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①。」
①語出《聖經·舊約·約伯記》第14章第1節。
烏鴉又在空中盤旋,向上而去,四處飛散,又落進樹林;山坡上的人還在犁地;太陽依然照耀著。這個世界一仍其舊。
「在生存的過程中我們即是在死亡之中;我們能向誰尋求救
助?只有向你,哦,主啊,我們有罪惡你自然生氣。」①
①《英國國教祈禱書》中的禱文。
我屏住呼吸,彷彿在等待某件事情發生。當然,不一會兒它發生了;他們向前移動,並開始慢慢地放鬆手中的繩子。我抬起頭。邁克西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還是那副表情,一個黑色人影。在金色的陽光下,我們都是黑色的。隔著敞開的墳墓我注視賈爾斯的臉;眼睛深陷、嘴巴微微張著的賈爾斯在悲泣,他無意控制自己的眼淚。賈爾斯的身邊站著羅傑。然而我無法正視羅傑的臉,我局促不安地把目光移向別處。現在,他們走上前來。
「全能的神無比仁慈,樂意把我們這個親愛的姐妹的亡魂帶在
身邊,故我們將她的遺體葬入土中。」①
①《英國國教祈禱書》中的禱文。
這會兒他們彎下身子,把手中的土撒進墳墓。我伸手去摸邁克西姆的手。他冰涼的手指沒有反應。就在我們兩人的手相碰時,我覺得比阿特麗斯的形象又生動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跟最近這一陣子我心靈的眼睛所見到的比阿特麗斯完全一樣。一身粗花呢套裝,腳上穿拷花皮鞋,她從草坪那一頭大步向我走來,誠實坦率的臉上帶著好奇和關心,洋溢著友好、親切的感情。哦,比阿特麗斯,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不客氣或者不公平的話。
「我聽見天上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寫吧,從今以後,死得高尚的
人將得到保佑。」①
①《英國國教祈禱書》中的禱文。
我真希望這時候我能哭得出來。我本來是會悲傷痛哭的,此刻沒有流淚並非因為心裡不難過,而是因為我在思忖,這天氣多麼明朗,使人心情舒暢,要是比阿特麗斯還活著,她會盡情享受這明媚的陽光,會騎馬去打獵,或者牽著狗散步——在這種陽光燦爛的天氣她是不大可能不去戶外活動的,我還想,上天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做得多麼不公平啊!比阿特麗斯應該是在耄耋之年從馬背上摔下才離開人世,她應該能夠打獵至生命的最後一刻。在這麼好的天氣她應該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不應該在六十歲還不到的時候蒙受中風的恥辱,被弄得喪失活動能力。或者,病倒的應該是賈爾斯,看上去就像有病的胖子賈爾斯;悲傷現已將他壓垮,他那布滿皺紋的圓面孔淚痕斑斑,一塊白色大手帕捂著嘴巴。要不然,該是羅傑。我再一次迅速瞥了一眼站在他父親身旁的羅傑,心裡冒出這麼一個駭人的想法:死神本來應該毫無疑問他選擇遭受了如此嚴重毀容的孩子,不過,我也知道,這不是為了孩子本身,而是為我們,免得我們在無法迴避的情況下看見這孩子會心裡難受。
一陣沉默。我們站在墳墓四周,低頭看著那灰白的櫟木棺材和人們撒在它上面的一攤攤黑色泥土。他們已經把金色的菊花大十字架從棺木上拿走,放在了草地上,現在我看見綠色的草地上另外還有許多——排在墳墓邊,堆在小道旁——花圈、十字架、插花的墊子,有金色、白色、黃褐色和紫色,遠遠看去好似寶石鑲嵌在綠色的底板上。往回走的時候,我看見還有許多人,約摸五六十個。他們恭敬地往後站一點兒讓我們過去。比阿特麗斯的朋友真多啊,人們多麼愛她,多麼了解她,喜歡她,尊敬她。
此刻我們心中茫然地邁步向前,朝汽車走去。戲演完了,邁克西姆把我一隻手抓得緊緊的。他們在注視我們,同時又竭力避免這麼做;他們在思忖,在納悶,在揣測,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儘管我低著腦袋;我在琢磨,我們將如何渡過這一關,或者說,以後在那幢房子里我們將如何面對他們,還有,邁克西姆是不是對付得了。我這樣一邊走一邊驚恐地胡思亂想。前後左右的人漸漸地把我們圍了起來,好比一座黑森林的外圍的樹都向中心靠攏,把我們擠在當中。由於心情緊張到了極點,在從草地踏上砂礫小道時我絆了一下,這時候,一隻有力的手從另一邊(不是邁克西姆那一邊)把我扶住,我才沒有跌倒。我抬頭一看,面前是一張顯露出真情關懷的我非常非常熟悉的臉——扶我的人正是弗蘭克·克勞利。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常常想起,當時他的出現如何為我們改變了一切,改變了當天餘下的時間,使我們得以順利度過;他的出現給我們支持、鼓勵和力量。我還想起在以往所有的日子裡情形一直都是如此,我們欠他太多了。他是邁克西姆的總管事,勤懇、忠誠、辦事效率高;他也是邁克西姆最堅定和忠實的朋友,在許多方面和邁克西姆一起經受了苦難,幾乎可以說,他和邁克西姆一樣是呂蓓卡的受害者。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保持緘默。
對於我來說,弗蘭克意味著更多——當我覺得自己掉進了怒濤洶湧的大海將被溺斃時,他就是一塊岩石。從我作為年輕的新娘來到曼陀麗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那裡。他善解人意,但辦事從不過分;他能預先估計我會遇到什麼煩惱,為我鋪平前面的路;我年輕幼稚、涉世未深,然而我就是我,沒有半點虛偽,樸素、實在、時時處處謹小慎微,他為此感到寬慰,並且通過所有這些我待人接物時的表現認識了真實的我。他曾無數次地給我幫助,對我體貼入微,也許我永遠無法確切地知道我欠弗蘭克·克勞利多麼大一份情,不過,在國外的這些年裡,我多次動情地想到過他,在我偶爾進入外國教堂跪在那兒作簡短的祈禱時,也默默地向他表示深深的感謝。我想,我這一生也許只認識兩個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會心懷不善的完全的好人。弗蘭克和比阿特麗斯。今天,他們都在這裡,只不過弗蘭克還活著,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而比阿特麗斯已經死了。往事洶湧地向我撲來,「過去」這股洪水正在淹沒「現在」這塊光禿禿的乾旱之地。
葬禮結束了,我們站在墓地那一邊的小道上,身子僵直,一本正經地跟這麼許多人一一握手,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終於轉過身來跟在賈爾斯和羅傑身後走向等著我們的黑色汽車的時候,邁克西姆如果有可能的話準會逃之夭夭——這一點他不說我心裡也完全明白。他會徑直鑽進其中的一輛車子,命令司機送我們走;我們甚至會不向他們道別就匆忙逃跑,去乘火車和輪船,遠走他鄉,重新過我們的流亡生活。我們已經來過了,已經盡了義務。比阿特麗斯死了,正式的葬禮已經為她舉行了。我們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裡。
可是,當然,我們不能不留下。誰也沒有提出另外一個選擇。
「又見到弗蘭克真是太好了,」我說。葬禮汽車正駛出大門,拐上小路。
「他看上去一點兒沒變,只是頭髮灰白了,不過,當然,他老了。」
「是的。」
「我們都老了。我想我們在別人眼裡變了很多。老了,我是說。」
「是的。」
「已經十幾年了。」
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呢?明明知道這隻會使我們想起過去,為什麼我最後要添上這句話呢?過去在陰影里,還不成氣候,儘管它橫在我們兩人之間。為什麼我要這樣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弄得我們兩人不得不睜大眼睛看著它?
邁克西姆把臉轉向我,他的眼睛在冒火。
「看在上帝份上,你這是怎麼啦?你以為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你以為我的頭腦里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嗎?你難道不知道這三天當中我的腦子裡除了這一點任何別的東西都想不起來嗎?你這是想要幹什麼?」
「對不起。我並不是說……只是想到這麼一句話……」
「你不說話不行嗎?是不是這會兒我們非找一些話來胡扯不可?」
「不,不。對不起……邁克西姆,我不是要……」
「你沒有用腦子想一想。」
「對不起。」
「或許你是想過的。」
「邁克西姆,請你不要……我剛才真傻,我愚蠢,那句話真愚蠢。我們不能吵嘴。現在不能。任何時候都不行。我們決不吵嘴。」
的確,從驗屍官和陪審團來調查呂蓓卡死因的那一天起,自從那一次同朱利安上校一起去倫敦見她的醫生——那真像是做了一場惡夢——到現在,自從大火燃燒的那個晚上直到今天,我們兩人沒有吵過嘴。我們曾經到過死亡的邊緣,曾經有過太多的誤會,以致險些斷送了我們之間親密伴侶的關係。我們知道自己運氣很不錯,心裡也非常清楚我們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多麼寶貴,因此任何冒險的事情都不敢做,甚至不敢讓自己稍微有點兒動怒,說出一些不客氣的話,哪怕起因是瑣碎小事。有過我們這樣經歷的人決不會冒不必要的危險。
我把他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裡。
「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我說。「我們必須對人有禮貌,說那些應該說的話,為了賈爾斯,為了比阿特麗斯。然後他們都會離去。」
「我們也可以走了。這是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甚至於也許是今天晚上。」
「可是,不行……我們得留下,多陪陪賈爾斯。一天或是兩天。他看上去精神很差,可憐的人,心都碎了。」
「他有羅傑。」
我們陷入沉默。羅傑。沒有什麼話可說。「他有許多朋友。他們總是有許多朋友。我們對他沒有用處。」
我沒有接茬,沒有進一步努力勸說他留下,此刻還沒有這麼做;我還不敢對他說,我想留下不是為了賈爾斯或者羅傑或者比阿特麗斯,而是因為我們在這兒了,回到了家,終於回來了,我的心充滿了喜悅和激情,我感到無比寬慰,彷彿得到了新生。當我看見秋天的田野、樹木和樹籬、藍天和太陽,甚至看見拍打著翅膀在天上盤旋的一群群黑烏鴉的時候,我心情激動,不能自制。此刻我覺得有一種罪惡感,覺得十分羞恥,彷彿我背叛了邁克西姆,沒有對他表現出一個妻子應有的忠誠,因此,我打了一個小小的只有我自己理解的手勢宣洩心中的情感,隨後故意轉過臉來,不去觀看車窗外我所看見並喜愛的景物,卻把目光停留在邁克西姆蒼白難看的臉上,停留在握著他一隻手的我自己的手上,停留在汽車座位的黑色皮革和司機黑色上衣的雙肩上。
車逐漸漸放慢,前面就是那幢房子,我們看見羅傑正在幫助他父親下車。
邁克西姆說,「我無法面對這個場面。我不能忍受他們將會說的話和他們注視我們的那種目光。朱利安在那兒,你看見沒有?」
我沒有看見。
「拄著兩根拐棍。還有卡特賴特夫婦和特里丁特夫婦。」
「那沒關係,邁克西姆。我來跟他們說話。他們全都由我來對付,你只要握手就得了。再說,他們將會談論比阿特麗斯。根本不會有人談任何別的事情。」
「他們沒有必要放在嘴上說。所有那些都會明明白白寫在他們的臉上,我會看見。我會知道他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汽車停住,車門打開,就在我剛要跨到車外的那一剎那,我聽見邁克西姆剛才說的話在我腦際一遍又一遍地迴響,以致那個瞬間長得似乎無窮無盡,下車后我僵直地站在那兒,很久很久,每分每秒都聽見他的話,卻又一點兒沒有聽見聲音。「所有那些都會明明白白寫在他們的臉上。我會知道他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而我自己那細小、隱秘、惡毒的聲音則補上答案。「他是兇手。他槍殺了呂蓓卡。他就是殺害自己妻子的邁克西姆·德溫特。」
「弗蘭克又來了。見鬼。」
「邁克西姆,所有的人當中只有弗蘭克會留心守口如瓶。弗蘭克會幫助我們,這你知道。弗蘭克會理解的。」
「正是他那種理解我覺得對付不了。」
說完他離開汽車,離我而去。我看著他越過車道,看見弗蘭克·克勞利走上前來,伸出手,拉著邁克西姆的手臂,等了那麼一會兒,才把他拉進他那保護圈裡。富有同情心的保護圈。善解人意的保護圈。
十月里金色的太陽照在我們身上——所有我們這些聚在一起等候筵席開始的黑烏鴉。
人們對我們十分友好。我覺得他們的好意如毯子把我們緊緊地裹了起來,使我們感到溫曖,也使我們呼吸困難。他們表現得也圓通得體;他們避免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看。我看得出來他們是在努力這麼做。妻子們在出發前叮囑丈夫——如果德溫特夫婦恰好在場的話不要回憶往事——我聽說他們也許會來——不要問……不要提到……不要盯著看——於是,他們一一照辦,他們避開我們,遠遠地繞到屋子那一頭去,或者採取截然不同的辦法,索性大步走上前來熱誠地招呼我們,正視著我們的眼睛,使勁地和我們握手,隨後馬上回到餐桌旁,忙著斟雪利酒。威士忌,大口地吃三明治和冷餡餅,把嘴巴塞得滿滿的,這樣就可以不必說話了。
對於我來說,這不算什麼,我不在乎,我覺得自己的情緒一點兒不受他們的影響。我端著一個盤子滿屋跑,給他們遞上各色開胃菜,一刻不停地對他們談比阿特麗斯,回憶有關她的往事,表示同意他們的看法說她的犯病和去世真是殘酷的事實,真是太不公平,還表示我十分想念她,這會兒很需要有她在場給我幫助,非常希望能聽見她那使人開懷大笑的爽朗的聲音,我幾乎仍然覺得比阿特麗斯隨時會出現在這間屋子的門口。
他們每個人都那麼友好。只有當我轉身來背對著這個人或者那個人的時候,我才覺得人們嘴上不說腦子裡始終想著的、一直在屋子裡盤旋的那些事情把我的臉灼得熱辣辣的;當我與他們目光對接的時候,我在他們眼睛里看到的是數不清的疑問,解不開的疑團。只要一有可能我就走到邁克西姆身邊,盡量靠近他,拉著他的手或胳膊,陪著他聽某個人回憶他的姐姐或者喋喋不休地談論大戰時這個地方的各種情況,用這個方法使他得到安慰。邁克西姆自己很少說話,只讓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並且每過幾分鐘就挪動腳步,避免限任何人在一起待得太久,生怕,生怕……。有一次,我聽見有人在屋子中央剛說到「曼陀麗」三個字整個屋子便立刻鴉雀無聲,那人也隨即停止說話,猶如鐘聲竟然而止,我驚恐萬狀,只覺得天旋地轉,手裡一隻碟子差點兒掉到地上;我知道我必須馬上到他身邊去保護他,也知道那三個字干萬不可有人再次提起。幸好人們的聲音響了起來,迅速蓋過那三個字,當我再看見邁克西姆的時候,他又在挪動腳步了,我看見他僵直的背影遠遠地在屋子的那一頭。
過了不多一會兒,我站在落地長窗旁邊望著花園,望著外面的鄉村景色;這時候我可以把屋裡的人統統拋到腦後,當做他們一個也不在這兒,我可以久久地凝望陽光和樹木,凝望點綴著冬青的那些棕色、綠色和鮮紅的漿果。「我敢說到外面去走走一定對你很有好處。我想你需要休息一會兒,不是嗎?」
弗蘭克·克勞利,親愛的、可信賴的、體貼人的、能預料我心事的弗蘭克,還是跟以前一樣,對我這麼關心,對於我心裡的感受了解得這麼準確。我迅速扭頭朝屋子裡面瞥了一眼。他說,「邁克西姆沒事。我剛從他那兒來。特里丁特夫人正在對他嘮叨被疏散的人們如何如何呢。大戰結束差不多已經四年了,可是你會發現,在這兒它還是人們閑談的主要話題。不是那些大範圍裡面的事情,當然,而是例如哪些人故意少報他們的母雞生蛋的數目而將更多的蛋給自己留下這一類事——這一類不容易得到原諒也不容易被人忘記的事。」
我們慢慢地走過花園,離開這幢房子向遠處走去。我一邊走一邊覺得它所給我造成的思想上的負擔漸漸地減輕了,我可以面對太陽了。
我說。「我想我們恐怕對於這兒發生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了。給我們的信有時候到不了我們手裡。我們只聽到最壞的消息,比如關於轟炸,另外就是發生在其它國家的事。」
我停住腳步。「我想我們也可以說是逃避了所有那些事情。人們是不是這麼說的?」
「我想,」他小心地回答說,「人們現在變得封閉保守了,關心的是他們自己的事情。」
「哦,弗蘭克,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你用最巧妙的方法使我心裡恢復平靜。你是說,眼不見,心不想。我們的確太微不足道,人們大可不必記著我們,沒有必要談論我們。人們把我們忘了。」
弗蘭克聳了聳肩,並不表態;他永遠是那麼彬彬有禮。
「你看,我們已經不知道從怎樣一個角度來看待外界事物了,邁克西姆和我。在……在從前,我們,或者說是曼陀麗,是此地一切事物的中心,你也知道,人人都對它有興趣,人人都談論曼陀麗和我們這些人……可是,世界在發展,在前進,不是嗎?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更加值得他們關心的東西。我們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人們當然記得你們,這是當然的……不過……」
「弗蘭克,這沒什麼,不要難過……上帝知道,這正是我所要求的,我希望我們兩人變得渺小和微不足道,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被人們所遺忘。這一點你是一定知道的。」
「的確是這樣。」
我們這時候到了果園,從這兒,我們回過頭去可以看見那幢望之儼然的白房子,向前則可以看見圍場上的馬兒。我看見它們注視我們,抬起頭來,並開始挪動腳步。「可憐的東西,」我說。「我們要不要給它們帶些蘋果去?」
我們撿了幾隻被風吹落在草地上的蘋果,慢慢地朝遮欄走去,馬兒見了便快步向我們跑來,一匹紅棕馬,一匹及馬,都毛色油亮,十分好看。「現在誰騎這兩匹馬?賈爾斯還騎嗎?或是羅傑?我不知道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恐怕我也不知道。近幾年來我只是偶爾跟他們有一些聯繫。」
我知道弗蘭克已經去蘇格蘭生活,在那兒經營著一個很大的莊園,我也知道戰爭一結束他就給了婚,接著就有了兩個兒子;此刻望著他,我還知道他非常幸福,生活很安定,幾乎完全脫離了過去。我感到一種異樣的痛楚,但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心中悲哀?覺得有損失?弗蘭克是唯一跟邁克西姆一樣深切關心曼陀麗的人,是聯繫我們和曼陀麗的最後一根紐帶。現在,我覺得,邁克西姆知道弗蘭克也走了,跟比阿特麗斯一樣,當然事情的性質不同。
我們站在遺欄旁,馬兒在津津有味地吃蘋果;它們文靜地從我們手心裡把蘋果街去的時候嘴唇是翹起的。我撫磨著灰馬那溫暖的柔軟光滑的吻。這時候我說,「弗蘭克,我真想留在英國,不走了,我簡直無法對你形容這些年我多麼渴望回來。我多少次在夢中回到家鄉,但是我從未對邁克西姆提起過——我怎麼可以這麼做?我說不準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是,不要管人們會怎麼想,或者他們究竟是不是關心。他們並不重要。」
「我明白。」
「重要的是這些地方——這個地方,這裡,這些田野……藍天……這鄉村景色。我知道邁克西姆也是這樣感覺的,這一點我能絕對肯定,只是他不敢承認罷了。他和我一樣地思鄉,不過對於他來說……」
我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聽不見了。現在只有那兩匹馬安靜地咀嚼蘋果以及不知哪兒一隻百靈鳥盤旋著飛上晴空的聲音。「曼陀麗」這個名字橫在我們兩人之間,沒有被說出來,但是我們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以往的一切以及它所意味著的一切像電波一樣瀰漫在空中。
終於,我說,「我覺得自己真是很不忠誠。剛才我這麼說是錯的。」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錯,」弗蘭克小心地說。他已經從口袋裡取出煙斗,此刻正在裝煙絲,那隻舊的皮煙袋我記得是他以前一直使用的。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一次類似的經歷,那一次我向弗蘭克傾訴我心中的憂慮,從他那兒得到完全的支持,消除了全部煩惱。
「這是十分自然的,毫無疑問。你是英國人,道地的英國人。這是你的故鄉,儘管你在國外生活了這麼許多年。正如你所說,對於邁克西姆情況也一樣,我敢肯定他知道這一點。」
「我們可不可以回來?會不會……」我吞吞吐吐,斟酌措詞。「弗蘭克,會不會有……什麼事情阻止我們回來?」
他只吸煙不說話,一連好幾分鐘,我看著第一批淡淡的藍色煙霧繚繞上升。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撫摩著身邊的馬兒,輕輕地擦著它的吻,而我的心在怦怦直跳。這匹馬也許太長時間沒有得到關心,非常高興能受到我這一陣愛撫,不停地用蹄子創地上的土,並使勁用吻舐我的手。
「你指的是……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
「是的」
於是,驗屍官和陪審團的調查以及陪審團的裁定也都似鬼影一般跟曼陀麗的幽靈一起橫在我們兩人之間,我們倆誰也沒有提這兩件事。
「我真的不明白,要是你們兩人都想回來,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止你們呢?」弗蘭克說。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停住。重又怦怦亂跳。
然後,我說,「弗蘭克,你回去嗎?」
他注視著我,眼裡露出深切的關懷。他說,「是的,當然。我不能不回去。」
我的呼吸屏住了。這時候,他用一隻手輕輕托著我的胳膊肘帶我離開兩匹馬兒,離開圍場,走出果園,返回那幢房子。
「都過去了,」他說。
我沒有答話。鬼影又被驚醒,它超過草地悄悄尾隨我們。那些人已經不在了,我思付,我所想到的並不是他們。呂蓓卡早已死了,她的鬼魂無法再來騷擾我,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十月的早晨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我只想到這個地方、這幢房子、這個花園、向下伸展直至隱蔽的小海灣的這個「幸福谷」,以及海灘。大海。我歡迎它,在內心緊緊地將它擁抱。
說來奇怪,使事情變得——主要是對邁克西姆而言——變得難以對付的,並不是見到弗蘭克·克勞利。這一點我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還可以從他那雙眼睛看得出來,他的眼睛深深凹陷以致眼眶看上去好像有一半是空的。弗蘭克帶給我們的只有安慰,跟他在一起我們兩人都很輕鬆自在。後來我們坐下聽他給我們說因弗內斯郡①,那兒的山、那兒的湖、那兒的鹿、那個他分明已經非常喜歡的粗獷鄉村的種種光榮,還聽他談他的妻子珍妮特和他們的兩個小男孩。他還拿出照片來,我們看了稱讚不已。這會兒,充滿了整個屋子的只有現在而沒有過去,看起來在邁克西姆和我之間似乎不存在任何陰影——如果不算另外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我幾乎不能認可的陰影。然而,在看見和談起弗蘭克的兩個男孩——哈米什和弗格斯——的時候,我便感覺到我已非常熟悉的那種空虛,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強烈的希望。現在我們已經根本不談我們兩人生孩子的事;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我們前途光明,我們的孩子有曼陀麗可以繼承。我甚至不能確信邁克西姆現在肯定想要孩子,因為在我們的流亡生活中似乎沒有孩子的位置。但是,如果我們回到家鄉來……
①因弗內斯郡,英國蘇格蘭原郡名。
我抬頭看見朱利安上校那老頭的眼睛,立刻覺得我的希望——我那些小小的、隱秘的、沾沾自喜的計劃被裹上了一層冰。屋裡只剩我們幾個人了,賈爾斯和羅傑、邁克西姆和我、一個上年紀的表親,以及朱利安和他的女兒。朱利安的妻子已經去世,他的女兒——一個長得豐滿。相貌平常、整天樂呵呵的年輕婦人——現在跟他住在一起專門照顧他,而且看上去很顯然她對這樣的生活十分滿意。起先我們時斷時續地談到歐洲、我們所待過的一些國家,以及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後來朱利安說,「我記得曾經建議你們去瑞士。在倫敦辦完了所有那些事情的那個晚上。」他的話音剛落,屋子裡頓時寂靜無聲。我看見弗蘭克急忙瞥了一眼邁克西姆,還聽見他清了清喉嚨。可是朱利安接著往下說;他似乎一點兒沒有察覺屋裡的氣氛,一點兒不知道他自己在說些什麼。
「當然,我那時候只是想,你們去那幾度假,休息一段時間,等事情都過去、人們漸漸停止了閑言碎語的時候就回來。可是後來曼陀麗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接著,當然嘍,又爆發了戰爭。人是常常忘記事情的。不過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你們一去就不回來了……一去就去了,幾年來著,十年還是更長?准有十年。」
我們既害怕又尷尬,個個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朱利安上校笨拙地撐著拐棍吃力地想要站起來,結果一根拐棍滑落到地板上,他等待弗蘭克幫他撿起來——因為大伙兒都鬧不明白他想幹什麼,誰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去阻止他。只有他女兒在他伸出手去拿酒杯時拉著他的手臂。他舉起酒杯,又要說話。
「爸爸,你是不是覺得……」
可是朱利安上校掙脫女兒的手。這年輕婦人不再阻攔父親,紅著臉惶恐地對我瞥了一眼。
朱利安清了清喉嚨。
「需要有個人說幾句話解釋一下,我想。儘管現在這時候大家都很悲傷……因為我們都在這裡……」說到這兒他瞧瞧邁克西姆,又瞧瞧我。
「大家一直惦記著你們,這是明顯的事實。我就常常到這兒來——賈爾斯可以證明,我們坐在這間屋子裡談你們兩人的事。」他不再往下說。我看了看賈爾斯;他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獃獃地望著桌面,臉色青紫。然後我看了一眼羅傑,又迅速把目光移開。
「讓我來說吧。過去已經死了,被埋葬了……」我緊張得坐立不安,不敢看邁克西姆的眼睛。這老頭卻似乎一點兒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
「解決了。好吧,隨它去吧。」
他在兩根拐棍上不斷地調整自己身體的重心,勉強保持著平衡。門廳里的鐘敲了三下。
「我說這些話只有一個意思,這回又看見你們兩人真是太好了……歡迎你們回到家裡。」說完他把酒杯對我們舉起,獨自一人慢慢地、一本正經地為我們乾杯。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到,也許我要昏死過去了,或者要尖聲叫喊了,或者會大叫大嚷、暈倒在地,再不然也許會站起來逃離這個屬於。我尷尬極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同時非常為邁克西姆擔心,不知他現在心裡有多麼難受,不知他會做出什麼舉動來。連弗蘭克都好像癱瘓了,話也說不出來,這一次他也無法幫助我們了。
然而,使我驚訝的是,坐在那兒的邁克西姆泰然自若。過了一會兒,他抿一口酒,看著朱利安平靜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但這句話意味著我可以舒一口氣了,儘管我仍然覺得胸口疼痛,臉上發熱。情況相當好,沒有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我們仍然坐在餐桌旁,所有的人都跟先前一樣波今天,十月里的今天,為比阿特麗斯舉行葬禮的日子,過去仍然是過去,它沒有力量控制我們。
最後他們要走了。朱利安的女兒用去了似乎長得無窮無盡的時間才護著父親到了門口,因為這老頭堅持一點兒不要人攙扶自己行走。穿越那條砂礫小道真是一件難對付的、痛苦的事,過去之後,他需要在別人幫助下坐進車裡。隨後,司機用曲柄啟動汽車,發動機達到有效工作溫度后,車子在老頭的指揮下倒退和前進,調整車頭的方向。
終於他們都離去了,再過一小時左右——只有這點時間了——弗蘭克也得離開這裡,屆時會有一輛汽車來送他到火車站,他將先去倫敦,然後乘夜班卧車回到蘇格蘭他的家裡。
下午和煦的陽光把田野染成一片淡黃色,樹葉在陽光中打著旋紛紛落下,最後一批蘋果掉到地上。天氣十分暖和。我很想到戶外去,因為我離開家鄉這麼許多年了,面對如此美麗的景色,我渴望盡情地觀賞,一刻也不願錯過,我忍受不了被關在屋子裡的那種寂寞——枯坐室內,耳邊聽到的是時鐘打點、樓梯嘎吱嘎吱作響、那些狗為尋找比阿特麗斯在各個房間進進出出時急促的腳步聲,以及賈爾斯粗重的嘆息。但是邁克西姆不想出去,由於疲勞和緊張他一下子變得那麼蒼白。「我想躺下,」他說,「也許睡一會兒。然後今天剩下的時間就容易打發了。」
我沒有答茬。此刻我們正站在門廳里,這兒通向花園的幾扇門打開著,有淡淡的蘋果香味傳來。在樹蔭底下的某個地方,弗蘭克·克勞利乖覺地來回走動著,等待機會為別人提供幫助——這是他的老習慣了,以前一直使比阿特麗斯深感惱火。「他這個人真是太呆板了,」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她曾對我說,「從來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我知道比阿特麗斯錯了——她嫌弗蘭克呆板、沒有激情,對他很不耐煩;我心裡納悶,不知她最後是不是了解了弗蘭克的本質,是不是認識了弗蘭克的真正價值。
「出去吧,」邁克西姆說,「你心裡很想這麼做。乘現在你能做到的時候,出去吧。」我望著他的臉,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了解我內心的想法,他知道我心裡的感受,知道我渴望的是什麼,也知道我在竭力掩飾這種渴望。他露出淡淡的、慵困的微笑,俯身在我前額輕輕吻了一下。「去吧。」
然後他轉過身子,準備上樓,那神態表示我也可以走了。
我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