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4月25日
這本記事,我不得不撂下一段時間。
積雪終於化了,道路一通,我就趕緊處理村子長期被雪封住時延誤的大量事務。直到昨天,我才稍微有點閑暇。
昨晚,我又重看了一遍我寫出的部分……
今天,我才敢正名,直呼我久久不敢承認的內心感情。實在難以解釋,我怎麼會把這種感情誤解到現在;對於阿梅莉的一些話,我怎麼會覺得神秘難解,在熱特律德天真的表白之後,我怎麼還會懷疑我是否愛她。這一切只因為我當時絕不承認可以有婚外戀,也絕不承認在我對熱特律德的熾烈感情中,有任何違禁的成分。
她的表白那麼天真,那麼坦率,當時倒叫我放了心。我心想:她還是個孩子。若真是愛情,總難免羞澀和臉紅。從我方面講,我確信我愛她就像憐愛一個有殘疾的孩子。我照顧她就像照看一個病人,我把訓練她當成一種道德義務,一種責任。對,的確如此,就在那次她對我表白的當天晚上,我感到心情十分輕鬆歡快,竟然誤解了,還把談話記錄下來,更是一誤再誤,只因我認為這種愛應受到譴責,而受到譴責心情必然沉重,但當時我的心情並不沉重,也就不相信是愛情了。
我不僅如實記錄了這些談話,還如實轉達了當時的心態。老實說,直到昨天夜晚重讀這些談話時,我才恍然大悟……
雅克去旅行,要到假期快結束時才能回來。臨行前,我讓熱特律德同他談談話,而他卻有意迴避熱特律德,或者只想當著我的面同她說話了。他走後不久,我們又恢復了極為平靜的生活。按照商量好的辦法,熱特律德搬到路易絲小姐那裡住了。我每天去看她,但是害怕重提那種愛情,我就有意不再同她談論能激動我們的事兒。我完全以牧師的身份同她講話了,而且盡量當著路易絲的面,主要指導她的宗教教育,讓她準備好,在復活節那天初領聖體。
復活節那天,我也授了聖體。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兒了。雅克有一周假,回家來過了,但令我吃驚的是,他沒有陪我呆在聖餐桌。我還十分遺憾地指出,阿梅莉也沒有去,這種情況還是我們結婚以來頭一回。他們母子二人似乎串通好,故意不參加這次隆重的禮拜,給我的歡快投下陰影。我感到慶幸的是,這一切熱特律德看不到,因此惟獨我一人承受這陰影的壓力。我十分了解阿梅莉,自然看得出她的行為中間接譴責的全部意圖。她從不公然駁斥我,但喜歡用迴避的方式表示反對。
我深深感到不安,這種怨恨--我是說如同我不願意看到的那樣--可能拖累阿梅莉的靈魂,乃至偏離最高的利益。回到家裡,我衷心為她祈禱。
雅克沒有參加禮拜則另有原因,事後不久我同他談了一次話便清楚了。
5月3日
我要指導熱特律德修習宗教,便以新的眼光重讀了《福音書》,越看越發現構成基督教信仰的許多概念,並不是基督的原話,而是聖保羅的詮釋。
這正是我最近同雅克爭論的話題。他生來性情偏於冷淡,那顆心就不能向思想供應充分的養料,也就變成因循守舊的教條主義者。他指責我斷章取義,拿基督教教義「為我所用」。其實,我並沒有選取基督的這句話或那句話,只是在基督和聖保羅之間,我選擇了基督。他擔心把基督和聖保羅對立起來,不肯拆開兩者,無視從一個到另一個給人的啟示明顯不同,還反對我的說法:我聽一個是人語,聽另一個則是上帝的聲音。越聽他推理我越確信這一點:他絲毫也感覺不到基督每句簡單的話所獨有的神韻。
我遍讀《福音書》,也沒有找到戒律、威脅、禁令……這些都出自聖保羅之口,在基督的話中卻找不到,正是這一點令雅克難堪。像他這類心性的人,一旦感到失去依靠、扶手和憑欄,就不知所措了。他們也難以容忍別人享有他們放棄的自由,總想強奪別人出於愛心要給予他們的東西。
「可是,爸爸,」他說,「我也希望別人靈魂幸福。」
「不對,我的朋友,你是希望那些靈魂馴服。」
「在馴服中才有幸福。」
我不願意吹毛求疵,也就沒有反駁,但是我完全清楚,尋求幸福而不從幸福人手,只從其結果求之,肯定是南轅北轍;我也清楚,如果真的認為充滿愛的靈魂,能情願在馴服中自得其樂,那麼再也沒有比無愛的馴服更遠離幸福的了。
不過,雅克還頗為善辯,我在這年少的頭腦里若不是發現這麼多僵死的教條,那麼無疑會大大讚賞他推理的力度和邏輯的嚴緊。我經常覺得我比他年輕,而且一天比一天年輕,我反覆背誦這句話:「你們若是不能變得和孩童一樣,就休想進入大國。」
把《福音書》主要當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徑」,難道就是背叛基督,難道就是貶低和褻瀆《福音書》嗎?基督徒本應處於快樂的狀態,可是卻受到懷疑和冷酷的心的阻礙。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可以快樂。每個人也應當追求快樂。在這個問題上,熱特律德微微一笑教給我的,勝過我給她上的課程。
基督的這句話字字放光,呈現在我面前:「你們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罪過,就是遮蔽靈魂的東西,就是阻礙快樂的東西。熱特律德渾身煥發的完美幸福,就是因為她不知何為罪過。她身上只有光明和愛。
5月8日
昨天,馬爾丹從拉紹德封來了。他用驗眼鏡仔細檢查了熱特律德的雙眼。他對我說,他同洛桑的眼科專家魯大夫談過熱特律德的情況,還要把這次檢查的結果告訴魯大夫。兩位醫生一致認為,熱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動手術。不過我們商量好,沒有更大的把握,對她本人絕口不提。馬爾丹去同魯大夫作出診斷再來通知我。這種希望可能轉瞬即逝,那又何必讓熱特律德空歡喜呢?--何況,她現在這樣不是很幸福嗎?……
5月10日
復活節那天,雅克和熱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見面了--至少是雅克又見到熱特律德,同她說了話,也只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兒。他並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激動,我也再次確信,儘管去年臨行前,熱特律德明確對他說過這種愛沒有希望,他的愛若真是特別熾熱,就不會這麼容易壓下去了。我還注意到,現在他對熱特律德稱呼「您」了,這樣當然很好;我並沒有要求他這樣做,見他自己就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很高興。無可否認,他身上有不少優點。
然而,我還有疑慮,雅克不會沒有經過思想鬥爭,就這樣順從了。糟糕的是,他強加給自己心靈的約束,現在他認為可取,就會希望強加到所有人頭上;最近同他討論,我就感覺到這個問題,並在前面記述下來。拉羅什富科①不是說過,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騙嗎?自不待言,我了解雅克的脾氣,知道他越辯論越固執,就沒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羅什富科的話。不過,我碰巧在聖保羅的書中(我只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較量),找到了反駁他的話,當天晚上在他房間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不吃東西的人不要評論吃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接待了吃的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二節。)
①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公爵,散文作家著有《回憶錄》和《箴言錄》。
我本可以再抄上後面這句話:「我從主耶穌那裡知道並深信,沒有什麼東西本身是不潔的,只是對認為它不潔的人,一件東西才是不潔的。」但是我未敢抄上,惟恐雅克頭腦里掠過妄測之念,推想我對熱特律德存心不良。顯然這裡講的是食物,不過,《聖經》中許多段落不是可做出兩三種解釋嗎?(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麵餅倍增的奇迹;迦南婚宴上的奇迹①,等等。)這裡不是鑽牛角尖,這句的確含義深遠:規定約束的不應是法律,而應是愛德,因此,聖保羅又趕緊強調:「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傷心,那麼你就沒有遵循愛德。」只因缺少愛德,魔鬼才襲擊我們。主啊!從我心中排除不屬於愛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該向雅克挑戰,次日,我在我的書案上發現我的那張字條,只見雅克在背後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為之捨命的那個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十五節。)
①均為耶穌顯聖的故事,他用幾個麵餅和幾條魚,讓數千人果腹還有剩餘;他在婚宴上變水為酒。
這一章我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爭論的開端。然而,我怎麼能用這種種困惑擾亂,用這重重烏雲遮蔽熱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導她,並讓她相信,惟一的罪惡,就是侵害別人的幸福,或者損害我們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於門外,他們無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憐的阿梅莉。我不斷勸說推動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錯,我想把每個人都舉到上帝那裡。可是她總是躲躲閃閃,自我封閉,就像有些花朵見不得一點陽光。她見到什麼都不安,都傷心。
「有什麼辦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來沒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諷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養,我才不致於亂了方寸!然而,我覺得她應當明白,這樣含沙射影觸及熱特律德的殘疾,會給我造成特別的傷害。而且,她還讓我感覺到,我在熱特律德身上特別讚賞,無非是那種無止境的寬厚:我從未聽她講過半句怨恨別人的話。我不讓她知道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兒。
幸福的人以愛的輻射,向周圍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圍,則是一片黝暗和沮喪。阿米埃爾①大約這樣寫道:他的靈魂射出黑光。我訪貧問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後,天黑回到家中,有時疲憊不堪,內心多麼渴望得到休息、關愛的熱情,可是到家裡聽見,往往是愁苦、非難和爭執,相比之下,我寧願到外面去受那寒風冷雨。我們家的老傭人羅莎莉一向固執己見,而阿梅莉又總想逼她退讓,我知道老女傭不見得全錯,女主人也不見得全對。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爾頑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總那麼喊叫,聲音壓低一點兒,難道效果就差了嗎?叮囑、警告、訓斥簡直太多了,就跟海灘上的卵石一樣失去稜角,孩子們不怎麼在乎,倒吵得我難以安生。我還知道,小兒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鬧至少得到母親的支持),他一哭起來,母親或薩拉就趕緊跑過去,不停地哄他,這不等於鼓勵他哭鬧嗎?我確信什麼時候趁我不在家讓他哭個夠,弄幾次他就不會總那麼哭了。可是我知道,她們準會急忙跑過去。
①阿米埃爾(1821-1881),瑞士法語作家。他在《日記》中詳細分析了他面對生活的不安和畏怯。
薩拉酷似她母親,因此,我很想把她送進奇宿學校。因為,我在薩拉身上只發現世俗的興趣:她效仿母親,只關心庸庸瑣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彷彿僵化了,顯露不出一點心靈的火焰。對詩歌毫無興趣,連書也不看;什麼時候撞見她們母女談話,我也沒有聽到我希望參與討論的話題。我在她們身邊,只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麼孤獨,還不如回我的書房,我也逐漸養成了這種習慣。
同樣,從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養成另一種習慣:每次巡視回來,只要有可能,也就是說回來得比較早,我就去路易絲-德-拉-M家喝茶。有一點我還沒有交待,去年11月,經馬爾丹介紹,路易絲-德-拉-M和熱特律德收留了三個盲女;熱特律德成了老師,教她們識字和做各種小活兒;幾個女孩已經做得相當熟練了。
每次回到名為「穀倉」的溫暖氛圍中,我感到多好的休息、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連兩三天沒有去,我又覺得是多大損失啊!不用說,德啦-M小姐有能力收養熱特律德和那三個女孩,不必為她們的生活操心和發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佣人當幫手,繁重的活兒全替她幹了。路易絲-德-拉-M一貫照顧窮人,她那顆心靈十分篤信宗教,彷彿整個身心要獻給人世,活在世上只為了愛。她那樓花軟帽下頭髮已經斑白,但那笑容卻無比天真,那舉止無比和諧,那聲音無比優美。熱特律德學會了她的言談舉止、話語聲調,不僅聲音,而且思想,整個人兒都相像,我時常同兩個人開玩笑,但是她倆誰也沒有覺察這種現象。我若是有時間在她們身邊多呆一會兒,該有多好啊,看她們坐在一起,熱特律德有時額頭偎著這位朋友的肩膀,有時把手放在她手裡,聽我朗誦拉馬丁或雨果的詩篇,同時觀賞詩句在她們清澈的心靈里激起的漣漪!就連那三個女孩對詩也不是無動於衷。她們在這種恬靜和愛的氣氛中,成長得異常快,有了長足的進步。路易絲說起為了健康和娛樂,要教她們跳舞,我乍一聽還置之一笑,而現在我多麼讚賞她們富有節奏的優美動作,只可惜她們自己無法欣賞!然而,路易絲小姐卻讓我相信,她們瞧不見動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動的和諧。熱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優美,喜氣洋洋,顯得開心極了。有時,路易絲-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戲,熱特律德則坐下彈琴。她在音樂上進步驚人,現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彈琴,她還能即興彈幾段短曲,作為聖歌的前奏。
每個星期天,她就來我家吃午飯。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儘管同她相差越來越大,還是很高興同她見面。阿梅莉也沒有怎麼表露不耐煩的樣子,一餐飯下來沒有發生什麼抵牾。飯後,全家人陪同熱特律德回「穀倉」,晚半晌兒就在那裡吃點心。孩子們就像過節似的,受到路易絲的盛情款待,甜食點心管夠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無動於衷,她終於舒展眉頭,煥發了青春生氣。我想從今以後,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難以離開這種暫歇了。
5月18日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來了,我又能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這種機會不久之前才有可能(因為前一陣又下了大雪,幾天前道路還難以通行),而且很久以來,我們也沒有單獨在一起了。
我們腳步挺快;冷風吹紅了她的面頰,不斷把她的縷縷金髮吹到臉上。我們沿著泥炭沼的邊緣走去,我順手摺了幾根開花的燈芯草,插進她的軟帽下,和她頭髮一起編成辮子,就不會吹落下來了。我們好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一時不免驚詫;路上幾乎沒有怎麼說話。熱特律德沒有視覺的臉轉向我,突然問道:
「您認為,雅克還愛我嗎?」
「他早已決定不同你交往了。」我當即回答。
「不過,您認為他知道您愛我嗎?」她又問道。
去年那次談話,在前面記述了,事過六個多月(想想真吃驚),我們之間隻字再也沒提愛情。我說過,我們一直沒有單獨見面,這樣也許更好……我聽了熱特律德的問話,心怦怦狂跳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
「可是,熱特律德,誰都知道我愛你呀!」我高聲說道。
她才不上這個當,說道:
「不,不是,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又說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這事兒,我也知道這事讓她傷心。」
「沒有這事兒,她也要傷心,」我分辯道,但聲調卻不大堅定。「她生來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總想寬慰我的心,」她頗不耐煩地說道。「可是,我用不著人來寬慰。我知道,有許多事情您不告訴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難過;許多事兒我不知道,結果有時候……」
她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停止,彷彿沒了氣力。我接過她未說完的話,問道:
「有時候怎麼的?……」
「結果有時候,」她憂傷地又說道,「我覺得您給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無知上面。」
「可是,熱特律德……」
「別打斷,讓我說下去:這樣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並不……我並不非要幸福不可。我寧願了解真相。有許多事情,當然是傷心事,我看不見,但是您沒有權利向我隱瞞。冬季這幾個月,我考慮了很久。喏,我擔心整個世界並不像您對我說的那麼美好,牧師,我甚至擔心差遠了。」
「不錯,人往往把世間醜化了。」我心慌意亂。如果想這樣奔瀉,我著實害怕,想扭轉又難以得手。她似乎就等著我這樣說,立刻抓住話頭,就像抓住了鏈條的主要環節:
「好啊,」她高聲說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惡。」
我們繼續快步朝前走,好一陣工夫誰也沒有說話。我感到我本來可以對她講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麼話語,殃及我們二人的命運。我又想起馬爾丹對我說過,經過治療她可能恢復視力,心裡就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問您,」她終於又說道,「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無疑,她問要鼓起全部勇氣,我聽也要鼓起全部勇氣。然而,我怎麼能預見她苦苦想的問題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嗎?」
這場對話,不知道是她還是我感到壓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們總得談下去。
「不,熱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極特殊的情況。盲人生的孩子,毫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來。我本想反過來問她為什麼要問我這事兒,但又沒這個勇氣,便笨拙地補充一句:
「可是,熱特律德,要先結婚才能生孩子呀。」
「別對我講這種話,牧師。我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按照情理對你這樣講,』哦分辯道,「不過,人類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實上自然法律卻允許。」
「您可常對我講,上帝的法則就是愛的法則。」
「這裡所說的愛,已不是一般人所講的,而是慈愛。」
「這麼說,您愛我是慈愛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嗎,我的熱特律德。」
「那麼您就承認,我們的愛脫離上帝的法則啦?」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噯!您完全清楚,用不著我講。」
我想拐彎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論證潰不成軍,這顆心敗退下來。我氣急敗壞,還是高聲說:
「熱特律德……你認為你的愛有罪嗎?」
她立刻糾正:
「是我們的愛……我想我應當這樣看。」
「怎麼樣呢?」
我忽然發覺,我的聲調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卻一口氣把話說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捨對您的愛。」
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起初我頗為猶豫,要不要記述下來……我想不起這次散步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我緊緊挽住她的胳臂,我們腳步匆急,彷彿是在逃跑。我的靈魂已經出殼,路上哪怕踩到一個小石子,我覺得我們也會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馬爾丹又來了。熱特律德可以動手術。魯大夫肯定了這一點,並要求把她交給他一段時間。我固然不能反對這種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慮一下,容我慢慢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我的心本應高興得跳起來,卻感到沉重,有一種無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熱特律德有望恢復視力,我頓時就泄氣了。
5月19日夜
我又見到了熱特律德,卻隻字沒有向她提起這事兒。今天晚上,我趁「穀倉」客廳無人,便上樓溜進她的房間。屋裡只有我們二人。
我長時間緊緊摟著她。她沒有一點抵制的動作,後來她朝我抬起頭,我們的嘴唇相遇了……
5月21日
熱特律德昨天住進洛桑醫院,大約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懷著極度的惶恐等她歸來。馬爾丹要送她回來。熱特律德要我答應住院期間不去看她。
5月22日
馬爾丹來信說:手術成功。感謝上帝!
5月24日
迄今為止,她看不見我而一直愛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見我了,這個念頭令我坐立不安,簡直難以忍受。她會認出我來嗎?有生以來,我頭一回對著鏡子惴惴不安地詢問。假如我感覺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麼寬容,那麼深情,我該怎麼辦呢?主啊,有時候覺得,為了愛您,我需要她的愛。
熱特律德應當明天回來。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現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讓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並和孩子一道準備慶賀她出院歸來。
5月28日
加斯帕爾和夏洛特去樹林和牧場,采來所能尋到的野花。老女傭羅莎莉做一個特大號的蛋糕,薩拉則別出心裁用金箔來裝飾。我們等她中午回來。
為了消磨等待的這段時間,我就坐下來寫點兒日記。現在11點鐘了,我不時地抬頭張望大路,看看有沒有馬爾丹馬車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沒有前去迎候,這樣好些,要照顧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單獨去迎接。我的心卻衝出去了……啊!他們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設想的黑夜!可憐可憐吧,主啊,可憐可憐吧!我情願割捨對她的愛,主啊,千萬別讓她死去!
我這樣擔心完全有理由!她幹了些什麼?她到底要幹什麼呀?阿梅莉和薩拉回來告訴我,她們一直送她到「穀倉」門口,德-拉-M在那裡等候。可是,她還要出門……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緒。別人向我講的情況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頭腦亂成一團麻……德-拉-M小姐的園丁把她救回「穀倉」,她已不省人事。園丁說他望見她沿著河邊走,接著過花園橋,接著俯下身,接著就不見人影了;不過,起初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沒想到她會掉進河裡,也就沒有跑過去;她被水流衝到小閘門附近,才被園丁撈起來。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時,她還沒有蘇醒過來,至少是又昏迷過去了,因為事後立即搶救,她還是醒來一會兒。謝天謝地,馬爾丹還沒有離開,他也不明白她何以這樣麻木獃滯,問她什麼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點也聽不見,或者決意不開口。她的呼吸還非常急促,馬爾丹怕她肺充血,給她塗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並答應明天再來。事情糟就糟在開頭只顧搶救,沒有及時把濕衣服換下來,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惟獨德-拉-M小姐能從她口中問出幾句話,認為她是要摘河岸這邊盛開的勿忘我花,還不大會估計距離,或者把漂浮的一層花當作實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這話就好了,確信這純粹是個意外事件,我這顆心就會卸下沉重的負擔!吃飯的時候還那麼歡快,只是她臉上總掛著笑容有點怪,令我隱隱不安;那是一種勉顏的笑,我從未見過,就竭力認為是她恢復視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淚珠,從眼中流到臉上,相比之下,別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沒有加入大家的嘻笑!看樣子她發現了什麼秘密,假如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就會告訴我了。她幾乎不講話,但這不足為奇,周圍如有別人,而且吵吵鬧鬧,她往往一聲不吭。
主啊,我懇求您:請允許我同她談談吧。我需要了解情況,否則,往後叫我怎麼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尋短見,是不是恰恰因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麼呢?親愛的朋友,您究竟了解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隱瞞了什麼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兩小時,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那額頭、那慘白的面頰、那緊閉的秀目--彷彿閉而不視一種無名的憂傷--注視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頭上的濕發,同時傾聽她那不均勻而困難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穀倉」,忽見路易絲小姐打發人來叫我。熱特律德這一夜過得比較安穩,終於脫離了獃滯的狀態。她見我進屋,還衝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還不敢盤問她,而她也肯定怕我發問,就搶先說話,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種小藍花叫什麼來著?是天藍色的花,我在河邊想採摘。您比我靈活,能替我采一束來嗎?采來就擺在我床前……」
她說話的輕快聲調不免做作,令我難受,無疑她也感覺到了,便轉而嚴肅地補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說話。您去替我采那種花,好嗎?過一會兒您再來吧。」
然而,一小時之後,我給她采來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絲小姐卻對我說,熱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見我。
今天晚上,我又見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墊,她靠在上面,幾乎坐起來了。新梳的髮辮盤在頭上,插著我給她採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發燒了,看來喘氣很急促,她的手滾燙,握住我伸過的手。我就佇立在她身邊。
「牧師,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過去了。今天上午,我對您說了謊話……其實並不是要採花……如果現在我向您承認我要自殺,您會原諒我嗎?」
我握住她那纖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撫摩我的額頭。我把臉埋進衾單,以便掩飾我的眼淚,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覺得,這樣很不好呢?」她柔聲地問道。她見我不回答,便又說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見了,我在您的心裡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大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邊,就立刻明白了這一點,至少可以說,我佔據了另一個女人的位置,而她正為此傷心呢。我的罪過,就是沒有及早覺察出來,至少可以說,我雖然心裡明白,還是任由您愛我。可是,我突然看見她那張臉,看見那張可憐的臉上充滿悲傷,而想到那悲傷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絲毫也不要責備自己,還是讓我走吧,把歡樂還給她吧。」
她的手不再撫摸我的額頭了,我抓過來連連親吻,灑上眼淚。然而,她卻把手抽回去,又開始焦灼不安了。
「這不是我本來要說的話,不是我要說的話。」她重複道,只見她前額沁出汗珠。接著,她垂下眼瞼,閉目呆了一會兒,好像要收攏心思,或者要恢復當初瞎眼的狀態。繼而,她睜開眼睛,同時又開口講話,起初聲調遲緩而凄然;繼而提高嗓門兒,越說越激動,最後疾言厲聲了:
「您讓我恢復了視覺,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比我夢想還美的世界;千真萬確,我沒有想到陽光這樣明亮,空氣這樣清澈,天空這樣遼闊。不過,我也沒有想到人的額頭這樣瘦骨嶙峋。我一走進你們家,您知道最先看到什麼嗎……噢!我總得告訴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們的過錯,我們的罪孽。噯,不要申辯了。您想一想基督的話:『你們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可是,現在我看得見了……請起來吧,牧師,您在我身邊坐下,聽我說,不要打斷我的話。我在住院期間,閱讀了,確切地說,請人給我念了《聖經》中您從未給我念過、我還不知道的段落。記得聖保羅有一句話,我反覆背誦了一整天:『從前沒有法律,我就那麼活著;後來有了戒律,罪孽便復活,我卻死了』。」
她激動極了,說話聲音特別高,最後的幾乎是喊出來的,弄得我很尷尬,真怕外邊人聽見。隨後,她又閉上眼睛,彷彿自言自語:
「『罪孽便復活,我卻死了。』」
我不寒而慄,一陣恐懼,心都涼了。我想轉移她的思想,便問道:「是誰念給你聽的?」
「是雅克,」她回答,同時睜開眼睛凝視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這太過分了,我正要懇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經講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話要讓您非常難過;可是您我之間,不能再容一點謊言了。我一看見雅克,就恍然大悟,我愛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樣,我是說像您在我想像中的面容……噢!為什麼您叫我拒絕他了呢?我本來可以嫁給他……」
「哼,熱特律德,現在也成啊!」我氣急敗壞地嚷道。
「他成為天主教神職人員了,」她衝動地說道。接著,她開始啜泣,身子也隨之顫動:「噢!我真想向他懺悔……」她神志恍惚地哀嘆道,「您瞧見了,我只有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個人來。我胸口憋悶。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這樣談談,我的心情會輕鬆些。離開我吧。我們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於是我離開,叫路易絲小姐替換我守護她。熱特律德極度狂躁,令我十分擔心,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認,我在那裡,反而會使她的病情惡化。我請求路易絲小姐,一旦情況不妙,趕緊派人通知我一聲。
5月30日
唉!再見面時,她已經安眠了。她處於譫妄狀態,折騰了一夜,天亮時咽氣了。遵照熱特律德的臨終要求,路易絲小姐給雅克發了電報。她去世幾小時之後,雅克才趕到。他聲色俱厲地指責我,沒有及時請來一位神甫。可是,我不知道熱特律德在洛桑任院期間,顯然受他慫恿改信了天主教,怎麼會想到請神甫呢。他當即向我宣布,他和熱特律德都改宗了。這兩個人,就是這樣一同離開了我,彷彿生前被我拆散,就策劃好逃離我,雙雙到上帝那裡去結合。不過我確信,雅克改宗的動因,推理成分要多於愛情成分。
「爸爸,」他對我說,「我指責您也不合適,不過,恰恰是您的前車之鑒,給我指明了道路。」
雅克離開之後,我投在阿梅莉的腳下,求她為我祈禱,只因我的確需要幫助。她僅僅背誦了《天主經》,但每背誦一節就長時間停頓,我們默默地哀禱。
我多想痛哭一場,然而我覺得,這顆心比沙漠還要乾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