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第02章

長夜漫漫,硬是無法成眠,維多利亞只好對她的選擇作番考量。她可以留在舊金山,依靠她有限的資源將未來艱難的日月敷衍打發過去。她可以追蹤找到湯姆,設法與他彌補前嫌。她可以返家請求父親寬恕。她可以從金門大橋上投水自盡。

最一個念頭幾乎剛進入腦中,就被她撇在一邊。雖然在許多方面自殺都是個最方便的解決之道,令她心動,不過也完全難以接受。她長大成人,受的教導使她相信生命是神聖的。自殺是可將人打入地獄的大罪。僅僅只有上帝才有權決定生死。她不顧家庭教養而行走的路,已經帶領她走到了這個最難以作抉擇的十字路口。不管她喜不喜歡,她都得承受後果,完成這趟旅程。

她性情高傲,沒法去追尋一個棄她而去的男人;她太敏感,也無法認為她能單槍匹馬,成功地擺平等待她的種種挑戰。窗外天已破曉,清晨晴空萬里無雲,沒有一絲絲昨天下過雨的跡象,她明白了她的唯一可行之道就是她最不想做的事。

她一定得求她父親寬恕,祈禱他多多少少心中明白她的所作所為。她為這個想法高興得大笑起來,驚走了飛到她窗台上休息的一隻麻雀。亞伯多·艾拉岡性格頑固、倔強,如她在主日學校看書而知悉的古代希伯來人。

他會不理會她的悲慘遭遇,而只看到她敗壞了門風。她讓艾拉岡家名門蒙羞。她一想到他會為如此違規逾矩所施的處罰,就不寒而慄。如果她還有任何眼淚,她會為了全心全意培養的愛情落得如此下場而哭個痛快。

事後想想,她體會到有幾位女研究生曾對她略施警告。她們露骨地暗示湯姆有著花名,常由他研討班上挑選最秀麗的學生,然後對她施以一兩年青睞。大家知道他對深色頭髮的女孩情有獨鍾。如果碰巧她們特別聰明伶俐,熱心向學,那麼就更加投他所好。

她真蠢,居然沒有理會她們的評論,只把這歸因於吃醋。她為他的興趣而感到受寵若驚,天真地相信他的諸般承諾,並且肯定認為他會要她。不,她一面掀開被子,一面矯正自己的看法。不是天真,而是又蠢又傲才讓她忽略了那些危險訊號。她像她父親一樣高傲,深信任何事過去也都發生在其他那些女孩身上。湯姆對她可是與眾不同。總之,她很特別,是出身艾拉岡家的人。

她的腳踩到地板,她就認為自己可能在頭暈。她要休息一分鐘之後才能站起來在房間內走動。她感到飢餓,真的有理由餓得像饞鬼一樣。頭一天晚上她感到身體不適,只吃了幾片餅乾,喝了幾口薑汁汽水,然後上床,因為哭得太多而精疲力竭,倒頭便睡著了。

現有她的胃又感到不舒服。她很快地做了兩片麵包夾果醬,逼著自己吃,然後用一杯牛奶衝下肚去。不管天是否塌下來,她都得保持健康。她一定集中全部精力走一程,到頭來還得面對她父親的大發雷霆。

她的家人期望她回家參加採收。她都設法用她的作業與考試作為借口將他們打發掉。他們沒有理會她的抗議,而只提醒她,即使是在她大學四年期間,她也從來沒有錯過葡萄採收。

她的弟弟由史丹福趕來,說他們也想接她去那兒。

她大概在夜半時分就決定了,她一個人留在舊金山沒有道理可言。只要她整理好行裝,她今天就可以離去,傍晚就到家了。或許收割葡萄之前要做準備,人荒馬亂,可能讓她父親分神,保護她免於接受他大發脾氣的反應。

時間尚早,六點鐘不到,天空剛開始由紫色轉為淺藍而亮了起來。她拖出行李箱,將她的衣服、書籍與毛巾等塞進去。她搬進這間公寓的時候,所攜的東西就不多。有幾個盤子、罐子是湯姆的,傢具是公寓原來有的。她要讓湯姆來同房東把賬算清楚。她希望他能一肩扛起那些個責任。

一兩個鐘頭之後她睜開眼睛,發現她自己穿得整整齊齊,躺在床旁邊的椅子上。她四周打量,有點迷糊,然後才明白她一定是坐下來休息,因為太疲累而打起瞌睡來了。她的心怦怦在跳,好像她在拚命奔跑。突然她想起了那個逼她醒過來,低聲哭著喊媽的惡夢。

一個士兵在森林裡對她窮追不捨。他準是個德國佬,因為他腳步沉重地穿越濃密、沼澤地的灌木叢追著她,一面對她大吼大叫,用的是英語之外的某種語言。她知道他一抓到她,就會將她宰掉,而她唯一的希望是找到正在附近等待她的湯姆。

在她左邊,透過林中的一處空地,她看到了一條河,可另一邊有座被葡萄架圍繞住的可愛舊屋子。一群人正在通往河邊的斜坡草地上採摘葡萄。他們高聲談笑,享受美好的下午時光,完全對她身處險境一無所見。她可以聽到她身後那個士兵沉重的腳步聲,人已近得幾乎可以讓她看清楚他的嘴臉。

她揮手想引起採摘葡萄者的注意,並且尖叫著,「湯姆在那裡?告訴他說我需要他!」

他們當中有個人站了起來向她大叫,可是她聽不清楚他講的話。她全部能夠聽到的是她身後的那個士兵在大聲喝,「我要宰掉你!你該死!」

她踉踉蹌蹌走到洗臉台前,喝了一杯水。然後她看一下時鐘,曉得她得快馬加鞭才能趕上要搭的火車。她差不多已整理好行裝,只剩下留到最後才整理的家人照片。她將照片一一用絲巾包起來,小心地放在她衣服的上面。

「爸,請諒解。」她悄悄地說,停下來看了一下她畢業時所攝的照片。

亞伯多反過來也瞪著她,表情嚴厲、蠻橫,對事情表示不以為然。他的容貌說明了他才不是那種會諒解他人的人物。

一大堆床單散發出汗味、香水味以及雲雨巫山的餘味。床上一位女郎趴在他的身邊熟睡,金色短髮散開在枕頭上。陽光由窗戶流瀉進來。

保羅想醒而未醒,心頭一連串陌生的感覺成了形,推擠他突然理會到他周圍的環境。他與貝蒂一起在舊金山。他們瘋狂做愛一定有好些鐘頭,最後他們都沉沉入睡,精疲力竭而喘氣。

他們的衣服都散置在地板上。他溜下床,找尋他的內衣褲、襪子與鞋子、襯衫與褲子。迅速地沖個澡,刮刮鬍子,他準備走了。這會兒貝蒂正睡得香甜,甚至於在他的腳趾碰到梳妝台的角落,「噢」的大叫一聲,她都紋絲不動。

他在她的全身穿衣鏡前將自己檢查一番,瞧瞧領帶是否很直,有一剎那被他自己鏡中的樣子嚇了一跳。營房中的鏡子全都映出模糊扭曲的形象,通常他刮鬍子、梳頭的時候幾乎不屑一看。他幾乎不認得這個透過鏡子瞪著他、身穿制服、身軀偉岸的年輕人。他認為,這個傢伙相貌不賴,五官端正、棕眼可人,頭髮因在軍中修剪而嫌短了一點,但過不多久就會長起來。

他想笑一下,把自己貶得比已經感受到的還要低一點。他打量自己,看到自己的不快樂明明白白表現在臉上,覺得有些尷尬。這個眼含悲意、嘴唇下垂的傢伙是誰呀?他問他自己。答覆傳了回來:推銷員、丈夫、士兵、夢想家……現在又再一次,推銷員。可是他找不到較深、較真的真相。

他認為貝蒂是對的。一部車,到海岸走一趟……這些都是要花錢的奢侈事物。他仍然不想那麼快脫下他的軍服,換上他做推銷員的西裝。

他緊一緊領帶,看到自己還少一條手帕,就到柜子去找一條。他找到了一堆,躺在收藏他信件的糖盒旁邊。此時這使他想到他對自己知之甚少,他也根本不知貝蒂的為人。他們是兩個陌生人,一同進過幾次餐、跳過幾次舞,與上過幾個鐘頭的床。現在要彼此認識,確定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麻煩可就來了。如果他們不喜歡發現的真相,怎麼辦呢?那麼他們又該怎麼做呢?

他嘆口氣,走回卧室去取他的旅行袋。一天當中時間還嫌太早,不必談那些傷感情的話題。一旦他喝下點濃的熱咖啡,他就愉快得多,而較少自怨自艾。

熟睡中的貝蒂看起來完全與世無爭,像幼童一樣純真,仍然相信真實的生活宛如童話,有著快樂的結局。他不知道她是否會在這樣心情平靜如水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是否她對他們的婚姻沒有把握。

一線陽光照在她的秀髮上,把淡金髮色變成了金色。他彎下身來想與她吻別,可是他突然改變了心意,他也說不出是何原因,也許昨晚一夜風流所做的事不止於親吻吧。

他一手提著旅行袋,一手拿著巧克力樣品盒離開了公寓。他也懶得留下一紙便條。如果她要找他談談,她知道經由史先生就能找到他。

開往薩卡曼多的火車非常擁擠,保羅上車時幾乎個個座位都被人佔了。不是火車少掛了些車廂,便是搭火車旅行的人比他記得的戰前人數來得多。他穿過走道朝前移動,看到數目甚多的人越州東行,他覺得很詫異。男人、女人及孩子都在動。在追求什麼?新工作嗎?更美好的家園嗎?更棒的機會嗎?他想得到他們想要的同樣東西。他才不聽人勸,說什麼史家糖果店是達成那些成就的終南捷徑。

列車長已經在大叫「所有的乘客上車了!」他才找到一個看來沒人坐的座位。在他面前有位年輕女子正在用力要把一個非常大的行李箱塞進頭頂上的行李架。他正要伸出援手,行李箱卻碰到架子邊緣,在空中晃一晃,跌落到走道上。行李箱一著地,蓋子彈開了,一堆女人衣服撒在他腳前。

他聽到這位年輕女子感到尷尬而喘息,因為她一轉身就看到所有的東西都掉出來了。他張口想勸她安心,沒有弄壞什麼,可是他一瞥之下看到她驚惶的臉龐,話就梗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了。她很美麗,無疑地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郎。她濃密的棕發像天鵝絨幕一樣拂拭著她的臉頰,她靈活而又大的棕眼,含情脈脈,令他不敢探視。她看來像位異國的公主,外邦的貴族。一剎那間他胡思亂想,覺得自己走出了時空,被人移形換位弄到另外一個宇宙,其中除了他自己與這位有著電影明星面孔的女郎,便別無他人。她是他想像力深處的一個景象,他夢想中的女郎,雖然他知道她永遠不會成為他的情人。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像是中了魔法,他想要永遠不去解開的魔法。

他不想要因為兩人講話而破了魔法,不過她還是說了,「我很抱歉。」

她彎下身子收拾她的東西衣物,看起來像是要哭出來了。他想到像她如此纖麗,受不得一點委屈,他就受不了。要是讓她哭泣可真是不合常理。

他跪下來,一面說著,「好啦,讓我來幫幫忙。」

她持著一個相框,框中有張她穿著畢業學士服站在一位年紀大的男人身邊的照片。相框的玻璃已經四分五裂像蛛網一樣,讓相片上紋路縱橫,難以看清那個男人的相貌。

「他會殺了我。」她說,聲音中帶著恐懼。

他能說的不多,不過如果相片中的男人就是她正在數落的人,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因為相框碎了,便會抓狂殺害他人的樣子。

「只是塊玻璃而已,」他安撫著她,「你可以不費事地換一塊。」

顯然他說錯了話。她的下嘴唇顫抖著,他看到她眼中泛起淚光。雖然他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他打算道歉,火車猛地向前一衝,開始轟隆轟隆駛出了車站。

他一吃驚,失去了平衡而向她倒過去,將她沖得四肢朝天躺在走道中間。他們跌在彼此身上,手臂與腿纏在一起,他們的車票由手中飛掉了,他的臉隔她的只有幾寸之遙。

他們四肢碰在一起,此時像是有股電流貫通兩人。他受到古怪衝動的刺激,渴望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看看她的肌膚是否如他想像的可以吹彈得破。他看到她在顫抖,不禁妄想,她也受到他們這場意外的、古里古怪的、貼身相撞的影響。

他們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她的臉羞得緋紅;他則感到笨手笨腳,渾身不自在,好像她由他眼色中知道他渴望認識她。

「抱歉。」他說,體會到他們的交談內容大都是其中一個人向另一個人道歉。

「不,那是我的錯。噢,上帝呀!」她說著,她的臉龐皺了起來。「瞧瞧這個爛攤子。」她失望地盯著她那打開的行李箱,那亂成一堆的衣物,似乎因為這個難題而痛苦萬分。

他彎腰拾起他們的車票。

「這是你的票。」他弓身彎腰,像影片中英雄永遠表現的那樣,擺出一副堂而皇之、過分戲劇化的姿態,將她的車票交給她。

他希望能逗得她一笑。不過,她卻呻吟起來,「啊,不要……」她臉頰的顏色漸漸變成慘白,她用手飛快地掩住了口。「你還好嗎?」他一開口問的就是笨問題。她的臉色蒼白,顯然就指明她十分不對勁。她搖搖頭,眼睛左右瞄來瞄去,好像是頭困獸拚命想找逃生之路。他朝她走了一步,伸手想安慰她,看到她額頭滿布汗珠。此時他想到或許她病了,坐下來可能感到好一點。但是在他有機會建議之前,她已經硬咽了一下,張開嘴,開始將一切東西都嘔吐在他的制服前襟上了。

他們四周的乘客因為厭惡而怪叫。這位女郎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並且掙著上句不接下句地道歉,並且朝著女廁所奔去。保羅像凍結般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因為驚愕而無法接受剛剛發生的事實。同車旅客嘰嘰喳喳,議論紛紛,才使得他從震驚中醒了過來。

總之,這位女郎是病了,可能需要幫助,他因此有意去追她。不過,他的襯衫已經被她嘔吐的早餐殘物弄得濕透了,那味道讓他與其他乘客都感到吃不消。他首先該做的事當然是將自己清潔一番。

他匆匆走向車廂另一端的男廁所。他一路走,一路道歉,一些生氣的人都捏住鼻子,好像他們被臭鼬鼠噴了一身臭氣。他將自己與他的筒形旅行袋搬進浴室,謝天謝地它空著無人用,於是他開始動手打理他自己。

他脫下臟襯衫,放在洗臉台上用力沖洗。他的旅行袋中只有一套換洗衣服,那縐縐的,他四年未穿的推銷員西裝。他將它拉出來,在這方寸之地把它穿上。那一天他第二度由鏡子中打量自己,而且再度因為看到自己的形象而吃驚。

他那身為平民的自己反而盯著他:年紀大一點,有點像是這位熱血青年的成熟版。這位熱血青年一心想要捍衛國家,以至於迫不及待地從軍入伍。襯衫與上衣穿起來都還合身;因為荷槍及背背包,他練出了一身肌肉。那印著圖案的領帶,與他單調土褐色的卡其布制服配起來,顯得有些花俏。

他將臟襯衫由洗臉台上拿走。臭味只退了少許。除非是他要將它丟掉,否則只有等他找到有洗衣機的地方才行。他正將多餘的水絞出來,忽然聽到重重的敲門聲,有個聲音要求他將門打開。

列車長瞪著他。他臉上的神情在默默地數落保羅的不是,控告他想坐霸王車,免費搭此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列車。

「請把票拿出來。」他疾言厲色地說。

保羅由口袋裡掏出他那濕的、弄縐了的車票。「抱歉。我們碰上一場意外。」

列車長用兩指抓住票根,打了幾個洞。「嗯,我知道了。」他說。在他往前走之前,很不屑地對保羅濕透的制服瞥了一眼。

保羅將襯衣塞回旅行袋,整一整領帶,由走道走回去,設法不理會那些不高興的乘客,他們在他通過的時候都皺起鼻子,表示討厭。那位美麗的、憂傷的女郎已經回來了。她蜷縮躺在他的座位上,頭靠著窗戶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避免吵醒她,於是慢慢地到走道對面的座位上坐下,端詳她的臉龐。她的嘴唇扭曲,好像一時之間有些不悅。他希望她美夢中完全擺脫了她早先奮力要掙脫的恐懼。她好像血液已經抽光,所以臉色依然蒼白。即使如此,她還是帶著天真優雅的神情,像他有次在美術博物館看到的聖母像。

火車轟隆轟隆往東又往北橫越舊金山灣,穿過奧克蘭、拉斐葉、胡桃溪與麻蒂奈,他根本不理睬窗外的景色,而只是緊看著她。終於,受到單調車子滾動的聲音催眠,他不知不覺進入了睡鄉,沙場硝煙戰火的景色,純然是場夢。炸彈有如冰雹,自暴風雨烏雲密布的天空降下。戰車噴著柱柱火苗。一波波的隊伍摧殘著人命,將五穀牲畜都化為烏有,屠殺著每個生靈。樹葉被炮火掃得精光,樹木只剩下枝幹在風中搖曳,像是被人斬了首級。

他的任務便是去找到敵人並且將其殲滅,這也就是他被派遣到這個人間地獄的原因。他臉上塗抹著煤煙,在大霧中匍匐前進,手中持著噴火器。朦朧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幢受到炮火煙炙的房屋,一個熏黑的骨架,屋頂洞開,窗戶破碎,陽台傾斜。他不需要看豎立在地上的牌子,就知道這幢房子過去收容孤兒。當然,它不再是孤兒院了;孩子們一定早就走了,撤離了或者翹辮子了。不過他還得找找是否有生命的跡象。

他隔那房子只有幾尺遠,門就給人打開了。一位婦女走了出來。她的面孔藏在陰影里,但是他看到她幾乎是全裸,穿在身上的只有殘破的襯裙。她手臂挽著什麼東西,當她彎腰將它放在陽台上時,他看出來那是木雕的嬰兒搖藍。

她挺直身子,對著他抬起頭來,他認出來這位婦女就是貝蒂。她看起來很迷人、性感,有那麼點危險。然後她走進那間房子,關上了門。

他走近一點,蹲下來,接觸到了那隻搖籃。他拿開了鋪在最上面的淺藍色毯子。他並沒有看到他期望見到的嬰兒,而只看到他那無人開拆、無人看的信件。他在搖籃旁跪下來,想要把那些信捧起來。此是突然起了一陣風,信件都往天上飛,許多信都打在他的臉上。

他抬起手來保護自己,猛然一下子驚醒過來,感到有說不出的迷失與驚恐。他無法立即記起來自己身在何處。他眨眨眼,接下來才明白:薩卡曼多、火車、美麗的女郎……他轉頭看看她是否醒了……殊不知她已杳如黃鶴!根據站牌,他們的車在班尼夕亞這個站停了下來。他彎著脖子瞧,看她是否在車廂外面,但是月台上空無人跡。

他感到遺憾,心上一陣痛。一想到還會不會與她重逢便有些酸楚。他甚至還沒有請教她的芳名。貝蒂穿著破襯裙的景象進入腦際,他明白了他一直在夢想著她;可是其他細節已經是迷迷糊糊。與搖籃有關?一個棄嬰?

早先剪票的列車長拍拍他的肩頭說,「你的站到了。」

細節已蕩然無存。他搖搖頭。「我要到薩卡曼多去。」

列車長將雙手合起來,放在他圓鼓鼓的肚皮上,向前靠,靠近得保羅都聞得到他呼吸時的威士忌酒味。「先生,」他說,「到下個月我在這條鐵路線上剪票就有三十二年的歷史了,我從來就沒有漏剪過一張票,一次也沒有過。而你要下的站就是班尼夕亞。」

他的態度令保羅想起了極令人討厭的、指導他的單位作基本訓練的、性格粗魯的教育士官。保羅迫不及待地要證明列車長弄錯了,便掏出車票伸到他鼻子下面。「喂,看看吧,」

他說,「薩卡曼……」

他停住了嘴巴,話留在半空。事情毫無疑問。車票上蓋的戳子明明就是班尼夕亞。他很狼狽,接著說,「我敢說——」

汽笛響了,表示火車正要離開車站。

列車長洋洋得意地笑笑。「就像我所說的,你的站到了。」

五分鐘之後,保羅在馬路上奔跑,離開火車站而趕到班尼夕亞長途巴士站去。根據站長的說法,他剛好差一分鐘搭上前往薩卡曼多的長途巴士,而下一班長途巴士要三個半鐘頭之後才會開。他繞過車站街角,就看到那部長途巴士正在駛出車站。

「嗨!」他大聲喊叫。他拚命揮動空著的手,吸引司機的注意。

這一天真他媽的霉運當頭。想想吧,從他抵達舊金山的那個時候起,沒有一件鬼事順心如意。不過或許他會轉運,那部長途巴士會停下來,他也就不必浪費下面幾個鐘頭,看著班尼夕亞的草木成長。

太陽刺射著他的眼睛,汗水自他臉上流下。他的胸膛像大浪一樣起伏,但是他繼續奔跑。他在軍中忍受的比這糟得多,在雨雪交加中整日行軍,除了一罐C級口糧與行軍水壺中幾口溫水之外別無飲食。

「嗨!」他嘶喊著,一面縮小他自己與長途巴士車尾的距離。

甚至於在他聽到吱吱的煞車聲,看到長途巴士停了下來時,他還在繼續跑。

司機是位高高興興、體重過重的婦女,打開車門時向他嫣然一笑。「依你走路的速度,你會比我先到薩卡曼多。」她說著說著便呵呵地笑將起來。

他還在上氣不接下氣,一面點頭謝謝她,並且爬上車付了車費。

司機對空聞聞,她臉上的笑容變成了鬼臉。她狠狠地瞪著他的旅行袋,而它已開始散發出一股強烈的、的確令人不快的怪味。「你有聞到什麼嗎?」她追問著。

「沒有。」他答著,並匆匆自她身邊走過。

長途巴士前排每個座位都有人。許多乘客看起來是流動的農場工人,北上到葡萄不久便要收成的納帕郡與索洛瑪郡去。長途巴士上還有一兩位穿制服的年輕人,還有些像他一樣穿西裝的人。他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是首途前往薩卡曼多,以及他們在那裡是做什麼生意。

貝蒂說過大家都在賺大把大把的錢,「拚命地賺」。她可就是這樣說的。他沒法子怪她要他乘著這股浪潮發財致富。她大概早就想到了要建立一個家庭,不能用夢想來餵養嬰兒。嬰兒都需要尿布、搖籃、嬰兒床。突然之間他看到一個裝滿信件的搖籃,這事情與貝蒂有關……

一個空座位使他不再去追尋那個景象。他走上前去放下筒形旅行袋,看到了一件東西,結果展顏而笑。屬於那個女郎的破損行李箱塞在行李架上。女郎正隔著走道坐在對面。她埋首書中,臉龐被秀髮遮住了。

他身子向前傾對她說,「嗨。」盡量做得不露痕迹。

她抬起頭來,因為碰到熟人,兩頰變得紅紅的。

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否透露出自己的興奮。

她將頭髮向後一掠,在書中塞片紙標明她閱讀的地方。

「哦,上帝呀,我真是不好意思。」她說,臉頰更紅了。

他坐了下來,因為與她重逢而樂不可支,一顆心怦怦在跳動。

「我想要道歉,」她說,「不過你睡得很沉。」

「接受道歉。」他說。

她的微笑很溫暖,使人如沐春風;她的雙唇飽滿,顯得落落大方。他想同她共同飛往她來的神奇王國,與她在那裡長相廝守。他想知道那裡的每件事,也就等於是要想對她有所了解。

他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說,「一本好書?」

她把書拿起來讓他看到了書名:《莎翁作品中的光明與黑暗意象》。

「十分難念,」他說。她美麗而又伶俐,讓他動容。

他常常有意要讀莎士比亞的作品,但是弄來弄去仍然沒有辦到。他決定到了薩卡曼多,一是要為自己買一本《羅密歐與朱麗葉》。

她聳聳肩把書合上,他認為這是個正面表示——她同他想與她交談一樣,也有興趣與他寒暄。「它是本指定必讀的書。」

曾經指定他必讀的讀物是史溫尼交給所有新來推銷員的一本手冊,其中列舉了二十項最佳銷售技巧,保證在為巧克力下訂單時獲得成功。「是上大學嗎?」他問著,一面為自己沒受什麼教育而感到羞愧。

「念碩士學位。」

他內心呻吟了一下。不消一分鐘她就會盤算出他是那樣的無知。當然,他也喜愛看書,不過他挑的大部分都是小說——艾德娜·費柏(《巨人》、《冰雪盟》作者)、辛克力·劉易士(《大街》作者)、克萊倫斯·黛(《妙人齊家》作者)與約翰·史丹貝克(《怒火之華》、《伊甸園東》作者),而他在海外時幾乎沒有打開過一本書。她實際上是位學人,他沒法子與她寒暄。

「逃學嗎?」他終於說了一句。他能做的也僅止於此,不過他馬上後悔怎麼說這種蠢話,恨不得踢自己一下。

她凄然一笑。「是回家去。我們家在納帕有個葡萄園。我們常常都是一起收割,這是我們的傳統。」

他一直就想去參觀納帕谷,有人告訴他說那個地方是本州風景絕佳的地區之一。他對她身邊的每件事都著迷:這包括位於納帕的家、她一本正經認為家人應該同心同德的看法、以及她來自一個自創傳統的家族這個事實。

「聽起來還不錯。」他說,希望他的羨慕沒有顯現出來。

她嘆口氣。「對。」她說,語氣一點也不熱情,使他感到困惑。「那麼你呢?」

「做生意。在薩卡曼多。」

「那輛火車就是開往薩卡曼多,」她說,指出了他早知道的事。

「我的車票不是。」他笑笑,因為車票蓋錯了戳子,他可以與她多處一會兒,令他覺得事情還真有點玄。「我的意思是,我上車時票是對的——」

「噢,不。」她的雙手掩住了嘴,在那一霎間他真擔心她又要病了。她手伸到她的手袋中。「我想這一張是你的車票。」

她遞給他一張車票。「我想這是弄錯了。我很抱歉。」

她臉頰紅得像熟了的櫻桃。他從來就沒有碰到一位這樣時常臉紅而又態度優雅的女孩。

車票清清楚楚標示著是往薩卡曼多。因此總而言之他買的票是對的。一定是他由火車地面上把票撿起來的時候,將自己的車票換成了她的車票。

「只要我及時到達薩卡曼多,趕得上糖果店早上開門,便萬事大吉,」他說。

「你做的就是那種生意?糖果嗎?」

「巧克力。」他舉起他的樣品盒,念那家公司的標語。」

『史家糖果……令人無法婉拒。』我是位推銷員。」

「可是我看到的軍服難道不是……」她臉頰又開始泛起紅潮。

他咧嘴一笑,替她把話說完。「受過勛?」他點點頭。「我昨天才退伍。」

「而你今天就趕回去工作?」她的話聽起來像是若有所感。

「你知道他們說些什麼:『時間就是金錢。』」

聽到自己說這些話,他皺了一下眉頭。這些話出自他的口中像是外國話,一時之間他簡直不敢相信。

你永遠都沒有足夠的時間;軍方已與你沒有瓜葛了,你要為你自己爭取的也是時間。你要是只顧吃喝玩樂,時間便飛走了。但是距他認為算是玩樂的事物,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以至於他連玩樂該是怎樣都幾乎記不得了。他返回找貝蒂的時候,他認為那是玩樂。

但是貝蒂就是界定「時間便是金錢」的人。

「至少我老婆是這樣說的,」他怏怏不樂對這位女郎說。

她狠狠地眨眨眼,就好像她面前突然爆發了一聲巨響——聽到他說有了老婆,她好像很驚訝。此時他什麼都不想,只想自己仍是個單身漢。可是不論好歹,他結過婚,而且他對這位美麗、悲傷而又可人的女郎像欠了債似的,以至於告訴她說他是某人的老公。

「她的話聽起來非常實在。」她說。

他時常由舊金山塔乘火車到薩卡曼多去,所以已不再注意沿途景緻。可是現在,他越過她由車窗向外眺望的時候,他覺得他的看法有所改變。

「『實在』是一個好字眼。她有很多打算。都是為了將來。」

她將一隻手按住腹部,若有所思地說,「你的生活中有那樣一個人還真是不錯。」

「對。」那麼他為何不再加謝天謝地。「那麼你呢?」他禁不住這樣說。他一定要問。「你的生活中沒有什麼適意的人嗎?」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啜泣。

「你還好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不對勁。」她哼了哼,勉強淺笑一下。「我最近……就是那樣敏感。」她由皮包中拿出手帕擦擦眼睛。「平常我都不是這個樣子。」

「好吧,看看光明的一面。你馬上就可回家與家人團聚了。」

他拚命安慰她反而又促動她流淚。她開始像心碎了一樣哭了起來。

「我很抱歉,」她一邊哭,一邊避開他。她雙肩一抖一抖,壓抑著心中的凄楚。

她的憂傷又重又深。或許她所愛的某個人……兄弟或是男友……最近去世了,戰死沙場。但是這都無法解釋何以當初當鏡框破裂,她在火車上情緒爆發,為一個她認為要索她性命的人痛哭。

她好像電影中的一個角色,陰沉沉的,也很神秘,而且可能身處險境。他願他能效微勞使她覺得舒服一點。然而他毫不清楚她有何難處,他也不知道如何啟口。真新鮮,他甚至於不知道她姓甚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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