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佩克姆
第二天仍然沒有奧爾的消息。惠特科姆下士迫不及待地在他的備忘夾里做了一個記號,滿懷希望地等著九天過後給奧爾的親屬寄上一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通函。然而,佩克姆將軍的司令部發布了一張告示,就貼在傳達室外面的告示欄里。一群穿著短褲和游泳褲的軍官和士兵圍在告示前,吵吵嚷嚷地發牢騷,鬧得亂鬨哄的,約塞連也給吸引了過去。
「我倒想知道這個星期天有什麼特別?」亨格利-喬正大叫大嚷地質問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既然我們並不是每一個星期天都舉行閱兵,那為什麼這一個星期天就不能舉行一次呢?嗯?」
約塞連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到告示欄前,他讀了一遍那張簡短扼要的告示,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嘆。那告示是這樣寫的:
由於我無法控制的情況,本星期天下午將不舉行大閱兵。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
多布斯是對的。他們的確正在把國內的每個人派到海外,就連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不例外。他曾經絞盡腦汁竭盡全力反對這一調動,結果還是不得不帶著強烈的不滿情緒到佩克姆將軍的辦公室報到就職。
佩克姆將軍熱情洋溢地歡迎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他說,上校能到他這兒來工作真叫他高興。在他的司令部班子里新增加一名上校就意味著他現在可以向上級要求再增加兩名少校、四名上尉、十六名中尉和許許多多的士兵、打字機、辦公桌、檔案櫃、汽車以及大量的裝備給養。所有這些將會大大提高他的地位和聲望,增強他在這場針對德里德爾將軍的戰爭中的攻擊能力。目前,他有兩名上校了,而德里德爾將軍只有五名上校,且其中四名是戰地指揮官。
佩克姆將軍略施小計就成功地實施了一項將會使他的實力增加一倍的策略,而且,德里德爾將軍喝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看來,前途十分美妙。佩克姆將軍滿臉堆笑,上下打量著這位新來的生氣勃勃的上校,越看越喜歡。
佩克姆將軍準備公開批評他身邊某個下屬的工作時,常常發議論說自己在所有重大問題上都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佩克姆將軍現年五十三歲,皮膚紅潤,相貌堂堂。他一向從容瀟洒,極有風度;
他總是身著製作考究的制服,一頭銀髮,輕微近視的眼睛,兩片向外突出的肉感的薄嘴唇,佩克姆將軍是個感覺敏銳、斯文大方、穩重老練的人。他對任何人的缺點都十分敏感,對他自己的缺點卻視而不見;他覺得所有人都愚蠢透頂,只有他自己是個例外。佩克姆將軍尤其重視情趣和儀錶,在這類小事情上十分挑剔。他用詞總喜歡誇張。談到快要發生的事件時,他從來不說正在來臨,而總是用即將來臨這個詞,如果說他寫了許多報告,在上面自吹自擂,並要求把他的權力擴展到能涵蓋所有的作戰行動,那是不真實的,他寫的那些東西叫呈文,其他軍官的呈文總是寫得誇張、做作、含糊其辭。別人的錯誤從來都是可悲可嘆的。規章制度則是不容通融的。
他的資料從來都不是有可靠出處,卻總是源自可靠出處。佩克姆將軍常常迫於無奈,許多任務常常義不容辭地落到他的肩上,他行動起來常常是萬分勉強,他永遠記得黑和白都不是顏色,當地想表達口述這個意思時,他絕不用口頭這個詞,他善於引用柏拉圖、尼采、蒙田、西奧多。羅斯福、薩德侯爵和沃倫-加-哈定的名言。一個像沙伊斯科普夫這樣思想單純的聽眾對佩克姆將軍再合適不過了。他的到來使將軍興奮不已,因為他給將軍提供了一個大展身手的機會。將軍可以向他打開自己那令人眼花燎亂的知識寶手,盡情地運用雙關語、俏皮活、誹謗、說教、軼事、諺語、警句、格言、雋語以及其它尖酸刻薄的俗語。佩克姆將軍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著手幫助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適應新環境。
「我唯一的缺點,」他以他那種長期練就的詼諧口吻說道,同時密切注意著自己這句話的效果。「就是我沒有缺點。」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點沒笑,佩克姆將軍不禁大吃一驚。深深的疑慮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熱情。他剛一說出這個他最拿手的悖論,就驚恐地注意到對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
這張臉的皮膚和肌理突然使他聯想起一把沒有用過的肥皂擦子。
佩克姆將軍寬容地想,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許是累了,他千里迢迢才來到這裡,而這裡的一切又都是那麼陌生。對他手下的所有人員,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兵,佩克姆將軍的態度一向是隨和、寬容、忍讓的。他常說,如果為他工作的人迎合他的活,他將會更加主動地迎合他們。並且,他總是狡猾地笑著補充道,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大家彼此間永遠都不會做到心心相印。佩克姆將軍認為自己是個美學家,是個知識分子。每當別人與他發生意見分歧時,他總是勸告他們要客觀一些。
此時,這位非常客觀的佩克姆將軍用鼓勵的目光盯著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以一種寬容大度的態度繼續對他進行教導。「你到我們這兒來得正是時候,沙伊斯科普夫。由於我們部隊中指揮人員的無能,夏季攻勢已告瓦解。我眼下急需一位像你這樣肯吃苦、有經驗、有能力的軍官來幫我寫呈文。這些呈文對我們非常重要,它們將告訴大家我們幹得如何出色、我們做了多少工作。我希望你是個高產的文書。」
「我對文書工作一竅不通,」沙伊斯科普夫悶悶不樂地回答道。
「好吧,別為這件事煩惱了,」佩克姆將軍隨便地甩了甩手腕繼續說,「去把我派給你的任務轉派給別的人,看你的運氣怎麼樣吧。
我們把這叫做分工負責。在我掌管的這個協作機構中,在較下層的部門裡,倒是有一些來了任務就認真完成的人,那些地方的工作樣樣都進行得很順利,不需要我操多少心。我想,這是因為我是個優秀的行政官員。在我們這個大部門裡,我們所乾的工作實際上全都不怎麼重要,也不需要趕任務。另一方面,重要的是我們要讓人家知道我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你要是發現自己缺人手就告訴我。我已經正式提出申請,要求增加兩名少校、四名上尉和十六名中尉來給你幫忙。我們做的工作全都不怎麼重要,但重要的是我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你同意嗎?」
「閱兵的事怎麼說?」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插嘴問道。
「什麼閱兵?」佩克姆將軍問,他感到自己的瀟洒風度對這位上校一點不起作用。:=>「我可不可以每星期天下午主持一次閱兵?」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氣哼哼地問。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的?」
「但他們說我可以的。」
「誰說你可以?」
「派我來海外的軍官。他們告訴我,我只要願意,就可以指揮部隊進行閱兵。」
「他們對你說謊。」
「這不公平,長官。」
「我很遺憾,沙伊斯科普夫。我願意盡我所能使你在這裡感到愉快,可是閱兵一事是不可能的。我們司令部本身人員不足,沒法舉行閱兵。要是我們讓戰鬥部隊參加閱兵,他們就會起來公開造反。你這件事恐怕得擱一擱,等我們控制住局面再說。到那時你想叫部隊幹什麼就幹什麼。」、「那我的太太怎麼辦?」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懷疑地問,他看上去非常不滿意。「我仍然可以把她接來,對不對?」
「你的太太?你為什麼非把她接來不可呢?」
「丈夫和妻子應該呆在一起。」
「這件事也不可能。」
「可他們說我可以把她接來。」
「他們又對你說謊了。」
「他們沒有權利對我說謊!」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抗議道。他氣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他們當然有權利,」佩克姆將軍厲聲說道。他決定當場用批評指責來考驗一下他這位新上校的勇氣,於是故意擺出一副冷峻嚴厲的樣子。「你別做傻瓜了,沙伊斯科普夫。人們有權利做任何不違犯法律的事情。而法律又沒有規定不準對你說謊。聽著,別再用你這些傷感的陳詞濫調來浪費我的時間了。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唯唯諾諾地答道。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垂頭喪氣,一副可憐相。佩克姆將軍暗暗感謝上天給他派來這麼一個懦弱的下屬。如果派來的是個膽量十足的男子漢,後果就難以想象了。佩克姆將軍制服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又轉而可憐起他來。他並不喜歡令他的手下人難堪。「如果你的太太是陸軍婦女隊隊員,我也許可以把她調到這裡來。不過,我只能幫這一點忙。」
「她有個朋友是陸軍婦女隊隊員,」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滿懷希望地建議道。
「這恐怕還不夠。要是沙伊斯科普夫太太願意,就讓她參加陸軍婦女隊吧,那樣我就可以把她調到這兒來。不過現在,我親愛的上校,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還是回到我們小小的戰爭上來吧。簡單地說,這兒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軍事形勢。」佩克姆將軍站起身,朝掛在旋轉支架上的巨幅彩色地圖走過去。
沙伊斯科普夫頓時臉色蒼白。「我們不會去打仗吧。」他驚恐萬分地脫口問道。
「噢,不,當然不,」佩克姆將軍友好而寬容地笑著向他保證道,「相信我的話,好嗎?這就是我們至今仍然駐紮在羅馬的原因。當然,我也很想到佛羅倫薩去,在那兒我可以跟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保持更緊密的聯繫。但是,佛羅倫薩離實戰區域太近了點,不適合我。」佩克姆將軍興緻勃勃地舉起一根木製指示棒,用它的橡皮頭從義大利的一側海岸划向另一側海岸。「沙伊斯科普夫,這些就是德國人。他們在這些山裡挖築了堅固的哥特防線,估計明年夏天以前是趕不走他們的。當然,我們派去的那些鄉巴佬會不斷地向他們發起進攻的。這樣一來,我們特種任務兵團就有大約九個月的時間實現我們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奪取美國空軍中的全部轟炸機大隊。說到底,」佩克姆將軍有節奏地低聲竊笑道,「要是往敵人的頭上扔炸彈不算是特種任務的話,那世界上還有什麼特種任務呢?你同意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沒有作出任何同意的表示。然而,佩克姆將軍正沉浸在自己的長篇大論之中,根本沒有去注意他。「我們目前的情況好極了。像你這樣的增援力量正源源不斷地到達,我們有充裕的時間精心制訂我們的整體戰略。我們的直接目標,」他說,「就在這兒。」佩克姆將軍把他的指示棒向南部的皮亞諾薩島一揮,意味深長地用橡皮頭敲了敲用黑色油彩筆寫在那兒的一個大字。
那個字是德里德爾。」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眯縫起眼睛,走到地圖跟前。自從他走進這個房間以來,他那張愚鈍的臉上第一次閃現出一絲領悟的光。「我想我明白了,」他叫道,「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我們的頭一項任務就是把德里德爾從敵人那邊俘虜過來,對嗎?」
佩克姆將軍寬厚地笑了笑。「不,沙伊斯科普夫。德里德爾是我們這邊的,但德里德爾是敵人。德里德爾將軍指揮著四個轟炸機大隊,我們只有把這四個轟炸機大隊奪過來,才能繼續我們的進攻。戰勝德里德爾將軍將會給我們提供我們所急需的飛機和重要基地,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我們的攻擊擴展到其它地區。順便說一句,這場戰鬥,我們就要贏了。」佩克姆將軍慢慢地走到窗前,又平靜地笑了笑,雙臂合抱在胸前,背靠窗檯站定。他對自己的才智,對自己的見多識廣和講究實際,對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洋洋自得。他講話時遣詞造句的高超本領實在令人讚嘆不已,佩克姆將軍喜歡聽自己講話,而且特別喜歡聽自己講自己。「德里德爾將軍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我,」他幸災樂禍地說,「我一直在越權議論批評他管轄範圍內的事情,這些事情我本來根本不該管的,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當他指責我企圖削弱他的力量時,我僅僅回答他說,我揭露他缺點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消滅不稱職現象,增強我軍的戰鬥力,接著,我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反對增強我軍的戰鬥力。嘿,他發牢騷,他發脾氣,他狂吼亂叫,可他就是拿我毫無辦法。他實在是落伍了。你知道嗎,他變得越來越像個大傻瓜。這個可憐的傻瓜真不應該當將軍的。他沒有一點將軍的風度,一點都沒有。感謝上帝,他撐不了多久了。」佩克姆將軍得意洋洋地竊笑著,隨口引用了一個他特別喜愛的文學典故。「我有時把自己當成了福丁布拉斯——哈,哈——在威廉-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中,他一直在劇情之外兜圈子,直到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才悠閑地走進來為自己撈取好處。莎士比亞是——」
「我對戲劇一竅不通,」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生硬地插嘴說道。
佩克姆驚奇地望著他。以前他引用莎士比亞神聖的劇本《哈姆萊特》時,從來沒有遭受到如此冷漠而粗暴的蔑視和凌辱。他不由得認真尋思起來,五角大樓硬塞給他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笨蛋。
「那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他譏諷地問道。
「閱兵,」沙伊斯科普夫急切地答道,「我可以把閱兵報告發送出去嗎?」
「只要你不定下閱兵的具體時間就行,」佩克姆將軍回到椅子上坐下來,眉頭依然皺著。「只要準備這些報告不妨礙你的主要任務就行。你的主要任務是呈文建議把特種任務部隊的權力擴大到指揮所有的戰鬥活動。」
「我能不能先定下閱兵時間,然後再取消呢?」
佩克姆將軍頓時眉開眼笑,「嘿,這是個多麼絕妙的主意!不過,根本不必費心去安排閱兵的時間,只要每星期發布一個延期閱兵的告示就行。要是把時間定下來,麻煩可就太多了。」佩克姆將軍又一次迅速露出一個熱誠的笑臉。「不錯,沙伊斯科普夫,」他說,「我認為你的確出了個好點子。說到底,哪個戰鬥指揮官會因為我們通知他的士兵下星期天取消閱兵而來找我們大吵大鬧呢?我們只不過是公布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罷了。但是,這其中的寓意妙極了,是的,真是妙極了。我們是在暗示,如果我們願意的話,我們是能夠安排一次閱兵的。我開始喜歡你了,沙伊斯科普夫。你去見見卡吉爾上校,告訴他你打算做些什麼。我知道你們兩個會互相喜歡上的。」
一分鐘之後,卡吉爾上校旋風般地衝進佩克姆將軍的辦公室。
他滿腔怨憤,卻又不敢肆意發作。「我在這兒工作的時間比沙伊斯科普夫長,」他抱怨道,「為什麼不能由我來取消閱兵呢?」
「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對閱兵有經驗,而你沒有。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取消勞軍聯合組織的演出。實際上,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想想看,不論在哪兒,不論在什麼時候,都不會有什麼勞軍聯合組織的演出的。想想看,不論是哪兒,也不會有什麼名演員願意來的。是的,卡吉爾,我認為你的確出了個好點子。我認為你給我們開闢出了一個全新的活動領域。告訴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我叫他在你的指導下干這項工作。你給他作完指示之後,叫他來見我。」
「卡吉爾上校說你告訴他叫我在他的指導下負責勞軍聯合組織的活動計劃,」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抱怨說。
「我根本沒對他這樣說過,」佩克姆將軍回答道,「沙伊斯科普夫,對你說句心裡話吧,我對卡吉爾上校有點反感。他專橫霸道,反應遲鈍。我希望你密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並且想辦法把他手裡的工作再多接過來一些。」
「他總是跟我對著干,」卡吉爾上校抗議說,「他攪得我什麼工作都幹不成。」
「沙伊斯科普夫確實有點滑稽可笑。」佩克姆將軍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你要密切注意他,設法發現他在幹些什麼。」
「哼,他老是來干涉我的事情!」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叫嚷道。
「別為這個擔心,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將軍說。他在心裡暗暗慶幸,自己已經十分巧妙地引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適應了自己那種標準作戰方法。現在,他的兩個上校幾乎已經互相不理睬了。
「卡吉爾上校嫉妒你,因為你把閱兵這項工作幹得十分出色。他擔心我會把炸彈散布面這項工作交給你負責。」
沙伊斯科普夫豎起耳朵聽著。「什麼炸彈散布面?」
「炸彈散布面?」佩克姆將軍自鳴得意地眨眨眼睛重複道,「炸彈散布面是我幾星期前創造出來的一個術語。這術語沒有什麼意思,可奇怪的是它這麼快就流行起來了。嘿,我已經使各種各樣的人相信,我認為重要的是把炸彈密集地投向地面,然後從空中拍一張清晰的照片。在皮亞諾薩島上有一個上校,他一點也不關心自己是否擊中了目標。今天咱們就飛到那兒去跟他開個玩笑。卡吉爾上校會因此而嫉妒的。今天早上我從溫特格林那兒打聽到,德里德爾將軍要去撒丁島。等到他發現我趁著他外出視察他的一個基地時去檢查了他的另一個基地,他準會氣得發瘋的。我們甚至來得及趕到那兒去聽他們下達簡令。他們要去轟炸一個小小的不設防的村莊,他們打算把整個村子炸成廢墟。我是聽溫特格林說的——順便告訴你,溫特格林原先是個中士——這次任務完全沒有必要。它唯一的目的不過是拖延德國人的增援,可眼下我們甚至還沒有準備發動進攻呢。不過,當你讓平庸的人登上權力高位,事情就會這樣。」他朝著那邊的巨幅義大利地圖做了個懶洋洋的手勢。「喏,這個小山村太無足輕重了,地圖上甚至都沒標出來。」
他們到達卡思卡特上校的轟炸機大隊時,已經太晚了。他們沒能趕上下達預備性簡令,也沒能聽到丹比少校所做的一遍遍的說服和解釋。「可它就在這兒,我告訴你們,它就在這兒,它就在這兒。」
「它在哪兒?」鄧巴裝作沒有看見,挑釁地問。
「它就在地圖上這條路稍稍拐彎的地方。你難道看不見你地圖上的那個小彎嗎?」
「不,我看不見。」
「我能看見,」哈弗邁耶湊上前說。他在鄧巴的地圖上把那個地方標了出來。「這些照片中有一張是那個小村子,拍得很好。這個任務我已經完全清楚了。它的目的就是把整個村莊從山坡上炸坍下去,從而堆積起一個路障。德國人不清除這個路障就無法進兵。
對不對?」
「對極了,」丹比少校說。他用手帕擦拭著前額上的汗水。「我很高興,我們這兒終於有人開始明白這一點了。德國人的兩個裝甲師將會沿著這條路從奧地利開進義大利。這個村莊坐落在非常陡的山坡上,你們炸毀的房子和其它建築物的瓦礫肯定全會直接滾落下來堆積在路上。」
「見鬼,這又能有什麼區別呢?」鄧巴追問道。約塞連激動地望著他,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諂媚。「只要兩三天,他們就能清除乾淨。」叫丹比少校竭力避免引起爭論。「不過,對司令部來說,這還是有些區別的,」他語氣緩和地回答說,「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為什麼要布置這次任務的原因。」
「是不是已經把這次轟炸通知村裡的人了?」麥克沃特問。
丹比少校有點驚慌,連麥克沃特這樣的人也敢站出來表示反對意見了。「不,我想還沒有。」
「我們是不是已經撒傳單告訴他們這一回我們的飛機要去轟炸他們了?」約塞連問,「難道我們就不能向他們暗示一下,叫他們躲出去嗎?」
「不行,我看不行。」丹比少校不安地轉動著眼珠,他的汗越出越多。「德國人也許會發現的,那樣他們就會改變路線,對於這一我不敢肯定,我只不過是假設而已。」
「他們甚至不會隱蔽起來,」約塞連憤憤不平地爭辯說,「當他們看見我們的飛機飛過來時,他們會連小孩帶老人還有狗一起湧上街頭沖著飛機揮手。天哪,我們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呢?」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別處設置路障呢?」麥克沃特問,「為什麼非在這兒不可呢?」
「我不知道,」丹比少校不高興地回答說,「我不知道。聽著,弟兄們,我們對向我們下達命令的上級應該有信心。他們知道他們自己在幹些什麼。」
「他們知道個鬼,」鄧巴說。
「出了什麼麻煩事?」科恩中校問。他穿著一件棕黃色的寬鬆衫,雙手插在口袋裡,悠閑自得地踱進簡令下達室。
「噢,沒出什麼麻煩事,中校,」丹比少校神情緊張地掩飾道,「我們正在討論這次任務呢。」
「他們不想轟炸那個村莊,」哈弗邁耶竊笑著說。他把丹比少校給出賣了。
「你這個混蛋!」約塞連沖著哈弗邁耶呵斥道。
「你離哈弗邁耶遠點。」科恩中校粗暴地命令約塞連。他認出來了,約塞連就是第一次飛往博洛尼亞執行任務的前一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里對他出言不遜的那個醉漢。他壓制著自己的不滿,轉向鄧巴問道:「你們為什麼不想去轟炸那個村莊呢?」
「這太殘忍了,就因為這個。」
「殘忍?」科恩中校語調冷淡地問。鄧巴毫無顧忌發作出來的敵對情緒使他心頭一震。「讓德國人的兩個師開過來打我們的部隊不是同樣殘忍嗎?你當然知道,美國人的生命也處在危險之中。你願意看到美國人流血嗎?」
「美國人是在流血。可那村莊里的老百姓正生活在和平之中呢。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去找他們的麻煩呢?」
「不錯,你這樣講倒挺容易,」科恩中校譏笑道,「你呆在皮亞諾薩島上當然是很安全的。那些德國人的增援部隊來與不來對你都沒有關係,是嗎?」
鄧已窘得滿臉通紅。他突然以一種自我辯解的口吻反問道: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別處設置路障呢?我們就不能把哪座山的山坡炸坍下來或者直接去轟炸那條路嗎?」
「你是不是寧願回博洛尼亞去呢?」這個問題雖然是平靜地提出來的,卻像一發子彈似的飛了出去。屋子裡頓時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神色緊張,約塞連又急又愧,暗暗祈求鄧巴不要再開口說話了,鄧巴垂下了眼睛。科恩中校知道自己贏了。「不,我想你不願意,」他帶著露骨的輕蔑目光繼續說道,「你知道嗎,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人費了多大的力氣才給你們爭來這麼一個沒有危險的飛行任務?要是你們寧願飛到博洛尼亞、斯培西亞和弗拉拉執行任務的話,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這些目標派給你們。」他的眼睛在無框鏡片後面威脅性地閃著光,寬大的下巴黑不溜秋的,顯得冷酷無情。「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
「我願意去,」哈弗邁耶急忙答應道,發出一陣自高自大的竊笑聲。「我願意直接飛到博洛尼亞上空,把腦袋平對著轟炸瞄準器,聽著那些高射炮彈在我四周呼嘯爆炸。等到我完成任務回來,人們圍過來指責我,咒罵我時,我會感到格外地開心。甚至連那些當兵的也氣得罵我,恨不得揍我一頓。」
科恩中校愉快地拍了拍哈弗邁耶的下巴,卻沒有跟他說話。他轉而乾巴巴地對鄧巴和約塞連說:「我鄭重地告訴你們,說到為山上那些義大利鄉巴佬傷心難過,誰也比不上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人。戰爭就是這個樣子。你們一定要記住,發動戰爭的不是我們而是義大利人,侵略者不是我們而是義大利人。這些義大利人、德國人、俄國人,他們自己對待自己已經夠殘忍的啦,我們怎麼殘忍也比不過他們。」科恩中校友好地捏了捏丹比少校的肩膀,可是他臉上的不友好表情卻沒有改變。「繼續下達簡令吧,丹比。一定要讓他們理解密集的炸彈散布面的重要性。」
「不,不,中校,」丹比少校眨眨眼脫口說道,「這個目標不採用這種方式,我已經告訴他們,每顆炸彈的落點間距為六十英尺。這樣一來,路障就不是只集中在一個地點而是和整個村莊一樣長了。
疏散的炸彈散布面會形成更有效的路障。」
「我們關心的不是路障,」科恩中校開導他說,「卡思卡特上校想借這次任務拍出一張高清晰度的空中照片,這張照片他可以自豪地通過各種渠道散發出去。別忘了,佩克姆將軍要來這裡聽取下達正式簡令。他對炸彈散布面的看法如何,你是知道的。順便說一句,趁他還沒來,你最好抓緊時間布置完這些細節,趕快離開。佩克姆將軍受不了你。」
「噢,不,中校,」丹比少校誠懇地糾正他說,「是德里德爾將軍受不了我。」
「佩克姆將軍也受不了你。事實上,誰都受不了你。把你正在講的講完,丹比,然後就走吧。我來主持下達簡令。」
「丹比少校在哪兒?」卡思卡特上校駕車陪著佩克姆將軍和沙伊斯科普夫前來聽取下達正式簡令,一下車便問道。
「他一看到你開車來了,就請假離開了,」科恩中校回答說,「他擔心佩克姆將軍不喜歡他。本來也是準備由我主持下達簡令的。我會幹得比他好得多。」
「好極了!」卡思卡特上校叫道。可一轉眼,他想起第一次下達轟炸阿維尼翁的簡令時,科恩中校在德里德爾將軍面前乾的好事,便急忙收回剛才的話。「不,我自己來主持吧。」
卡思卡特上校精神抖擻地站起來主持會議。他心裡想著自己是德里德爾將軍的一個心腹,便學著德里德爾將軍的樣子,擺出一副粗魯直率強硬的架勢,對著那些凝神靜聽的下級軍官斬釘截鐵地厲聲訓話。他覺得,自己敞開著襯衫領口,手握著煙嘴,加上那一頭剪得短短的花白捲髮,站在講台上的樣子一定很威風。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得妙極了,甚至把德里德爾將軍特有的某幾個不正確發音都模仿得維妙維肖。後來,他突然記起來,佩克姆將軍很厭惡德里德爾將軍,於是便對佩克姆將軍手下這位新來的上校生出幾分懼怕來。他的嗓音變得沙啞了。他的自信心一下子全沒了。
他結結巴巴地往下講,不由得滿面羞慚,臉紅耳熱。突然間,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使他驚恐萬分起來。這個地區多了一個上校就意味著多了一個對手,多了一個敵人,多了一個恨他的人。而且,這個傢伙不好對付!卡思卡特上校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已經賄賂了這會場里所有的人,叫他們起來抱怨,就像他們第一次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前那樣,他怎麼做才能使他們安靜下來呢:那他可就丟盡臉了!卡思卡特上校嚇得都快撐不住了,差一點招手叫科恩中校過來接替他。他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鎮定下來,和大家對了對手錶。對完表,他知道自己總算應付過去了,因為他現在可以隨時結束會議。他已經順利地渡過了危機。他真想以勝利者的姿態當面嘲笑挖苦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通。事實證明,他在壓力下表現得很出色。他以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說結束了簡令的下達。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番演說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他的雄辯口才和機智敏銳。
「喂,弟兄們,」他鼓動地叫道,「今天到場的有一位貴賓,這就是來自特種任務部隊的佩克姆將軍,他給我們帶來了壘球的球棒。
連環漫畫和勞軍聯合組織的演出。我要用這次任務向他獻禮。出發到那兒去扔炸彈吧——為了我,為了你們的國家,為了上帝,為了這位偉大的美國人佩克姆將軍。讓我們看到你們把所有的炸彈全部扔到那一丁點大的地方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