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幾個月過後,宗教裁判所的一位諮詢修土在審查該佈道詞時寫道,該文作者引起的應當是歡呼多於吃驚,欽佩多於疑問。這位名叫曼努埃爾·吉列爾米的修土在說欽佩和歡呼的時候也一定預感到某些不當之處,他的鼻部液一定聞到了什麼氣味,所以在懷著同情的感情挑毛病的時候不能對閱讀佈道詞時感到的吃驚和疑問隻字不提。另一位神父名叫唐·安東尼奧·卡埃塔諾·德·索薩,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師在閱讀和審查時確認,該文沒有任何反對教會和有損良好習俗的內容,從中看不出初審似乎指出的那種吃驚與疑問;作為結論性的論據,他特彆強調王室對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德·古斯曼博士的推崇和關注,他就這樣藉助王室從根本上消除了人們可能提出的理論污點。但是,一錘定音的話出自博阿文圖拉·德·聖吉安神父,這位王宮審查官在大肆讚揚和表示驚愕之後得出結論說,只是沉默的聲音才是其聲音的最佳表達方式,欲言又止更值得重視,保持緘默才更受到尊重。現在我們要問,既然我們了解了大部分真理,還有什麼其他震耳欲聾的聲音或者可怕的沉默能回答在阿威羅公爵莊園聽到的話呢,此時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已經累了,正在睡覺,而躲在倉庫暗處的大鳥卻在開動所有的鐵片設法聽懂其創造者在外邊說的話。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有三種甚至四種生命,只有睡著了的時候才僅有一種;即使做了各種不同的夢,醒來之後他也分辨不出夢中是走上祭壇按照教規作彌撒的神父呢,還是連國王也身穿微服在門洞布帝後面聽其祈禱的那位倍受器重的學者;是飛行機器和抽干漏船中的水的各種方法的發明者呢,還是這個別具一格的新人,他受到驚嚇和疑問的困擾,既是教堂里的佈道人,又是科學院的學者、王宮的常客、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莊園庶民機器工人的兄弟;他急切地想返回夢中以重新建立起那脆弱不堪的統一體,並且無須像布里蒙達那樣禁食,只要一睜開眼睛那統一體便立即破碎。他早已不再閱讀教會博士們、教規專家們和各種宗教形式關於本質和人的人所共知的作品,彷彿靈魂已經厭倦了那些詞藻,但是,因為人在受到教育時是唯一能說會讀的動物,動物在許多許多年後才能發展成人,所以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詳細研究舊約全書,尤其是猶太人稱之為猶太教典的摩西五書,還有古蘭經。布里蒙達能看到我們任何人的身體中的各個器官,也能看到意志,但看不到思想,再說她也理解不了這些思想,看到一個人在思考,彷彿他只有一個思想,一種想法,但他想的是各種截然相反的真理,而並不因此而失去理智,她即便能看到,也是因為他在思考。
音樂是另一回事。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把一架鋼琴帶到了倉庫,鋼琴不是他本人扛來的,而是兩個腳夫用木棍、繩子、墊肩和滿臉汗水從購買地新商業街運到了聽他演奏的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巴爾塔薩爾和他們一起來了,僅僅為了領路,他們沒有要他幫別的忙,因為這類運輸沒有科學和藝術是幹不了的,要分配重量,協調力量,就像皮卡舞里的疊羅漢一樣,還要利用繩子和棍子的彈性使貨物有節奏地晃動,總之,每個行業都有其訣竅,每個行業都認為自己的訣竅最了不起。腳夫們把鋼琴放在大門外面,他們幾乎看見了飛行機器;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運到倉庫,這倒不是因為鋼琴太重,而是由於他們沒有掌握這種科學和藝術,並且琴弦的顫動如同痛苦的呻吟,令他們心頭一陣陣發緊,鋼琴如此易於損壞也讓他們提心弔膽。當天下午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來了,坐在那裡為鋼琴調音,這時巴爾塔薩爾正在擰藤條,布里蒙達縫帆布,這些事都沒有什麼響動,不至於影響音樂家的工作。斯卡爾拉蒂調完音,校正了在運輸途中錯了位的彈跳簧,逐個檢查了鴨毛,然後才開始彈奏,首先住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滑動一次,彷彿是把各個音符從監獄中釋放出來,接著把聲音組織成小音節,似乎是在正確和錯誤、流利和紊亂、樂句和非樂句之間進行選擇,最後才把原來顯得支離破碎、相互矛盾的片段連結成新的樂曲。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對音樂所知甚少,只聽過教士們唱的聖詩曲調,偶爾也聽聽農村和城市各不相同的尖利刺耳的民間小調,但義大利人在鋼琴上彈出的與這一切都毫無相似之處,它既像兒童們的遊戲又像聲色俱厲的申斥,既像天使們在玩耍又像上帝在發怒。
一個小時以後,斯卡爾拉蒂站起身,用帆布把鋼琴蓋上,對已經停下手中活計的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說,等到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神父的大鳥能飛起來的那一天,我願意乘著它到天上去彈鋼琴;布里蒙達回答說,機器飛起來以後,整個天空都響起音樂聲了;巴爾塔薩爾想起了戰爭,他說,如果整個天空都成了地獄的話。這兩個既不識字更不會寫字,卻說出了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非常得體的話;如果一切都有其解釋,那麼讓我們設法解釋一下吧;如果現在解釋不了,總有一天能解釋清楚。斯卡爾拉蒂又到阿威羅公爵莊園來過許多次,並不是每次都彈鋼琴,但有時要求他們不要中斷聲音嘈雜的活計,鐵匠爐呼呼作響,鎚子打在鐵砧上叮叮噹噹,鐵桶里的水吱吱地沸騰,在倉庫里這種熙熙攘攘的環境中幾乎聽不到鋼琴的彈奏聲,但音樂家依然不動聲色地演奏樂曲,彷彿周圍就是他希望有一天在那裡演奏的一片寂靜的天空。
每個人通過自己的道路尋找歡樂,不論是什麼歡樂,上面有一片天空的簡單風景,白天或夜晚的一個小時,兩棵樹,要是3棵樹的話就是出自倫勃朗畫筆下的那3棵,或者一陣喝喝低語,至於這樣能關閉或打開道路,我們不得而知,終於打開道路后又通往何方呢,通往另一個風景,另一個小時,另一棵樹或另一陣低語;請看這位神父吧,他從自己心中拿走一個上帝又放上另一個上帝,但弄不清楚換個上帝有什麼好處;如果真的有好處,誰能利用這種好處呢;請看這位音樂家吧,他只會作這個曲子,他不會再活一百年去聽人類第一首交響樂,當時錯誤地被稱為九段曲;請看這位殘廢士兵吧,陰差陽錯,他成了製造翅膀的人,而他一直是個區區的步兵,有時候人能知道期待什麼,而此人連這一點也不清楚;請看這位視力過人的女子吧,她是為了發現意志而生的,卻只使些為別人發現腫瘤、被臍帶纏住的胎兒和地下的銀幣那種魔術般的小手段,現在好了,這兩隻眼睛要去干命中注定的大事業,因為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又來到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莊園,對她說,布里蒙達,里斯本正遭受一種嚴重疾病折磨,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去,我想到這是從垂死的人身上收集意志的最佳機會,當然是從那些尚保留著意志的人身上搜集,但我有義務提醒你,這要冒很大風險,你要是不想去就不要去,雖然我有權強迫你去,但我不會那樣做;究竟是什麼病呢;聽說是一條大黑船從巴西帶來的,首先在埃里塞依拉發現的。我家鄉離那裡很近,巴爾塔薩爾說;神父回答說,沒有聽說馬芙拉有人死去,但是,關於這種病,從現象上看是惡性嘔吐或者黃熱病,名稱倒無關緊要,問題是人們像鶴鳥似地一個個死去,布里蒙達,你決定吧;布里蒙達從板凳上站起身,把大木箱的蓋子掀開,從裡面拿出玻璃瓶,裡面有多少意志呢,大概一百來個,與需要的數目相比簡直等於零,這還是長時間費盡周折才找到的,無數次禁食,有時如同進入了迷宮,意志在哪裡呢,我怎麼看不到呢,只能看見內臟和骨頭,垂死的神經網路,大堆大堆的血,胃裡新乎乎的食物,還有即將排泄的糞便;你去嗎,祖父問道;去,她回答;但是,她不能獨自去,巴爾塔薩爾說。
第二天一早,天下著雨,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離開了莊園,她當然沒有吃東西,他的旅行背袋裡裝著兩個人的乾糧,等到身體疲勞或者收集的意志數目令人滿意時布里蒙達可以進食或者不得不吃時再用。這一天的一連許多小時里,巴爾塔薩爾都不會看到布里蒙達的臉,她總是走在前頭,要轉過臉來時必定通知一聲,這是兩個人之間玩的奇特的遊戲,一個並非不想看,另一個並非不想讓對方看到,表面看起來這非常容易,只有他們倆知道不互相對視是多麼艱難。所以,直到一天結束、布里蒙達吃過飯、恢復了常人視力之後,巴爾塔薩爾才能感到他那已經麻木的身體蘇醒過來,這疲勞與其說是因為路途遙遠倒不如說是由於沒有被對方看所致。
但是,在這之前布里蒙達先看望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每到一處,人們都讚揚她,感謝她,並不問她是不是親戚朋友,住在這條街上還是住在別的街區;由於這方土地上許多人致力於慈善事業,有時候人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患者屋裡擠滿了人,過道里熙熙攘攘,階梯上人群川流不息,已經進行了或將要進行塗油禮的神父,應請去診治尚值得診治的病人的醫生,手拿小刀從這家到那家的放血人;誰也沒有發現有一個女竊賊進出,她隨身帶著一個用布裹起來的玻璃瓶,瓶底上的黃色琉璃吸住了偷來的意志,就像劾膠粘住鳥兒一樣。從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到里貝拉她一共進過32個人家,收集到了24個密雲,6個患者已經沒有意志,也許早就失去了;其他兩個緊緊抓住軀體不放,可能只有死神才能把他們從那裡拉出來。在她去過的另外5家既沒有意志也沒有靈魂,只有死去的軀體、幾滴眼淚和一片哭喊聲。
為了驅除時疫,到處都在燒迷迭香,街上,家門口,尤其是患者的卧室,空氣中青煙綜繞,香味宜人,彷彿不再是無病無災的時候那個臭氣熏天的城市。許多人設法尋找聖保羅舌,所謂聖保羅舌就是從聖保羅到桑托斯之間的海灘上的一種形狀類似鳥舌頭的石頭,究竟是這些地方有聖靈之氣還是它們的名字給了石頭聖靈之氣呢,反正人人都知道這些石頭和另外一些像鷹嘴豆大小的圓石頭有治療惡性發燒的奇效,因為這些石頭研成細木之後可以緩解高燒,止住瀉肚,有時還能發汗。用這些石頭研成的末還是祛毒的特效藥,不論是哪種毒,不論是如何中的毒,特別是在被毒蟲咬傷的時候,只要在傷口敷上聖保羅萬或者鷹嘴豆石,轉眼之間毒便被吸出。正因為如此,人們把這些石頭稱為螺蛇眼。
有了這一切,似乎不會再死人了,有這麼多葯,這麼多救治辦法;莫非里斯本在上帝眼中是個犯下某樁不可彌補的過錯的城市,所以才在3個月中4千人死於時疫,即每天要埋葬40多具屍體。海灘上的石頭都不見了,死了的人們的舌頭也不吱聲了,他們再也不能解釋說這種葯沒有治癒他們的病。但是,讓人們去說吧,這隻能表明他們頑固不化,是啊,石頭只要研成粉末摻入補藥或放進湯里就能治好惡性高燒這種說法並不令人吃驚,因為特雷薩·達·阿松森大嬸的事廣為流傳,她正在做糖果,發現蔗糖不夠了,就打發人到另一個修道院的女教徒那裡去要,這位女教徒回答說她的糖質量太次,還是不給為好,特雷薩大嬸焦急萬分;我的天,這可怎麼辦,那就做成糖塊吧,糖塊不是多麼精細的東西,我們都明白,她不是用她的生命做糖塊,而是用蔗糖;但是,由於她心裡著急,把糖熬得又黃又硬,與其說是可吃的甜食倒不如說是樹脂,唉呀,大嬸更加焦急,再沒有別的辦法,轉身對著上帝怪罪起來了,任何方法都會有效果,讓我們想想聖安東尼奧和銀燈的事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有這點糖,在別處也找不到,這事不怪我,只能怪你,向你供奉什麼是你安排的,是你上帝而不是我有這種神力;說完以後覺得這樣恐嚇還不夠,於是從上帝腰間的絲帶上剪下一塊扔進鍋里,果不其然,那又黃又硬的蔗糖開始變化,變得又白又膨鬆,終於做成了糖果,這糖果太好了,在各修道院有史以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好吧,你享用吧。如果說這種糖果奇迹今天不再發生,那是因為上帝的腰帶早被修女和做甜食的女人們剪碎分光了,那個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不停地奔波,上下台階,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都疲憊不堪,返回了莊園,7個無精打採的太陽,7個蒼白的月亮;她像從戰場回來,看到了成千被炮火打得支離破碎的屍體那樣感到噁心難忍;他呢,要是願意想象一下布里蒙達看到了什麼,只要回想一下戰爭和肉店就夠了。兩個人躺下了;這天晚上他們都不想要對方的身體,這倒不是因為太勞累,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多少次她都善於激起感情,而是由於他們覺得體內各個器官像是離開了身體,到了皮膚外面,這也許難以說清楚,不過人體是靠皮膚互相了解,互相承認,互相接受的;如果說某些深入和密切的接觸是在新液和皮膚之間進行的,其區別也幾乎察覺不了,彷彿尋求和找到的是遙遠一些的皮膚。兩個人連衣服都沒有脫,蓋上一條舊毛毯就睡覺了,如此偉大的工作交給這兩個流浪者去做,令人驚嘆,更糟糕的是他們青春的活力已經磨滅,像地基里的石頭一樣蒙上了為其加固的泥土,並且勢必被隨後而來的重物壓住。這天晚上月亮出來得晚,他們睡著了,沒有看到,但月亮穿過縫隙緩緩掃過倉庫,掃過飛行器;在照到玻璃瓶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團團密雲,這或許是因為沒有任何人在看它,也或許是月光能讓不可見之物顯形。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對這個計謀很滿意,這才是第一天,派他們兩人到受疾病和喪事折磨的城市去碰碰運氣,已經有24個意志寫在圖紙上了。一個月以後,他們計算了一下,第一個瓶子里裝進了一千個意志,神父估計其提升力足以夠一個圓球體用了,於是把第二個瓶子交給了布里蒙達。在里斯本,人們已經對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議論紛紛,他們不怕時疫,走遍全城,男的在前,女的在後,無論在街上還是在各家都來去匆匆,一言不發,女的在不得不在男的前面走過時總是垂下眼睛;如果說這回復一日出現的情況沒有引起更大的懷疑和驚異,那是因為有個消息開始流傳,說他們是在贖罪,這是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剛剛聽到有人啼啼咕咕的時候想出的計策。稍微發揮一下想象力便把這對神秘的夫婦變成上天派下的使者,他們讓垂死的人得以善終,使因連續使用或許已效力大減的塗油禮得以加強。不費吹灰之力便能使各種惡名消散,稍用心計便能造成惡名或者改變惡名,問題在於找到有利於可信性和將充當應聲蟲或者同謀者的人的利益的方法。
時疫過去,人死得越來越稀少,死因也突然改變了,各個玻璃瓶里意志已有足足兩千個,這時候布里蒙達突然病倒了。她既無痛疼也不發燒,只是非常瘦,臉色蒼白得好像皮膚也透明了。她躺在木床上,不論白天黑夜都閉著眼睛,但不像是在睡覺或者休息,而是眼皮抽搐,臉部表情痛苦。巴爾塔薩爾在她身邊,寸步不離,除非有時去做飯或者去大小便,在床邊排泄似乎不大好。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臉色陰沉,坐在凳子上,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偶爾需要祈禱,但誰也聽不明白他說些什麼,對什麼人說話。他也不再聽他們懺悔,有兩次巴爾塔薩爾覺得不得不懺悔了,泛泛地說了說因天長日久而忘記了不少的罪孽,神父回答說上帝能看到人們的心,無須有誰以其名義寬恕;如果罪惡深重不能不懲罰,那麼這懲罰會從最短的道路而來,由上帝親自執行,或者時間的未回到來時再加以審判;但是,如果良好行為不能補償惡劣行為,也可以最後算總帳,決定是寬恕還是懲罰,只是還不知道由誰來寬恕或者懲罰上帝。但是,看到布里蒙達虛弱無力,不省人事,神父咬著手指甲,後悔當初派她如此頻繁地到死神領地的邊緣,致使她病成現在這個樣子,生命垂危,但又沒有任何疼痛,像是不肯再抓住世界的海岸,情願沉入水底。
每天晚上神父都返回城裡,當他沿著黑暗的道路和小巷前往聖塔·巴爾塔和瓦爾維爾德的時候,就開始如夢似幻地希望有惡漢擋住去路,或許就是拿著生鏽的刀劍或戴著假手的巴爾塔薩爾,來為布里蒙達報仇雪恨,這樣一切都完全結束了。然而,此時「七個太陽」卻正躺在床上,用那隻健康的胳膊摟住「七個月亮」,低聲說,布里蒙達;這個名字是滿是陰影和黑暗的廣漠荒原,用好長時間才能到達目的;隨後,荒原上的陰影艱難地離開了,另一個名字返了回來,那雙嘴唇吃力地動了動,巴爾塔薩爾;外面傳來樹葉的沙沙聲,偶爾一聲夜鳥的尖叫,祝福你,夜晚,古老而一成不變的夜晚,你來了,用你那同一個斗篷覆蓋和保護著美好和醜陋。這時候布里蒙達呼吸的節奏變了,這表明她已經睡著;被焦慮折磨得筋疲力盡的巴爾塔薩爾也可以進入夢鄉,重新看到布里蒙達的微笑,要是我們不做夢那會多麼糟糕。
如果她確實得了病,而不僅僅是躲到身體不可及的邊緣的自己的意志處於漫長的歸途,那麼在她生病期間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曾多次來到這裡,一開始是為了探望布里蒙達,詢問是否有好轉,但好轉遲遲木見.後來是長時間地與「七個太陽」交談;有一天他掀開蓋鋼琴的帆布,坐下來開始彈奏,音樂柔和而輕盈,彷彿不敢掙脫被輕輕傷害的琴弦,好像飛蟲停在空中稍稍顫動翅膀,突然又上下翻飛,與手指在琴鍵上的動作毫不相干,似乎飛蟲們在互相追逐,在追逐中產生了音樂;既然鍵盤上有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琴鍵,那麼音樂怎會既沒有結尾又沒有開頭呢;開頭在我的左手之外,結尾在我的右手之外,至少音樂有兩隻手,與某些神不同。說不定這就是布里蒙達正在等待的藥物,或許她體內正在等待某種東西,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意識地等待我們所了解的東西,或者相像的東西,等待在某一情況中據說對我們有用的東西,如果身體不太虛弱就等待放血治療,如果時疫尚未離開海灘就期望聖保羅舌石頭,或者期待阿爾克金吉漿果、戈爾地亞斯海星、刺菜薊根莖、法國萬應靈藥,要不就把這一切混合起來,這種混合物唯一的好處就是沒有害處。布里蒙達不曾指望,聽到音樂聲她的胸部感到非常舒展,隨即嘆了一口氣,這嘆氣像是即將死亡或剛剛出生的人發出的,巴爾塔薩爾馬上伏下身子,唯恐什麼人正在返回卻又死去。這天夜裡多門尼科·斯卡爾拉蒂留在了莊園,一小時又一小時地演奏,到凌晨時分佈里蒙達已經睜開了眼睛,幾滴眼淚慢慢流出來;如果有位醫生在場,會說她正在清除受了傷害的視神經中的膿液,也許他說得對,也許眼淚僅僅為了緩解所受的傷害。
在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裡,不論颳風下雨,不顧聖塞巴斯蒂昂·達·彼得雷拉道路泥濘,音樂家每天都去彈奏兩三個小時,直到布里蒙達有力氣站起來,坐在鋼琴旁邊;她面色依然蒼白,在音樂環繞下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這是我們的說法,因為她從來沒有在海上航行過,她遇到的海灘是另一種。如果她確實身體欠佳,那麼現在健康很快恢復了。音樂家不再來了,是出於謹慎還是王宮小教堂工作繁忙脫不開身,不得而知,也許是要給公主上課,可以肯定公生不會因為他沒有去授課而口出怨言;這時候,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發現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好久不來了,他們為此惴惴不安。一天上午,壞天氣已經好轉,兩個人到城裡去了,現在他們肩並肩地走著,一邊走一邊說話,布里蒙達可以看著巴爾塔薩爾,只能看到他的外表,很好,這樣兩個人都感到輕鬆。他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是關上的大木箱,都是上了鎖的保險柜,從外表看來他們有的面帶微笑,有的凶神惡煞,任他們去吧,看人者只看到了他看的那個人,其他什麼也沒有看到。所以,儘管街上響著叫賣聲、鄰家女人們的爭吵聲、各不相同的鐘聲、神龕前裝勝作勢的祈禱聲、遠處傳來號聲、近處響起鼓聲、特茹河上有船隻啟航或者進港的炮聲,還有修士們化緣的鈴聲,但里斯本仍然顯得很寧靜。有意志的人們,但願你們好好保存和使用它;沒有意志的人們,你們忍受缺少意志的痛苦吧,布里蒙達再也不想施什麼詭計,她已經把收集到的留在了莊園里,只有她知道為此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不在家,也許到王宮會了,權杖保管人的遺媒說,也許去了科學院。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留下個口信;但巴爾塔薩爾說不用了,過一會兒我們再來,或者在王宮廣場等地。中午時分,神父終於來了,他因為另一種病或者預見到了什麼變得很瘦了,並且一反常態,極不注重衣著,好像穿著衣服睡覺。看到他們坐在門前的矮石凳上,他用雙手把臉括上,但馬上又把手拿開,朝他們走過去,彷彿剛剛脫離了一個什麼巨大危險,他的頭幾句話似乎並非指的這個危險,他說,我一直等著巴爾塔薩爾來殺我呢;我們會以為他曾為自己的生命提心弔膽,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布里蒙達,假如你死了,他來殺死我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埃斯卡爾拉特先生知道我正在好轉;我不願意去找他,他找我的時候我也編造個借口拒木接待,我在等待自己的命運;命運總有一天會來到的,巴爾塔薩爾說,布里蒙達沒有死,這就是我的好運,我們的好運,現在我們怎麼辦呢,她的病已經好了,意志也收集夠了,機器已經完工,不再需要打鐵,不再需要縫帆布和往帆布上塗瀝青,不再需要編藤條,用我們現有的黃色琉用能做足夠的圓球,鐵絲足以在頂上纏許多層,大鳥的頭已經做好,不是海鷗,但有點像,總之,我們的工作終於完成了,那麼,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大鳥和我們的命運將如何呢。神父的臉色更加蒼白,他環顧四周,似乎怕有人正在偷聽,然後才回答說,我必須稟報國王,說飛行器已經造成,但在此之前我們一定要試驗,我不願意像15年前那樣再次遭人們恥笑,現在你們回莊園去吧,我很快就去。
兩個人走了幾步,後來布里蒙達停下來;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你病了嗎,臉色很白,兩眼凹陷,聽到這個消息不高興嗎;布里蒙達,高興,我高興,但關於命運的消息總是半截子消息,明天來到的事才算數,今天總是等於無有;神父,為我們祝福吧;我不能為你們祝福,不知道以哪個上帝的名義祝福,還是你們兩個互相祝福為好,這就夠了,所有的祝福都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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