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魚津和小坂按照預定計劃,於二十八日從新宿車站乘二十二點四十五分的夜車出發。四點五十七分到達松本站。天還沒亮,走下月台感到寒氣襲人。上早橋時魚津問小坂:
「睡著了沒有?」
「至少睡了五個小時。」
「那就行,我大概也睡了那麼多時間。」
兩人沒有再說別的話了。又冷又困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從根本上說,他們一到山上就會變得沉默寡言。今天剛到松本,這老習慣又來了。
在那兒等了大約一小時后,乘上了開往島島的電車,四十分鐘便到了。當他們在候車室里坐等開往澤渡的公共汽車時,天色漸漸地亮了。
離開東京的時候,他們穿的都是翻領的緊袖運動衫、套頭式毛衣、滑雪褲。到了松本站就覺得冷了。魚津拿出登山衣穿上,小坂套上了高領的毛線衣。
他們只帶了小號背囊和滑雪板。兩人約好,背囊盡量輕裝,不放多餘的東西,除了路上吃的盒飯和穿的內衣,只帶了熱水瓶、手電筒、登山日記本、風雪帽、滑雪眼鏡、手套、防水手套、襪子之類的東西。
野營天篷、袋形小帳篷、登山繩、登山腳鐙、繩圈等登攀用具已事先托上條搬到了德澤客棧。這回連登山鎬也裝箱了,糧食、旅行鍋、煤油爐等炊具當然都裝箱事先運走了。
根據上條來信,他倆以為公共汽車只通到稻核,可是來到鳥島一打聽,卻可通到澤渡。
「便宜了一天啦。」小坂說。
實際上,從稻核徒步走到澤渡,有一天的路程,而且到了澤渡還得住一夜。
「今天就直達上高地吧。」魚津說。
小坂馬上說:「行啊!順利的時候就是這樣萬事如意啊。」聽他這口氣,好象成功在握了。
公共汽車只載著幾個乘客往澤渡駛去,剛出車站不遠,將要穿過島島村的時候,下起了小雪。
公共汽車不時地遇到迎面開過來的載著木材的卡車。大約二十分鐘后,過了稻核橋,繞到了梓河右岸。稻核材的屋頂上都鎮著石頭,好象凍僵了似地無聲無息,看不到人影,家家戶戶的傾斜著的板牆上吊著稻核菜和柿干。
「山那邊雪下得好大啊!」汽車司機和一位本地人模樣的乘客在閑談。
汽車到達終點站澤渡村是十點鐘。那兒積著一尺來深的雪。他倆一下車就往附近一家叫「西崗店」的店鋪奔去。
他們本想把背囊和滑雪板寄放在那兒后,就到不遠的上條信一家去,可是這家老闆娘從屋裡走出來,轉告了上條的口信。
口信說,上條今天有事不得不去稻核村走一趟,不在家,請他們從山上回來的時候一定去坐坐。接著老闆娘拿出一包用報紙包著的東西,放到木炭爐邊的桌上,說是上條要她轉交的。那是魚津在信里跟他定好的米糕。
於是兩人就在這爿店裡拿出背囊里的盒飯,隨便吃了一頓,也不知該算早餐還是午餐。這店裡橫七豎八地擺著一些乾菜、水果、粗點心以及日用雜品,這是個鄉間常見的雜貨鋪。木炭爐旁放著粗陋的桌椅,又象是個飲食店,事實上你如果想吃碗湯麵或養麵湯餅什麼的,他們會馬上給你做。
再說,這裡還是個旅館,店堂盡頭有個可鋪六條席的備有地爐的房間。眼前就有一個本地人模樣的老頭兒坐在爐旁取暖。冬天上山的登山運動員,沒有一個不來這裡住過一兩次的。魚津他們自從認識了上條信一以後,幾乎都住上條家,但在這以前,他們也是在這裡住宿的。
店裡還擺著一些過年的應對商品:右側有青魚子乾和裝箱的橘子,旁邊堆著海帶、魷魚;左側有長統靴、膠底鞋、棉手套,還吊著三件孩子穿的紅毛線衣。過幾天一定能看到村子里某人家的女孩子穿上這些毛線衣過新年。
一個五十開外的村裡人穿著工作衣走進店來,肩上披著雪花。
「好冷啊!」他先向魚津這邊打個招呼,然後對正在地爐旁取暖的神官①招呼說:「神宮,悠閑著嗎?」——
①神社的祭主,猶如基督教的牧師。
「是啊!連神也凍僵了呀。」老人答道。
看樣子老人是這附近神社的神官。他面前的地爐上放著一把酒壺。
魚津和小坂結了賬,走出店門,然後穿上滑雪板。雪花還在飛揚。
「走吧。」小坂先踏上雪地。
十一時從澤渡「酉崗店」出發。下午一時抵坂卷,二時抵中湯。通往釜隧道的途上,積雪被風吹成小丘。二時半抵釜隧道,穿過隧道需十五分鐘。冰柱意外的少。隧道口與往常一樣,積滿了雪。出隧道后雪停,出現了微弱的陽光。燒岳山頂上白煙直升。三時四十五分抵大工湖畔。望見穗高山一角。四時五分抵大正湖畔小商店。從這裡開始走進林中小道,略感疲勞。五時到達旅館的看守屋。一如既往,在黑暗中看見看守屋的電燈后,頓覺寬慰。晚上與旅館T兄圍著火爐暢談。十時上樓就寢。
三十日,八時從旅館看守屋出發。積雪尺許。三十分鐘後到達河童橋。通往德本嶺的岔道口一帶尚見梓河水流,再往上則河水凍結不流。這一帶因河灘上風大,歷來雪少。河床幾乎無變化。自河童橋至明神走一小時。再往德澤客棧又需一小時半,十一時抵德澤客棧。
德澤客棧的房主下山了,有K兄留守。休息片刻,午飯後立即整理行裝。決定將早先寄到的部分行李(天篷、攀登用具等)搬到松高山溝口,兼作偵察。預計單程需三小時。一時正從德澤客棧出發,各於背囊上掮一行李箱,另帶若干行李。通過林中小道進入河灘,由新村橋下穿過。從這一帶起積雪漸深,至熔岩坡,仰望北坡。至此費去一小時。進_入后又白峰山谷。積雪愈深。沿著積滿白雪的河床行走一小時許。兩側不見樹林,視野開闊,整個北坡威嚴壯麗,在一片白茫茫中,點綴著枯木。不多時登上右岸,橫穿樺樹林,到達松高山溝口,選擇無雪崩處放置行李。打開一隻行李箱,另一隻原封不動。豎一紅旗作目標。吸一支煙后,踏上歸途。七時返回德澤客棧。
三十一日早晨七時出發。沿昨日雪地上的腳印前進。比昨日輕鬆得多。十時到達松高山溝口放置行李處。脫下滑雪板。分開行李,裝束停當后出發。為避免雪崩的危險,取道松高山溝左岸山脊的中島新道。坡道甚陡。走到奔頂時穿上防滑鞋。至此已是十二時。用午餐。山脊盡處為陡坡,雪深齊胸。可仰望后又自峰全貌。左斜面山坳處的「寶樹」近在後尺,但走到那裡卻需一小時。三時抵后又白湖畔。在「寶樹」根邊搭帳篷。開始下雪。入夜起風。
魚津寫好日記后擱下筆,吹熄了豎在威士忌空瓶上的蠟燭,在黑暗中說:「起風了。」
雙人天篷的下半截,被風吹得吧嗒吧嗒直響。
「到明天會停的吧。」小坂應了一聲。
昭和三十年除夕,兩人在積雪覆蓋的后又白山的半山腰的一棵被稱為「寶樹」的大樺樹下。度過了大年夜。
此刻,他倆搭帳篷的地點是后又白湖一帶唯一安全的地方。除了「寶樹」下,任何地方都有遭遇雪崩的危險。
今天下午三點鐘,兩人一到這裡,就立即扒開雪,用腳踩平地面,搭起兩米寬、一米多高的雙人帳篷。一部分行李拿進天篷,其餘的都放在外面。因為下雪,晚飯是在帳篷里做的。把雪放進旅行鍋,用煤油爐化成水,然後放進從德澤客棧帶來的飯糰和豬肉,煮成雜燴粥。
五點鐘,夜幕降臨雪山。魚津花了一個小時光景,憑藉燭光寫了日記。不管怎麼累他都要把當天的活動扼要地寫進日記本。
吹熄蠟燭后,突然風聲大作,象海嘯似地轟響。
「明天不下雪的話,三點半起床,五點出發。唉!這風要是不刮就好啦!」小板說。
「今晚刮夠了,明天會停的吧……睡吧。」
這以後,兩人就不說話了。
魚津鑽進睡袋,伸直身體,閉上了眼睛。風依然在呼嘯。他什麼也不去想。如果要想,事可多哪!明天就是元旦,圍繞著元旦便有許多事好想:為了迎接新年,家鄉的母親這時候正忙碌著;父親一定在喝著酒;兩個弟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面了;還有公司的工作;寓所的私事……
魚津冬天登山,每次都是這樣,盡量什麼也不去想。他並不是為了想這些才來登山的,而是為了想專心致志於登山才來到這兒的。
魚津和小坂的這一次計劃,是要征服前穗高峰的東坡。東坡是由A壁、B壁、c壁這三個大峭壁及其側面的北壁組成的,總稱為東坡。
攀登東坡,有幾條路線。他倆這次打算由北壁經過A壁登上前穗高峰。至今尚未見過有誰在冬季由這條路線登上頂峰的。光登北壁的話,根據記錄,過去有三個隊,都是以十二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攀登上去的,而他倆卻要在一天之內同時攀登這個北壁和A壁。
魚津和小坂都自信能在一天之內登上頂峰,他倆在夏季進行過多次試攀,有關前穗高峰東坡的記錄也全都研究過了,光是秋天下新雪時拍下的照片就多得驚人。
對他倆來說,如果還有什麼問題未解決的話,那就是為什麼從前幾個登山隊為攀登北壁竟花費了十二個小時?光憑夏季攀登的知識,這是不可理解的。
魚津醒來了。他從睡袋爬出來划亮火柴,時值三點鐘,風已經停了。他把頭伸出帳篷外,只見天上有幾顆星星,寒氣浸骨。魚津把頭縮進帳篷,搖動小坂的睡袋:「起來!星星出來了。」
「嗯。……」小坂翻起身子,也把頭探出帳篷察看,象是為了證實一下魚津的話。「好極了!」小坂說著,縮回帳篷,馬上蹲在煤油爐前點火。昨晚裝在旅行鍋里的融化好的水現在又結成了厚厚的冰塊。魚津把它放在爐子上,然後從背囊里取出上條給的米糕。
「做雜燴粥①的差使年年都是我干。」魚津說——
①日本有元旦早晨吃雜燴粥和居蘇酒的習俗。
「也不知是什麼因緣,我老吃你做的雜燴粥,已經吃了五年了。」小坂邊說邊準備屠蘇酒。
煤油爐燒得帳篷里有了幾分暖氣。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又各自吃了三塊米糕,這算是吃過了雜燴粥。然後又嚼了兩塊巧克力。昭和三十一年的元旦早餐,從四點半開始,到五點鐘結束。
準備出發——把紅茶裝進熱水瓶,把咸餅乾、乾酪、巧克力、葡萄乾、羊羹等食物裝進背己又將登山繩、釘鉤、鋼圈、鐵槌、腳鐙、袋形小帳篷等檢查了一遍后,放進背囊。
穿上登山衣、罩褲。鞋子上當然加了套靴,又套上防滑釘。手上則戴好毛線手套,再套上防水手套。
五點半背上背囊,手持登山鎬走出帳篷。天還沒亮。
兩人先下到后又白峰的本谷,從那兒橫穿過去,進入淺谷B。淺谷B是個陡坡,幸而雪不怎麼鬆軟,不過每走一步,雪還是會沒到膝蓋。
「已經有一個小時了。」小坂在後面說。
「再有一個小時,大概可以到了。」魚津答道。
他倆的目標是北壁底部。最好是七點半以前趕到。
爬上淺谷B的盡頭時剛巧是七點正。這時從身後升起了元旦的太陽,周圍突然明亮起來,變得暖和了。山谷的兩壁露出岩石,此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見一棵樹木。
淺谷B的盡頭屹立著一百五十米高的峭壁,這就是北壁。沿著鋪滿雪的斜坡爬上去,按預定的時間——七點半到達了壁底。
扒開斜坡上的雪,把地整平,放下背囊。然後兩人懷著干大事前常有的那種格外鎮靜的心情抽了煙。魚津仰望著即將攀登的白雪皚皚的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岩壁,心想:它在那邊向我們挑戰吶。天空又飄起雪花來了。
八時正,每人喝了一口熱水瓶里的茶。繫上三十米長的登山繩,這是初次使用尼龍登山繩。魚津領頭,開始由壁店一向上爬。這是很陡的雪坡,一扒開雪,身體也隨著往下滑。插上登山鎬,靠著它使出全力把身子挪上去。爬上第一個積雪的岩棱是艱難的。然後足足拉開一個間隔①爬上岩坡。從這裡開始攀登,不一會兒遇到了象煙囪那麼長的裂縫;的岩石,上面略呈冠狀。打進釘鉤,掛上鋼圈,踩上腳鐙翻上去。上面是處處積著雪的石崖——
①兩人以上登山,相互用繩子聯結,前後兩人之間的繩子長度稱為一個間隔。
再上去是一連串的積雪岩棱。
最後一段是石崖。非常陡峭。從這裡起,有左右兩處可以攀登。右邊一處似乎較容易,但耗費時間,只有下決心筆直地衝上去。攀登了兩個問隔,到了屋頂,這一段路用了一個半小時。
下午三點,登上北壁,終於到達第二岩台。至此總共用了七個小時。在此用午餐。
三點半,開始攀登A壁。此時天氣開始轉陰並起風,風雪交加,攀登艱難。
五點半,一片漆黑,無法再登。在A壁上都露營。露營地的發現還全靠老天保佑的——魚津為尋找拴登山繩的支點而扒除岩石凹處的積雪時,發現兩塊岩石之間有相當寬的縫隙,恰好夠兩個人並排而坐。打好拴繩樁,兩人用繩子聯結。頭上罩以袋形小帳篷。
風雪撲面,欲點火取暖,無奈蠟燭芯沾了雪,點不著,後悔未帶打火機。疲勞至極。
這是魚津在黑暗中執筆寫日記,他自己也不知道紙上的字是否成其為字。
爾後,魚津好幾次迷迷糊糊地睡著又醒來。每次醒來,首先想到的是;兩人此刻在A壁上部,大概再有三十米就到頂峰,只要能戰勝嚴寒,不需花費很多時間,就可以到達了。
「真要命!」小坂說。看不到表情,語氣聽得出是在苦笑。
「睡著了嗎?」魚津問。
「唉,根本沒睡。反正雪停了就上!這次我來領頭。」
魚津感到小坂比自己還精神些,心想,就照他的話做,讓他先上也許更好。
「當心凍傷!」魚津說。小坂設應聲,他睡著了。魚津拂掉小帳篷頂上的積雪,小坂仍在酣睡。
不一會兒,魚津自己也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魚津聽到小坂在和他講話,那聲音好象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沒問題吧?喂!沒問題吧?」
小坂的聲音忽然大起來,於是魚津睜開眼睛。
「沒問題!」魚津答道。
「別睡!不睡的好。」小坂又說。
緊貼在魚津右邊的小坂,身子抖得厲害,簡直可笑。
「別抖得掉下山去啊,這裡不是卧室!」
魚津鼓著勁開了個玩笑。小坂也不服輸:
「誰說我在抖!是你自己在抖,把我也給帶上啦!」
說不清是誰在引誰抖,不管怎麼說,兩人都抖動得厲害,這是事實。
風是小了,估計雪還在飄。凍硬了的小帳篷給雪壓得沉甸甸的。
「幾點鐘了?」
「差不多四點鐘了吧。」
小坂劃了火柴,帳篷里頓時亮起來了。
「四點。」
「那就是說,還得耐著性子等三個小時,七點鐘總可以離開這裡了吧。」
兩人又喝了點威士忌。他們已經喝過多次了,然後從背囊里取出餅乾和乾酪放進嘴裡。寒氣越來越重,黎明前的嚴寒向他們猛烈地襲來,似乎要把他們凍僵。
魚津兩臂抱著胸脯,盡量把身體縮緊。聽小坂的話,為了不睡著,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雪水還沒有滲透到手套和衣服里。眼前,疲勞還不算十分厲害。食品也還充足。除了被困在三千米高處峭壁上的岩石縫裡這一點外,情況還不能說是十分惡劣——魚津這麼想。雖然如此,他仍然覺得死神就在薄薄的帳篷外面的天空中等著,只要他倆一泄氣就會被抓走。
「小坂!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快點天亮就好了。天一亮就開始攀登。」
「颳風下雪也上嗎?」
「大概不會再大了吧。」
小坂想翻開帳篷的底邊看看情況,剛一動,雪片和刺骨的寒風就竄了進來。
「不要緊,到早上就會停的。」小坂既不象是自言自語,也不象是在對魚津說話。
六點半天就亮了。風雪依然不停,視線都給遮住了。他們靜等風雪減弱,打算風小點兒后便開始往上登,不能在這裡久等,也不考慮返回去,再登三十米可以到頂了,他們也完全明自,到了這地步,上比下容易。
到了七點鐘,雪雖然未停,但已減弱,可以上了。
「怎麼樣,干吧?」小坂說。
「干!」魚津答道。
兩人被雪封在岩石縫裡,整整一個夜晚動彈不得,現在急切想擺脫這個處境,沒有比這更壞的處境了。岩層至多還剩三十來米,充其量再和岩石、風雪格鬥三小時左右,就能夠站在穗高山頂了。然後從淺谷A下去,返回寶樹下昨天早晨搭在那裡沒動過的帳篷。比起迄今為止走過來的這一段路,這個回程簡直輕鬆得令人無法置信。
當然,歸途也可能遇到雪崩,或由於風雪而寸步難行。但是對於經過了昨晚那一場苦戰的他倆來說,這些都算不了什麼,雪崩嘛,可以小心避開;風雪嘛,挖個雪洞鑽進去就行了。比起昨夜的露營來,雪中小窩賽過瓊樓玉宇。
兩人摺疊好袋形小帳篷,在風雪中做好了攀登的準備,花去了二十分鐘時間。
「要衝最後一個間隔了!」
小坂檢查好了登山繩,整個臉部罩在風雪帽里,只露出眼睛,笑著示意:「好!出發啦!」今晨是小坂領頭。魚津做好攀登準備,覺得元氣都恢復過來了。他想:早知道這樣的話,也不必讓小坂領頭了。
高個子的小坂向前傾斜著身子,一步一步站穩腳跟,開始登上被雪覆蓋著的岩石坡。
花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大約登上了二十米。大概再有十來米就可以登到終點了。
當小坂定好立足點,魚津攀到他身邊的時候,小坂說:「抽支煙吧!」他滾了一身雪,簡直象個雪人,取出煙盒,自己先叼了一支,再把煙盒遞給魚津。魚津抽出一支,各自用火柴點燃了香煙。
風自下向上刮,雪霧時而向他倆撲來。不過,飄落的雪花已比先前少得多了。這樣下去,可能不一會兒雪就會停的。
「這次沒帶打火機來是一大錯誤。」魚津說。
「我是放進背囊的,後來拿掉了。」
魚津聽小坂這麼說,愣了一下,腦海里出現了上次小坂手裡的那隻紅色女用打火機。
小坂不再提打火機的事,把手裡的半節煙一扔,「上!」說著,注視了一下魚律的眼睛,然後轉過身去。
魚津把登山鎬插進岩石縫作為支點。這是最後的難關。前面是一塊粘著雪的象屏風般陡立的大岩石。小圾往七八米的前方尋找立腳點,找了好久。
墜雪散成的雪霧兩次遮住了魚津的視線,看不見小坂的身影。雪霧散去,才看見小坂依然緊貼在岩壁上。小坂慢慢地在往上攀登。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小坂的叫聲:
「好,來吧!」
隨著小坂叫聲,魚津從岩石縫裡拔出登山鎬,朝著小坂站著的岩角爬上去。
有些地方積著雪,有些地方一點兒雪也沒有,露出灰褐色的岩石。魚津照著小板的樣,一步一步站穩腳跟通過這些地方登上去。
魚津好不容易登上了離小坂有一米來遠的地方,小坂又開始攀登了。兩人沒有心思對話,艱苦而危險的作業也不允許他們講話。
魚津把登山鎬插進岩石縫,眼睛盯著朋友。風從斜坡左邊吹過來,不斷地颳起雪霧,填補腳下的空間,墜雪團時而發出怕人的聲響散落到魚津的腳邊。
這時候,小坂正在離魚津五米來遠的斜上方,貼著岩壁,把登山繩掛到突出在頭頂上的一塊石筍上去。奇怪,魚津覺得這時候小坂乙彥的身影是那麼清晰,彷彿是一幅圖畫。小坂周圍的一小塊空間象凈化過似的,洗得乾乾淨淨,岩石、積雪和小圾的身軀好象透過玻璃板映入了魚津的眼帘,閃爍著微弱的冷光。
事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魚津看到小坂的身軀突然急速地沿著岩石斜坡滑下去,在這一瞬間,魚津聽到了小坂口裡進出的短促而失厲的呼叫聲。
魚津雙手緊緊地握著登山鎬,眼看著小坂滑落下去。這時候,小坂的身軀好象受到某種巨大力量的推動,脫離了峭壁的垂直面,成為一個降落體,墜人了雪霰的海洋。
魚津緊緊抱住登山鎬。當他意識到小坂乙彥的身體已經從他的視野中消失的時候,才開始明白事故的真正意義——小坂掉下去了!
魚津不顧一切地呼叫:「小——坂——」
他拉長「坂」字的足音。用盡全身氣力大聲呼喚。他想再次竭力呼喊這個名字,然而沒有喊出來,因為他意識到,哪怕用再大的聲音呼喊小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魚津把視線移向腳下,山風不停地颳起岩壁上的積雪,把它揚向天空,視野全被它遮沒了。當然,即使沒有雪霧遮眼,也是看不到下面的,因為先前上來時插過登山鎬的下方是陡直的峭壁。他倆是從旁邊繞過這個峭壁上來的。
魚津把登山繩往回拉。繩子除了自重以外沒有什麼負荷,順著岩石表面一直滑到手裡。魚津感到奇怪,怎麼沒有感受到任何衝力呢?但他來不及思考這些。看樣子是小極因某種原因滑落時,繩子經不起他的體重而斷裂了。
繩子全部收回到手裡。當魚津看到它那好象是磨斷的裂口時,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再次向他襲來。小坂乙彥是掉下去了。雖不知掉落的地點,但不管怎樣,是從A壁的上邊墜落到峽谷的深處去了。
「小——坂——」
魚津再次拚命地大聲呼喚朋友的名字,這聲音伴著加倍的恐怖回到了他身邊。不管怎樣,必須下山。他現在祈求上帝保佑小坂乙彥的身軀躺在第二岩台上的某個地方。按照一般情況,小坂的身體不可能停在第二岩台上而只會從那個覆蓋冰雪的陡坡滑下去,一直沉到峽谷的無底深淵中去。但說不定會由於某種偶然的力量,使得小坂的身體沒在第二岩台上的積雪裡。
儘管魚津泛起這種僥倖的念頭,但從這兒到第二岩台,垂直距離有一百米。想到這裡,他又陷入了絕望。
我現在應該做什麼?魚津思考著下一步B己應該採取的行動。一分鐘后,魚津明白自己除了下山,別無他法。必須下到第二岩台去!
但是下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必須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走下A壁。從上面掉落下來的雪團接連不斷地打在默然佇立的魚津身上。魚津彎下身來,為的是下到第二岩台。說不定小坂的身軀就躺在那裡。
雪又開始朝著魚津的臉橫打過來。
魚津這時什麼也不想。他傾注全力要達到唯一的目的——爭分奪秒,儘快下到第二岩台。
雪時下時停,魚津時而被掉落下來的雪團罩住全身,時而被橫掃過來的雪塊所打,他蹲下了身子。在這種情況下,他什麼都不想,聚精會神地往下降——把釘鉤打進岩石里,掛上繩圈,把斷去一截的登山繩穿過去,攀著繩子慢慢下降。到了繩子的端頭再把繩子抽出來,然後重複同樣的動作——打釘鉤,掛繩圈,穿繩子,攀著繩子下降。
魚津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不知過了多久,通過A壁,到達積雪的第二岩台,這時他已經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了。岩壁算是到了底了,從這裡開始,向下是一段相當陡的雪坡,有四十來米長。
魚津一到第二岩台就大聲喊叫朋友的名字:
「小——坂——」
他接連喊了兩三次。這裡的雪面已經換了一副樣子,昨天魚津和小坂留下的腳印早已無影無蹤。哪兒也看不到小坂乙彥的影子,也不見他從這裡滑落下去的任何痕迹。這裡只是一塊平整光滑的雪板。
魚津抱著一線希望,拄著登山鎬,在這塊雪板上到處尋找。
尋了一會兒,魚津精疲力竭,結束了這悲傷的作業,呆立不動了。當他發覺現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昨天三點鐘和小坂一起站著吃過午飯的地方時,一股衝動忽然湧上心頭——他真想就地坐下,永遠不動了。
「小——坂——」
這一次他喊得比較輕,並環視了一下周圍。小坂乙彥不在自己身邊了,這是不可思議的;小坂消逝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裡,這是難以相信的。
魚津看看錶,是十二點。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他腦子裡約略描繪了一下這以後的行動——橫穿V字形的積雪峽谷,越過松高第二山脊,進人A淺谷,再從那裡通過折回點返回到后又白的帳篷。若在平時,有兩小時就夠了,可是現在身體極度疲勞,應該估計到要用加倍的時間。照這樣算來,四點或四點半鐘大概可以到達帳篷的所在地。然後得馬上回到德澤。從帳篷到德澤,估計也得五六個小時。
既然在第二岩台沒有發現小坂,魚津必須儘速回到德澤組織搶救隊。
他開始挪動身子,象在匍匐前進。極度疲憊固然是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沒有在第二岩台找到小坂,這奪走了他僅存的一點氣力。
從第二岩台下到V字形積雪峽谷,坡道十分陡峭。魚津把登山鎬插入齊腰深的積雪裡,扶著它步挨一步地挪動雙腿。他感到自己現在這步子太慢了。
登山繩是怎麼斷的呢?可以肯定,繩子沒有承受到任何衝力就斷了。小坂失足、身體離開岩壁時,自己正抱住登山鎬,卻沒有感到任何衝力,登山繩沒有承負小坂的體重。
為什麼沒有衝力?這說明小坂的體重則加到登山繩的瞬間。繩子就斷了。登山繩會斷,這可能嗎?
魚津一邊移動腳步,一邊翻來複去地琢磨著這個問題。當有關登山繩的思索因故突然中斷的時候,他眼前就浮現出小坂的身影——他現在一定躺在什麼地方。
不知為什麼,浮上魚津腦際的小坂總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照理說,仰面躺著的情況是少有的,出現一個俯卧著的小坂的身影倒是更可能些。但不知道為什麼,浮現在魚津腦際的小坂卻是直挺挺地仰面躺著。
魚津覺得小坂的這種身影就說明小坂還在哪兒活著。役法把小坂和死亡連結在一起。
小坂,你等著!你等著我:小坂,你要活!請你活著!魚津要儘快下到德澤客棧去。
其實他真不想下到德澤客棧去,而是很想親自到小坂可能墜落的地方去尋找。可是眼前這樣的天氣,又加上自己的身體狀況這麼糟,這是萬難辦到的。
小坂仰面躺著的身影一從魚津眼前消失,那個登山繩的問題立即取而代之,出現在腦海里——繩子為什麼會斷?
風雪時起時停,然而,魚津對這種大自然的變化的感應已經變得遲鈍了。他對風雪刮不刮已經心不在焉,唯有登山繩的問號和小坂仰面躺著的身影,交替著佔據了他的心。
到達寶樹邊的時候,魚津幾乎只能一蹺一破地勉強挪動雙腿了,真是疲憊不堪。帳篷在雪光中戴著沉重的雪帽。不知什麼時候起,天已經黑了。
魚津鑽進帳篷,在背囊里補充了食品,為了儘快趕往德澤,坐也沒坐,又鑽了出來。走出帳篷時,他感到那早已忘掉的高山雪夜的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自己。
吃過早飯,收拾好之後,美那子把咖啡從壺裡倒入葡萄色的硬質陶瓷小咖啡杯,伺候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報的教之助。
教之助喜歡喝咖啡,天天如此,早飯後不喝上兩杯濃咖啡就不稱心。喝完第一杯,他一定會擊掌,表示要第二杯。不光在家喝,到了公司,在開會或接待來客的時候,還要把這帶刺激的褐色液體往肚裡灌幾杯。
美那子早就想減少教之助的咖啡飲量。喝濃茶可以聽便,咖啡嘛,倒要想個辦法。這兩三年來教之助的身體衰弱多了,也說不出哪兒不好,但胃口太差。就拿早飯來說吧,一隻半熟的雞蛋,半塊麵包,再加半小杯番茄汁和少量生拌蔬菜。每天替他做早飯就好象孩子在玩遊戲。她心裡很不好過。
美那子認為食慾減退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偏偏少不得咖啡。所以她期望,哪怕能把早上的咖啡減成一杯也好,可是怎麼也辦不到。_
元旦前,美那子特地買了小型的咖啡杯,就是西餐里飯後用的那一種。這樣的杯子,就是讓他喝雙份,也只等於從前的一杯。她原打算一過了年就用它的,可是過年的那幾天忙這忙那,來不及用,直到今天初五了,才開始用這種小咖啡杯。
美那子把自己和丈夫的兩杯咖啡一起放到托盤上,端到走廊上。教之助沐浴著由玻璃窗射進來的微弱陽光,身子靠著椅背,表情獃滯。
美那子把托盤放在桌上,自己在丈夫的對面坐下。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注視了一會,好象在端詳它的形狀和顏色。
「這很好看吧?」
深葡萄色的陶瓷在陽光中確是漂亮。
「怎麼換成這麼小啦!」
「那就可以給你兩杯了。」
美那子滿以為丈夫會馬上把手裡的杯子移到嘴邊。可是丈夫沒這麼做。他放下杯子,拿起也是今天才開始使用的銀茶匙,把它翻過來,象剛才那樣端詳一番。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說:「小坂和你是什麼關係?」
美那子抬起頭,看了看丈夫。她不明自丈夫突然提起小坂是什麼意圖。
教之助沒抬頭,繼續擺弄著銀茶匙,過了一會兒才把它放回碟子上,說道:「是很好看。」這時才把臉朝向美那子。
「你問的什麼關係是指……」美那子到底做過虧心事,所以心裡是不安的。
「是單純的朋友呢,還是多多少少……」
「當然是朋友。」
「不,朋友固然是朋友,是不是多少有點喜歡啦,或者什麼……」教之助說得含含糊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指的是感情上的事。」
美那子擔心自己的臉色是不是變蒼白了。
美那子難於揣度丈夫為什麼要這麼問。他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於嗎要提起這種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她剎那間想到的是:說不定小坂來了信,而且被丈夫看到了。這是有可能的。
美那子的手拿著茶匙在小咖啡杯里攪動。茶匙似乎太大了點,得輕輕地動,要不咖啡會從杯里溢出來。
美那子先不回答,為了使心情平靜下來,她拿起杯子喝咖啡。當她把杯子放回碟子里的時候,已經拿定主意——應該在這時候把自己對小坂的感情對丈夫說清楚。
美那子抬起頭看著丈夫。這時是他拿著茶匙在杯子里攪動了。
「說真的,小坂這個人真有點傷腦筋。是個好人,但有些地方不注意分寸。純潔倒是純潔的——嗯,所以我對他說過,要他斷絕往來。」
「唔?不注意分寸?難道說他愛你?」
「唉,是……」
「那你呢?」
「我討厭這種……」
「不,我是在問你!他嘛,我知道大概就是那麼回事。」
「問我?我會有什麼感情:你怎麼啦,是在懷疑我?」
「並不懷疑。」
「那你為什麼這麼問?好,那我就說清楚!我不喜歡他,討厭!所以我要他別來往了。」
「明白了。聽你這麼說就夠了。」
「這又是為什麼?」
「沒什麼,行了。」教之助看美那子有點生氣,便勸止地說:「再來一杯咖啡吧,飯廳里有晨報,一起拿來。如果你對小坂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那就好。你看看報吧。」
美那子聽說丈夫要她看報,心裡感到一陣不安。可以預料報上登著有關小坂的事,但是猜不透是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
「你看好啦。」
美那子去給教之助例第二杯咖啡,拿起空杯子,走進飯廳。她沒倒咖啡而先拿起了報紙。
她翻開社會版,揀主要消息的標題看下去,看到「德高山初次發生遇難事件」。心裡立刻明白了,因為小坂和魚津曾經說過年底要上德高山。
……不少人熟悉的登山新秀生津恭太與小坂乙彥,為登前穗高峰的東坡,於上月三十日從上高地出發,進入后又白峰。元月二日在A岩台上因登山繩斷裂,小坂從岩壁上墜落。魚津下至德澤客棧告急,正在德澤客錢的M大學山嶽部的六名成員立即前往現場搶救。現場一帶因積雪深厚,搜索極為困難,估計小坂得救的希望很小。
美那子讀完后,差點兒「啊」地叫出聲來,好容易才剋制住。她腦海里浮現出倒在岩石間的小坂乙彥的身影——昂著頭,仰起精悍的臉,掙扎著想從岩石間爬出來。美那子不知道冬季的山是什麼樣子,以及攀登岩壁是怎麼回事。她根本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所以自然把小坂的遇難想象成那個樣子了。
美那子走進廚房,從室里給丈夫倒出第二杯咖啡,可是手抖了好半天。
她回到走廊上,教之助就說:「看來冬季登山是危險的。」
美那子扯開了話題:「用這個小杯也一樣吧。」
她嘴裡和丈夫閑扯咖啡杯,心裡卻急著想離開丈夫跟前,到沒人的地方去。兩三分鐘前她說過不喜歡小坂乙彥,感到討厭,這並非撒謊。可是知道對方遇難后,平靜不下來了。以往對小坂態度冷淡,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免感到內疚,也覺得小坂可憐。
「你的臉很蒼白。」教之助說。
其實美那子自已早感覺到了。貧血的前兆——一種獨特的即將昏迷過去的感覺正在向她襲來。
美那子覺得丈夫的行動比往常緩慢得多。教之助平時喝完咖啡就站起來,好象多費一分鐘也可惜似的。今天卻特別慢。
「有沒有奶油餡餅或甜食?」
「不巧,沒有了。本來有羊羹的,昨天晚上被我吃掉了。」
「水果呢?」
「要蘋果的話,有的。」
「行,就給我蘋果吧。」
美那子想:他今天怎麼啦,往常他怕吃了冷蘋果牙齒髮酸,不要吃,而今天……由它去吧,有了蘋果就可以離開丈夫跟前了。美那子吩咐女佣人把蘋果磨成醬拿給教之助,自己去取另外兩種報紙,在廚房裡翻閱起來。遇難的消息也登在社會版的那個地方,字型大小大小差不多,內容也大致相同。不同的是,這兩種報紙的寫法都肯定小坂乙彥已死,並認為搜索工作將在這一兩天內中止,到五月份才能再進行。
「先生要出去了。」
美那子聽到這聲音,把視線從報上移開:「換好衣服了?」
「換好了。」
「汽車呢?」
「剛剛來。」
「是嗎,我還不知道呢。」
美那子走到前門,教之助正在穿靴子。他那貓著腰向前傾斜著的樣子,象個老頭兒。美那子時常會在偶然的一瞬間里,感到丈夫老得厲害。
美那子送走丈夫,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丈夫的話。一股怒火衝上心頭。
如果我對小坂乙彥懷有特別的感情,丈夫就想把報上的遇難消息瞞著我吧,這也許是為了避免看見我失去理智而驚慌失措,也可能是為了庇護我而免得我陷入那種狀態。
不管為了什麼,總之,這是娶了年齡懸殊的年輕妻子的丈夫所具有的特殊感情。
不願看見妻子驚慌失措的窘態,這是出於本位主義的冷酷;體貼妻子、不讓妻子在自己面前暴露窘態,這是對年輕的妻子懷有卑怯心理。美那子忽然感到這樣的丈夫令人可憎。
在這種感情的反作用下,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經把她緊緊抱住,使她氣都透不過來的小坂乙彥的身體。現在這年輕的身體卻躺在岩石縫裡,任憑風吹雪打。想到這裡,美那子打起了寒顫。
美那子撥著字盤給小坂所在的公司打電話,這時她臉上完全是一個女人為情人生死擔憂的嚴肅表情。
小坂所在單位「登高出版社」的電話一直佔線,美那子隔一會兒就撥一次,撥了好幾次。電話終於打通了,傳來了一個男職員愛理不理的聲音。美那子問他:
「我剛在報上看到了小坂先生遇難的消息。你們能不能告訴我詳細一點的情況?」
對方不直接回答,反問道:「你是誰?」
「我是小坂先生的熟人。」
「是親戚嗎?」
「不是親戚,不過,和親戚差不多。」
對方改了口吻說:「我們也只收到一份電報,說他遇難了。此外再沒什麼消息,我們自己還在向報社打聽吶。」
大概為了小坂的事,單位里也很忙亂,對方隨即掛斷了電話。她一時不知所措。
美那子沒有辦法,本也想問問報社,於是打電話給B報社,可是不知道應該找哪個部門,就把情況告訴了接線員。
等了一會兒,社會部的記者來接電話了。
「這,我不知道。」語氣顯得很不耐煩。聽聲音象是位年輕記者,「請你等等,我給你接到別的部門去。」
地方部的記者來接電話了。美那子詢問后,回答的話同剛才一個樣:「這,我不知道。」接著同樣補了一句,「請你等等。」
又換了位記者,聲音聽來要比剛才的年紀大些:「我們得到的消息也只有報上登的那麼一點。您是他的親戚嗎?」
「噯。」美那子答道。
憂慮的心情可以理解。冬天登山是危險的。等有了新的消息就告訴您。」接著他問了美那子的電話號碼。
美那子把號碼告訴對方后,掛斷了電話。這時她突然想起小坂乙彥有個妹妹,兄妹倆是住在一起的。她再一次撥了小坂所在單位的電話號碼,問了小坂的住址。
美那子在給小坂的工作單位打第二次電話的時候,第一次為自己對小坂乙彥的情況一無所知而吃驚。她只知道他住在三田,這是從他的來信中知道的,至於住在三田的哪一帶,無從知曉,因為信已全部還掉了。還有,她曾經獲悉他和一位有工作的妹妹同住,可是她根本沒同這個妹妹見過面,也沒想過這兄妹倆是怎樣生活的。
想到自己平時對小坂乙彥漠不關心,她現在不免為此而感到心酸。
這次來接電話的,不是剛才的那個人,而是另外一個職員。美那子一問小坂的住址,對方就親切地告訴她:「從三田警察署旁邊的坡路走上去,走到坡頂,再從要下坡的地方往左拐。可以看到一所叫做『原田』,的大房子。那一帶的房子都很大,原因家的門旁掛著小坂的名牌,一看就知道的。」
「我記得他是和妹妹一起住的,是吧?」
「對!他妹妹剛剛到公司來過。」
美那子擱上話筒,心想;不管怎樣,到小坂家去看看,說不定他家裡已經獲得什麼消息了。
美那子做好出門的準備,十點鐘走出家門。
她先乘電車到目黑站,因為不認得去處,便在那兒叫了出租汽車。氣溫從昨天起開始下降,滿天的雲翳,眼看就要下雪。街上依然是過年的裝飾,店鋪門前都豎著松竹,行人好象是少了。
從三田警察署旁轉彎進去,確有相當陡的坡道,右邊有兩三座使館模樣的大洋房,佔地頻廣。左邊有兩三座門面華麗的房屋和它相對,分辨不出是住宅還是飯館。
走完坡道,向左拐彎后,美那子吩咐司機尋找原因家。
停下車,只見寫著「原因」的名牌旁邊掛著一塊略小的名牌,上面寫著小坂的名字。這名牌同租居廂房的身份是相稱的。
美那子便打發車子回去。掛著門牌的大門相當舊,院子卻十分寬敞。走進牆門就看到主房的正門。這主房也很陳舊。按鈴后,出未一個女傭模樣的年輕女人。經她指點,知道右手轉彎進去有幢獨立的房子,那就是小坂的住房。
按照指點,繞著房子拐進去,看到大小兩間屋子,從前大概是看門人住的。這時恰好有一個穿黃顏色毛衣和黑顏色褲子的二十二、三歲的姑娘,拖著木展從屋裡走出來。
姑娘發現有人往自己這邊走來,便停下等美那子走近。
「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嗎?」美那子問。
「是的。」對方猶疑了一下,目光一閃,隨即問道:「您是八代小姐吧?」
語氣里含有「錯不了吧」的意思。美那子沒估計到對方會認識自己,尤其是那張對著自己發紅的臉竟那麼嬌美,使她下子愣住了。姑娘那雙凝視人的眼神,多麼象小坂啊!
「是的,我是八代。您哥哥出了這樣的事,真叫人不安……」美那子說。
「到現在為止只收到一份電報,光說遇難,還不知道詳情。估計哥哥是沒希望了,我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姑娘說,「請進屋吧。有電話來,我去一下,馬上就回來。」然後再次致意,說:「小地方,別嫌棄,請進去坐。」
美那子見她一再邀請,只好表示:「那我不客氣,打擾了。」
小坂妹妹聽后,立即往主房快步走去。美那子由小小的正門走進屋。只見面朝走廊放著一張矮腳檯子,看樣子是小坂的。旁邊有一個快項到天花板的大書架,大得和房間不相稱。此外再也沒有什麼了,乾乾淨淨的。隔壁還有一間屋子,那大概是他妹妹的房間,兼作客廳。
大概五分鐘后,小坂妹妹回來了,臉龐依然那麼紅潤。她在美那子對面坐下,說:「叫您操心啦。據說公司剛剛收到一份電報,還是那樣,光說正在搜索。我聽說公司今天要派兩個人去,所以很想跟去。」
「幾點鐘出發?」
「說是乘十二點二十五分的快車。」
「那,時間不多啦。」手錶的時針指著十一點不到的地方。美那子想站起來,「我不打擾您了。」
「不,請再坐一會兒。我是不需要做什麼準備的。我年底去後日光山滑雪,昨天才回來,連背囊還沒解開。只要再往裡頭放兩三件換洗的衣服就行了。我這就去沏茶。」
她走進裡屋。過了一會,她端出兩碗茶,連同托盤一起放在兩人中間。然後說:「我哥哥曾在雜誌上寫過一批優秀的登山運動員在山上遇難的故事,大部分是外國人,也有幾位是日本的。想不到這次哥哥自己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了。」
美那子一直看著她那有點繃緊的臉頰,心想:一定是哥哥的遇難使這位姑娘的臉變得很僵,若在平時,恐怕會柔媚得多。
「不過,小坂先生……」美那子欲言又止。她本來想說「小坂先生的死活還不能肯定」,可是突然覺得這話很空泛,因此到了嘴邊又趕緊吞下去,改口問道。「您聽您哥哥談到過我嗎?」
「我並不了解八代小姐。有一次見哥哥在信封上這樣寫著,所以記得您的名字。」
這麼一說,對方的臉紅了。
談到後來,美那子決定和小坂妹妹一起出門。當她進去準備的時候,美那子一個人坐在小坂的房間里。屋裡沒有生火,冷冰冰的。
「讓您久等了。」
從她做準備到現在,只用了五分鐘,至多十分鐘。美那子想,若是自己,出門前的準備,至少得花三十分鐘。她真可謂是一剎那哪。
兩人出了門。小坂的妹妹把門關好,到房東那兒打了個招呼,回來后拿起門前水泥地上的背囊,說道:「好,可以走了。」兩人走到大路上,正巧來了一輛出租汽車。美那子告訴司機:「開到新宿車站。」
「我隨便哪兒下車都行啊。」小坂的妹妹說。
「我送您到新宿吧。」
「那……」
「沒關係,我沒別的事。」
美那子要把小坂的妹妹送到車站。沒同小坂的妹妹見面時,她沒這麼想,見面以後,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已經沒有希望得到小坂的好消息了。
而且仔細一想,事故是在二日早晨發生的,今天是五日,已經過了三天,但據小坂所在的公司剛剛收到的消息,小坂還沒有被救出來。
美那子隨車晃動著身子。這時,倒在岩縫裡蒙著一層薄雪的小坂身影,又浮現在她的腦海。
「要是會爬山,我也想去,可是……」美那子突然說道。
小坂的妹妹信以為真地說:「哎呀,那早該請您一起去,我雖然會滑雪,冬天卻沒有爬過山,充其量只能遠遠地在山下什麼村子里呆著,不過那也是好的。若是您也能一起去,哥哥該多高興啊。」
美那子趕忙說:「可是不行呀,我有家。」
「有家?」小坂的妹妹反射性地問了一句。大概過了一會見才弄懂美那子的意思,心慌意亂地說:「哎喲,這怎麼辦呢。」接著不開口了。快到新宿車站的時候,姑娘很認真地說道:「我一回來就向您報告。能不能給我張名片?」
美那子沒帶名片,只好口述住址和電話號碼,讓小坂的妹妹記下來。
到了新宿車站下車,小坂的妹妹表示別再送了,可是美那子還是買了月台票,送她進月台……她倆過了剪票處,穿過樓梯,走上停有開往松本的列車的月台。月台上的乘客很多。不一會兒,小坂的妹妹高舉起右手,美那子一時分辨不出她在向誰打招呼。
美那子跟著小坂的妹妹穿過人群,走近前去,原來是公司來的兩個青年人,他們穿著登山服站在列車的窗邊。
「真對不起。那麼忙還勞累你們……」小坂的妹妹向他們鞠躬。
個子比較高的青年說:「我想小坂見這樣的人,不會怎麼樣的」
「會不會挖了雪洞,蹲在裡面呢?」另一個青年說。
美那子站在後面,覺得他們的話是空的。
「據說是登山繩斷了,人就掉下去了。」小坂妹妹的語氣比他們冷靜,說得也肯定。
「很難想象登山繩會斷。」高個子說。
「有沒有找到座位?」美那子往車廂里看了看說。
「沒有。坐滿了。站到甲府後,我想總有辦法的。行李架上已佔好位子了。」另一個說。
月台上有幾個穿著登山服的青年人,其中還有手拿登山搞的。美那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懷著某種關心,望著那些要在冬季去登山的年輕人。
小坂的妹妹走進車廂,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又走到月台上,再次對前來送行的美那子道謝。
開車的鈴響了。小坂的妹妹站在車廂人口處把略顯蒼白的臉轉向美那子,面頰露出一絲微笑。列車開動后,小坂的妹妹揮了一會兒手。當月台上只剩下美那子一個人時,她感到很疲勞。
小坂出事的那一天,魚津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返回德澤客棧已經有十點鐘了。當時M大學山嶽部的六名成員也在那裡住宿。
五名學生和看守客棧的S共六人組成了搜索隊,隨即從德澤客棧出發,那是三日凌晨兩點。從魚津回德澤客棧到他們出發,前後不到四小時。另一名學生為報告遇難的消息,在客棧前和搜索隊分手,朝上高地走去。
搜索隊出發后,魚津一直睡到中午。午後,他睜著眼睛躺在被子里。
魚津時而從被子里爬出來,走到有火爐的地方,通過門上的玻璃窗看看室外。平時那藍藍的天空,現在卻飄起輕如羽毛的白雪。
魚津有時看看錶,心裡琢磨著搜索隊這時候在哪裡。他事先和學生們研究過搜索隊的行動計劃。
魚津認為自己已經走過第二岩台,沒有必要再去找。第一岩台也應該排除,因為那裡很狹窄,與其說它是岩台,不如說它是隔開B壁和C壁的一條帶型地段,小坂的身軀不大可能落在那裡。
所以首先要找的應該是C壁腳下。搜索隊應該沿著淺谷B走到C壁腳下,把搜索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那一帶,然後回到后又白峰的本谷。從前松高學生在v字形雪谷遇難時,_曾滑到本谷,落在五峰附近。如果小坂滑到這裡,說不定也會落在五峰一帶。所以搜索隊還應該把著眼點放在那裡。
以上是魚津和學生們商量過的計劃。
三日這天,魚津感到夜幕降臨得特別快。尤其是下午的時間很短,太陽剛落,客棧周圍寂靜的白色世界就籠罩在夜幕中了。
晚上八點鐘,搜索隊的成員挨個兒走進魚津燒暖爐火的屋裡,個個滿身是雪,誰也不講話。
當第六個人進屋並隨手關上門的時候,魚津懷著沉重而絕望的心情說:「苦啦!」
「毫無結果。」其中的一人說。
「辛苦啦!」
「我們是一刻不停地找的。」另一人說道。
「辛苦啦!」魚津反覆著同樣的話。
六人組成的搜索隊空手回來后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突然闖進來一個七人組成的登山隊。這是今天下午到達上高地旅館的冬季小屋的第一山嶽會會員,他們原定登北穗高峰,打算明晨出發去橫尾。因得到遇難消息,遂改變計劃,馬上組成了搜索隊來到這裡,這一隊人中,最年輕的十八、九歲,最大的三十來歲。
從上高地來的這一隊人成了第二搜索隊,同樣干半夜兩點鐘從德澤客棧出發。
四日。從早上起就一直下雪。昨天累了一天的學生們叫直睡到中午時分。上午只有魚津一個人醒著。他生起爐子,為學生們做飯。並象昨天一樣,時常站在門旁向外觀望。
雪下個不停,而且和昨天不一樣,是沉甸甸的鵝毛大雪,一刻也沒停過。到了中午下得更猛了。
「要下大雪啦。」一個學生醒來說。的確,這種下法是大雪前的預兆。
三點鐘的時候,半夜出發的第二搜索隊終於沒找到小圾,空著手撤回來了。據說有雪崩的危險,無法繼續搜索。
第二天是五日,雪還是不停。只好停止搜索,無計可施。年輕的登山運動員們橫七豎八地擠在狹小的屋子裡。
魚津竭力不去想小坂。一想到小坂,簡直要發瘋。小坂仰面躺著(魚津總覺得是這樣的),身上的積雪恐怕已有一兩尺厚了吧——魚津這麼想著。
魚津和其他人一起圍著火爐。他默默無言,別人也迴避和他談話。因為他們很清楚,任何語言都不能安慰一個失去朋友的登山運動員。
魚津雖然一聲不響,可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卻活躍得很。眼睛凝視著小坂的臉;耳朵在聽著小坂的聲音;嘴巴也在不停地和小坂嘮叨著……
「……那天我不該和你掉換,應該我來領頭。小坂!你當時為什麼提出要和我掉換位置呢?如果不掉換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故的呀。那天被困在A壁岩縫裡的時候確實很不好受,風雪迎面撲來,真冷!當時你擦了一根火柴,袋形帳篷里突然亮了起來,不一會又暗了下去。就在那時候,小坂,你說出了那句倒霉的話——明天我來領頭。」魚津還這樣說:「……小坂!記得你喜歡杜布拉的詩,是不是?一喝醉酒,你就愛朗誦杜布拉的那首詩——《如果有那麼一天》。」
如果有那麼一天,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死在山上,
我的登山老夥伴喲,
這篇遺文就留、給你:
請你去見我媽媽,告訴她:
「我死得幸福,因為我就在母親身邊,毫無痛苦。」
請告訴我爸爸:「我是個男子漢。」
請告訴我弟弟:「接住!接力棒就交給了你!」
請告訴我妻子:「沒有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就象我沒有你之前而活下來一樣。」
留給孩子們的話是:「你們會在伊丹森的岩壁上找到我
的指痕。」
對我的朋友——你,我要這麼說:
「請你拾起我的登山鎬吧!
我不想讓登山搞蒙受恥辱死去。
請把它帶上美麗的岩台,
造個小石家,將它插上!」
「小坂!我將按照杜布拉的期望,也把你的登山鎬拾起來——為了不讓它蒙受恥辱死去。我要把你的登山鎬帶到我們曾經露營過的那個小岩石縫去。在那裡堆個石冢,把它插上去」
為了小坂,魚津真想這麼做。淚水時常透濕魚津的臉頰,可是他自己完全不覺得。他無暇注意到它。魚津一動不動,不停地和小坂講話——小坂!你啊……
儘管這樣,一到晚上,魚津卻能早早入睡。白天不斷地和小坂談話,談累了。
到了六日,雪還在下。既然搜索不得不停下來,M大學的學生們和第一山嶽會的成員們都沒有必要在這裡停留下去,但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里又沒法進行下一步的活動。等天氣轉晴,這兩個隊都想按照各自的預定計劃,出發去登原來的目的地——北穗高峰和后穗高峰。
六日晚上,又有兩個人來到這個擁擠的客棧。他們都象雪人一樣,進門后異口同聲地問:「小坂只怎麼樣?小坂兄呢?」他們是小坂所在公司的年輕職員。
到了七日,雪依然不停。M大學的學生們和第一山嶽會會員自然而然地商談起來,決定在當天十點鐘出發,冒雪前進到橫尾小屋。學生們要登后穗高峰,第一山嶽會要攀北穗高峰,雖然目的地不同,但在這裡徒等雪停也沒有意思,還是先挺進到橫尾小屋再說。
十三個年輕人都套上滑雪板,捐上背囊,然後一個個對魚津簡短地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從德澤客棧出發了。魚津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們,只見他們從客棧前面不遠的地方向右轉彎,進入樹林,活潑爽朗的講話聲一直在周圍迴響著,不一會兒,一個個消失在樹林里。只有細小的雪片不停地飛舞。
這天,魚津仍然整天守著突然冷清下來的客棧,坐在爐旁沉默不語。今天役象昨天那樣去同小坂乙彥說話,但心情比昨天更難受。
看管客棧的S和小坂所在公司的兩個青年的低聲談話不時傳入魚津的耳朵。在這客棧里,小坂遇難的事情似乎成了忌諱的話題,談話都不涉及小坂。直到這天晚上,有關小坂的事情才成為他們的話題。
「無論怎樣,明天一轉晴,我們再去找一遍。」說這話的是二十八、九歲的青年,名叫枝松。
「要在本谷仔仔細細地找。」答話的青年名叫宮川,年齡和技松相仿。這兩人畢竟是在專門發行有關登山的刊物出版社工作的,看來對登山有相當的經驗。
一直緘默不語的魚津聽他們這麼說,也開口了:「我也要去。不過,不知天氣是否靠得住。」
「我想可能會轉晴的,你看天空亮點兒啦。」宮川接著問:「天氣可能沒問題,要緊的倒是魚津先生您行不行?」
這時,正在做飯的客棧看守人S停下來說:「不管雪停不停,你們到本谷一帶去走走看!一到那兒準會挨上雪崩!」他的口吻有點嚴厲。
魚津也很清楚有雪崩的危險,可是不尋找小坂而這樣回去,他受不了。
「也許多少會有危險……」枝松說。
S搶著說;「危險不危險,你們可以隨便找個人問問看!」
「不用擔心,我也去的。」魚津說。
「不行的!不行,不行!」S說。他根本聽不進魚津的話。S這個人,其貌不揚,動作遲鈍,為人和氣,可這時說話不客氣了。兩個青年人介在魚津和s之間不知所措。S又說:「魚津先生本是個不會蠻幹的人,怎麼搞的……這不好!心情可以理解,但這樣做不好!」
枝松便說道:「算了吧,魚津先生。是我不好,我不該開這個口。恐怕小坂兄也會不高興的。算了,不幹了吧。」
「對!這才對啦。」S制住了他們的念頭。魚津不作聲,眼睛盯著爐火。
如果自己現在就停止搜索,那麼小坂的身體在雪地里一直躺到春天,沒人過問,直到四月或五月間化雪以前,小坂將仰面躺著,臉上、手上、腳上都蓋上三四尺厚的雪,那該有多重啊!魚津忽然感到這重量壓到了自己身上,於是抬起臉。S的眼睛和魚津的眼睛相遇,他盯著魚津的眼睛說:
「你放心吧,小坂的軀體,我會在這裡一直守到春天的。你不如早點下山去安慰小坂的家屬更好。」
S的樸素語言,消除了魚津心裡一直解不開的疙瘩。
「好吧,小坂交給你了。我們明天就下山。」魚津說。
第二天起來,雪已經完全停了。走出客棧一看,客棧、廣場、樹林全都披上了銀裝。沒有太陽,但天空是明亮的。魚津和兩個青年決定上午就離開德澤客棧。
包括S在內的四個人一起在爐旁吃好早飯,抽了支煙,魚津開始做出發的準備。他手裡系著背囊的繩子,心裡在估量:一走出這客棧,必將有一股抵擋不住的寂寞感向自己襲來。
他和兩個青年向將在這裡過冬的S告別後,離開了德澤客棧。這已經是十點鐘了。走到客棧前面的廣場盡頭,魚津回過頭來看了看。S還站在客棧門口注視著他們。魚津向s舉手示意后,回身從S的視野里漸漸消失了。
當他估計S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時,突然止步,仰望前穗高峰,雖然沒有陽光,但蓋滿雪的山峰猶如屹立在自己身邊,伸手可及。東坡的雪似乎已經剝落,露出一小片黑色。
魚津知道再過一會兒就望不到前穗高峰了。想到這裡他難分難捨,怎麼也離不開。
「魚-津-先-生-」傳來了枝松的呼叫聲。
「噯——」魚津應了一聲,依然佇立不動。枝松大概是對魚津不放心而轉回來的,不一會兒前面出現了枝松的身影。
魚津只得在雪上滑起來。小坂!我先回去一下,很快就會返回來的!
這以後他登著滑雪板直往前沖,不一會兒趕上了兩個青年人,三人就地休息了片刻。梓河已經結冰。對岸的明神山脈中的幾座山峰露出鋸齒般的嚴峻姿態。小坂長眠的前穗高峰已經從魚津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十二點半,三個人到達了旅館的冬季小屋。先向旅館的T道謝,多謝他照應,並請他打電話到松本,叫汽車在澤渡等候。於是離開了那裡。
魚津一行抵達澤渡時,已近晚上六點。整個村莊披著銀裝,寂靜無聲。雖已入夜,積了雪的路面明亮可見,當中有一條村民踩出來的小道。
魚津比兩個青年遲一步到達西崗店。遠遠看到一個人影背著電燈光站在門口。魚津脫滑雪板時,那個可能是出來接他的人只是默默地俯視著他。
魚津起初以為對方是村裡的姑娘,當他走進店堂前聞到了一陣香氣,這才發現是小坂的妹妹。「他早就聽兩個青年說過小坂的妹妹阿馨已在澤渡等候,可依然吃了一驚,好象這時候才知道似的。
魚津面對小坂的妹妹,一時講不出話來,對於小坂的身亡,不知從何談起才好。魚津感覺到對方的臉正朝著自己並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店裡的電燈光照亮著對方的半邊瞼。兩人面對面站立了片刻。魚津感覺到對方突然向自己靠近了兩三步。只見阿馨抬起兩隻手掌,捂著胸口,朝著他直撲過來。魚津趕忙扶住她的身子,說:「請原諒我!」話是自然地發出來的。阿馨把臉頰緊緊貼住魚津被雪打濕的胸口,發出了抽泣聲。
「他見我疲乏了,代替我在前面領路。」
「………」
「這就壞了事了。」
「…………」
「就在離爬完岩壁還有十來米的地方……」
魚津每說一句,對方就把臉更緊地貼住魚津的胸口。「我……」過了一會,小報妹妹才開口說,「現在讓我哭一哭吧,就這一回,以後決不再哭了。」說著,』象獲得批准似地又嗚咽起來,象羚羊那樣細長結實的身體顫抖著。魚津任憑她愛怎樣就怎樣。
這時西崗店的女主人探出頭來說:「說什麼也得先進屋吧。」
聽到這聲育,阿馨倏地一下從魚津胸口離開,退了兩三步,又和先前一樣面對魚津站著。
「請你多加寬恕,我使你哥哥出了這種大事!」魚津再次這麼說時,對方慢慢地搖晃著腦袋,就象小孩子表示不願意時那樣,視線仍舊盯著魚津的眼睛,然後用手拭去眼淚。
「哥哥和您在一起的時候,一定很愉快。承您照應,多謝了,我替哥哥向您致謝。」她的語氣頗鎮靜,不象是剛剛哭過的。
魚津走進店裡。
「真是飛來橫禍。」女店主說,「前幾天還在這裡好端端地喝著茶……」
魚津等人在店內上間里的火爐旁吃了晚飯。魚津已經好幾天沒有這麼象象樣樣地吃晚飯了。
晚飯未吃完,從松本開來的汽車到了。這是上高地旅館T打電話叫來的車子。年輕的司機也走進客店吃了湯麵。
「路上的積雪很厚,又是走夜路。時間上要留有餘地哪。」
聽司機這麼說,魚津等人決定立刻出發。從這裡起,不需滑雪,也不用走路。魚津換好衣服,最後理了理背囊。他邊理邊想:若在在常,現在是工作完畢、十分愜意的時候了。可是眼下呢,極度的疲勞,失事後把摯友留在雪山裡獨自而歸。一種難以名狀、無法排遣的心情襲擾著他。他從中學時代起登山,十幾年來,哪一次回來時也沒象現在這樣頹喪和寂寞。
魚津準備完畢,走出店內時心想:下次再來就是我一個人了。還能找誰同行呢?若是小坂還活著,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還能和他一起來登山,如今失去了小坂,往後我只能一個人來啦。
魚津站在雪路上,不知怎麼的,很不想上車。白天離開德澤客棧不久,當前穗高峰即將從眼帘中消失的時候,他曾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而不願離開。現在他再次出現了同樣的情緒。
司機在路上彎腰檢查纏在輪胎上的防滑鏈條。魚津便在雪路上往上坡信步走去。他低頭沉思:啊,真不願意離開這裡,我將到沒有雪的地方去了,那裡的綿長的公路上,連一片雪也沒有,只有明亮的電燈和閃閃爍爍的霓虹燈,那裡逢集著與這事件毫無關係的人。
「魚津先生,您還不上車嗎?」
魚津口過頭去,見阿馨站在那裡說:「不過,可以再等一會兒。」
魚津懷疑自己的耳朵了。但阿馨確實是這麼說的。魚津不由得定睛凝視對方。當然,單憑雪光是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的,但魚津的視線還是盯住了對方的臉龐,心想她知道我現在不願意離開這裡,她看出了我的心情,在體貼我。隔了片刻,魚津說:「上車吧。」他跟在阿馨後面朝汽車走去,沾在褲子上的雪也沒掉掉。
汽車在積雪的夜路上慢慢駛去。輪子時常打滑,每遇到這種情況,車子就稍往後退一退,然後略微加速,趁勢衝過去。
魚津坐在面向懸崖的左窗邊,崖下流著梓河。小坂的妹妹坐在中間,右邊是枝松。宜川坐在司機旁邊。許久,誰也不說話。把小坂乙彥留在山上而一步一步地遠離,大家都感到不好受。
不知是由於雪光還是升起了月亮,窗外發自,景色朦朧。魚津不時透過玻璃窗向外望,每次都有東西會引起對小坂的回憶。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小坂那正在點燃香煙的側面、一聲不響移動著腳步的背影以及彎腰系著鞋帶的頎長身軀。
小坂在那兒!到處都有小坂!魚津在心裡叫喚。小坂的身影使他難過,他決心不再看窗外。
「我看您累了。」阿馨說。
「不,我已經不怎麼累了。」
「可您一直在不斷地點著香煙呢!」
「是嗎?」他想,也許是的。是在下意識中點的香煙吧。不錯,也許是疲勞了。
前川渡的獨立房屋掩沒在深雪裡。汽車一直沿著山腳下的路駛去。不多一會兒,過了奈川渡村,駛進了稻核村,這個長條形的村莊,也在雪中無聲無息地酣睡。駛過上條信一家門前的時候,魚津很想叫他一聲,但終於沒叫出來。他擔心同上條一交談,胸中的創傷會再次裂開大口。
進入島島村,魚津在派出所前下車,一個人走進派出所,正式報告了小坂遇難事故。
過了島島車站,路就平坦了。小坂長眠的前穗高峰已經被遠遠地拋在後面。現在是夜裡,看不見,即使在白天,恐怕也只能看到它在積雪的群山中遠遠露出的那一部分。
「哥哥去世,最傷心的是我母親,其次是魚津先生,第三個是我。一定是的。」阿馨說。
當汽車前方出現松本市的燈光時,魚津突然感到胸口悶熱。那裡有許多打,無數的城市燈光聚在一起閃爍著!它們和雪、山、岩壁都沒有關係。
不一會兒,汽車駛人松本市,穿過鬧市到達火車站。枝松和宮川先下車,接著是阿馨,魚津最後下車,踏上沒有雪的地面。候車室里已等著一大群人。他們四個人把行李放在一個角落裡。枝松去買四個人的車票,而阿馨快步追上去,她可能是要搶先買票。
魚津看看車站裡的鐘,知道離開車時間還有三十多分鐘,便請宮州看管行李,自己穿過候車室,走到站前廣場。象天鵝絨般的漆黑夜空里散布著無數的星星。魚律心裡在想:這裡的天空有星星哪。
魚津走在廣場上。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向廣場擁來,人群也不斷地從廣場穿過去。魚津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如果人們看到他,一定會以為他是登山則歸來的無優無慮的青年,眼下為了消磨開車前的時間而在車站廣場漫步。
然而,魚津此時正處在有生三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孤獨中。此時此刻,周圍的任何人都不能理解他。魚津想:如果我把小坂死亡的事件告訴身邊的人們,他們肯定都不會理解,他們會說:「你們為什麼要到那個蓋滿白雪的高山峻岭去?為什麼硬要半夜起來,身上纏著登山繩,去攀登那樣的懸崖絕壁?難道你們事先不知道那是危險的嗎?」
魚津想:可我們一定要干!人活在世上,什麼事都該干!誰也沒有攀過前德高峰的東坡,所以我們想攀登上去!那是賺不了錢的事,那是要把生命當賭注的危險的活動,那是讓自己的意志去同雪和岩壁作鬥爭,所以我們一定要干!我們不想跳舞,我們不想打麻將牌,我們不想看電影,我們要攀登雪中的岩壁。
然而,小坂墜落了!想到這寒心的事,魚津停下了腳步。這兒是候車室的人口。魚津環視著四周。周圍有許多人在走動,都是些與小坂之死無關並不能理解的人們。
魚津把視線投向候車室那邊放著自己行李的角落。他看到技松、宮川和小坂的妹妹正聚精會神在看一張報紙。
魚津走到三個人的身邊,問:「有什麼消息?」
阿馨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趕緊說:「沒有。」同時把報紙折起來放進提包,「快開始剪票了,排隊去吧。」
魚津雖然覺得氣氛有些反常,卻也不怎麼在意。
剪票處前面排著幾個隊,他們站到其中一排的最後面。
走進月台,阿馨向車站人員詢問二等車廂在哪兒。
「聽說在那邊。」
於是她走在最前面領路。魚津心想:車票什麼的,就讓別人去操心吧,不管誰付的錢,以後再算吧,現在一切都叫人心煩。
車廂里只有幾個空位子,幾乎滿座。魚津和阿馨並排坐著,枝松和宮川在不遠的地方找到了座位,也是並排坐著。
乘上車后,魚津又感到孤獨起來,儘管旁邊坐著阿馨,他腦子裡卻沒有她。只覺得自己是獨個兒坐著,在想著自己的事。_阿馨買來了茶水,但魚津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端來的。也不知列車是什麼時候開動的。想到每一分鐘都在接近東京。魚津又痛苦起來——小坂還躺在雪山裡,我現在卻乘著火車回東京去。我為什麼要回東京去呢?
列車開了大約三十分鐘,魚津對阿馨說:「把報紙給我看看。」他想也許翻翻報紙,能把想念小坂的念頭驅散。
「報紙嗎?」阿馨說,「報紙是有的,不過……」
她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魚津這時才想到,是不是報上登載著有關這次事件的經過。
「寫著什麼?」魚津這麼一問,阿馨帶著點兒悲傷的表情盯著魚津的眼睛。
「治我看看」
「還是不看的好。」
「為什麼?」
「因為我看您很激動。」
看來阿馨不想把報紙拿出來。魚津覺得她有點固執。
「不要緊的。如果登載著什麼,我是想看看的。」
阿馨只好說:「好吧,那就……」然後站起來,拿下行李架上的小提包,把放在外面袋子里的報紙取出來,回到座位上。「您一定會感到不愉快的,不過,請您別把它放在心上。」說著把報紙遞給魚津。魚津想象不出,會使自己不愉快的文章內容是什麼。
魚津趕快翻到社會版,瀏覽了上面的標題,沒找到自已關心的文章。接著把視線移到右邊的版面。這時他突然屏住了氣。他看到的雖然是一小塊文字,可是標題卻是:《尼龍登山繩果真斷了嗎》。
前些日子發生了一樁事件——為了試登前穗高峰東坡,一人死亡。倖存者魚津恭太未歸,真相不明,據說因尼龍登山繩斷裂,小坂乙彥才墜落犧牲。問題是尼龍登山繩果真斷裂了嗎?一般認為尼龍登山繩比麻制登山繩強韌,絕對不會斷裂。現在世界各國登山運動員都在使用,日本也在開始使用。究竟尼龍登山繩是否有可能斷裂,且聽聽登山運動員的意見……
在這段前言之後,登載著魚津認識的三名登山運動員的意見。其中一個說:尼龍登山繩是不可能斷的,是不是技術上有過失?另一個說:以前沒聽說過尼龍繩斷裂,是否誤傳?還有一個說:如果尼龍登山繩果真斷了,有可能是無意中被防滑釘鞋之類的東西踩壞了。
魚津讀完三位前輩登山運動員的意見,把報紙折起來還給小坂的妹妹,然後平靜地說:「是登山繩斷了。」
「那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那麼說?」
「這……」
魚津也不懂。的確,尼龍登山繩比一般的繩子牢,這已成為定論。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這次特意不用麻繩而改用尼龍繩。可是尼龍繩斷了,確實斷了!
魚津讀完報上的文章,覺得它寫的不是小坂乙彥喪身的事件,壓根兒沒有談小級的死亡,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提到的完全是別的問題。
事故的原因是登山繩斷裂。認為尼龍登山繩不會斷,因此把生命託付給它,可是它斷了。
不會斷的繩子為什麼斷了呢?新聞記者是從這個角度去看待這個事件,去聽三位著名登山運動員意見的。而這三位登山運動員也都發表了各自的看法。
不該斷的繩子斷了。這確是個問題。可是現在對魚津來說,這種議論是無關緊要的。總而言之,繩子是斷了,小坂墜落了,而且已經不在人世了。讀了這篇文章,魚津再次陷人孤獨之中。
「這種事情別放在心上!」阿馨這麼說。可是魚津覺得她這話也很奇怪。
「我沒把它掛在心上,一點兒也沒有。」
實際上,魚津並沒有把它掛在心上。他只想著小坂現在不和自己在一起了。
「我現在想的不是這個,我想的是,我是不是應該在德澤客棧多留些時候。只要我還在那裡,小坂就可能寬心些。他現在一定在生我的氣,罵我把他孤零零地扔在那裡了。」魚津被自己的話所激動,傷感湧上了心頭,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不知不覺中,魚津進入了夢鄉:他在雪中費力地把登山鎬插進岩縫,小雪塊不斷從上面掉下來,手已凍僵,登山鎬插到哪兒也插不牢。
魚津醒來,阿馨正和站在通道上的枝松談話,談話聲傳人魚津的耳朵。
「他是一個人住宿舍的吧?」
「我想是的。」
「若是沒人陪著,真不放心。你看他那麼累,我簡直沒有為哥哥悲傷的餘地了。魚津先生那麼悲傷,把我那一份也奪去啦。」
魚津聽到在談自己的事情,又陷入了夢境:雪從左面刮來,猶如飛瀑一般,他想等雪停了以後去找小坂,可是四處不見小圾的蹤影。過了一會兒,一個冰冷的意念浮上他腦際:小坂已經不在人間了。他怔住了。
這時魚津又從痛苦的睡夢中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