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
「媽媽,」卓婭說,「決定了:我到護士班學習去。」
「工廠怎麼辦?」
「能放我去,這是為了前方啊。」
她用兩天的時間把一切需要知道的事都打聽清楚了。現在她是像每次問題得到解決時那樣活潑愉快了。
我和她暫時還是縫背囊,手套,軍帽。空襲的時候她仍然像過去那樣在屋頂上放哨。她羨慕著在自己的工廠里已經撲滅了不只一顆燃燒彈的舒拉。
在卓婭應該到護士班去的前一天,她很早就由家裡出去了,直到夜晚還沒回來,我和舒拉吃的中飯。這些日子他在夜班工作,現在他一邊準備著上班去,一邊在給我講什麼,可是我簡直聽不見他講話。這時一種不可擺脫的驚恐突然控制了我。
「媽媽,你沒聽我說話呀!」舒拉責難地問。
「對不起,舒拉,這是因為我不了解卓婭到哪裡去了。」
他走了,我檢查了窗上的遮光設備之後,就靠近桌子坐下了,沒有力量做任何事,只好再等待她。
卓婭很興奮,兩頰赤紅地回來了。她走近我,摟抱了我,直看著我的兩眼,說:
「媽媽,這是很大的秘密:我要到前線上去,到敵人後方去。不要對任何人說,連對舒拉也不要說。你就說我到鄉間,到外祖父那裡去了。」
我因為怕哭出來,所以沒說話,可是需要回答她。卓婭用灼爍著的、歡喜的、等待著回答的眼睛,看著我的臉。
「這事你能勝任嗎?」我終於說出了,「你不是男子呀。」
她走近書架,依然注視著我。
「為什麼必得你去?」我勉強地繼續說,「如果征你入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卓婭又走近了我,握起我的手:
「你聽我說,媽媽,我相信如果你的身體健康,你一定也像我這樣做了。我不能留在這裡,不能!」她重複地說。以後她又小聲地補充說,「你自己對我說過,人生應該誠實和勇敢,現在敵人已經接近了我們,讓我怎辦哪?如果他們來到這裡,我是不能活下去的。你了解我,我不能不這樣做。」
我打算回答她,可是她又繼續直截了當地說下去了:
「兩天以後我走。請你給我找到紅軍的背囊和我們倆所縫的那種口袋,其餘的東西我自己會找到。還要一套襯衣、毛巾、肥皂、牙刷、鉛筆和紙。就是這些東西。」
以後她躺下了,我知道我睡也睡不著,看書也看不下去,只好在桌旁坐著。一切都已經決定了,我看出這個來了。可是怎辦呀?她還是女孩子呀……
向來我和自己的孩子們談話都沒有尋找適當的話的必要,向來我們一下子就彼此了解了。現在我覺得我站在一堵我不能越過的牆壁前邊了。唉,阿那托利·彼得羅維奇如果活著多麼好哪!……
不,我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無論誰,我也不行,父親活著也不行。誰也攔不住卓婭……
在那一天,舒拉在做了一整星期夜班之後,第一次在早班工作。他回到家來很疲倦,悶悶不樂,勉強地把飯吃了。
「卓婭決定到楊樹林去了嗎?」他問。
「決定了。」我簡短地回答道。
「嗯,她去好,」舒拉沉思地說,「莫斯科現在不是女孩子們住的地方……」
他的聲音是猶猶豫豫的。
他稍微停一會又補充說:「你也去怎樣?你在那裡比較安穩些。」
我默默地搖搖頭。舒拉嘆了一口氣,忽然離開桌子站起說:
「你知道哇,我要睡覺了,今天我好像累了。」
我用報紙遮蔽了燈光。舒拉睜著眼默默地躺著,好像在專心思考什麼。以後他向牆轉過身去,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卓婭很晚才回來。
「我就知道你沒睡。」她小聲地說。接著她又更小聲地補充說:「我明天走。」這時她撫摸著我的手,好像是為了減輕我受的打擊的力量。
她一刻也不遲緩地又檢查了一次隨身攜帶的東西,檢查完了就把東西規規矩矩地放在旅行袋裡了,我默默地幫助她。
我們儘可能地使每件東西少佔地方,往空角里填肥皂,毛線襪子,這樣收拾行囊好像是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的……可是,這就是我們相聚的最後的、有數的幾分鐘啊。我們要離別多久哇?什麼樣的危險,有時候男子、兵士都難勝任的什麼樣的困難在等待著卓婭?我沒有力量說話,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哭出來,一團辛酸始終堵著我的咽喉。
「好啦,好像全齊了。」卓婭說。
以後她挪出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了日記本子,打算也放進口袋裡。
「沒有必要。」我勉強說出這句話來。
「對,你說得對。」
我還沒來得及攔阻她,她就向火爐邁了一步,把本子投到火里了。以後她就在這裡坐在很矮的小凳子上,小聲地、像嬰兒那樣地要求我說:
「和我一起坐一會兒。」
我挨著她坐下了,我們就像孩子們還小的時候那樣看著熊熊的火苗。可是在那時候我總是給他們講些什麼,烤紅了臉的卓婭和舒拉就傾聽著,現在我卻沉默著,我知道現在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婭轉身看了看睡著的舒拉,以後溫柔地握著我的手開始很小聲地說:
「我把經過的情形全告訴你,可是你對誰也不要說,連對舒拉也不要說。我向青年團區委遞了願上前線的申請書,你知道在那裡有多少這樣的申請書啊?好幾千。我去要答覆去了,可是他們對我說:『你到青年團莫斯科市委見市委書記去吧。』我去了。推開門了,他馬上就很注意很注意地看著我的臉,以後我們就開始談話了,他總是看著我的手。最初我的手總是在擰鈕扣,以後我把手放在膝上,手再也沒動彈,免得讓他想我心神不安。他首先問我的簡單履歷,什麼地方人?
父母是誰?去過什麼地方?熟悉什麼地區?懂得什麼語言?我說:德語。以後又問腿、心臟、神經怎樣,以後他又提出了地形學上的問題。他問我什麼是方位羅盤,怎樣照方位羅盤找方向,怎樣按星辰辨別方向,我都回答了。以後又問:『你會使用步槍嗎?』『會使。』『射擊過目標嗎?』『射擊過。』『會游泳嗎?』『會。』『由跳板上往水裡跳不害怕嗎?』『不害怕。』『由降落傘的高架上往下跳不害怕嗎?』『不害怕。』『你有堅強的意志嗎?』我回答:『神經是堅強的。有耐性。』『那麼好吧,』他說,『戰爭正在進行,需要人。如果派你上前線怎樣?』『派吧!』『可是,這可不是坐在辦公室里談話呀……想起問你來了,在空襲時候你在什麼地方?』『在房頂上坐著。我不怕警報,也不怕空襲,總而言之我什麼也不怕。』那會兒他說:
『好吧,你到走廊去坐一會兒,我和另一個同志談談,以後咱們到圖什諾機場去,在那裡試驗試驗由飛機上往下跳。』我到走廊去了。一邊走著一邊想,我怎樣跳哇,恐怕要現丑。以後他又召喚我:『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這會兒他就開始嚇唬我了(卓婭緊握了我的手)。他又說條件是困難的……又說什麼樣的事都可能遇到……以後他說:『你回去考慮考慮吧。過兩天再來。』我明白了,由飛機上往下跳的事,他只是為考驗我才說的。兩天之後我去了,他說:『我們決定了不取你。』我差一點兒哭出來了,我忽然喊著問:『怎麼就不取我?因為什麼不取我?』那會兒他微笑了,他說:『坐下。你到敵人後方去。』這會兒我明白了,這也是試驗。你知道哇,我相信:『如果他看見了我無意地輕鬆地喘一口氣,或是別的這一類的動作,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取我了……經過情形就是這樣。第一次考試就算及格了……」
卓婭緘默了。火爐里的木柴熱鬧地爆響著,溫暖的火光在卓婭臉上顫動著,屋裡再沒有另外的光。我們又這樣看著火坐了很久。
「可惜謝爾傑舅舅不在莫斯科。」卓婭沉思地說,「他在這樣困難的時候能幫助你,起碼能給你出些主意……」
後來卓婭關閉了爐門,給自己鋪了被子就躺下了,過了一會我也躺下了。我在想什麼時候卓婭才能再在家裡,在自己的床上睡覺。她現在睡著了嗎?我悄悄地走近了她,她馬上動彈了。
「你為什麼不睡呀?」她問,由聲音里我聽出了她在微笑。
「我起來看看錶,免得睡過了。」我回答說,「你睡吧,睡吧。」
我又躺下了,可是睡不著。我想再走近她,問她:可能她變更主意了?也許我們全在一起撤退到後方去,人們已經對我們這樣建議過許多次了。我心中煩悶得難受,想喘一口氣也喘不上來……這是最後的一夜,這是我還能留住她的最後幾分鐘,以後就晚了。……
我又起來了。在黎明前的朦朧的微光下我看了看睡著的卓婭,看看她的安靜的臉,閉緊了的頑強的嘴唇。我最後一次地了解了:不行,她不會改變主意的。
……舒拉很早就往工廠去了。
「再見,舒拉。」卓婭在他已經穿好大衣戴好帽子的時候說。
他握了她的手。
「摟摟姥爺。」他說,「也摟摟姥姥。祝你一路平安!你知道哇,缺了你,我們一定寂寞。可是高興:你在楊樹林是要比較安全的。」
卓婭微笑了,摟抱了弟弟。
以後我倆吃了茶點,她就開始穿衣裳了。我把自己織的綠色黑邊的毛線手套和自己的毛衣給她了。
「不,不,我不要!冬天你沒有這禦寒的東西怎麼過呀?」
卓婭抗議地說。
「拿著吧。」我小聲地說。
卓婭看看我,以後她就不抗議了。
我們一起走出去了。那天早晨是陰霾的,寒風刺臉地吹著。
「來,我拿著你的口袋。」我說。
卓婭站住了:
「為什麼你這樣?你看看我……你流淚啦?不要流著淚送我,你再看看我。」
我看了看她:卓婭的臉是幸福的,歡喜的。
我也用勉強的微笑回答了她。
「對,這樣好。不要哭……」
她緊緊地摟抱了我,吻了我,就躍上了開動了的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