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不朽之城
約塞連未經上司許可就擅自離隊,搭乘米洛的飛機跟他一塊飛往羅馬。在飛機上,米洛責備地晃著腦袋,虔誠地咂起嘴唇,以教士的口吻對他說,他為他感到羞愧。約塞連點點頭,米洛接著說,約塞連把槍挎在屁股後面倒退著走路,並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這是自己給自己出醜。約塞連點點頭。米洛又說,這種做法是對他自己中隊的背叛,既讓他的上司感到為難,又使米洛處於一種極為難堪的境地。約塞連又點點頭。米洛又說,官兵們已經開始抱怨了。約塞連僅僅考慮他自身的安全,而像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這樣的人卻都在全力以赴打贏這場戰爭,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已經執行了七十次飛行任務的人也開始抱怨了,因為他們不得不飛滿八十次。危險的是,他們中的某些人可能也會挎上槍,開始倒退著走路。士氣正變得越來越低落,這全都是約塞連一手造成的。國家正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卻膽敢濫用自由、獨立等等傳統權利,從而危及到這些權利本身。
米洛沒完沒了地嘮叨著,約塞連坐在副駕駛員的座位上,一邊不住地點著頭,一邊卻竭力不去聽他的嘮叨。約塞連滿腦子想的全是內特利的妓女,還有克拉夫特、奧爾、內特利、鄧巴、基德-桑普森、麥克沃特,以及他在義大利、埃及和北非見到過的那些貧窮、愚笨、疾病纏身的人。他知道,在世界上別的地區也有這樣的人。斯諾登和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也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約塞連覺得,他現在明白了內特利的妓女為什麼認為他對內特利的死負有責任,為什麼要殺死他。她為什麼不應該這樣做呢?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各種非自然的災禍全都降臨到她和其他所有年紀較輕的人的頭上,為此,她們每個人都有充分的權利譴責他和其他所有年紀較大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她正處於悲傷之中,也應當為降臨到她的小妹妹和其他所有孩子頭上的種種人為的苦難而受譴責一樣。某人某時總得做某件事。每個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個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總得有某個人在某個時候站出來打碎那條危及所有人的傳統習俗的可惡鎖鏈。在非洲的某些地方,幼小的男孩子仍然被成年的奴隸販子偷去賣掉賺錢。那些買主把他們開膛破肚,然後吃掉他們。約塞連感到不可思議,這些孩子怎麼能夠身受如此野蠻的殘害卻未曾流露出絲毫的懼怕和痛苦呢?他認定這是他們的忍受力特彆強的緣故。他想,要不然的話,這種習俗肯定早已消亡,因為,他覺得,無論人們對財富或長生不老的渴望多麼強烈,都不至於使他們拿孩子們的痛苦去換取這些。
米洛說,約塞連是在搗亂。約塞連又一次點點頭。米洛說,約塞連不是隊里的一個好成員。約塞連點點頭,聽著米洛告訴他,如果他不喜歡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隊的方式,那麼他應該做的是離隊去俄國,而不是留在這兒興風作浪。約塞連本來想說,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歡他在這兒興風作浪的話,他們可以統統去俄國,但他還是忍住了沒說出口。米洛說,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兩個人一直對約塞連很好,上一次執行轟炸弗拉拉的任務之後,他們不是還發給他一枚勳章並提拔他為上尉嗎?約塞連點點頭。難道不是他們供給他吃的並按月發給他軍餉的嗎?約塞連又點點頭。米洛確信,如果他前去向他們賠罪認錯,答應執行八十次飛行任務,他們肯定會寬大為懷的。約塞連說,這件事他會考慮的。當米洛放下飛機輪子,朝著跑道滑降下去時,約塞連屏住呼吸,祈求上帝保佑平安降落。真是可笑,他怎麼竟會變得這麼厭惡飛行呢?
飛機降落後,他看到羅馬已是一片廢墟。飛機場八個月前曾遭到轟炸。在機場入口的兩側可以看見一個個推土機推成的平頂白色碎石瓦礫堆,機場周圍的鐵絲網也全給推土機推倒了。圓形劇場只剩下殘垣斷壁,君士但丁拱門也已經倒塌了。內待利的妓女的公寓牆倒屋塌,窗玻璃全都砸破了。妓女們都不在了,只剩下那個老太婆守在那兒。她身上左一層右一層地裹著毛線衣和裙子,頭上蒙著一條深色的圍巾。她雙臂抱攏在胸前,坐在電爐旁邊的一張木頭椅子上,正用一隻破鋁鍋燒開水呢。約塞連進門時,她正在大聲地自言自語。一看見他,她就嗚咽開了。
「走了,」他還沒開口問話,她就嗚咽著說。她抱住自己的胳膊時,在那張吱嘎作響的椅子上悲傷地前後搖晃著。「走了。」
「誰走了?」
「全都走了。所有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
「去哪兒了?」
「外面。全都被趕到外面大街上去了。她們全都走了,所有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
「被誰趕走了?是誰幹的?」
「是那些下流的高個子士兵,他們戴著硬邦邦的白帽子,手裡拿著棍子。還有我們的憲兵。他們拿著棍子把她們往外趕,連外衣也不讓她們穿。可憐的姑娘們。他們就這麼把她們全都趕到外面去挨凍。」
「他們逮捕她們了嗎?」
「他們把她們趕走了,他們就這麼把她們趕走了。」
「如果他們沒有逮捕她們,那為什麼要把她們趕走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著說道,「我不知道。誰來照顧我呢?
現在所有那些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還有誰來照顧我呢?誰來照顧我呢?」
「這總得有個理由,」約塞連固執地說。他用一隻拳頭使勁捶著另一隻手掌。「他們總不能就這麼闖進來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吧。」
「沒有理由,」老太婆嗚咽道,「沒有理由。」
「那他們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第二十二條軍規。」
「什麼?」約塞連驚恐萬狀,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針扎般地疼痛。「你剛才說什麼?」
「第二十二條軍規。」老太婆晃著腦袋又說了一遍。「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說,他們有權利做任何事情,我們不能阻止他們,」「你到底在講些什麼?」約塞連困惑不解,怒氣沖沖地朝她喊叫道,「你怎麼知道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到底是誰告訴你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
「是那些戴著硬邦邦的白帽子、拿著棍子的大兵。姑娘們在哭泣。『我們做錯了什麼事?』她們問。那些兵一邊說沒做錯什麼,一邊用棍子尖把她們往門外推。『那你們為什麼把我們趕出去呢?』姑娘們問。『第二十二條軍規,』那些兵說。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這是什麼意思,第二十二條軍規?什麼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他們沒有給你看看第二十二條軍規嗎?」約塞連問。他惱火地跺著腳走來走去。「你們就沒有叫他們念一念嗎?」
「他們沒有必要給我們看第二+條軍規,」老太婆回答道。
「法律說,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
「什麼法律說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
「第二十二條軍規。」
「唉,真該死!」約塞連惡狠狠地嚷道,「我敢打賭,它根本就不存在。」他停住步,悶悶不樂地環顧了一下房間。「那個老頭在哪?」
「不在了,」老太婆悲傷地說。
「不在了?」
「死了,」老太婆對他說。她極為悲哀地點點頭,又把手掌朝著自己的腦袋揮了揮。「這裡面有什麼東西破裂了。一分鐘前他還活著,一分鐘后他就死了。」
「但他不可能死!」約塞連叫道。他很想堅持自己的觀點,可他當然知道那是真的,知道那是合乎邏輯的,是符合事實的:這個老頭和大多數人走的是一條路。
約塞連轉身出去,步履沉重地在公寓里轉了一圈,他陰沉著臉,既悲觀又好奇地把所有的房間窺視了一遍。玻璃製品全都被那些兵用棍子砸碎了。撕成一條條的窗帘和被單亂七八糟扔了一地。
椅子、桌子和梳妝台全都給打翻了。所有能砸碎的東西全部給砸碎了。這場破壞真是乾淨徹底,野蠻的汪達爾人也只能幹到如此地步。所有的窗子都打破了,烏雲般的黑暗穿過破碎的窗格玻璃湧入每個房間。約塞連能夠想象得出那些戴著硬邦邦的白色鋼盔的高個子憲兵砰砰的沉重腳步聲,能夠想象得出他們亂砸亂摔時那副狠毒而又興緻勃勃的樣子,以及他們那種偽善的、冷酷的所謂正義感和獻身精神。所有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這個穿著一層層肥大的褐色和灰色的毛線衣、戴著黑色圍巾的老太婆。她很快也會走的。
「走了,」約塞連走了回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講話,她就悲傷他說道,「現在誰來照顧我呢?」
約塞連沒有理會她的問話。「內特利的女朋友——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嗎?」他問。
「走了,」「我知道她走了。可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嗎?有人知道她在哪兒嗎?」
「走了。」
「還有她那個小妹妹,她怎麼樣了呢?」
「走了。」老太婆的聲調沒有任何變化。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約塞連嚴厲地問道。他逼視著她的眼睛,想弄清楚她對他講話時頭腦是否清醒。他提高了嗓門。「那個小妹妹怎麼樣了,那個小姑娘?」
「走了,走了,」老大婆被他的追問惹火了,生氣地聳了聳肩回答道。她低低的嗚咽聲變得越來越高。「和其他人一塊被趕出去了,趕到大街上去了。他們甚至不讓她帶上自己的外衣。」
「她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誰來照顧她呢?」
「誰來照顧我呢?」
「她不認識別的什麼人,是嗎?」
「誰來照顧我呢?」
約塞連往老太婆膝蓋上扔了些錢——說來可笑,留下錢又能補救多少過失呢——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公寓。他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在心裡狠狠地詛咒第二十二條軍規,儘管他心裡明白,根本不存在這麼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不存在,對此他確信無疑,可那又有什麼用呢?問題在於每個人都認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沒有什麼實實在在的內容或條文可以讓人們嘲笑、駁斥、指責、批評、攻擊、修正、憎恨、謾罵、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腳下或者燒成灰燼。
外面又冷又黑,空氣中瀰漫著死氣沉沉的薄霧,四處滲透,把一排排用粗糙大石塊建成的房子和一座座紀念碑的底座籠罩得嚴嚴實實。約塞連急急忙忙趕回米洛那兒認錯。他明知故犯地撒謊說,他很抱歉,並答應米洛,只要米洛願意利用他在羅馬的全部影響,幫助找出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在哪裡,那麼,卡思卡特上校叫他再執行多少次飛行任務他就執行多少次。
「她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處女,米洛,」他焦慮地解釋道,「我想立刻找到她,不然就太晚了。」
聽了他的請求,米洛寬厚地笑了笑。「我這兒正好有個你正在尋找的十二歲的小處女,」他眉開眼笑地說,「這個十二歲的小處女其實剛剛三十四歲,但她是靠吃低蛋白飲食長大的,她的父母又非常嚴厲,她一直沒有跟男人睡過覺,直到——」
「米洛,我說的是一個小姑娘!」約塞連極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不是想跟她睡覺。我是想幫助她。你也有女兒吧。她還是個小孩子,她在這座城市裡舉目無親,沒有任何人照顧她。我是要保護她不受傷害。你難道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米洛終於明白了,而且深受感動。「約塞連,我為你而驕做,」他大為激動地叫道,「我真的為你而驕做。當我看到你並不總是一門心思考慮性生活時,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地高興。你是個講義氣的人。我當然有女兒,我完全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們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你別著急。你跟我來,哪怕把這座城市翻個底朝天,我們也要找到那個女孩。來吧!」
約塞連坐著米洛-明德賓德開得飛快的M&M指揮車來到警察總部,會見一個警察專員。那人皮膚黝黑,長著兩撇細細的小鬍子,上衣敞開著,顯得邋裡邋遢。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正跟一個長著肉贅和雙下巴的矮胖女人調情呢。看到米洛,他喜出望外,奴顏婢膝地朝著米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好像米洛是什麼高官顯貴似的。
「啊,米洛侯爵,」他熱情洋溢地叫道,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那個滿臉不高興的矮胖女人推出了門。「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要來呢?如果我事先知道,我會為你舉行一個盛大宴會的。請進,請進,侯爵,你怎麼這麼長時間都不到我們這裡來了呢?」
米洛知道眼下一分鐘都不能浪費。「喂,盧吉,」他邊說邊急匆匆地點點頭,幾乎顯得有些粗暴無禮。「盧吉,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這個朋友要找個女孩。」
「找個女孩,侯爵?」盧吉問。他用手抓了抓臉,沉思了一下。
「羅馬有這麼多的女孩。對一個美國軍官來說,找一個女孩不會是很困難的。」
「不,盧吉,你沒明白。是個十二歲的小處女,他必須馬上找到她。」
「噢,是這樣,我明白了,」盧吉領悟地說,「找個處女也許要花點時間。不過,在公共汽車終點站那兒有許多進城來找工作的年輕農村姑娘,如果他在那兒等的話,我——」
「盧吉,你還是沒明白。」米洛煩躁而粗暴地打斷了警察專員的活,後者不禁面紅耳赤,急忙跳起來立正站好,胡亂地繫上制服的扣子。「這小姑娘是一個朋友,是家人的一個老朋友。我們要幫助她。她還是個孩子。她眼下在這座城市裡的某一個地方,無依無靠的。我們得在她受到傷害之前找到她。現在你明白了嗎?盧吉,這件事對我極為重要。我有個女兒跟這個小姑娘一樣大。眼下對我來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及早救出這個可憐的孩子更為重要的事情了,你願意幫忙嗎?」
「是的,侯爵,現在我明白了,」盧吉說,「我將盡我所能去尋找她。不過,今晚我這兒沒有什麼人了。今晚所有的人都忙著去打擊非法煙草買賣了。」
「非法煙草買賣?」米洛問。
「米洛。」約塞連聲音微弱地叫了一聲。他的心沉下去了,他當時就明白一切全完了。
「是的,侯爵,」盧吉說,「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非常高,所以走私活動幾乎無法控制。」
「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真的這麼高嗎?」米洛極感興趣地問。他貪婪地高高挑起鐵鏽色的眉毛,直往鼻孔里吸氣。
「米洛,」約塞連沖他叫道,「聽我說,好嗎?」
「是的,侯爵,」盧吉回答道,「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非常高。走私引起了全民的公憤,侯爵,這真是國人的恥辱。」
「這是事實嗎?」米洛出神地笑著說,著魔似地邁步朝門口走去。
「米洛!」約塞連大叫道,衝動地奔上去攔住他。「米洛,你必須幫助我。」
「非法煙草買賣,」米洛露出癲癇患者般的貪婪神色對他解釋道,倔強地甩開他往外走。「讓我走,我必須去非法走私煙草。」
「留在這兒幫我找到她吧,」約塞連懇求道,「你可以明天再去非法走私煙草。」
但是,米洛根本沒聽見他的懇求。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衝去,雖然算不上來勢兇猛,可也無法阻攔。他滿頭大汗,雙眼閃閃發光,嘴唇抽搐,口水直淌,彷彿他已經深深陷入某種盲目的情結之中了。
他平靜地呻吟著,好像處在某種出自本能的、模糊不清的痛苦感覺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非法煙草,非法煙草。」約塞連最後終於看出來了,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只好無可奈何地給他讓開條路。米洛像出膛的子彈猛衝了出去。警察專員又解開了制服的扣子,輕蔑地看了看約塞連。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他冷冷地問,「你是要等我逮捕你嗎?」
約塞連走出辦公室,走下樓梯,來到昏暗的、墓地般的街道上。
經過門廳時,他遇上那個長著肉贅和雙下巴的矮胖女人進門往裡走。外面根本沒有米洛的影子。所有的窗子裡面都沒有燈光。空無一人的人行道形成一個陡峭的斜坡,向前延伸了好幾個街區。他能夠看見,在長長的鵝卵石斜坡的頂端,有一條燈火通明的寬闊大道。警察總部差不多位於這斜坡的最低處,人口處的黃色燈泡像濕火把似的在潮濕的夜晚里噬噬作響。空中飄灑著寒冷的細雨。他慢慢地順著斜坡往上走,不一會便來到一家安靜、舒適、誘人的餐廳前面。餐廳的窗戶上掛著大紅天鵝絨窗帘,門旁有塊天藍霓虹燈招牌,上面寫著:「托尼餐廳,佳肴美酒,請勿入內。」有那麼一瞬間,天藍霓虹燈招牌上的這幾個字使他稍稍有點驚訝。在他身處的這個不可思議的畸形世界里,無論什麼反常的東西都不再顯得稀奇古怪了。那些矗立在街道兩側的建築物的頂部全都以一種奇特的、超現實主義的比例修建成斜面,結果使得街道本身看上去也是傾斜的。他翻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衣領,讓它緊緊地裹住自己。這個夜晚陰濕寒冷。一個穿著薄薄的襯衫和薄薄的破褲子的男孩赤著腳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長著黑黑的頭髮,他需要理髮了,他還需要鞋子和襪子。他面帶病容,臉色蒼白,一副凄慘的模樣。他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他的腳踩在雨水坑裡,發出吮吸般的輕微聲響,聽起來十分可怖。這男駭的窮困深深地打動了約塞連,他從心底里同情他,他真想一拳把男孩那張蒼白、凄慘、面帶病容的臉打個滿臉開花,真想一拳把他打出人世間,因為,看見這男孩使他想起所有生活在義大利、生活在這同一個夜晚的蒼白、凄慘、面帶病容的孩子,想起他們全部需要理髮,需要鞋子和襪子。這男孩還使約塞連想起那些殘廢人,想起那些饑寒交迫的男男女女,想起那些寡言少語、逆來順受的虔誠母親,她們在這同一個夜晚目光緊張地坐在戶外,毫不在乎地在陰冷的雨中袒露前胸,用凍得冰涼的動物般的乳房給嬰兒餵奶。奶牛。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個正在餵奶的母親抱著用黑色破布裹著的嬰兒緩步走過。約塞連真想也把她打得滿臉開花,因為她使他想起了剛才那個穿著薄薄的襯衣和薄薄的褲子的男孩,以及這個世界上所有令人不寒而慄、目瞪口呆的悲慘事件。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那些擅長權術、卑鄙無恥的一小撮人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得不到溫飽和公正的待遇。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憎惡的世界啊!他想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個繁榮的國度里,在這同一個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風,有多少丈夫喝得爛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罵、被遺棄。有多少家庭忍飢挨餓買不起食物?有多少人傷心欲絕?在這同一個夜晚,發生了多少起自殺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有多少奸商和店老闆欣喜若狂?有多少贏家變為輸家,多少成功者變為失敗者,多少富人變為窮人?有多少聰明人其實愚蠢透頂?有多少美滿的結局其實充滿了不幸?有多少老實人其實是騙子,多少勇敢的人其實是膽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實是叛徒,多少聖徒其實道德敗壞,多少身居要職的人為了幾個小錢向惡魔出賣靈魂?又有多少人根本沒有靈魂?有多少筆直的窄道其實彎彎曲曲?有多少最美好的家庭其實是最糟糕的家庭,多少好人其實是壞人?你要是把這些人全都加起來,然後再把他們從總人數中減掉,剩下的也許就只有孩子們了,或者還有個艾爾伯特-愛因斯但,再加上什麼地方的一個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約塞連孤零零地走著,內心非常痛苦。他覺得自己似乎與世隔絕了。他心裡老是想著那個面帶病容的赤腳男孩。直到他拐了個彎走到大道上時,他才終於把男孩那令人慘不忍睹的形象從腦海里擺脫掉。在大道上,他碰到一個盟軍士兵躺在地上抽搐。這是個年輕的中尉,長著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孩子氣的臉。六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士兵使勁按住他身體的不同部位,努力想幫他平靜下來。他咬緊牙關,語無倫次地喊叫著、呻吟著,一個勁地翻白眼。「別讓他把舌頭咬掉了,」約塞連身旁一個矮個中士機靈地提醒道。又一個士兵立即撲上去加入了這場混戰,他使勁按住了中尉那張痙孿的臉。突然間,這幫人的目的達到了,被他們牢牢壓在身下的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動了。可他們反而沒了主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們粗野的面孔全都綳得緊緊的,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痴獃呆的恐慌神色。「你們為什麼不把他抬起來放到那輛汽車的引擎蓋上去呢?」一個站在約塞連背後的下士拖著腔說。這話似乎有道理,於是那七個士兵抬起年輕的中尉,一邊仍然按住他身上抽搐的各個部位,一邊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旁邊一輛停著的汽車的引擎蓋上。可把他放在引擎蓋上以後,他們又開始緊張不安地互相望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你們為什麼不把他從那汽車的引擎蓋上抬下來放到地上呢?」約塞連背後的那個下士又拖著腔說。這似乎也是個好主意,於是他們又動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他們還沒有把他放好,就飛快地開過來一輛閃著紅色聚光燈的吉普車。吉普車前座上坐著兩個憲兵。
「出了什麼事?」司機叫道。
「他正抽風呢,」一個正握住年輕中尉一條腿的士兵回答道,「我們在幫他平靜下來。」
「很好。他被逮捕了。」
「我們應該拿他怎麼辦?」
「逮捕他!」憲兵大叫道。他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而聲音粗啞地大笑起來,直笑得彎下了腰,然後開著吉普車一溜煙走了。
約塞連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準假條,便謹慎地從這幫陌生人身邊走過,朝著前面遠處漆黑的夜色中傳來低沉人聲的地方走去。
在被雨水淋透了的寬闊的林蔭大道上,每隔半個街區就有一盞低低彎垂的路燈,燈光透過褐色的煙霧,閃爍著怪異的光芒。他聽到在他頭頂的窗戶里,有一個不幸的女人在懇求道:「請不要,請不要。」一個垂頭喪氣的年輕婦女穿著黑色雨衣,臉上垂著一縷縷黑髮,耷拉著眼皮走了過去。在位於下一個街區的公共事務部的門外,一個醉醺醺的年輕士兵把一個醉醺醺的女郎一步步逼退到一根科林斯式凹槽圓柱上,他的三個醉醺醺的夥伴則兩腿夾著酒瓶,坐在附近的台階上看著他們倆。「請不要,」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我現在要回家去,請不要。」約塞連轉過身朝他們望去,其中一個坐著的士兵挑釁地罵了一聲,抓起一個酒瓶子朝著約塞連扔了過去。酒瓶沒有傷著他,而是落到遠處,發出一聲悶響,碎了。約塞連雙手插在衣袋裡,無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開了。「來吧,寶貝,」他聽見那個醉醺醺的士兵口氣堅決地催促道,「現在輪到我了。」「請不要,」那個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請不要。」就在下一個拐彎處,從一條彎彎曲曲的窄街深處,從漆黑漆黑的陰影里,傳來神秘的、清晰的鏟雪的聲音。他走下人行道從這條兇險的衚衕口穿過時,那種鐵鏟刮擦水泥地面發出的有節奏的、令人心裡發毛的緩慢聲響嚇得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急忙快步往前走去,直到那折磨人的刺耳聲音被遠遠地拋在後面。現在他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會到達林蔭大道中央那口乾涸的噴泉處,然後再往前走七個街區,就是軍官公寓了。突然,他聽到從前面陰森可怖的黑暗當中傳來動物的嗥叫聲。拐彎處的路燈已經熄滅了,整整半條街籠罩在黑暗之中,一切東西看上去全都模模糊糊、歪歪扭扭的。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一個男人正用一根棍子打一條狗,就像拉斯科爾尼科夫夢中的那個人拿一條鞭於抽那匹馬一樣。約塞連努力想做到既不行也不聽,可是辦不到。那條狗被一條破舊的白棕繩拴著,聲嘶力竭、驚恐萬狀地時而哀號,時而尖叫,毫無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來扭去,可那人仍然不停地用那根粗粗的扁棍一個勁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圍觀。有一個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請求他往手。「少管閑事,」那人生硬地叫道,舉起棍子,好像要連她一塊打似的。那女人滿面羞愧,膽怯而猥瑣地退了回去。約塞連加快腳步,幾乎跑著離開了。這個夜晚充滿了種種恐怖景象。他在心裡想,如果耶穌降臨久這個世界上走一遭的話,他的感覺准跟精神病醫生穿過到處是瘋子的精神病房,或跟被盜者穿過到處是盜賊的牢房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即使此時出現一個麻風病人,也沒有人會覺得他醜陋難看的!在下一個拐彎處,一個男人正在野蠻地毆打一個小男孩,一群成年人無動於衷地圍觀著,沒有一個人出來干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使約塞連感到噁心,他急忙向後退去。他肯定自己從前什麼時候曾經目睹過與此相同的可怕情景。是記憶錯覺嗎?這種不祥的巧合使他震驚,使他內心充滿了疑慮與恐慌。這情景與他在前一個街區看到的情景非常相似,儘管其中的具體人物似乎完全不同。這世界上究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會有一個矮胖的女人站出來請求那男人住手嗎?那男人會揚起手打她,把她嚇退嗎?誰也沒有動一動。那男孩不停地哭叫著,好像沉浸在痛苦之中。那男人一次次揚起巴掌,響亮地、狠狠地朝著他的腦袋打下去,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又猛地把他揪起來,再一次把他打倒。那幫綳著臉、縮著腦袋的圍觀者當中似乎沒有人關心這個被打得暈頭轉向的男孩,沒人願意站出來加以制止。這男孩最多只有九歲。一個面色灰黃的婦女正捧著一塊骯髒的洗碗布在哭泣。這男孩皮包骨頭,他需要理髮了,鮮血從他的兩隻耳朵里湧出來。約塞連快步穿越寬闊的大道,來到另一側,遠遠躲避開這幕令人作嘔的情景,不料卻又發現腳下踩上了一些人的牙齒。在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亮的人行道上,這些牙齒散落在一灘灘被劈啪降落的雨點淋得醚糊糊的、血跡周圍,就像尖尖的手指甲那樣你戳著我,我指著你。地上到處是臼齒和門牙的碎片。他踮起腳尖繞過這片怪異的廢墟,來到一個門前。門洞裡面一個士兵正用一塊濕透了的手帕捂著嘴哭泣。他搖搖晃晃地站著,身旁還有兩個士兵攙扶著他。他們嚴肅而焦慮地等待著軍用救護車。可當它終於閃爍著琥珀色的霧燈噹噹地駛過來時,卻沒在他們面前停下來,而是一直開到了前面一個街區。那兒有個拿著幾本書的義大利平民和一群拿著手銬和警棍的便衣警察發生了衝突。那個尖叫著、掙扎著的平民本來是個皮膚黝黑的人,眼下卻嚇得面如白紙。當許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抓住他的四肢,把他舉起來時,他的眼睛像蝙蝠拍打翅膀似的,緊張而絕望地撲閃個不停。他的書撤了一地。「救命啊!」當警察把他抬到救護車後面敞開的門前往車裡扔去時,他尖聲大叫著。他的嗓子因為激動而哽噎住了。「警察!救命!警察!」車門被關上拴住了,救護車飛馳而去,當警察把他團團圍住時,他竟然荒唐地向警察喊叫救命,這真是一個毫無幽默的諷刺。想到這種呼救的徒勞和荒謬,約塞連不禁苦笑了一下。隨後,他猛然悟出,這呼救聲有著不止一層的含義。他驚恐地意識到,這也許不是向警察發出的呼救,而是一個命在旦夕的朋友勇敢地從墳墓里發出的警告。他是在呼喊那些除了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以外的人,以及另外一些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前來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這樣喊叫著,他可能是在大聲提醒別人有危險。想到這兒,約塞連趕快躡手躡腳地從警察身旁溜走,卻又差點被一個四十歲的粗壯女人的腳絆倒。這女人正一邊心慌意亂地穿過十字路口,一邊鬼鬼祟祟地、存心不良地回頭掃視跟在她身後的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這老婦人腳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步履瞞珊地追趕著她,可怎麼也迫不上,老婦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煩意亂、焦慮不安地自語著。這幕情景的性質是明確無誤的:這是一場追逐。前面的女人已經成功地穿越了一半寬闊的大道,而後面的老婦人卻還沒有走下人行道。那女人扭頭看後面步履艱難的老婦人時,流露出一種惡意的、卑劣的、幸災樂禍的微笑,顯得很惡毒,卻又疑懼重重。約塞連知道,只要那個身陷困境的老婦人叫喊一聲,他就會上前幫她的忙。他知道,只要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向他求援,他就會撲上前去抓住前面那個粗壯的女人,把她交給附近那幫警察。但是,那老婦人悲傷而苦惱地嘟囔著,甚至看也沒看他就走了過去。不一會,前面的那個女人消失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之中,撇下那老婦人一個人孤零零地、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大路中間,拿不準該走哪條路。約塞連因為自己沒能給她任何幫助,羞愧得不敢多看她一眼,急匆匆轉身離開了。他一邊垂頭喪氣地逃走,一邊鬼鬼祟祟、心慌意亂地回頭看,唯恐那老婦人現在會跟著他走。他暗自感謝飄灑著毛毛細雨、沒有光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幕,因為它正好把他給遮掩了起來。一幫幫……一幫幫警察——除了英國,別處全都在一幫幫、一幫幫、一幫幫的暴徒掌握之中。到處都在一幫幫手持警棍的暴徒控制之下。
約塞連外套的領子和肩膀全都淋透了。他的襪子潮濕冰冷。前面的一盞路燈也滅了,玻璃燈泡給打碎了。建築物和面容模糊的人影無聲無息地從他身旁一一閃過,好像是浮在某種惡臭撲鼻、永無盡頭的浪潮之上一去不復返地漂走了。一個高個子僧侶走了過去,他的臉被一塊粗糙的灰色蒙頭斗篷包得嚴嚴實實,甚至連眼睛都藏在裡面。前面傳來腳踩在泥水裡走路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響,他真怕這又是一個赤腳的男孩。他與一個瘦削枯槁、表情憂鬱的男人擦肩而過。那人穿著件雨衣,面頰上有一個星狀的傷疤,一側的太陽穴上有一塊凹陷的、表面光滑的殘缺處,足有雞蛋般大小。一個年輕女人穿著咯吱作響的草鞋突然出現了。她的整張臉醜陋不堪,一大片燒傷留下的粉紅花斑傷痕剛剛脫痴,皺皺巴巴地從脖頸向上伸展,經過雙頰,一直延伸到眼睛上面,真是可怕極了!約塞連嚇得渾身哆嗦,不敢抬頭多看一眼。不會有人愛上這個女人的。他感到懊喪。他渴望跟某個他會愛上的姑娘睡覺,那姑娘會撫慰他,使他興奮,然後把他哄睡著。一幫手持警棍的傢伙正在皮亞諾薩島上等著他。所有的姑娘都走了。伯爵夫人和她的兒媳已經失去了魅力;他已經老了,沒有興趣玩樂了,也沒有時間玩樂了。露西安娜走了,也許死了;即使沒死,大概也快了。阿費的那個豐滿的浪蕩女人連同她那枚下流的浮雕寶石戒指一起消失了。達克特護士嫌他丟人,因為他拒絕執行更多的戰鬥飛行任務,會引起公憤。這附近他認識的姑娘就只剩下軍官公寓里的那個相貌平平的女傭,沒有一個男人曾經跟她睡過覺。她的名字叫米恰拉,但男人們給她起了不少下流的綽號。當他們用悅耳的討好聲調叫她的這些綽號時,她高興得格格傻笑,因為她不懂英語,還以為他們是在奉承她,是在善意地和她開玩笑呢。每當她看到他們胡作非為時,她的內心便充滿了喜悅。她是個快活、純樸、手腳勤快的姑娘。她不識字,只能勉強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頭髮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因受潮而腐爛的麥稈。她的皮膚灰黃,眼睛近視,從來沒有男人跟她睡過覺,因為他們誰也不想跟她睡覺,只有阿費例外。就在這同一個晚上,阿費強姦了她,然後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衣櫥里關了將近兩個小時,直到響起宵禁的汽笛才住手。此時她若是到外面去便是違法的了。
然後,他把她從窗戶里扔了出去。約塞連趕到時,她的屍體仍然躺在人行道上,四周圍了一圈板著面孔、手舉暗淡提燈的鄰居。
約塞連彬彬有禮地往圈裡擠,鄰居們一面給他讓出一條路,一面目光狠毒地盯著他。他們怨憤地指著二樓的窗戶,嚴厲地輕聲指責著。看到那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那種可憐的、血淋淋的慘景,約塞連嚇得渾身戰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閃身鑽進門廳,衝上樓梯、進了公寓房間,看到阿費正心緒不寧地來回踱著步,臉上帶著一種外強中乾、略顯不自在的笑容。阿費心不在焉地玩弄著自己的煙斗,看上去有點心煩意亂。不過,他向約塞連保證說,一切全都正常,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只強姦了她一次,」他辯解道。
約塞連嚇了一跳。「可你殺了她,阿費!你殺了她!」
「唉,強姦了她之後,我不得不這麼干,」阿費態度極為傲慢地回答道,「我不能讓她到處去講我們的壞活,對吧?」
「可你幹嗎要去碰她呢,你這個愚蠢的雜種?」約塞連叫道,「你要是需要姑娘,難道不能到大街上去找一個來嗎?這座城市裡到處是妓女。」
「哦,不,我不能,」阿費吹噓道,「我一輩子沒有花錢干過這種事。」
「阿費,你瘋了嗎?」約塞連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你殺了一個女人。他們會把你關進監獄的!」
「噢,不,」阿費強擠出一個笑容回答道,「不會把我關起來的。
他們不會把好心的老阿費關進監獄的。不會因為殺了她就把我關起來的。」
「可你把她從窗戶扔了出去。她的屍體還在街上躺著呢。」
「她沒有權利躺在那兒,」阿費回答道,「已經過了宵禁時間了。」
「笨蛋!你難道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事嗎?」約塞連真想抓住阿費那毛毛蟲般柔軟的肥實肩膀使勁搖晃幾下,好叫他清醒清醒。「你謀殺了一個人。他們就要把你關進監獄了。他們甚至可能會絞死你的!」
「噢,我可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做,」阿費回答道。他開心地抿嘴笑了笑,不過看得出來,他越來越緊張了。他用粗短的手指笨拙地擺弄著煙斗,無意識地把煙絲全部抖落出來了。「不,長官。他們不會絞死好心的老阿費的。」他又格格地笑了起來。「她不過是個女佣人。我可不認為他們會因為一個下賤的義大利女佣人的死而大驚小怪的。現在每天都要死掉成千上萬的人呢。你說呢?」
「你聽!」約塞連幾乎是高興地叫了起來。他豎起耳朵聽遠處哀鳴般的警笛聲。是警車的警笛聲。然後,幾乎在剎那之間,警笛聲越來越響,變成一種嘈雜刺耳、氣勢洶洶的曝叫。這曝叫蓋過其它一切聲音,似乎從四面八方撞入室內,把他們團團圍住。約塞連看到,阿費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阿費,他們是來抓你的。」為了能讓阿費在一片警笛聲中聽見,他可著嗓子叫喊。他的心底湧起一陣同情。「他們是來逮捕你的,阿費,你難道不懂嗎?你不能害死另一個人而逍遙法外,即便她是個下賤的女佣人也不行。你難道不明白嗎?你不懂嗎?」
「噢,不,」阿費說。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乾巴巴地哈哈一笑。
「他們不是來逮捕我的。不會逮捕好心的老阿費的。」
突然間,他面呈病容,癱坐在椅子上。他表情獃滯,渾身哆嗦,兩隻又粗又短、肌肉鬆弛的手在膝蓋上抖個不停。汽車在門外剎住了,聚光燈隨即射向窗口,車門砰地關上,警笛尖叫起來。有人刺耳地大聲喊叫著。阿費嚇得臉色發青。他機械地搖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而生硬的微笑,聲音微弱而空洞地一遍遍重複著,他們不是來抓他的,不是來抓好心的老阿費的,不,長官。甚至當有人腳步沉重地衝上樓梯,跑過樓梯平台時,甚至當有人使足勁在門上用拳頭猛捶了四下,差點把他們的耳朵震聾時,他仍然在努力使自己相信,這些人不是來抓他的。隨後,公寓房間的門被猛地推開,兩個粗野強壯的大塊頭憲兵衝進房間。他們的目光冷冰冰的,肌肉發達的下巴綳得緊緊的,顯得十分嚴厲。他們大踏步穿過房間,逮捕了約塞連。
他們是因為約塞連未持有通行證便呆在羅馬而逮捕他的。
他們因擅自闖入而向阿費道歉,隨後便一邊一個夾住約塞連,把鐵銬般的手指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將他帶了出去。下樓梯時,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外面車門緊閉的汽車旁邊,還有兩個身材高大、戴著硬邦邦的白色鋼盔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他們把約塞連推到汽車後座上,汽車立刻轟嗚著穿過雨霧朝警察所開去。憲兵們把他鎖在一間四面都是石頭牆壁的牢房裡關了一夜。到了黎明時分,他們遞給他一隻桶解小便,接著便開車把他押送到飛機場。
在那兒的一架運輸機旁邊,另外有兩個手持警棍、頭戴白色鋼盔的膀大腰圓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他們到達時,飛機的引擎已經發動起來了,綠色的圓柱形整流罩表面上,滲出的水汽凝聚而成的小水珠微微顫動著。那些憲兵互相之間也不說一句話,甚至連頭也不點一下。約塞連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冷冰冰的面孔。飛機直接飛往皮亞諾薩島。在簡易跑道上,還有兩個沉默不語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現在,一共有八個憲兵了。他們準確地遵行著無聲的命令,列隊分別進入兩輛汽車。汽車轟嗚著賓士而去。他們穿過四個中隊的駐地,來到大隊司令部的大樓前面。在那兒的停車場上,另外有兩個憲兵正在等著他們。這樣,當他們轉彎走向大樓人口時,一共有十個高大強壯、意志堅強、沉默不語的憲兵嚴嚴實實地簇擁著他。他們在煤渣路上邁著整齊的步伐,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約塞連覺得,他們似乎走得越來越炔。他驚恐不安起來。這十個憲兵中的任何一個看上去都力大無比,一拳就可以把他打死。他們只需把他們寬闊的、強健的、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猛勁擠壓過去,即刻就能叫他斷氣。他沒有任何救自己性命的辦法。當他們緊緊排成兩行,把他夾在中間快步往前走時,他甚至弄不清楚是哪兩個憲兵把手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的。他們的腳步越來越快。當他們果斷而有節奏地疾步走上寬闊的大理石樓梯,來到上面的樓梯平台時,約塞連覺得自己好像是腳離了地在飛似的。在樓梯平台處,另外有兩個表情冷酷、令人難以捉摸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這兩個憲兵領著他們以更快的速度沿著長長的、懸在寬闊門廳上方的樓廳往前走。在暗色的瓷磚地面上,他們的腳步轟然作響,猶如一陣令人肅然起敬的、節奏越來越快的鼓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樓中央。當他們走向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時,他們前進的速度更快,步伐更整齊了。他們把他推進辦公室時,約塞連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嚇得兩隻耳朵里嗡嗡直響。在卡思卡特上校辦公桌的一角,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仰坐著。他和藹可親地笑著朝約塞連打了個招呼,然後說道:
「我們要送你回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