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如果真有秘聞的話。」阿曼達說。
「你還懷疑嗎?」利茲緊接著說。
米凱爾-赫爾塔多步履艱辛地又一次回到加利亞-倫德里斯旅館。他覺得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比今晚更令人沮喪困惑的了。
他今天試圖在山洞旁安置炸藥和雷管,結果一連三次被人打斷受阻。
在慢慢返回旅館的路上,赫爾塔多把他今天偷襲與失敗的全過程又重新回顧一遍,試圖從中找出原因。午後不久,他便背著他那一旅行袋的炸藥整裝待發,信心十足地去完成他今天的第一次使命。他來到人群擁擠的伯納德特-蘇比勞斯大街的一角,試圖混入朝聖團的人流,穿過大街,走過斜坡頂,然後一鼓作氣走下斜坡,進入行動地段。
可是一走入人行道,他便遇到交通堵塞,而且堵得死死的。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剛跨過大街來到斜坡頂,又在那裡遇著一群警察和一輛紅白杠相間、頂部藍光閃閃的警車。警察今天好像是傾巢出動,封鎖了通往斜坡和山洞地段的各個要道,警惕地注視著每一位參觀朝聖者,還不時地攔住一些人問些什麼。赫爾塔多不清楚警察到底在那兒幹什麼,但他們確實呆在那裡,而且就在昨晚他看見他們聚集的原地,一點也沒有挪動。他意識到不敢再靠近他們,又考慮到旅行包里裝的東西,所以便返身往回走,回到了旅館。
在旅館的房間里,他從箱子里取出一副紙牌,專心致志地開始玩著這種沒完沒了的單人紙牌遊戲。不一會兒,他又有點厭煩這玩意兒了,便拿出一本卡夫卡的平裝本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讀起來,直到頭昏腦脹,昏昏欲睡。窗外一陣陣歌聲把他驚醒,原來是傍晚的燭光遊行已經開始。他瞟了一眼床頭柜上的表,已是5:30了。這個時候,他希望,不管警察幹什麼也早該結束了。他洗完臉和手,又背上旅行包,今天第二次來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過大街,他看到的情形同三、四個小時以前完全一樣。一大群人擁擠在那兒,大聲抱怨耽誤了他們前往山洞。與此同時,看得見斜坡上臨時設置的障礙口,便衣警察正在認真地檢查每一位遊客和朝聖者。赫爾塔多又一次意識到,在確定警察撤走之前,他是不敢冒這個風險的。
又回到旅館的房間后,他把旅行包扔到一邊,感到有些餓了,於是馬上乘電梯到餐廳去進晚餐。他在那張八人大餐桌邊定了個座位,看見他的鄰居和新朋友納塔爾-里納爾迪已經坐在那兒開始進餐,而且她旁邊還空著一個座位。他就在這個位子上坐下,向納塔爾和法國客人打了招呼,對遲到表示歉意,然後便要了他的晚餐。這些客人們包括納塔爾,正熱烈地討論著過去十年裡在山洞和溫泉浴室發生的令人不可思議的康復病例。由於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赫爾塔多決定不參加談話。他吃著他的美味佳肴,腦子裡一直在想著如何早早進入山洞。
晚餐還未結束,其他客人便起身離開去參加晚間的燭光遊行了,直到此時,赫爾塔多才試圖同納塔爾談幾句話。他提出護送她回她的房間,她十分感謝地接受了。當電梯快開到二樓時,她問他今天都做了些什麼。他馬上編造了一個謊言,說為了給他在聖巴斯蒂安的母親買件合適的禮物,逛了好幾個小時的商店。走出電梯后,他也十分有禮貌地詢問她是怎樣度過這一天的。在山洞,當然,她告訴他,在山洞,祈禱。他突然想到,這是搞清楚警察為什麼傾巢出動的機會,便問她去山洞的路上是否遇到了什麼麻煩。她回答沒有什麼麻煩,並很奇怪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他只好對她講,斜坡上站滿了警察,去山洞的人如何被長時間耽誤,對突然出現這麼多的警察他感到很好奇。來到她門口時,納塔爾記起來了,晚餐剛開始時,有幾個同伴曾討論過這個問題。是的,是有一些警察,這些人估計警察是在查找那些狡猾的小偷和妓女什麼的,飯桌上沒探聽到什麼,但赫爾塔多仍覺得他已明白了一些什麼、看見納塔爾進了解房間,他向她道了晚安,便馬上朝在隔壁的他的房間走去,心裡大受鼓舞。
一回到他的房間,他又決定再試一次,他感到這次一定會成功。當然現在——這個夜幕早已降臨的時刻,警察早就把那些可惡的罪犯掃蕩乾淨,路卡也已撤除,朝聖者的交通又恢復正常了。當他準備第三次進軍、剛要背上旅行包時,突然有些猶豫不決,一種不可名狀的原因使他決定還是小心為妙。他決定還是先去偵察一下那個地段,看看去那裡的路是否暢通無阻。一旦確定了已無障礙,他就趕快返回旅館背上旅行包,再返身去山洞。在那裡他將全力以赴,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他第三次步行到大街拐角處,第三次發現情況並沒改變。他看見那些被耽擱了許久的遊客,正排著隊慢慢朝前移動,身穿制服的盧爾德警察排成了一堵人牆站在斜坡口。赫爾塔多感到非常沮喪,但由於沒帶炸藥,又覺得輕鬆安全了些,他決定這次一定要接近一些,好好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漫步來到皇家咖啡廳,找了一個臨街的座位,要了一杯可口可樂,兩眼越過街面,緊緊地注視著對面的一切動靜。當他把稻草吸管放進杯子里時,終於明白了對面正在發生什麼。他注意到警察只是攔下那些提包挎籃的朝聖者和遊客,然後把包一個個地打開檢查,查完一個放一個。真奇怪,他暗自想道,這些可惡的傢伙到底在找什麼呢?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暗自慶幸自己沒背著旅行包貿然撞來。
現在,他仍感到迷惑,只好又回到了旅館。
走進旅館大門,他從鑰匙櫃里取出206房間的鑰匙,邁步走進接待大廳,他留意到那裡只有那個豐滿風騷的接待領班法國女郎伊馮娜。同往常一樣,她正在服務台後忙忙碌碌地分類排號,就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又有了主意,也許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像她這樣在旅館做事的人知道很多事,包括這座城市的要聞趣事和流言蜚語——也許她會告訴他。
赫爾塔多從電梯里退出來,臉上堆滿笑容,大踏步地向服務台走去。
「你好,伊馮娜。」他向她打招呼。
她抬起頭,朝他嫣然一笑。「晚上好,赫爾塔多先生。你為什麼不去參加燭光遊行?」
這開場白正中下懷,他立刻追問道:「到那兒去太難了,每個道口都是警察,出了什麼事?」
「噢……」她十分為難,沒有回答,
他馬上給了她一個具有強烈挑逗性的微笑。「啊,美人兒,伊馮娜,我聽說,你什麼都知道的。」
「不是什麼都知道——而是知道某些事。」
「這麼說,你不願意給我這個可憐的朝聖者一個機會?」
「那好吧,不過這是秘密——只限於你我知道——」
「我以聖母的名義起誓。」
「真的,赫爾塔多先生——」
「事實上,為了報答你的好意,我發誓就在這個禮拜請你喝杯酒。如果我沒守信,就欠你兩杯,甚至三杯。」
她站起來,身子朝前一靠,越過櫃檯,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他也立即響應,把頭湊過去,離她的頭很近,她壓低嗓子對他說:「你不會失信的,是嗎?這是絕對機密,我是從我最好的朋友瑪德萊那兒聽來的——她,啊,她同巡察官封丹有特殊關係。封丹是盧爾德憲兵隊頭子——」
「真的嗎?」
伊馮娜悄悄地說:「警察已得到情報,就在這個禮拜,恐怖分子試圖炸掉山洞,或許什麼都想炸毀。」
赫爾塔多心裡一緊,但他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我不相信,」他說。「沒人會幹這事兒,當然也不會在這個禮拜。這個情報,你說的是情報?」
「這是一個匿名電話。巡察官沒再告訴瑪德萊更多的情況,但是他在每一個通往山洞的路口安置了憲兵,檢查每一個去山洞的人,搜查炸藥。他們辦此事很認真。事實上——」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他們現在甚至開始在每個旅館搜查外國人。我——我其實不該告訴你的,就在此刻,他們正在我們加利亞-倫德里斯旅館搜查,巡察官親自率領大批人馬來的,他們有所有房間的鑰匙,此刻正打開所有空著的房間,查查房間里有什麼。他們還要檢查住了客人的房間,看看住的都是些什麼人。」
赫爾塔多聽得喉頭髮干。「他們正在這兒,現在,警察?」
「他們大約一刻鐘前開始搜查一樓的,現在正在上二樓。」
赫爾塔多搖搖頭。「我簡直不敢相信,盧爾德警察在一周內這樣興師動眾。」
伊馮娜聳聳肩。「瘋狗總會跳出來的。」
「謝謝你的小道消息,伊馮娜,我欠你一杯。」
他正要轉身時,突然又想起了某件事,便再次無意地對伊馮娜說:「順便說一句,差點兒忘了告訴你。我要出城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大約一、兩天,可別讓人住我的房間,我還要回來的。還有——哦,對了,如果警察想知道為什麼206房間空著——你可要肯定地告訴他們,還有人住著,行嗎?」
「沒問題。」
他轉過身,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朝電梯走去,但事實上,他的雙腿如鉛灌般沉重,他立刻意識到這裡已經發生的事給了他多麼大的打擊。他差點忘了昨天早晨朱莉亞從聖巴斯蒂安打來電話一事,在電話中她承認已經告訴了他們的頭兒奧古斯汀-洛佩斯他來此地的目的。他又記起了在電話里如何對著朱莉亞蔑視奧古斯汀,而她則警告他,如果他仍一意孤行,奧佔斯汀會設法阻止他的。他已是執迷不悟了,那個膽小鬼奧古斯汀-洛佩斯就給盧爾德警方打了匿名電話,告訴他們警惕可能發生的恐怖行動。
赫爾塔多清楚,他必須趕在警察之前回到二樓他的房間,他必須藏好炸藥。
這才是真正的危險。
他感到他的額頭已是大汗淋漓。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電梯。
赫爾塔多終於進了自己的房間,呼地一聲把門關上,他一頭靠在門上,喘著粗氣。
剛才,他提心弔膽地把頭伸出電梯,心裡不停地祈禱,但願警察還沒有走上二樓。如果警察已經上來,他已下定決心立刻鑽下樓去,開動汽車,儘快逃跑。警察要有那麼一會兒才可能在他的房間里發現炸藥和雷管。他可能會在通緝令發出之前逃之夭夭。但是當他走出電梯時,迅速朝二樓走廊掠了一眼,他意識到走廊仍是空空的,此刻他很安全。他立即沖向自己的房間,扭開房間,一頭便栽了進去。
眼下,他呼吸急促,一身大汗,靠在門上等待身體稍稍安定下來。就在那一瞬間,他試著琢磨他的下一步行動,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他本人和炸藥必須離開這個房間,這家旅館。但下一步呢?去另一家旅館或提供膳食的寄宿處?這兩處都不能保證他的安全。也許他應該回到租的那輛車上,離開盧爾德到附近的某個城鎮,如波城,在那裡住下來,可以和盧爾德保持聯繫,很安全地觀察它的動靜。不久,警察可能一無所獲,放鬆了戒備,撤走了崗哨,可能認為匿名電話不過是某個人的惡作劇。一旦這些警察開始麻痹大意,他又可帶上炸藥偷偷溜回來,完成他的使命。
滾他媽的蛋!奧古斯汀-洛佩斯,他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我說過你過去無法阻攔我,今後也休想。
但眼下首先要做的,是必須儘快離開這家旅館,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他驀地站直,拎起他的箱子,把它放到床上,打開,然後又檢查了一遍旅行包中的炸藥。他把他僅有的幾件隨身用品收拾妥當后,居然在箱子中留出了一個空間裝進炸藥。他又環視了一眼整個房間,看看是否還有什麼遺漏。他忽然想起在盥洗室里還有牙刷、牙膏、刮鬍刀等梳洗用品,他趕緊跑去拿來塞進箱子里,最後把箱子關得緊緊的。
一秒鐘也不能耽誤了。
他緊緊地抓住箱子手把,一下把它從床上提起,打開房門,朝走廊兩頭看了看,仍空無一人,時間仍然對他有利。他心裡安定了一些,便急忙走出房間,關上房門,迅速朝電梯奔去。來到電梯門口,他暗自渴望電梯停在那裡,但是他發現電梯並沒有停在那裡,有人正在使用電梯。除了從電梯旁的步行樓梯奔向底樓大廳,他已別無選擇。當他疾步沖向樓梯口時,突然聽到一陣響動,那是由下而上的沉重腳步聲,還夾雜著一些人的談話聲。談話者說的都是法語。他悄悄靠在樓梯一邊的扶手向下一瞥,一眼看見幾名穿藍制服的警察正朝樓上走來,離他近在咫尺。
赫爾塔多發現他已身陷絕境,但是並沒有驚慌失措。在西班牙多年的地下鬥爭中,他也多次遇到過類似的緊急情況,可最終他都逃脫了。現在沒有時間思考,有的只是求生的本能。如果確實沒有其他出路,沒有能藏好皮箱的地點,他也許只有一個不敢肯定是否保險的避難處。
他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房間奔去,但卻在他房間前的205房間門前突然停住。他只是希望晚餐后他送回來的納塔爾-里納爾迪仍然呆在房間里,他只是希望她沒有獨自一人暗中摸索著再去山洞。
他急促地敲了幾下木門,但沒有動靜。他正要再敲門時,突然聽到門裡發出某種響動聲。
此刻,他越來越清楚地聽到他左邊二樓的走廊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
與此同時,他聽見門裡傳來納塔爾的聲音:「誰?」
他身子緊靠著門,盡量壓低嗓音,急促不安地說:「納塔爾,我是米凱爾-赫爾塔多。我——我需要你的幫助。快開門。」
就在他左邊的走廊上已全是法語聲的一瞬,門陡然打開了。他二話沒說,一步躍進去,趕緊把門關上,從裡面反鎖好。他轉過身,看見她站在離他只有幾步遠的地方,穿著開叉很低的透明無袖的白色睡衣。這次她沒戴墨鏡,只是那雙茫然失明的雙眼直盯著他進門的方向。
「米凱爾,」她說,「是你嗎?」
「是我——」他把箱子靠在牆上。
「聽起來——聽起來你好像遇到麻煩了,出了什麼事?」
他朝前靠近她,抓住她瘦弱的胳膊說:「我遇到麻煩了,納塔爾。本地警察得到告密,說是有名恐怖分子逃跑了,他們對所有的旅館挨房挨戶地搜查。現在他們正在搜查這家旅館。他們馬上就會搜到這兒來。如果他們發現我是巴斯克人——他們有可能把我當作嫌疑犯抓起來,這樣就全完了。我現在處境很危險,所以我必須找個地方躲躲,你這房裡能有什麼地方讓我藏藏嗎?」
「米凱爾,」她有些六神尤主地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房裡到底有什麼。你看見什麼了?」
他已經忘了她是盲人,現在他自己觀察起房間來。房間四壁光線很暗。一個壁櫥,像他房裡的一樣,非常狹窄。
「也許可以到浴室,」他說,「去洗澡。」
她不住地搖頭。「不,如果他們來了,一定會先去那裡。」她的臉上突然有了愉快之色。「我知道你該如何躲藏了。照我的話,快,快把衣服脫掉——」
「什麼?」
「米凱爾,沒關係,我看不見你。快脫,快!我被子已鋪好了,快鑽進去,躺在被子里假裝睡覺,把你的衣服放在椅子上——」
「我帶有箱子。」
「放在床下!」
他把箱子塞到床下看不見了。
「燈還亮著嗎?」
「是的,吊燈還亮著。」
「把它關掉。」
他關掉了頭上的吊燈。「床頭的另一邊還有一盞燈,不很亮。」
「讓它開著吧,你脫衣服了嗎?」
「我在脫,」他先脫下燈芯絨運動裝,然後解開襯衣鈕扣,把它們掛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接著他又脫下鞋子,鬆開皮帶,笨拙地脫下褲子,把它們擱在另一把椅子上。此刻,除了一條內褲外,他全身一絲不掛。
「好啦,」他說,「我脫完了。」
「現在趕快上床,蓋好被子,閉上眼睛,睡覺。」他走到床邊,準備上床。這時,他看見她慢慢摸索著走到床的另一頭。
她坐在床沿上說:「我也同你一塊上床。我們是夫妻。當警察來敲門時,我起來回答,你睡你的,一切有我呢!」她鑽進被窩睡在他身旁,他感覺到她貼得很緊。他開始有點神不守舍,想象著她美妙的身體,肯定令人怦然心動。但他此時太緊張太憂慮了,無法再去分心想那些令人興奮的事。
「我的聽力特別敏感,」她小聲說,「我敢肯定他們已經離我們很近了,所以你必須裝著睡覺,而且睡得很熟。他們敲門時千萬別出聲,讓納塔爾來對付一切。我從前是演員,這你是知道的。」
他緊張得把氣都憋在嗓子眼上,差一點就要窒息,但他仍不敢動,假裝睡著了,等待著敲門聲。
一兩分鐘過去了,四周仍一片寂靜。
隔了一會兒,響起了三聲重重的叩門聲,接著又是三下,最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的是法語,「屋裡有人嗎?請開門,我們是警察。」
納塔爾從床上一躍而起,「有人,我在這兒,」她大聲叫道,「我在睡覺——」
「起來,快開門,我們是憲兵。我們只想向每個客人交待幾句,不用緊張。」
「來了,來了,」納塔爾又大聲回答,離開了床。「馬上就來。」
赫爾塔多仍閉著眼,把毯子拉上來蓋住他的雙頰。他聽見納塔爾慢慢地繞著床走向門口。接著又聽見扭動門鎖,房門吱嘎一聲打開,還感到從走廊射進的微弱的燈光灑在床上。
透過眼角往外一瞥,赫爾塔多看見納塔爾仍穿著那件透明的睡衣,站在半開的房門旁,面對她的,是走廊里的兩名高個子警察。
站在前面的那個年長的警察歉意地對納塔爾說:「我是盧爾德警察總部的封丹警官。深夜打擾,非常抱歉,太太。但這是例行公事,請見諒。我們得到密告,有名恐怖分子流竄到此地,很可能帶有武器,因此我們必須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件事。現在,在波城和塔布的警察的協助下,我們正對盧爾德的每家旅館進行連夜突擊搜捕。」
納塔爾露出一臉驚恐:「恐怖分子?你說的是真的嗎?」
「別著急,太太,這次搜捕我們出動了許多警察。一點兒都不用擔心。這兒就你一個人嗎?裡面還有其他人嗎?」
「只有我可憐的丈夫在裡面。他剛經過長途飛行來盧爾德同我約會,太累了,已經睡熟了。當然,如果你堅持要見他,你可以進去把他叫醒。你們有許多人要搜查我的房間嗎?我不能——我無法、無法——」她用無助的聲音低聲說道。
赫爾塔多躺在床上,蓋著毛毯,假裝睡著了。他已橫下心,對可能發生的意外做好準備。用不著偷看他也猜得出納塔爾此時的心情,她在向他暗示別出聲。
他屏心靜氣地聽著,顯然她是在暗示,因為他聽見第二個、也是另一名男人的聲音,這人音調略高一些,可能在對第一個警官說:「巡查官,我覺得這個女人是個盲人。」
納塔爾愁容滿面地確認了這一點。「是的,我是盲人。我是來盧爾德尋求聖母瑪利亞的幫助的。不過,你們能——」
檢查官插話道:「不用擔心,太太,請多多包涵。」他盡量說得輕鬆詼諧些,「我敢說你不是我們要找的恐怖分子,」
「我丈夫也不是。」納塔爾冷冷地回答。
「你倆都不是,我敢肯定。」巡察官連忙說,「對不起,打擾了,不過這是例行公事。好了,你趕快回去睡覺吧,打擾了你們非常抱歉,我們要到這層樓的其它房間搜查,晚安,太太。」
赫爾塔多聽見他們走遠了,睜開眼,看見納塔爾關上門鎖好。在朦朦隴隴的燈光下,他看見她又一次繞過床沿,爬到床上,鑽進被窩。
「怎麼樣?」她頗為得意地問道。
他轉過身平躺在床上,把捂住他下巴的毯子拉下來,「太好了,你幹得太棒了,納塔爾。」他又補充道,「我從沒見過這麼精彩的演出。」
她在他枕頭那邊微笑著說:「這很容易,並不需要多少演技。不管什麼人看見盲人都會有些困窘和不自在。」她停了一下,「你怎樣?」
「困窘和不自在?我當然不會。」
「不是,不是那意思——我是說,米凱爾,你就是他們要找的那人嗎?你同恐怖組織有聯繫嗎?」
「我並不完全是『恐怖分子』這個詞所說的那種人,不過警察可能這麼認為,我其實是——」
「你用不著告訴我。」
「——我是為祖國獲得自由而戰的一名戰士,我的祖國就是現在西班牙的巴斯克。」他凝視著她,她那烏黑髮亮的頭髮蓬鬆地散開在枕頭上,形成一個半圓包住她那嬌嫩蒼白的面容。「你害怕我嗎?」他問。
「我怎麼會害怕一個把我從強姦犯手中解救出來的人呢?」
「我出於一種本能保護你,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你。」
「同樣,我也不許任何人傷害你。」
「你太不尋常了,納塔爾。」他用胳膊肘支住身子,「我想再一次謝謝你。」他傾下身子,想在她臉上吻一下。就在那一瞬間,她的頭一下轉過來,他發現他的吻剛好落在她那柔軟的雙唇上。
驀地,他抬起頭,猛地把身上的那一半毯子掀開,坐了起來。
「你幹什麼,米凱爾?」
「我最好穿上衣服離開你,我得上路了。」
「米凱爾——」她伸出雙手,搜索著他的胳膊,最後終於抓住了它,「你不能走,外面仍很危險,你要到哪兒去?」
「我還不知道,但我最好離開你。」
「不,」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說,「你不能這樣。你如果出去,在走廊、大廳、城裡,隨時都有可能被抓住,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你可在這兒一直呆到明天早晨,到那時再看看是否安全,如果仍不安全,你可同我呆在一起,直到安全為止。」
赫爾塔多有些猶豫:「哦……」
「快點吧!」
他握住她的手。「噢,也許——也許我在地板上睡好點。」
「別犯傻了,你可上床來睡在我身邊。」
赫爾塔多一下對她如此直率地邀請有些迷惑不解。這種方式同他在他的國家所遇見的女人不同,他輕聲問:「你這麼信任我嗎?」
她輕鬆地說:「你不敢肯定我信任你?」她鬆開抓住他手臂的那隻手,抓住蓋著她身子的那部分毯子的一角,呼地一下掀開。她坐起來,然後好像打了個什麼手勢,拽起睡衣,越過她那鬆散飄曳的頭髮,順手把它仍在一旁。她轉過身子正對著他,全身一絲不掛。暴露在他面前的,是她那小而堅挺的乳房、豐滿的大腿……
他坐在那兒一言不發,無法動彈。
「米凱爾,怎麼回事?難道你也成了盲人?」
「上帝,別——」
「用不著那樣。有了愛情,用不著看見什麼,只要感覺就夠了。」
她張開雙臂。他脫去鞋,跪在床上,慢慢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在懷裡。
他的整個身子緊緊貼著她,她也感覺到了什麼。「你在顫抖,米凱爾,」她說,「為什麼?因為警察?」
「因為你,只是因為你。」他牢牢地抓住她那堅挺的奶頭,感覺自己也慢慢變硬了。
她貼著他的耳朵說:「不要擔心什麼童貞,我——我不完全是一個——不過那都是些年輕人的遊戲。我從沒跟一個真正的男人做過愛,一個英俊的男人。」
「哦——我也不是。」他壓低聲音說。
她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對我來說,你就是我想要的英俊男人。」
他更緊地摟著她。
「你要我嗎?」她呼吸急促地說。
「我要你,親愛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件東西都要想——我要你……」
「愛我吧,親愛的米凱爾。」
……隔了好一會兒,他倆終於平靜下來,分開躺在床上,但雙手仍連在一起,互相親熱地呼喚著。米凱爾後來發覺納塔爾有一會兒沒有出聲。他湊近一看,她雙唇仍帶著微笑——在黑暗中睡著了。他朝她深情地笑了笑,然後把毯子拉上蓋住她的雙肩。
最後,他自己也安靜地躺在床上。多少年來,他從沒體會到如此的平靜。他很奇怪,那些積壓在心頭的怒氣都一下子蕩然無存,留在他身上的,是這個年輕姑娘的柔情蜜意。
慢慢地,睡意開始襲來,但他仍在琢磨著他在盧爾德,在這張床上的目的,現實,重要的現實又慢慢浮現在眼前。
從眼前柔情蜜意的愛撫中重新回到現實,哪怕是極其短暫的現實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當他躺在這張床上,又回想起他的深仇大恨和來此地的目的時,感到十分為難。但他童年和少年在巴斯克度過的歲月,他父親的被殺、以及那些奴役他的惡棍的畫像,又一幅幅地呈現在眼前,重新激起他的義憤,喚起他的仇恨。
想到睡在他身旁的這個可愛的姑娘,他感到有些後悔。他正感覺到的一切同他對她的情意顯得格格不入。她,親愛的人兒,是個對那個美麗動人的故事深信不疑的人,她狂熱虔誠地相信她能重新恢復正常生活的能力。而他,也許應該,同某些叛變行為妥協,而重新陷入某種形式的對敵鬥爭中。為了解放他的同胞,他必須摧毀這個欺哄他同胞的騙局。但是這次摧毀行動,也會永遠摧毀納塔爾的希望,把她的愛情扼殺殆盡。
然而,他心裡明白,此事勢在必行。他必須忍受這巨大的損失,甚至對偉大的愛情自己也要負下難償的情債。
啊,納塔爾,納塔爾。當一切完了,我取得成功后,請務必予以理解。
但是,他知道,她對此永遠不會理解的。
與此同時,他突然想到,他必須偷偷摸摸地背著人干,因而也許永遠幹不成。到處都有警察,也許到第八天結束時警戒都不會放鬆。
假如找不到機會把炸藥弄進山洞,那又怎能炸毀它呢?
墓地,他有了一個念頭,頓感柳暗花明起來。他想到一個辦法,一個明天他可以付諸實施的辦法。此法假若奏效,他就有可能成功,一舉永遠地將這聖母瑪利亞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