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隨軍牧師

25、隨軍牧師

很久以前隨軍牧師便開始在心裡起了疑惑,世間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有沒有上帝,他怎麼能肯定呢,身為美國軍隊中的一名浸禮教牧師,即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處境就夠艱難的了;若再沒了信仰,那境況就幾乎無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門的人總讓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無所畏懼、敢做敢為的人總讓他感到自己孤立無助,形單影隻。在軍中,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總像個局外人似的。官兵們在在他面前總不及在別的官兵面前那麼自在;連其他的牧師對他也不如他們彼此之間那麼友好。在一個以成功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一名教士應當鎮定自若,且能隨機應變。他痛苦地認識到,自己缺乏教士應具備的這種基本素質,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為具有這兩點而幹得相當出色。他生就沒有勝過別人的本領。他認為自己丑陋不堪,沒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與妻子團聚。

其實,牧師的長相幾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張討人喜愛而又顯得十分敏感的臉,像沙岩一樣蒼白、脆弱。他的思想相當開放。

也許,他真的是華盛頓-歐文。也許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簽的是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儘管對此他一無所知。他知道,在醫學史上,這種記憶錯誤是很常見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將什麼事情都弄清楚是辦不到的,甚至連為什麼辦不到也是無法知曉的。他清楚地記得——或者說他有印象清楚地記得——他見到約塞連時的那種感覺;他覺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約塞連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記得,大約兩周以後當約塞連再次出現在他的帳篷,要求免除他的戰鬥任務時,他產生了同樣的不安的感覺。當然,在此之前牧師已的確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就是在那間臨時的、非正規的病房裡。那個病房裡的每個病人看上去都為怠工而來,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渾身上下敷著石膏,綁著繃帶。一天人們發現他就這麼死了,嘴裡還含著溫度計。但是在牧師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個更為重大、更為神秘的場合見過約塞連。那次有意義的會面是在某個遙遠的、為時間的煙塵所淹沒的、甚至是在純屬超現實的時代里發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樣命中注定地承認:他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可幫助約塞連。

這樣的疑慮一刻不停地折磨著牧師那瘦削、多病的軀體。世上有沒有哪怕是一種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有多少天使能夠在一根大頭針的針尖上跳舞?上帝在創造萬物之前的那段漫長歲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沒有其他的什麼人需要防範,那有何必要在該隱的前額打上個保護的印記呢?亞當和夏娃真的生過女兒嗎?這些就是一直不斷地折磨著他的重大而又複雜的本體論問題,然而,在他看來,這些問題從來就不及善良和禮貌等問題來得重要。那些懷疑論者在認識論方面進退維谷的困境讓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對一些問題的解釋,可又不情願將問題視為無法解釋而不予理會。他從來都是處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懷希望。

那天約塞連坐在他的帳篷里,手裡捧著一瓶熱乎乎的可口可樂。這可樂是牧師為了安慰他才給他的。牧師猶豫不決地問道: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卻感到你過去好像經歷過它?」約塞連敷衍地點了點頭。牧師的呼吸由於急切的期待而變得急促起來,因為他準備讓自己的意志與約塞連的聯合起來,同心協力,最終揭開像巨大的黑幕一樣籠罩在人類生存之上的永恆奧秘。

約塞連搖了搖頭,接著解釋說,所謂dejavu不過是兩根共同活動的感覺神經中樞——他們通常是同時起作用的——在瞬間產生的極細微的時間差。他的話牧師幾乎沒聽進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願相信約塞連的話,因為他曾得到過一個徵兆,一個秘密而又不可思議的幻覺,那就是約塞連仍然缺乏勇氣,不敢將真話說出來。無疑,在牧師所揭示的事情中有著令人敬畏的含義,這就是:它要麼是一種神賜的頓悟,要麼是一種幻覺;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靈的垂青就是喪失了理智。這兩種可能使他內心充滿了同樣的恐懼和沮喪。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還有他從未聽說過的其他幻覺,其中之一可以簡單明了地解釋他親眼看見並親身經歷過的令人困惑的種種現象。也有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為會發生的事情壓根就沒發生過;可能他患了記憶方面而不是感覺方面的毛病;可能他從來也沒真正認為他親眼見過現在他自認為過去一度曾以為自己見過的東西;可能對於他曾一度以為是的東西,他現在的印象只不過是幻黨中的幻覺;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經在想象中看見過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樹上。

顯然,牧師現在已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適合干目前的這份工作。他常常考慮,如果他到部隊的某一其他部門去服役,比如說去步兵或野戰炮兵部隊當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當一名傘兵,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點。他沒有真正的朋友。在沒遇到約塞連之前,在飛行大隊的任何一個人面前他都會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約塞連相處,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約塞連常常表現得十分粗魯,並不時爆發出一些反抗行為,這常使得他感到緊張不安,並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情,既開心又惶恐。當牧師同約塞連和鄧巴一起呆在軍官俱樂部里,甚至同內特利和麥克沃特呆在一起時他才感到安全。同他們在一起,他便無需再與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該坐在哪兒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他用不著再同那些他不喜歡的軍官坐在一起了。平時,每當他走近這些軍官時,他們無一例外地用過分的熱情來歡迎他的到來,然後又非常不自在地等著他離去。他使得那麼多的人不舒服。大夥都對他非常友好,但沒有一個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說話,但沒有一人同他說過真心話。約塞連和鄧巴要隨和得多,同他倆在一起,牧師幾乎沒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那天晚上,當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時,他倆甚至還保護了他。當時約塞連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要進行干預,內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聲「約塞連!」卡思卡特上校一聽到約塞連的名字,臉色頓時煞白,而且讓大家感到吃驚的是,他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勁地往後退,最後竟撞到了德里德爾將軍的身上。將軍氣惱地用胳臂肘將他推開,並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師面前,叫他從今天開始每晚都到軍官俱樂部來。

牧師要想保持他在軍官俱樂部的地位是很難的,就同他想記往下一餐他該在大隊的十個食堂的哪一個食堂就餐一樣難。要不是如今他在軍官俱樂部里從他的那些新夥伴那裡找到了樂趣,他倒很願意被人從那兒攆出來。晚上如果牧師不去軍官俱樂部,那他也就沒地方可去了。他時常坐在約塞連和鄧巴的桌旁消磨時光,羞怯、沉默地微笑著,除非別人同他說話,否則他便一言不發。他的面前總是放著一杯濃濃的甜酒,可他幾乎一口也不嘗,只是不熟練地、別彆扭扭、裝模作樣地玩弄著一隻用玉米芯做成的煙斗,偶爾也往裡面塞些煙絲,抽上幾口。他喜歡聽內特利講話,因為內特利酒後說出的那些傷感的、又苦又樂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師本人那充滿了浪漫情調的孤寂惆悵,並且總能引發起牧師對妻兒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樣久久不得平靜。內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讓牧師感到有趣,他頻頻地朝著內特利點頭表示理解和贊同,以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內特利還沒有冒失到會向人誇耀自己的女朋友是個妓女的程度,牧師之所以會知道這事主要是由於布萊克上尉的緣故。每當布萊克上尉懶洋洋地從他們的桌旁經過時,他總要先使勁朝牧師眨眨眼,然後就轉向內特利,就他的女友將他嘲弄一番,說出來的話既下流又傷人。牧師對布萊克上尉的這種做法很是不滿,因此就產生了一個按捺不住的念頭,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沒有人,甚至連內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識到他,艾爾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師,不光是個牧師,而且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沒人意識到他還有個漂亮迷人、充滿激情的妻子——讓他愛得幾乎發狂,三個藍眼睛的小孩,他們的相貌顯得陌生,因為他已記不太清他們的模樣了。將來有一天當他們長大了的時候,他們會將他視為一個怪物。他的職業會給他們在社會上帶來種種尷尬,為此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原諒他。為什麼就沒人明白他實際上並不是個怪物,而是一個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竭力想過一種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們刺他一下,難道他就不會出血嗎?如果有人呵他癢,難道他就不會笑?看來他們從來就沒想過,他,同他們一樣,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體、有感覺、有感情。和他們一樣,他也會被同樣的武器所傷,因同樣的微風而感到溫暖和寒冷,並以同樣的食物充饑,雖然在這一點上他被迫做出讓步,每一頓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個人似乎意識到了牧師是有感情的,這個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設法去傷害這些感情,因為正是他越過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議向陣亡或負傷士兵的家屬寄發慰問通函。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他感到踏實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讓他與妻兒們在一起過一輩子,那他也就滿足了。牧師的妻子是個文靜的小個子女人,和藹可親,年紀剛過三十,皮膚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纖細,眼睛里流露出沉著和機靈;牙齒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張孩子似的臉蛋,顯得既生氣勃勃又嬌小可愛。牧師常常忘記自己孩子的長相,每次拿出孩子們的照片,總覺得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們的面孔。牧師就像這樣愛著他的妻兒,這種愛簡直強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總想放棄強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癱倒在地,像個被人遺棄的殘廢人那樣放聲大哭。圍繞著他的家人,他產生了許多病態的怪念頭,產生了許多悲慘、可怕的預感,不是想到他們得了重病就是認為他們遭到了可怕的意外。這些東西每天都在無情地折磨著他。他的思維也受到了這些念頭的侵擾,盡想著他的妻兒可能得了諸如惡性骨癌和白血病之類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會看見他那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夭折了,因為他從未教過妻子如何止住動脈出血。他還曾淚流滿面、眼睜睜地一聲不響地目睹了全家人在牆基插座旁一個接一個地觸電而亡的情景,因為他從未告訴過妻子人體是會導電的。幾乎每天夜裡他都會看到,家裡的熱水鍋爐發生了爆炸,他家那兩層木結構的樓房燃燒了起來,他的妻兒四人統統被燒死;他還看到了一件恐怖、慘不忍睹、令人震驚的慘禍的全部細節:他可憐的愛妻那一向整潔而又嬌弱的軀體竟被一個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機撞到了市場大樓的磚牆上,壓成了黏糊糊的一灘肉醬;他還看到,他那被嚇得歇斯底里地哭個不休的五歲女兒被一個長一頭雪白頭髮、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領著離開了那可怖的事故現場;那男人驅車把她帶到一個廢棄的采沙場,一到那裡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對他的女兒進行姦汙,最後把她給殺害了;幫他照管孩子的岳母,從電話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慘禍,當即就發了心臟病,倒在地上死掉了。於是,他那兩個年幼的孩子就在家裡慢慢地餓死了。牧師的妻子是個和藹可親、總能給人以安慰並善於體貼的女人。牧師渴望能再一次觸摸到她那勻稱的胳臂上的肌膚,撫摸到她那烏黑、光滑的秀髮,聽到她那親切、充滿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個比他堅強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時兩次給她去一封內容簡單而又乾巴巴的簡訊,而內心裡他成天想著要給她去許許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書,在那些數不清的信紙上熱切地、無拘無束地向她表達自己的真情,告訴他自己是如何謙卑地崇拜她,需要她,還要極其詳細地對她講明人工呼吸的實施方法。他還想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訴他對自己的憐憫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無法忍受的孤獨和絕望,同時要囑咐她千萬不要將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們夠得著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看紅綠燈。他不想讓她擔心。牧師的妻子是個具有直覺、性格溫柔、富有同情心並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夢似地想著同妻子團聚的情景,而這種想象總是無可避免地以歷歷在目的做愛動作而告結束。

讓牧師最感虛偽的就是主持葬禮。如果說那天樹上出現的鬼怪是上帝顯靈,藉以指責他對神明的褻瀆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職責時內心所感到的那種洋洋自得,那麼,對此他一點都不會感到震驚。面對死亡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卻要裝出一臉的莊嚴,故作悲傷之態,還要裝得像神靈似的對人身後的情況有所知曉,這乃是罪過中的罪過。他清晰地回憶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憶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見梅傑少校和丹比少校像兩根殘破的石柱似地肅立在他的兩旁;看見與那天同樣數目的士兵,以及他們那天所站立的位置;還看見了那四個拿著鏟子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的人,還有那令人厭惡的棺材和那個用紅褐色的泥土鬆鬆垮垮地堆起來的、顯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墳頭,以及那廣漠無垠、寂然無聲、深不可測並令人感到壓抑的天空。那天的天空出奇地空曠與蔚藍,就這種場合來說,它幾乎是帶有一種惡意。

他將會永遠記住這些情景,因為它們是自他有生以來降臨到他身上的最不尋常的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事件也許是一種奇迹,也許是一種病態的胡思亂想——就是那天出現在樹上的那個裸體男子的幻象。他該怎麼解釋這個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經見過的東西,又不是從未見過的東西,也不是幾乎能見著的東西;無論是「曾經相識」,還是「似曾相識」或是「從不相識」,這些說法都不夠圓滿,不足以將它概括進去。那麼它是鬼嗎?是死人的靈魂?是天國的天使還是來自地獄的小鬼?或者這整個怪誕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態的想象臆造出來的?難道他的思維發生了病變,或者是他的大腦朽爛了?樹上竟然會有一個裸體的男人——實際上有二個,因為第一個人出現不久就跟來了第二個,那人唇上留著棕色的小鬍子,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見他貼著樹枝,像行宗教儀式似地向前彎下腰,將一隻茶色的高腳酒杯遞給前者,讓他喝裡面的東西。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以前從未在牧師的腦子裡出現過。

牧師是一個有真誠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從來也沒法幫助任何人,甚至連約塞連的這件事他也沒幫上忙。當時他最終下定了挺而走險的決心,決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傑少校,問問他卡思卡特上校飛行大隊里的隊員是否真的如約塞連所說的那樣,當真會被逼著接受比別人更多的戰鬥飛行任務。牧師之所以會決定採取這一大膽、衝動的行動,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架。這以後,他就著水壺裡的溫水草草吞下了一塊銀河和魯絲寶貝牌夾心巧克力,權且用這些東西充當了一頓毫無樂趣可言的午餐。

餐畢,他便步行去找梅傑少校,這樣他離開時就不會讓惠特科姆下士看見。他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樹林,直到他剛離開的林間空地里的那兩頂帳篷看不見了才敢出聲。這之後他跳進了一條被廢棄的鐵路壕溝,因為在那裡面走路步子要踏實些。他順著那些陳舊的枕木匆匆走著,心裡越來越感到怒火難平。那天上午他接二連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須讓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會,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過氣來而上下起伏不已。他儘可能快地朝前走著,就差沒跑起來,因為他擔心一旦他慢了下來,他的決心可能會動搖。不久,他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鏽的鐵軌之間向他走來。他立即從溝邊爬了出來,俯身鑽進一片稠密的矮樹叢中隱藏起來,而後他發現了一條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陰暗的森林深處,於是他便沿著這條狹窄、簇葉叢生且布滿了青苔的小路,朝著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這一段路走起來要艱難得多,但他仍抱著與先前一樣的不顧一切的堅強的決心,跌跌撞撞地一個勁地向前走著。許多堅硬的樹枝擋在他的去路上,將他那毫無遮護的雙手扎得生痛,直至路兩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類植物變得稀疏起來。透過逐漸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綠色軍用活動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師東倒西歪地從它旁邊走過,繼而又經過了一頂帳篷,外面有一隻銀灰色的貓在曬太陽。後來他又經過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動房子,最後闖進了約塞連所在中隊的駐紮的那塊空地。此時他的嘴唇上滲出了鹹鹹的汗珠。他沒有停下,徑直穿過空地來到了中隊的文書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參謀軍士迎上前來招呼他。這個軍士長著高高的顴骨,留著一頭長長的淡黃色頭髮。他彬彬有禮地告訴牧師,說他儘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不在裡面。

牧師向他微微點了點頭以示謝意,接著就沿著夾在一排排辦公桌和打字機之間的通道,獨自朝後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間辦公室走去。他躍過了那條呈三角形的過道,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間空空的辦公室里。那扇活板門已在他身後關上。他艱難地喘著氣,渾身大汗淋漓。辦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覺得他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

十分鐘過去了。他板著面孔不悅地朝四下打量著。他一直緊閉著嘴巴,一副毫不氣餒的樣子;後來他突然想起那位參謀軍士剛才說的話:他儘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不在裡面,這時,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軟了下來。原來這些士兵在搞惡作劇!牧師驚恐萬狀地從牆邊縮了回來,辛酸的淚水一下子湧進了他的眼眶。他那顫抖的嘴唇里迸發出一聲哀哀的嗚咽。梅傑少校在別處,而另一間屋子裡的士兵卻把他當成了惡意嘲弄的對象。他幾乎能看見他們像一群貪婪的雜食野獸一樣,揚揚得意地躲在帆布牆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們就要帶著粗野的歡笑和嘲諷無情地朝著他猛撲過去。

牧師為自己的輕信而暗暗地在心裡咒罵自己。驚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樣東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鏡和一撮假鬍子什麼的,好讓自己化裝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有一個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對寬厚的、肌肉發達的、長著二頭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能毫無懼色地踱出門來,以咄咄逼人的權威和充分的自信,將這幾個迫害他的惡毒傢伙徹底擊敗,讓他們一個個都嚇破膽,全都魂飛魄散、後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氣去面對他們。此時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這條路倒是很清靜,於是牧師從梅傑少校辦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繞過帳篷的一角,縱身跳進鐵路的壕溝躲了起來。

他低低地弓著身子急急忙忙地溜著,故意掛著一臉怪模怪樣的笑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和藹可親的樣子,生怕會被什麼人撞見。每當見對面有人向他走來,他就立即離開壕溝鑽進樹林,然後便發瘋似地跑過樹木橫生的樹林,就像後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雙頰因羞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了一陣陣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聲,還隱約瞥見在灌木叢的深處和高高掛在頭頂上方的茂密的樹葉中有許多張邪惡的醉臉,正沖著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樣,陣陣發痛,於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來。他疾步向前走著,漸漸腳步蹣跚起來,最後實在走不動了,一下子癱坐在了一棵滿是樹瘤的蘋果樹上。當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時,為了不讓自己摔倒,他伸開兩隻胳臂抱住了樹身,可不料腦袋卻重重地撞在了樹榦上。此時他滿耳朵聽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並夾雜著嗚咽的喘息聲。幾分鐘過去了,可感覺卻像是過了幾小時,這時他才意識到這陣將他整個人淹沒了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原來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漸減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氣站起來了。他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林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既沒有魔鬼般的笑聲,也沒有人在追趕他。此時他感到極度的疲憊、傷心,並且渾身髒兮兮的,因而無法感到寬慰。他用麻木和顫抖的手指將皺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極大的自制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間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師不時痛苦地想到心臟病發作的危險。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車仍舊停在空地上。牧師踮起腳尖偷偷地繞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帳篷後面,卻不願從前面的入口處經過,以免被下士看見,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長氣之後,他趕緊溜進了自己的帳篷,可一進門卻發現惠特科姆下士彎曲了兩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雙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就擱在牧師的毯子上。下士嘴裡吃著牧師的條形糖塊,臉上掛著一種輕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著牧師的一本《聖經》。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魯地、毫無興趣地質問道,連頭都沒抬一下。

牧師的臉紅了起來,立即躲躲閃閃地將臉避開。「我到樹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搶白道,「別相信我。可你就等著吧,看我會幹出些什麼事來。」他在牧師的糖塊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飢餓的樣子,然後含著滿嘴的糖繼續說道,「你不在的時候有人來拜訪你了,是梅傑少校。」

牧師吃驚地猛然轉過身來,叫道:「梅傑少校?梅傑少校來過?」

「我們現在說的不就是這個人嗎,難道不對?」

「他上哪去了?」

「他跳進了鐵路壕溝,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竊笑道,「真是個怪物。」

「他有沒有說他來幹什麼的?」

「他說他有件要緊事需要你幫忙。」

牧師大吃一驚。「梅傑少校是這麼說的嗎?」

「不是說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確的口氣更正道,「他是寫在一封給你的私信上的,信還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師朝那張他用來當辦公桌的橋牌桌上掃了一眼,桌上只有一隻令人討厭的桔紅色梨形番茄。這隻番茄是他今天早上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得來的。他已經把它給忘了,而此時它仍舊躺在桌子上,就像一個不可磨滅的血紅色的象徵物,象徵著他的愚蠢與無能。「信在哪兒呀?」

「我把它拆了,讀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聲將《聖經》合了起來,緊接著又從床上跳了下來。「怎麼啦,你不信我的話?」說完便走出了帳篷。可他緊接著又折了進來,差點和牧師撞個滿懷,因為牧師正跟在他的後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傑少校。

「你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託給別人,」惠特科姆下士陰沉著臉對他說,「這是你的另一個毛病。」

牧師知錯地點了點頭,匆匆地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也來不及向他表示歉意。此時他能感覺到命運之手正在老練而又專橫地擺弄著他。現在他意識到了,這天梅傑少校已經兩次在壕溝里迎面向他跑來。而牧師也兩次竄進林子,非常愚蠢地將這次註定的會面給推遲了。他儘可能快地沿著碎木橫陳、寬窄不一的鐵道枕木往回奔,心裡因強烈的自責而無法平靜。灌進鞋襪的小砂礫將他的腳趾磨得生痛。這種強烈的不適使他那張蒼白而又勞累的臉不自覺地皺了起來。八月初的這個下午變得越來越悶熱。從他的住地到約塞連的中隊將近一英里。等他到達那裡時,牧師身上那件淺褐色的夏季制服襯衫早已被汗水給浸透了。他氣吁吁地又一次衝進了中隊文書室的帳篷,不料卻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詐、說話和氣、瘦臉上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的參謀軍士的斷然阻攔。他要求牧師呆在外面,因為梅傑少校在裡面,並告訴他在梅傑少校出來之前不能讓他進去。牧師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著他。為什麼這個軍士這麼恨他?他的嘴唇蒼白,不住地顫抖著。他感到渴得難受。這些人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一切難道還不夠可悲嗎?參謀軍士伸出一隻手,牢牢地抓住牧師。

「對不起,長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禮的憂鬱語調抱歉地說,「可這是梅傑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見任何人。」

「他想見我,」牧師懇求道,「我剛才來這兒的時候他去我的帳篷找我了。」

「梅傑少校去你那兒了?」

「是的,他去過。請你進去問問他。」

「恐怕我不能進去,長官。他也不想見到我。或許你可以留張紙條給他。」

「我不想留條子。難道他就不能破個例嗎?」

「只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這樣。上一次他離開帳篷是為了參加一位士兵的葬禮。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況下才在辦公室里接見了一個人。一個叫約塞連的轟炸員逼著——」

「約塞連?」這一新的巧合使牧師興奮得滿臉放光。這難道是正在形成中的另一個奇迹嗎?「可我現在想和他談的正是這個人的事呀!他們有沒有談到約塞連究竟該執行多少次飛行任務?」

「談了,長官。他們那次談的正是這件事。約塞連上尉已經執行過五十一次戰鬥飛行任務,他請求梅傑少校允許他停飛,這樣他就用不著再多飛四次了。當時卡思卡特上校還只要求飛滿五十五次。」

「梅傑少校是怎麼說的?」

「梅傑少校告訴他這件事他無能為力。」

牧師的臉沉了下來。「梅傑少校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長官。實際上他還建議約塞連去找你幫忙。長官,您真的不想留張條子下來嗎?我這兒有現成的鉛筆和紙。」

牧師搖了搖頭,失望地咬著他那幹得發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色尚早,可卻發生了一大堆的事。樹林里的空氣較前涼爽了些。他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著,一邊沮喪地自問還能有什麼樣的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就在這時,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似從天而降,突然從樹林里的一片桑樹叢後面出現在他的面前,嚇得牧師放聲尖叫起來。

牧師的叫喊聲把這位高個子、面無血色的陌生人嚇得直往後退,嘴裡不住地尖叫著:「不要傷害我!」

「你是誰?」牧師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傷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個隨軍牧師!」

「那你為什麼想傷害我?」

「我沒想傷害你!」牧師有點惱怒地堅持道,儘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告訴我你是誰,想要我為你做點什麼。」

「我只想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是不是已經得肺炎死了,」那人喊叫著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事。我就住在這兒,我的名字叫弗盧姆。我是這個中隊的人,可我住在這兒的林子里。你隨便向誰打聽都行。」

牧師將眼前這位怪模怪樣、畏畏縮縮的人仔細打量了一番,慢慢恢復了鎮靜。這人破破爛爛的襯衣領上綴著一對銹爛了的上尉須章。他的一個鼻孔下長著一個帶毛的黑痣,嘴唇上的鬍鬚濃密、粗硬,那顏色和楊樹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這個中隊的人,幹嗎要住在樹林里?」牧師好奇地問。

「我是沒辦法,才住在這樹林里的,」上尉氣沖沖地答道,好像牧師應該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來,雖然他比牧師高出一個頭還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著牧師。「難道你沒聽人說起過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曾經發誓,說等哪天夜裡我睡熟了的時候,他要割斷我的喉嚨。所以,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不敢睡在中隊里。」

牧師懷疑地聽著他的難以置信的解釋。「可這是不可信的,」牧師答道,「否則那就是預謀殺人了。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報告給梅傑少校?」

「我向梅傑少校報告過,」上尉傷心他說,「可梅傑少校說要是我再向他提起這件事,他就割斷我的喉嚨。」這人膽怯地仔細打量著牧師。「你是不是也要割斷我的喉嚨?」

「哦,不,不,不會的,」牧師安慰道,「當然不會。你真的住在樹林里嗎?」

上尉點了點頭。牧師盯著他的臉,這張臉因疲憊和營養不良而顯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時他的心情很複雜,既可憐同時也很尊敬這個人。上尉的身體在皺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頭,衣服就像一堆亂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掛在他的身上。他渾身上下沾滿了一撮撮的乾草,頭髮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滿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這副受盡磨難、衣衫襤褸的模樣讓牧師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想到這個可憐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許多非人的折磨,牧師內心充滿了敬意和同情。他壓低嗓門十分謙恭地問:

「誰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認真地說:「我讓路那頭一個農戶家的女人給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動房子里,每天溜進去一兩次,拿條幹凈手帕,或換身內衣。」

「到冬天你準備怎麼辦?」

「哦,我想到那個時候我可以回中隊了,」上尉滿懷信心地答道,那口氣有點像個殉道者。「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直都在對大家保證,說他很快就會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了,等到天氣稍稍冷點,潮濕點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視著牧師,又道,「這事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難道你沒聽到大夥全在談論我嗎?」

「我想我從來沒聽見過任何人提起過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說,但又設法裝出樂觀的樣子繼續說,「瞧,現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會等得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夥子問起我,你就告訴他,說只要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賣力地干我那宣傳報道的老行當。你願意替我告訴他們嗎?就說只要冬天一到,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隊,行嗎?」

牧師神情莊重地將這些預言一樣的話印在了腦子裡,更加出神地琢磨著話里的深奧含義。「你是靠吃漿果、草藥和草根來維持生命的嗎?」牧師又問。

「不,當然不,」上尉驚訝地答道,「我從後門溜進食堂,在廚房裡吃飯。米洛總拿三明治和牛奶給我吃。」

「下雨時你怎麼辦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濕唄。」

「你睡哪兒呢?」

上尉一下子彎下身子,抱成一團蹲了下來,開始一步步地向後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嚨?」

「啊,不會,」牧師喊道,「我向你發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嚨!」上尉堅持說。

「我向你保證,」牧師懇求他說,但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這個難看的多毛幽靈已經不見了。他利索地鑽進了由亂葉、光線和陰影組成的奇怪世界——那裡花朵盛開、五彩斑斕並且支離破碎——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牧師甚至開始懷疑這人究竟有沒有出現過。發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確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儘快查清林子里這個瘋子的情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個弗盧姆上尉。然而,他很不樂意地想起,他的當務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對自己的不滿,因為他太疏忽,沒有將足夠的職責託付給下士。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穿過了樹林,一路上他口渴難耐,感到累得幾乎走不動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滿心希望當他到達林間空地時,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裡,這一來他就可以無拘無束地脫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後喝點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許還能睡上幾分鐘。誰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經受一次失望和震驚,因為當他到達住地時惠特科姆下士已經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著膀子坐在牧師的椅子上,用牧師的針線把嶄新的中士臂章往襯衫袖子上縫。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時命令牧師立即去見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談一談。

「啊,不,」牧師呻吟道,驚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溫水壺是空的。此時他實在心慌意亂,因而想不起來他那隻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掛在外面兩頂帳篷之間的陰涼處。「我真不能相信竟會有這種事。我真不能相信竟會有人當真認為我一直在偽造華盛頓-歐文的簽名。」

「不是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顯然,他正在得意地欣賞著牧師的那副懊喪神情。「他見你是為了同你談談有關給傷亡人員家屬的慰問信的事情。」

「為了那些信?」牧師吃驚地問。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災樂禍地看著他。「他準備把你好好臭罵一通,因為你不准我將那些信發出去。我提醒他說那些信都將附上他的親筆簽名,他十分讚賞這個主意,你真該看到他當時的那副神情。就為這,他提升了我。他絕對相信,這些信會讓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郵報》。」

牧師更加迷惑起來。「可是他怎麼知道我們正好在考慮這個主意?」

「我去他的辦公室告訴他的。」

「你幹了什麼?」牧師尖叫著質問,同時以一種不常有的憤怒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到下士面前。「你是說你真的未經我的允許就越過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帶著輕蔑的滿意神情厚顏無恥地咧開嘴笑了起來。「對了,牧師,」他回答說,「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別追究這事,連想都別想。」他惡意挑釁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來。「要是卡思卡特上校發現你為了我把這個主意告訴了他而想報復我,他會不高興的。你懂嗎,牧師?」惠特科姆下士繼續說,一面輕蔑地啪嗒一聲將牧師的黑線咬斷了,然後開始扣襯衫紐扣。「那個蠢傢伙真的認為這是他所聽到過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這甚至可能讓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郵報》呢,」卡思卡特上校在他的辦公室里微笑著自誇地說,一邊樂不可支地昂首闊步地來回走著,一邊責備牧師。「你真沒什麼頭腦,竟然看不到這個主意的妙處。你有個像惠特科姆下士這樣的好部下,牧師。我希望你有足夠的頭腦,能看到這一點。」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師衝動地糾正道,但隨即又克制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說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聽別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兒。你不想一輩子就當個上尉吧,是不是?」

「什麼,長官?」

「咳,要是你一直這樣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麼樣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認為你們這幫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裡頭腦里從來就沒有裝進過一點點新思想,我也很樂意贊同他的看法。那個惠特科姆下士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行了,一切都會改變的。」卡思卡特上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情在辦公桌前坐下,動手在自己的記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塊空白來,然後用手指在裡面敲了敲。「從明天開始,」他說,「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給大隊里的每一位陣亡、受傷或被俘人員的直系親屬發一封慰問信。我要求信寫得懇切些。我還要求信里要多寫些有關個人的詳情,這樣人家就不會懷疑你們寫的都是我的真心話了。你明白嗎?」

牧師衝動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議。「可是長官,這不可能!」他脫口而出,「我們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卡思卡特上校質問他,然後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給我拿來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應付任何情況。聽著:『親愛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當我獲悉您的丈夫/兒子/父親或兄弟陣亡/負傷或據報告在戰場失蹤時,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我內心所經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認為這樣的開場白精確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聽著,要是你覺得幹不了,那就最好讓惠特科姆下士來負責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煙嘴,兩手拿住它的兩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條紋瑪瑞和象牙做的馬鞭一樣。「這是你的一個毛病,牧師。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你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託給旁人。他還說你這人沒有一點創新精神。

我說的這些你不反對吧,對不對?」

「對,長官。」牧師搖了搖頭,心裡感到沮喪,覺得自己很可鄙,這是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託給旁人,沒有創新精神,也因為他實在想斗膽跟上校作對。他腦子裡亂成一團麻。屋外士兵們正在進行飛碟射擊,每次槍響都讓他的神經受到一次刺激。他無法適應這些槍聲。他的周圍是若干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他幾乎相信自己很久以前在某個類似的場合,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里,四周圍也是這麼多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經相識的幻覺」。這場景看起來很熟悉,可同時看上去又是那麼遙遠。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滿是污垢,且舊得不成樣,因而心裡怕得要命,生怕身上會散發出怪味。

「你對什麼事情都太認真了,牧師,」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人的客觀口吻直率地說,「這是你的另外一個毛病。你老是把臉拉得長長的,讓人喪氣。你就讓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師。你若現在就能捧腹大笑,我就給你整整一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他等了一兩秒鐘,兩眼盯著牧師,然後得勝地哈哈大笑著說,「瞧,牧師,我沒說錯吧。你不會朝著我捧腹大笑,不是嗎?」

「不會,長官,」牧師低聲下氣地承認道,一面費力地、慢吞吞地咽了口唾沫。「現在笑不出來,我很渴。」

「那你就弄點什麼喝喝吧。科恩中校的辦公桌里有些波旁烈性威士忌酒。你該試試在哪天晚上同我們一道去軍官俱樂部轉轉,給自己找點樂。不妨也試著醉上那麼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為自己是個專職的神職人員,就覺得應該高我們大夥一等。」

「啊,沒有,長官。」牧師窘迫地向他保證。「事實上,我前幾天晚上天天都上軍官俱樂部的。」

「要知道,你只不過是個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沒理會牧師的話,繼續說道,「你盡可以當你的神職人員,但你仍然只是個上尉。」

「是的,長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著送你紅色梨形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說你今天早上在這裡的時候拿走了一個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長官!那是你送給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著腦袋,顯出懷疑的樣子。「我又沒說它不是我送你的,我說了嗎?我只是說你拿了一個。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沒偷,幹嗎要那麼心虛?我給了你番茄嗎?」

「是的,長官。我發誓您給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話了。可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理由,我為什麼要給你一個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帶著一種顯示長官資格的神態,將一個圓形的玻璃鎮紙從他的辦公桌的右邊移到了左邊,然後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鉛筆。「好了,牧師,要是你沒事了,我可還有許多重要的工作要處理呢。等惠特科姆下士發出幾十封慰問信后,你就來告訴我,那時我們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聯繫了。」他突然來了靈感,滿臉放光他說,「嗨!我想我可以再次自願要求派我們大隊去襲擊阿維尼翁。那樣可以加速事情的發展。」

「去襲擊阿維尼翁?」牧師的心差點停止了跳動,渾身先是感到一陣刺痛,接著便汗毛直豎。

「沒錯,」上校勁頭十足地解釋道,「我們大隊越早有人傷亡,這事就進展得越迅速。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聖誕節這一期里刊登出來。我估計這一期的發行量要大些。」

讓牧師感到驚恐不已的是,上校當真拎起了電話筒,主動要求派遣他的大隊去襲擊阿維尼翁,並且就在當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就在牧師被攆出前的一剎那,約塞連醉醺醺地站了起來,先是將椅子掀翻,然後便打出了復仇性的一擊。

他的這一舉動使得內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來,同時使得卡思卡特上校臉色發白,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去,可不料卻不偏不斜正好重重地踩到了德里德爾將軍,後者厭惡地將他從自己那被踩得青腫的腳上推開,並命令他向前走,將牧師重新趕回軍官俱樂部。這一切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煩意亂。先是約塞連!這個令人膽寒的名字像喪鐘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接著自己又把德里德爾將軍的腳給踩腫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師身上找到的另一個毛病:無法預料德里德爾將軍每次見到牧師都會有些什麼樣的反應。卡思卡特上校永遠也不會忘記德里德爾將軍在軍官俱樂部第一次見到牧師的那個晚上。那天將軍抬起他那紅潤、熱汗淋淋、滿是醉意的臉,透過煙捲散發出的黃色煙幕,目光沉重地盯著獨自躲在牆邊的牧師。

「我真是太吃驚了!」德里德爾將軍一認出那人是個牧師,就皺起他那蓬鬆嚇人的灰眉毛,聲音沙啞地喊了起來。「那邊的那個人不是牧師嗎?一個侍奉上帝的人竟開始出沒在這樣一個地方,和一群骯髒的醉鬼和賭徒混在一起,這可真是件大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經地抿緊嘴唇,起身站了起來。「您的看法我十分贊同,長官,」他語氣尖刻地附和道,話音里流露出明顯的不滿。「我真不明白如今這些牧師都是怎麼回事。」

「他們變得越來越好了,他們就是這麼回事,」德里德爾將軍強調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尷尬地哽住了,但馬上又乖巧地恢復了常態。

「是的,長官。他們變得越來越好了。我剛才恰恰也是這樣想的,長官。」

「這裡正是牧師應該呆的地方。趁官兵們出來喝酒、賭博時同他們混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解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除此之外,他究竟還有什麼別的法子讓他們相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這裡來的時候,恰恰也是這樣想的,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小心謹慎地說。接著他走過去親熱地用胳臂摟住牧師的肩,同他一起走到一個角落,壓低嗓門,用冷冰冰的口氣命令他從現在起每晚到軍官俱樂部來履行他的職責,以便在軍官們喝酒、賭博的時候同他們混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解他們,贏得他們的信任。

牧師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軍官俱樂部履行他的職責,與那些想避開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發了那場兇狠的鬥毆。一級准尉懷將-哈爾福特在沒人招惹他的情況下突然來了個急轉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上,將他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德里德爾將軍見了,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后,突然察覺牧師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雞地看著他,一副痛苦而又驚訝的樣子。德里德爾將軍一見到牧師就立即僵住了。他怒火中燒,狠狠地看了牧師片刻。他一下子便沒了情緒,於是轉過身去,邁著那兩條短短的羅圈腿,像水手一樣左右搖擺著,極不高興地朝酒吧櫃檯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膽戰心驚地一路小跑著跟在他的後面,一面徒勞地左顧右盼,想從科恩中校那裡尋得一點幫助。

「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爾將軍沖著酒吧櫃檯咆哮道,粗壯的手牢牢地抓著那隻喝空了的小酒杯。「這真是件好事,一個侍奉上帝的人竟然開始出沒在這樣一個地方,和一群骯髒的醉鬼和賭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鬆了一口氣。「是的,長官,」他得意地大聲說,「這的確是件好事。」

「那你他媽的幹嗎不管?」

「什麼,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問,驚愕地看著將軍。

「你以為讓你的牧師每晚都混在這裡會給你臉上增光嗎?我他媽每次來,他都在這裡。」

「您說得對,長官,絕對正確,」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這根本不會為我增光。我這就處理這事,現在就處理。」

「難道不是你命令他來這裡的?」

「不是我,長官。是科恩中校。我也準備嚴厲處分他。」

「要不是因為他是個牧師,」德里德爾將軍嘟噥著說,「我就叫人把他給斃了。」

「他不是牧師,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幫忙似地提醒說。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師,那他為什麼在領子上掛十字架的符號?」

「他沒在領子上掛十字架,長官。他掛的是銀葉。他是個中校。」

「你有一個中校軍銜的隨軍牧師?」德里德爾將軍吃驚地問。

「啊,不是的,長官。我的隨軍牧師只是個上尉。」

「既然他只是上尉,那他幹嗎要在領子上掛銀葉?」

「他沒在領子上掛銀葉,長官。他掛的是十字架。」

「給我立即滾開,你這個狗雜種。」德里德爾將軍罵了起來。「否則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斃了!」

「是,長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從德里德爾將軍身邊走開,將牧師趕出了軍官俱樂部。兩個月後,當牧師試圖說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銷把飛行任務增加到六十次的那道命令時,結果幾乎是一模一樣,這次努力也宣告徹底失敗。要不是他對妻子的思念以及對上帝的智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終生信賴,他簡直就要絕望了。他懷著強烈的感情愛著妻子,思念著妻子,其間既夾雜著強烈的肉慾,也含有高尚的熱情。在他眼裡,上帝是永生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並且十分仁慈;他為世間萬物所共有,且被擬人化了;他說的是英語,屬盎格魯一撤克遜族人種,並且對美國人格外垂青。不過,他現在對上帝的這些看法已開始有所動搖了。有許多事物都在考驗他的信仰。沒錯,是有一本《聖經》,可《聖經》只不過是一本書,而《荒涼山莊》、《金銀島》、《伊坦-弗洛美》和《最後的莫希幹人》也都是書呀。有一次他無意中聽到鄧巴問人家,創世之謎是由一群無知無識、連下雨是怎麼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來的,這看起來真的有可能嗎?那萬能的上帝,以他那無窮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年以前的人會建成一座直通天國的巨塔嗎?那天國究竟在哪裡?在上面?

還是在下面?在一個有限的但不斷擴展著的宇宙中是沒有上、下之分的。在這個宇宙中,就連那個巨大、熾熱、耀眼、無比壯麗的太陽也處於逐漸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終也會毀滅地球。那些奇迹是根本沒有的;人們的祈禱也沒有任何回應。災難,無論是降臨到正直者還是墮落者的頭上,都是一樣的殘酷無情。最近,他接連遇見了一些神秘現象——幾周前,在為那個可憐的中士舉行的葬禮上,樹上出現了那個裸體男人;而就在那天下午,預言家似的弗盧姆又作出了這麼一個含義隱晦、令人不安但同時又令人振奮的許諾:告訴他們,冬天一到,我就會回來——要不是為了這些,他這樣一個有良知和個性的牧師,早就會聽從理智,放棄祖先們傳下來的對上帝的信仰,並且當真會辭去職務和放棄軍銜,去當一名步兵或野戰炮兵,甚至去傘兵部隊當一名下士,一切悉聽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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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條軍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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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隨軍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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