯聳聳肩,說征服一個男人弄到這個局面也太妙了,接著又冷冷的要求她的哥哥別老跟她開這種玩笑。可是她也不放過逗引克利斯朵夫回來的機會。她寫信給他,借口問他一個只有他能解答的音樂問題,末了很親切的提到他近來很少去而大家渴想見見他的話。克利斯朵夫復了信,回答了她的問題,推說事情忙,始終不去。有時,他們在戲院里碰到。克利斯朵夫眼睛老向著別處,避免看到曼海姆家的包廂;於第斯存心想給他一個最動人的微笑,他卻裝做連於第斯這個人都沒看見。她也不堅持。對他既無所謂,她覺得這個起碼藝術家讓她白費心血也不應該。他要願意回來,他自個兒會回來的!要不然也就算了!……

結果真的算了;沒有他,曼希姆家裡晚上也並不怎麼寂寞。可是於第斯不由自主的恨著克利斯朵夫。他在的時候她不把他放在心上,她倒認為很平常,他要因之而不高興也可以;但要不高興到絕交的程度,那她覺得簡直是狂妄,驕傲,只有自私而沒有熱情——同樣的缺點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別人身上,於第斯就覺得不能容忍。

然而她對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行事倒反更注意。她不動聲色的逗他的哥哥提到這些問題,把他白天和克利斯朵夫的談話講出來,然後她含譏帶諷的評論幾句,凡是可笑的地方一樁都不放過,使弗朗茲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不知不覺的降低下去。

在雜誌方面,先是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還沒看出那些同事的庸俗;他們也因為他是自己人而承認他有天才。最初發見他的曼海姆還沒讀到他一個字,就已經在到處宣揚,說克利斯朵夫是個出色的批評家,他當作曲家是走錯了路,最近才由曼海姆把他點醒的。他們在雜誌上用著神秘的措辭替他的文章做預告,大大的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心。他第一篇評論披露的時候,在這個人心麻木的小城裡好似一塊大石頭掉在鴨塘里。題目叫做:音樂太多了!

「音樂太多了,吃的東西太多了,喝的東西太多了!大家不飢而食,不渴而飲,不需要聽而聽,只是為了狼吞虎咽的習慣。這簡直和斯特拉斯堡的鵝一樣。這民族竟是害了貪食症。你給他隨便什麼都可以。瓦格納的《特里斯坦》也好,《賽金根的吹號手》也好,貝多芬也好,瑪斯加尼也好,賦格曲也好,兩拍子的軍隊進行曲也好,阿唐,巴赫,普契尼,莫扎特,馬斯涅,都好。他連吃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只要有得吃。甚至吃了也不覺得快樂。瞧瞧他在音樂會裡的神氣罷。有人還說什麼德國式的狂歡!其實什麼叫做歡樂他們就不知道:他們永遠是狂歡的!他們的狂歡和他們的悲哀一樣是象雨水般隨便流的:賤如泥土的歡樂,沒有精神也沒有力。他們愣頭傻腦的笑著,幾小時的吸收聲音,聲音,聲音。他們一無所思,一無所感,只象一些海綿。真正的歡樂與真正的痛告,——力,——決不會象桶里的啤酒般流上幾小時的。它掐住你的咽喉,使你驚心動魄的懾服,以後你不會再想要別的:你已經醉了!

「音樂太多了!你們糟蹋自己,糟蹋音樂。你們糟蹋自己是你們的事;可是音樂,別胡來了罷!我不許你們糟蹋世界上的美,把聖潔的和聲跟惡濁的東西放在一隻籃里,把《帕西法爾》的《序曲》插在《聯隊女兒》的幻想曲和薩克管的四重奏中間,或是把貝多芬的柔板跟美洲土人舞樂或雷翁加伐羅的無聊作品放在一起。你們自命為世界上最大的音樂民族,你們自命為愛音樂。可是愛哪一種音樂呢?好的還是壞的?你們不論好壞都同樣的拍手喝彩。你們先挑一下行不行?究竟要哪一種?你們不知道,不願意知道:你們怕決定,怕鬧笑話……你們這種謹慎小心,替我見鬼去罷!——你們說,你們在一切偏見之上,是不是?——其實你們是被壓在一切偏見之下……」

於是他引了高特弗里德-凱勒的兩句詩,——那是一個蘇黎世的布爾喬亞,他的光明磊落,勇於戰鬥的態度,本地風光的生辣的氣息,是克利斯朵夫非常愛好的:

「得意揚揚自命為超乎偏見之上的人,

其實是完全在偏見之下。」

他又繼續寫道:「你們應當有勇氣保持你們的真!應當有勇豈不怕顯得丑!假如你們喜歡惡劣的音樂,就痛痛快快的說出來。把你們的本相拿出來。把你們靈魂上的不清不楚的胭脂花粉統統抹掉罷,用水洗洗乾淨罷。多少時候你們沒有在鏡中照照你們這副丑相了呢?讓我來照給你們看罷。作曲家,演奏家,樂隊指揮,歌唱家,還有你們,親愛的聽眾,你們可以徹底明白你們是什麼東西了……你們愛做什麼人物都可以,但至少要真!要真,哪怕藝術和藝術家因之而受到損害也沒關係!假使藝術不能和真理並存,那末就讓藝術去毀滅吧!真理是生,謊言是死。」

這番激烈的血平方剛的話,再加那種不雅馴的態度,自然使大家叫起來了。可是對於這篇每個人都包括在內而沒有一個人清清楚楚受到攻擊的文字,誰也不願意認為針對自己。每個人都是,都自以為,自稱為真理的朋友,所以那篇文章的結論決不致受人非難。人家不過討厭它的語氣,一致認為失態,尤其是出之於一個半官方藝術家之口。一部分的音樂家開始騷動了,憤懣的抗議了:他們料到克利斯朵夫決不會這樣就算了的。另外一批人自以為更聰明,去恭維克利斯朵夫有勇氣,可是對他以後的文字也同樣在那裡惴惴不安。

抗議也好,恭維也好,結果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已經沖了出去,什麼都攔不住他了;而且依著他早先說的話,作家和演奏家都免不了受到攻擊。

第一批開刀的是樂隊指揮。克利斯朵夫決不限於對指①揮樂隊的藝術作一般性的討論。他把本城或鄰近諸城的同事一一指出姓名,或者用著極明白的隱喻,令人一望而知說的是誰。譬如,每個人都能認出那個毫無精神的宮廷樂隊指揮,阿洛伊-洪-范爾奈,小心謹慎的老人,一身載滿了榮譽,什麼都害怕,什麼都要敷衍,不敢對樂師們有何指摘,只知道俯首帖耳的跟著他們的動作。除了有過二十年的聲譽,或至少經過學士院的什麼大老蓋過官章的作品以外,他決不敢把新作隨便排入節目。克利斯朵夫用著挖苦的口吻恭維他的大膽,稱讚他發見了加德,德沃夏克,柴科夫斯基;恭維他的樂隊演奏準確,節拍不差毫釐,表現得細膩入微;他提議在下次音樂會中可以替他把車爾尼的《速度練習曲》配成器樂來演奏,②又勸他不要過於疲勞,過於熱情,得保重身體——再不然,克利斯朵夫對他指揮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的作風發出憤怒的叫喊:——

①法、意兩國,凡負責及指揮某一教堂的音樂節目的,稱為教堂樂長(maitredechapelle)。在德國,十九世紀及以前,諸侯宮廷中的教堂樂長,亦稱Kapellmeister,近代用義更廣,不論教堂的、民間的、劇院的樂隊指揮,均統稱為Kapellmeister,比英語中的conductor多一點尊稱的意味。

②車爾尼為十九世紀鋼琴家兼作曲家,所作尤多為學生練習指法用的曲子。《速度練習曲》為此種練習曲之一。

「轟啊!轟啊!給我轟死這些傢伙罷!……難道你們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戰鬥,什麼叫做對於人類的荒謬與野蠻的戰鬥,——還有那個一邊歡笑一邊把它們打倒在腳下的力嗎?嘿,你們怎麼會知道呢?它所攻擊的就是你們!你們的英勇是在於能夠聽著,或忍著呵欠而演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因為這個曲子使你們厭煩……那末老實說出來罷,說那個曲子使你們厭煩,厭煩得要死!)——你們的英勇還有什麼表現?大概是光著腦袋,駝著背,忍著過路風而恭迎什麼大人物吧。」

對於這些音樂院的長老演奏過去的名作時所用的"古典"風格,他只嫌冷嘲熱諷的字不夠用。

「古典!這句話把什麼都包括了。自由的熱情,象學校的課本一樣被刪改修正了!生命,這片受著長風吹打的廣大的平原,——也給關在古典學院的院子中間!一顆顫動的心的獷野威武的節奏,被縮成鍾錘的擺動,安安靜靜的,規規矩矩的,按著四拍子前進,在重拍上加強一下!……你們要把大海裝入小玻璃缸,放些金魚,才能鑒賞大海。你們要把生命扼殺之後才懂得生命。」

他對這般他稱為"打包匠"式的樂隊指揮固然不客氣,但對"馬戲班騎師"式的名指揮尤其嚴厲,——他們周遊各地,教人家欣賞他們手舞足蹈的姿勢,爬在大名家的背上顯本領,把人盡皆知的作品弄得面目全非,難於辨識,在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中表現他們的身手矯捷。克利斯朵夫把他們當做賣弄風情的老婦,走江湖的吉普賽人,走繩索的賣技者。

演奏家也是給他嘲弄的好材料。他批判他們賣弄手法的音樂會時,聲明自己是外行,說這些機械的練習是屬於工藝學院的範圍的:時間的長短,音符的數目,耗費的精力等等,只有畫成圖表才能顯示,才能估量它們的價值。有時,一個著名的鋼琴家堆著笑臉,頭髮掉在眼角上,在兩小時的音樂會中解決了技術上最大的困難,克利斯朵夫說他根本還不能把莫扎特的一曲簡單的行板彈得象個樣——當然,他並非不知克服困難的樂趣。他自己也體味過來:這是人生一樂。但只看見作品的物質的一方面,認為藝術上的英勇壯烈就只有這一點,那他覺得又醜惡又可恥了。什麼"鋼琴之獅","鋼琴之豹",他都不能原諒——同時他對那般在德國很出名的老學究也不大客氣,因為他們苦心孤詣要保存名作的原文,便加意壓制思想的奔放,並且象漢斯-馮-彪洛夫那樣,表演一闋熱情的奏鳴曲的時候,簡直象教大家上一堂朗誦台詞的課程。①——

①漢斯-馮-彪洛夫(1830-1894)為德國十九世紀最大的鋼琴家和指揮家之一,此處批評其演技,系作者本人親聆以後的評語。

歌唱家們也有挨罵的份兒。克利斯朵夫對於他們粗俗笨重的歌唱和內地式的浮誇的腔派,心中真有千言萬語要說。這不但因為他記得和那位藍衣太太的爭執,而且許多使他受罪的表演更加強了他的恨意。他竟說不清他的眼睛跟耳朵哪一樣更難受。至於舞檯面的惡俗,服裝的難看,顏色的火暴等等,克利斯朵夫因為缺少比較的材料,還不能充分的批評。他所厭惡的,尤其在於人物、舉動、態度的粗俗,歌唱的不自然,演員的不能感染劇中人的精神,漠不關心的從一個角色換唱另一個角色,只要音域相仿。那些身發財發,好不得意的婦人,不管是唱伊索爾德是唱卡門,只知道賣弄自己。安福太斯居然變了費加羅!……但克利斯朵夫感覺得最清楚①的,當然是歌唱的惡劣,特別是以旋律的美為主的古典作品。德國已經沒人會唱十八世紀末期的那種完美的音樂,也沒人肯費心去研究了。格路克和莫扎特的清朗明凈的風格,與歌德的一樣,好似浴著義大利的陽光的,到韋伯已經染上狂亂顫動的氣息而開始變質,到梅亞貝爾又給笨重的漫畫手法變得可笑,而到瓦格納風靡一世的時候更被完全壓倒了。尖聲怪叫的女武神在希臘的天空飛過。斯堪的納維亞的神話掩蔽了南國的光明。現在再沒有人想到唱音樂,只想到唱詩。細節的疏忽,醜惡的地方,甚至錯誤的音符,都被認為無關宏旨,借口說唯有作品的全體才重要,唯有思想才重要②……——

①伊索爾德為瓦格納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的女主角,卡門為法國比才所作歌劇《卡門》的女主角。兩部作品的風格,女主角的性格,完全不同。安福太斯為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中的角色,費加羅為莫扎特歌劇《費加羅的婚姻》中的角色,性質迥異,聲部亦不同(一為男中音,一為男低音)。

②以上一段均系批評瓦格納歌劇對近代音樂的不良影響。瓦格納對歌劇另有一套理論,意欲融音樂、詩歌、哲學、神話、戲劇於一爐。而其歌劇的歌唱風格亦另闢蹊徑,此處即攻擊此種風格的弊病。

「思想!好,就談思想罷。彷彿你們是懂得思想的!……可是不管你們懂不懂,至少得尊重思想所挑選的形式。第一得讓音樂成其為音樂!」

而德國藝術家自命為對於表情與深刻的思想的關心,在克利斯朵夫看來簡直是開玩笑。表情嗎?思想嗎?是的,他們到處都用上了,——到處,而且是一律的。一雙羊毛靴子,跟一座彌蓋朗琪羅的雕像,他們一樣的會在其中找到思想,——不多也不少。不論演奏哪一個作家,哪一件作品,用的老是同樣的精力。在多數人心目中,音樂的要素只是音量,只要不是雜聲而是音樂的聲音就得了。德國人對唱歌的興趣那麼濃,其實只是為了聲帶經過了運動以後的快感。主要是盡量的鼓起氣來,盡量的放射出去,要有力,持久,按著拍子。克利斯朵夫稱讚某個有名的女歌唱家,說可以送她一紙健康證書。

他吆喝了藝術家還不算,更要從台上跳到台下,把那些張著嘴巴看他開刀的群眾教訓一頓。群眾被他呵斥之下,覺得啼笑皆非。那真要令人呼冤叫屈了,因為他們一向很留神,不加入任何藝術論戰,小心翼翼的跟一切棘手的問題都站得老遠,而且唯恐自己犯錯誤,所以對一切都拍手叫好。但克利斯朵夫認為拍手就是他們的罪狀!……對惡劣的作品拍手嗎?——那已經該死了!可是克利斯朵夫更進一步,說他們最不應該對偉大的作品拍手。

「輕薄的傢伙!你們想教人相信你們竟這樣熱烈嗎?……得了罷!這恰恰證明完全相反。要拍手,等熱鬧的結束來的時候再拍手罷,那些段落原來是象莫扎特說的為-驢子耳朵-寫的。在這兒,你們儘管盡興吧:人家是準備你們大叫①大嚷的,那也是音樂會中應有的一套。可是在貝多芬的《彌撒祭樂》以後鼓掌……你們不是該死嗎!……那明明是最後之審判。榮耀歸主那一章,驚心動魄的氣勢象海洋上的狂風②暴雨,大力士般的猛烈的意志好比一陣颶風,忽然停在雲端里,雙手攀著深淵,然後又奮力向太空飛去……狂風怒號。在最驚險的關頭,突然來了一段轉調,一種抖動的聲音透過烏雲從天上直落到顏色慘白的海上,象一片光。這是到了結束的階段。死神那種瘋狂的飛翔冷不防停了下來,它的翅膀被三道閃電釘住了。周圍的一切還在發抖,迷糊的眼睛還在發③花。心忐忑的跳著,氣息僅屬,四肢癱瘓……而最後一個音符還在振動的時候,你們已經在高興了,樂了,你們叫著,笑著,議論紛紛,拍手了!……難道你們一無所見,一無所聞,一無所感,一無所悟嗎?一個藝術家的痛苦為你們原來只是一齣戲,認為貝多芬臨終的血淚給描寫得非常精細!你們對耶穌上十字架竟喊著-再來一次!-這個超凡入聖的人在痛苦中掙扎了一輩子,結果只給你們這批愚夫愚婦消磨一個鐘點!……」——

①神話載,弗里基彌達斯因不喜阿波羅所奏的豎琴,被阿波羅將起耳朵變為驢耳。今以此語喻不懂音樂的人。

②貝多芬的《彌撒祭樂》共分五大頌曲:(一)吾主憐我,(二)榮耀歸主,(三)我信我主,(四)聖哉聖哉,(五)神之羔羊。而第二部《榮耀歸主》本身又分成三章,以下所描寫的是第一章的境界。

③所謂三道閃電系指第一章將結束時由大號用特別加強的聲量(fff)奏出的三個和弦。

這樣,他無意之間詮釋了歌德的兩句名言;不過他沒有達到歌德那種清明高遠的境界罷了:

「大眾把崇高偉大當作遊戲。要是他們看到了崇高偉大的面目,那就連望一望的勇氣也沒有了。」

克利斯朵夫還不肯就此罷休。熱情衝動之下,他跳過了群眾,象一顆炮彈似的去轟那個聖壇,那個禁地,那個庸才俗物的避難所——批評界了。他把同業罵得體無完膚。其中有一個膽敢攻擊當時最有天才的作曲家,最前進的樂派的代表,哈斯萊。他寫過許多標題交響曲,雖然不免偏激,究竟是才氣縱橫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小時候見過他,為了紀念當時的情緒,始終對他很感激。現在看到一個不學無術的愚蠢的批評家竟然敢教訓這樣的天才,不禁氣憤到極點,大叫起來:

「反了!反了!難道你除了王法以外,不知道還有別的法紀嗎?天才決不給你拖上庸俗的老路的。他創造法紀,他的意志會成為大家的規律。」

在這一段傲慢的開場白以後,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倒楣的批評家,把他近來所寫的荒謬的文字痛加批駁,淋漓盡致的訓了一頓。

整個批評界都覺得受了侮辱。他們一向對論戰置身事外,不想冒冒失失的去碰釘子;他們對克利斯朵夫認識很清楚,知道他內行,也知道他沒有耐性。至多他們之中有幾個很含蓄的表示,一個這樣優秀的作曲家越出了本行去亂撞未免可惜。他們不論意見怎麼樣(在他們能有個意見的時候),總還尊重他跟他們一樣享有批評家的特權,可以批評一切而自己不受批評。但看到克利斯朵夫突然把同行之間的默契破壞以後,他們立刻把他看做國民公敵了。他們一致認為,一個青年膽敢冒犯那些為國增光的宗師真是豈有此理,就開始對他作劇烈的攻擊。他們並不寫什麼長文章來一套有系統的辯論;——(雖然新聞記者有種特殊的本領,用不著顧到對方的論證,甚至毋須一讀,照舊能進行他的論戰,此刻也不願意跟一個實力充足的敵人在這種陣地上對壘。)——憑著多年的經驗,他們知道報紙的讀者總是相信他的報紙的,報紙而一有辯論的口吻就會減低自己的聲望;還不如直捷了當的肯定一切,或更好是否定一切。否定比肯定加倍有力。這是可以從重心律直接推演出來的:把一顆石子從上面丟下來,不是比望上拋更容易嗎?因此他們寧可用一些陰險的,挖苦的,侮辱的短文,逐日刊登在顯著的地位,把傲慢的克利斯朵夫形容得非常可笑,從來不指出他的姓名,但一切都描寫得十分明顯。他們把他的言論改頭換面,弄得荒謬絕倫;又講他的軼聞秘史,往往事出有因而一大半是平空捏造的,而且編得非常巧妙,剛好能挑撥克利斯朵夫跟城裡人的,尤其是宮廷方面的感情。他們也攻擊他的外表,面貌,服裝,勾勒出一幅漫畫。因為聽到再三再四的說,大家終於覺得克利斯朵夫真是這副模樣了。

克利斯朵夫的朋友們對這些都可以滿不在乎,倘使他們的雜誌在論戰中沒有挨打。其實外邊的攻擊不過是種警告;人家並不想把它牽入漩渦,而是有心把它和克利斯朵夫撤清,但這份雜誌怎麼不怕它的聲譽受到影響未免令人奇怪;他們暗示,倘若它再不檢點,就顧不得遺憾與否,對編輯部其餘的人也要下手了。亞陶爾夫-梅和曼海姆開始受到的攻擊雖然並不猛烈,已經使窠里的人張皇起來。曼海姆只是笑笑:以為那可以教他的父親,伯叔,堂兄弟,以及無數的家族著惱,他們自命對他的行為舉止有監護之責,一定要因之大為憤慨的。但亞陶爾夫-梅把事情看得非常嚴重,責備克利斯朵夫連累了雜誌。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把他頂回去了。其餘幾個因為沒有挨罵,倒認為這個老是向他們說大話的梅代他們吃些苦也挺有意思。華特霍斯暗中很高興;他說不砍破幾個腦袋就不成其為廝殺。自然,他意思之中決不是說砍破自己的腦袋;他自以為靠著他的門第與社會上的關係,處於絕對安全的地位,至於他的猶太同志們吃些虧也沒有什麼害處。至此為止還沒輪到的高特林和哀朗弗爾可不怕攻擊,他們倆會回敬的。他們覺得不愉快的倒是克利斯朵夫那種死心眼兒,使他們跟所有的朋友,尤其是跟所有的女朋友弄得很僵。看到最初幾篇文字,他們樂死了,以為這玩笑開得很妙:他們佩服克利斯朵夫搗亂的勁,同時以為只要一句話就能使他鬥爭的熱情降低一點,至少對他們所指定的某些男女朋友留些情分——可是不行。克利斯朵夫什麼話都不聽,什麼請託都不理會,只象瘋子一樣的蠻幹。要是讓他攪下去,簡直沒法在地方上過活了。他們的膩友已經哭哭啼啼,怒氣沖沖的到社裡來鬧過幾場。他們用盡手段勸克利斯朵夫在某些地方筆下留情: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他們生氣了,克利斯朵夫也生氣了;但他的態度還是照舊。華特霍斯看著這些朋友著急覺得好玩,絕對不動心,並且故意袒護克利斯朵夫使他們更迫。他也許比他們更能賞識克利斯朵夫的勇敢的蠻勁,佩服他不留退路也不為將來著想,只低著頭逢人便撞。至於曼海姆,對這番大鑼大鼓的吵架看得高興極了,自以為把一個瘋子帶到這群循規蹈矩的人里去的確是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眼看克利斯朵夫跟人家一拳來一腳去,他笑彎了腰。雖然他受著妹子的影響,開始相信克利斯朵夫真有點瘋頭瘋腦,他倒反更喜歡他;他需要在他喜歡的人身上找出些可笑的地方。所以他和華特霍斯兩人在別的朋友前面替克利斯朵夫撐腰。

他頭腦很實際,雖然竭力自以為不實際;因此他認為替朋友著想,最好把他的利害關係和當地最前進的音樂團體的利害關係打成一片。

象大多數的德國城市一樣,這裡也有一個瓦格納友誼會,代表反抗保守派的新思想。如今各處對瓦格納的聲望已經公認了,作品也排入了德國所有歌劇院的節目,替瓦格納辯護當然不會再有什麼危險。可是瓦格納的勝利是硬爭取得來的,而非由於人家的心悅誠服;骨子裡大眾仍舊很固執的抱著保守心理,尤其象這兒一樣的小城市,跟時代的潮流完全隔絕,只知道仗著古老的名片自命不凡。德國人天生的對新思想新潮流有種疑慮,凡是真實的強烈的東西,沒有經過幾代的人咀嚼的,他們都懶得去體會:這種情形在這裡比別的地方更厲害。固然瓦格納的作品已沒有人敢非難,但一切受瓦格納思想感應的新作品,大家都不大樂意接受:這就充分證明了上面所說的民族性。所以倘若一切的瓦格納友誼會能夠熱心保護藝術界新興的傑出的力量,那末它們很可以做些有益的事。有時它們的確盡過這種責任,布魯克納與胡戈-沃爾夫就受到某些瓦格納會的支持。但大宗師的自私自利往往使①門徒也跟著自私自利;拜羅伊特既然成了崇拜獨一無二的上帝之所,拜羅伊特所有的小支部也成為信徒們永遠禮拜同②一個上帝的小教堂。充其量,他們只在正殿旁邊的小祭壇上供奉幾個忠實信徒的神位,而還得這些信徒對那位獨一無二的,多才多藝的神明,音樂、詩歌、戲劇、玄學各方面的祖師,表示五體投地的崇拜,對他神聖的主義能夠一字一句的遵守勿渝才行。③——

①布魯克納(1824-1896)與胡戈-沃爾夫(1860-1903)生前受勃拉姆斯黨徒排擠。

②德國巴伐利亞邦拜羅伊特城的瓦格納劇院,為瓦格納親自設計監造,絕對不演他人作品。

③此處所稱大宗師,獨一無二的上帝,神明,祖師,均指瓦格納。

本地的瓦格納友誼會就是這種情形——可是它還裝點門面,想結納一批可為己用的有才氣的青年,已經在暗中對克利斯朵夫留意了很久。它不著痕迹的向他表示好感,他根本不覺得;因為他不需要跟人家聯絡,他不懂為什麼他的同胞一定要組織團體挨在一塊兒,彷彿單槍騎馬就什麼事都做不了:唱歌,散步,喝酒,都是不行的。他討厭所有的社團。但比較起來,他對瓦格納友誼會還容易接受,它至少辦些美妙的音樂會;而瓦格納派的藝術主張,他雖然不全部贊同,究竟比別的音樂團體跟他接近得多。單看它對付勃拉姆斯和勃拉姆斯黨跟他一樣激烈,似乎他和這個黨派之間的確還能找到一些共同的立場。因此他就聽人拉攏了。居間的是曼海姆,他是沒有一個人不認識的。雖非音樂家,他也是瓦格納會的會員——會中的領袖們早就留意克利斯朵夫在雜誌上掀起的論戰。他打發敵人的某些作風被認為很有力量,大可加以利用。固然克利斯朵夫對他們神聖的偶像也很不恭敬的刺過幾下,但他們寧可裝做不看見;——而且這幾下最初的,並不如何猛烈的攻擊,對於他們急於要趁克利斯朵夫未作更進一步的攻擊之前就去加以籠絡,也許不為無因,雖然他們並不承認。他們很殷勤的徵求他同意,可不可以拿出他幾支歌參加瓦格納會主辦的音樂會。克利斯朵夫聽了很得意,便答應了。他上他們會裡去,又禁不住曼海姆的慫恿,馬上入了會。

當時領導這個瓦格納友誼會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公認為權威的作家,一個是權威的樂隊指揮。兩人都是對瓦格納信仰極堅的。前者名叫姚西阿-葛林,寫過一部《瓦格納辭典》,可以使人隨時隨地了解大師的思想,可知者無所不知,可解者無所不解,真是他一生的傑作。他在飯桌上能夠整章整卷的背出來,不下於法國內地的中產階級熟讀《畢賽爾詩歌》。他也在《拜羅伊特公報》上發表討論瓦格納與亞利安①精神的文字。當然,他認為瓦格納是純種亞利安典型,德國民族在亞利安種內是抵抗拉丁的塞米氣息的中流砥柱,尤其能抵抗法國的塞米氣息的壞影響。他宣告高盧族淫靡的風②氣已經給打倒了,但他仍舊天天不斷的拚命攻擊,彷彿那個永久的敵人始終還有威脅的力量。他對法國只承認有一個大人物,高皮諾伯爵。葛林是個矮小的老人,很有禮貌,象處③女一樣動不動會臉紅的——會中另一個台柱名叫哀利克-洛貝,四十歲以前是一家化學廠的經理;然後丟掉了一切去做樂隊指揮。他的能夠達到目的,一半是靠他的意志,一半是靠他的有錢。他是拜羅伊特的狂熱的信徒:據說他曾經穿了朝山的布鞋從慕尼黑步行到拜羅伊特。奇怪的是,這位博覽群書,周遊大地,做過各種不同的行業而處處顯出性格堅強的人,在音樂方面竟會變成一頭巴奴越的綿羊。他所有的④那些特出的性格,一到這兒只使他表現得比別人更蠢。因為在音樂方面太無把握,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所以他指揮瓦格納作品的時候,完全依照在拜羅伊特註冊過的藝術家和指揮的演奏法。他要把演出的場面與五顏六色的服裝,照式照樣的摹仿,迎合瓦格納小朝廷里的幼稚而低級的口味。他很象那種風魔彌蓋朗琪羅的人,臨畫的時候把原作的霉點都要摹寫下來,因為霉點沾在神聖的作品上,所以也是神聖的了——

①《畢賽爾詩歌》為伏爾泰所作諷刺聖女貞德的長詩,純粹是反宗教的,曾風行一時。

②亞利安族被認為純血種的白種民族,源出中亞細亞,經由印度而移殖歐洲,征服土著,並與土著混合。至純種亞利安族究由現代何種民族代表,言人人殊,或謂日耳曼族,或謂拉丁族。塞米氣息系指塞米族的性格。塞米族指今之阿拉伯人,敘利亞人,猶太人。

③高皮諾伯爵(1816-1882)為法國外交家兼文學家,著有《種族不平等論》一書,認為亞利安族為最優秀的人種;而最純粹的亞利安種在今日為日耳曼人(但並非德國人,因德國人已與高盧族及斯拉夫族混血),即住居英、比及法國北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淡色頭髮,腦殼長度大於寬度四分之一的人。此項學說被德國學者利用,並轉指德國人為純種亞利安人,作為大日耳曼主義之根據。尼采與瓦格納等的主張,皆與高皮諾的學說有關。

④典出法國拉伯雷名著《巨人傳》:巴奴越受羊販鄧特諾詬辱,乃購其一羊驅之入海,群羊見之均憑而效尤,紛紛投海,卒至羊販鄧特諾於搶救時亦溺死海中。今以巴奴越綿羊喻盲從之群眾。

克利斯朵夫對這兩個人物原來不會怎麼欽佩的。但他們是交際場中的人物,和藹可親,相當博學;而洛貝只要談到音樂以外的問題也不無趣味。再加他是個糊塗蟲,而克利斯朵夫就不討厭糊塗蟲:覺得他們不象明白人那麼庸俗可厭。他還不知天下最可厭的莫過於說廢話的人,也不知在大家誤稱為"怪物"的人身上,所謂特色比其餘的人更少。因為這些「怪物"其實在只是瘋子,他們的思想已經退化到跟鐘錶的動作相仿。

葛林和洛貝為了籠絡克利斯朵夫,對他非常敬重。葛林寫了篇文章把他恭維了一陣;洛貝指揮他作品的時候完全聽從他的吩咐。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感動。不幸這些殷勤的效果給那般獻殷勤的人的不聰明完全糟蹋了。他不可能因為人家佩服他而對他們發生幻象。他很苛求;別人佩服他的地方倘使跟他的真面目相反,他就不容許;凡是把他認識錯了而做他朋友的,他差不多會認為仇敵。所以他極不滿意葛林拿他當做瓦格納的信徒,在他的《歌》和瓦格納的《四部曲》中找共同點,——實際是除了一部分音階相同以外根本渺不相關。而聽到自己的作品給排在一個瓦格納學者的無聊的仿製品旁邊,——兩頭又放著永遠少不了的瓦格納的兩件大作,他也並不愉快。

不用多少時候他就覺得在這個小黨派裡頭透不過氣來。這又是一個學院,跟那些老的學院一樣窄,而且因為它在藝術上是個新生兒,所以氣量更小。克利斯朵夫對於藝術形式或思想形式的絕對價值,開始懷疑了。至此為止,他以為偉大的思想到一處就有一處光明,而今他發覺思想儘管變遷,人還是一樣:而且歸根結蒂,主要還在於人:有怎麼樣的人,就有怎麼樣的思想。假如他們生來是庸俗的,奴性的,那末便是天才也會經由他們的靈魂而變得庸俗,奴性;而英雄扭斷鐵索時的解放的呼聲,也等於替以後的幾代簽下了賣身契——克利斯朵夫忍不住把這種意思說出來。他痛詆藝術上的拜物教,說什麼偶像,什麼古典的大師,都用不著;只有瞧不起瓦格納,敢把他踩在腳下,揚著臉前進,永遠看著前面不看後面的人,敢讓應該死的死而跟人生保持密切關係的人,才配叫做瓦格納思想的承繼者。葛林的胡說亂道惹惱了克利斯朵夫。他挑出瓦格納作品里的錯誤或可笑的地方。瓦格納的信徒們免不了說這是他妒忌他們的上帝,而且是荒唐可笑的妒忌。至於克利斯朵夫,他相信那些在瓦格納死後拚命崇拜瓦格納的人,一定就是在他生前想把他扼殺的人:這可冤枉他們了。象葛林與洛貝一流的人,也有受著靈光照耀的時間;二十年前他們也站在前鋒,然後象多數的人一樣留在那兒不動了。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上山只爬了第一段就不濟事而停住了,唯有極少數的人才有充分的氣力繼續趲奔。

克利斯朵夫的態度使那些新朋友很快的跟他疏遠了。他們的好感是樁交易:要他們站在他一起,必須他站在他們一起;而克利斯朵夫顯而易見連一點成見都不肯拋棄:他不願意加入他們的一黨。人家就對他冷淡了。他所不願意送給大小神明的諛辭,人家也不願意送給他了。他的作品不象從前那樣受到歡迎;有人還抗議他的名字在節目單上出現得太多。大家在背後嘲笑他,批評的話也多起來了,葛林和洛貝的不加阻止,似乎表示贊成他們的意見。可是會裡的人還不想跟克利斯朵夫決裂:第一因為萊茵河畔的民族喜歡騎牆派的作風,喜歡用不了了之的辦法使不上不下的局面盡拖下去;第二因為大家還希望克利斯朵夫就範,即使不能被說服,至少可能因疲勞而讓步。

克利斯朵夫卻不給他們有這種時間。他一發覺人家對他抱著反感而不願意明白承認,還想自欺其人的和他維持友好的關係,他就非要對方明白他是敵人不可。有一晚他在瓦格納友誼會中看出了大家的虛情假意,便直截了當的向洛貝表示退會。洛貝莫名片妙;曼海姆趕到克利斯朵夫家裡想調停。克利斯朵夫才聽了幾個字就嚷起來:

「不,不,不,不!別跟我再提這些傢伙。我不願意再看見他們了……我受不了,受不了……我對他們討厭死了,對他們連一個都不能看。」

曼海姆哈哈大笑。他這時忘了勸克利斯朵夫平平氣,倒是想看熱鬧了:

「我知道他們要不得,"他說,"可也不是從今天氣的:又出了什麼新的事呢?」

「沒有什麼新的事。我就是受夠了……好,你笑罷,笑我罷:沒有問題,我是瘋子。謹慎的人是照著理性行事的。我可不是這樣,我是頗衝動的。我身上的電積得太多的時候,它就需要發泄,不惜犧牲;要是別人受到痛苦,就算他們倒楣!也算我倒楣!我生來不是過集團生活的。從今以後,我只管我自己了。」

「你總不成對誰都不理罷?"曼海姆說。"你不能赤手空拳演奏你的音樂。你需要男的女的歌唱家,需要一個樂隊,一個指揮,需要聽眾,需要啦啦隊……」

「不!不!不!"克利斯朵夫嚷著;聽到最後一句他更跳起來:「啦啦隊!你不害臊嗎?」

「不是出錢收買的啦啦隊,——雖然老實說,除此以外,要群眾明白一件作品的價值還找不出第二個方法——可總得有人捧場,有個組織嚴密的小團體;這是每個作家都有的:朋友的用處就在這等地方。」

「我不要朋友!」

「那末你得給人家噓。」

「我願意給人家噓!」

這一下,曼海姆可樂死了。

「給人噓這種福氣你也保持不久的。將來人家會根本不奏你的作品。」

「不奏就不奏!你以為我非成個名人不可嗎?……是的,我過去一個勁兒想達到這個目的……真是無聊!發瘋!愚蠢!……彷彿滿足了最庸俗的驕傲,就能補償種種的犧牲:煩悶,痛苦,羞愧,恥辱,卑鄙無恥,討價還價,所有這些拿去收買光榮的代價!假使我還打著這種算盤,我真是見了鬼了!這一套再也不來了!我不願意再跟群眾和宣傳發生關係。宣傳簡直是無恥的玩藝兒。我要關起門來,只為了自己而生活,為了我喜歡的人而生活……」

「對啦,"曼海姆用著譏諷的口氣說。"可也得有個行業。你幹嗎不學做鞋子呢?」

「哎!要是我象那個妙人薩克斯一樣是個靴匠的話!我①的生活才多快樂呢!平時是靴匠,星期日是音樂家,而且是個自得其樂的,在小圈子裡跟兩三個知己玩玩的音樂家!這才象一種生活!……犧牲了我的時間跟心血,讓那些混蛋批評我,我不是發瘋嗎?有幾個老實人喜歡你了解你,不是比教成千成萬的傻子來聽你,瞎說一陣,吹拍一陣好多嗎?……什麼驕傲,什麼成名的慾望,這些魔鬼休想再抓住我了:這是你可以相信我的!」「一定相信,"曼海姆說著,心裡在想:「要不了一個鐘點,他會說出完全相反的話的。"於是他若無其事的加上一個結論,說道:「那末行啦,瓦格納友誼會的事就歸我去料理了?」——

①薩克斯為十六世紀德國詩人,早年曾為鞋匠。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舉起胳膊嚷起來:「我舌敝唇焦的跟你說了一個鐘點,竟是白費的嗎?……我告訴你,我再不踏進那個會裡去的了!我恨透了這些瓦格納會,所有的會,所有的羊圈,一定要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才能會起了聲音咩咩的叫。替我去告訴那些綿羊:我是一隻狼,我有牙齒,我不是生來啃草根的!」

「好,好,我跟他們說去,"曼海姆一邊走一邊覺得這早晨過得挺有意思,心裡想:「他是個瘋子……瘋得該鎖起來了……」

他急急忙忙去告訴妹妹,她聳聳肩膀說:「瘋嗎?他要教人家這麼想就是了!……其實他是愚蠢,並且驕傲得可笑……」

可是,克利斯朵夫在華特霍斯的雜誌上繼續發表他激烈的批評文章。並非他感到什麼趣味:他覺得批評這一行很討厭,差不多想丟掉了。但因為人家拚命要他住嘴,所以他有心固執,不肯露出讓步的神氣。

華特霍斯有點不放心了。只要拳頭不落在他身上,他永遠會毫不動心的站在雲端里看廝殺。但幾星期以來,別的報紙似乎忘了他的不可侵犯的身分,對他作家的自尊心居然開始攻擊了,而且刻薄得厲害;倘若華特霍斯精明一些的話,很可以看出那是朋友放的冷箭。的確,那些攻擊是哀朗弗爾和高特林兩人暗中唆使出來的:他們認為唯有這個辦法才能使他阻止克利斯朵夫的筆戰。而他們果然看準了。華特霍斯立刻公開的說克利斯朵夫使他厭煩,接著也不袒護他了。從此,雜誌里的人就想盡方法要他住嘴。可是要他住嘴,等於想把口罩去套在一頭正在咬東西的狗嘴上!人家對他說的話反而刺激他。他把他們叫做膽怯鬼,聲明他是什麼話都要說的,——凡是他有權利說的都要說。他們要攆走他,儘管把他攆走罷,那可以教城裡人知道他們跟別人一樣沒種;要他自動離開可辦不到。

他們聽了面面相覷,狼狽不堪,抱怨曼海姆送了他們這樣的一件禮物,一個瘋子。老是嘻嘻哈哈的曼海姆,誇口說他自有辦法制服克利斯朵夫,他打賭從下一篇起,克利斯朵夫就會在酒里攙些清水。他們表示不信;但事實證明曼海姆並沒誇口。克利斯朵夫的下一篇文字,雖談不上怎麼殷勤,可是對誰也沒有不客氣的話了。曼海姆的方法挺簡單,說穿了,大家都奇怪怎麼早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把他發表的東西再看一遍,看校樣也極快極馬虎。亞陶爾夫-梅屢次用婉轉的口氣責備他,認為有一個錯字就是丟了雜誌的臉。克利斯朵夫原來不把批評當作一種藝術,便回答說挨罵的人不會看不懂的。曼海姆就抓住機會說克利斯朵夫有理,校對是印刷所監工的事;他願意代勞。克利斯朵夫感激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大家一致告訴他,這種辦法可以免得損失時間,倒是幫了雜誌的忙。於是克利斯朵夫把校樣交給曼海姆,請他仔細的改。曼海姆自然不肯馬虎:那對他簡直是種遊戲。開場他只是很小心的改幾個字,刪掉一些令人不快的形容詞。後來看到事情很順當,他便膽子大片來,更進一步了:他把整個句子重新寫過,改動意義,著實顯出一點本領。這玩藝兒是在於大體上保持句子的輪廓,保持克利斯朵夫特有的筆調,同時把意義改得和克利斯朵夫的恰恰相反。曼海姆為了刪改工作所花的心血,遠過於他自己寫一篇;他一輩子也沒用過這樣的苦功。但他看著結果很得意:一向被克利斯朵夫挖苦的某幾個音樂家,看到他態度慢慢的緩和,終於恭維他們的時候,不禁大為詫異。雜誌里的人都歡喜極了。曼海姆把他嘔盡心血的傑作高聲朗誦,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有時哀朗弗爾對曼海姆說:「小心點兒!你太過分了!」

「嘔,沒有危險的,"曼海姆回答。

於是他變本加厲的幹下去。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沒覺察。他到社裡來丟下原稿就不過問了。有時他還把曼海姆拉到一邊說:

「這一回,我對他們才不客氣呢,這些下流東西!你念罷……」

曼海姆便拿來念了。

「嗯,你覺得怎麼樣?」

「凶極了,朋友,簡直不留餘地!」

「你想他們會怎麼說?」

「啊!一定是大叫大嚷-!」

可是毫無動靜。相反,在克利斯朵夫周圍,人家的臉色反而好看起來;他痛恨的人居然在街上向他行禮。有一回,他擰著眉毛,嘰哩咕嚕的跑到社裡來,把一張名片望桌上一丟,問:「這算什麼意思?」

這是最近被他痛罵了一頓的一個音樂家的名片,上面寫著"感激不盡"幾個字。

曼海姆笑著回答:「他是說的反話呀。」

克利斯朵夫馬上鬆了口氣:「嘿!我就怕我的文章使他高興呢。」

「他氣死了,"哀朗弗爾說,"可是他不願意表示出來,想裝得滿不在乎的一笑置之。」

「一笑置之?……混蛋!"克利斯朵夫氣憤憤的說。"讓我再寫一篇。最後笑的人才笑得痛快呢!」

「不,不,"華特霍斯聽了克利斯朵夫的話不大放心。"我不相信他是笑你。我看倒是屈服的表示,他是個真誠的基督徒;人家打了他左邊的嘴巴,他就把右邊的送上來。」

「那更妙了!"克利斯朵夫說。"嘿!膽怯鬼。既然他要,我就賞他一頓板子罷!」

華特霍斯還想插幾句,可是別人都笑起來了。

「讓他去罷……"曼海姆說。

「對,"華特霍斯忽然鎮靜了。"也不在乎多一篇少一篇!……」

克利斯朵夫走了。同事們手舞足蹈的狂笑了一陣。等到大家靜了一些,華特霍斯對曼海姆說:「笑儘管笑,究竟差點兒闖禍……我求你還是小心些罷。你要教我們倒楣了。」

「嘔,別急!"曼海姆回答。"日子還長呢……再說,我也替他放了好多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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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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