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在我頭腦里還來不及冒出一大堆的疑惑——就像颶風潮浪洶湧而來,海水蜂擁灌入一個岩石空洞——甚至還不等我產生真正的恐懼,我一下就知道了,最最糟糕的是,我必須獨自承受這件事,整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讓我把這事向他傾述。
但是,第一下強烈的震驚未了,恐懼、驚駭便接踵而來,我頓時便覺得頭暈目眩,只得坐下,我坐在比阿特麗斯的墳墓和鮮花堆旁的小徑上,將頭擱在膝蓋上。我總算沒暈過去,我重又感到心兒的怦怦猛跳,血一下涌到頭部,我趕緊掙扎著站起身,免得有人過來看見我,我茫然不知所措,覺得自己這樣子一定傻極了,幸好沒人,早晨絢麗的陽光灑在教堂的墓地上,這兒還跟我剛開始走進墓地園門時一樣,空寂寧靜,闃無聲息。只有從一蓬月桂樹叢中,傳出一兩聲烏鴉的警告似的叫聲。
這個白花圈像有魔力似地把我鎮住了,我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沒法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它像任何美艷奪目的東西一樣,強使我把目光投向它,它是那麼的潔白,完美無暇。我低頭盯視著它,不。或許我是那麼迫不及待地跪下去,把花圈上的那張卡片翻轉朝下,讓自己不再看到那筆跡。
然後,我愛畏縮縮地向後退去,遠離它,就好像它跟某個神話中的一種植物一樣,充滿置人於死地的毒液,只要我稍稍碰它一下,就會倒地死去。我轉過身,不再去看它,不再去看比阿特麗斯的墳墓和所有其他鮮艷而無關緊要的花,我快步走過砂礫小道,拐進了教堂。
教堂開著,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冷颼颼的,光線昏暗——陽光還沒透過上面明凈的窗戶照射進來。我在最後一排長椅上坐下,感到十分難受,接著,我開始戰慄起來,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抖個不停,我沒法讓它們鎮定下來,我的兩腿疲軟無力。
我知道,一個人如果見到了一個鬼魂,他一定害怕得渾身發抖,難以置信,茫然失措,自信和理智逐漸消失,渾身的骨架就像被一個惡劣的、興高采烈的孩子亂舞亂扔的玩具一樣全都散了架,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慘白的花圈真是詭譎怪異,儘管我見到它,觸碰過它,但它似乎不是真的;如果我重回墓地,我肯定,或者說差不多能肯定,它仍然在那兒;但最最令人害怕的卻是那筆跡,那一個修長的斜體黑字母R,R就是呂蓓卡,出自舊日那久已熟稔之手,並帶著苦澀的刺痛深深地銘刻在我記憶之中。完全一模一樣。她的字母。出自她的手。
不可能完全相同。怎麼可能呢?接著,思潮一下子洶湧翻騰起來,所有那腐朽的陳跡,在沉寂了那麼多年以後重又被攪起,在我的頭腦里上下翻滾,磕磕撞撞,亂亂紛紛,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呂蓓卡死了。埋葬了。很久以前。這一點沒什麼再可說的了。我知道。
那這隻花圈是誰送的呢?是誰這麼精心挑選了它,像現在這樣做得天衣無縫,好像它確實就是她本人會訂置的一樣?又是誰在那卡片上寫了這個字母的呢?有人開了一個愚蠢的、殘忍的玩笑,施了一個詭計,採取了一個卑劣、奸詐、詭秘的行動。一個聰明的知情人,一個仇視我們的人。可為什麼?為什麼?在過了這麼些年以後?我們究竟做了什麼?因為出於本能,我知道,儘管這花圈擺放在比阿特麗斯的墓旁,它是特為要讓我們,我和邁克西姆看見的。沒人希望傷害比阿特麗斯,或者是賈爾斯和羅傑。
我必須把這事埋在心底,不讓任何人知道,我不能把我的恐懼和不安告訴我的丈夫,我還必須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一回去我就得裝出一副興緻勃勃、冷靜自若的樣子,表現得可愛、有力,像個賢內助。一定不能讓邁克西姆看出破綻,不能讓他從我的眼神、我的聲音,或是我的臉色中猜出什麼。
上帝啊,真希望弗蘭克·克勞利並沒走。我或許倒還可以告訴他。唯有對他可以一吐真情,但他已經回蘇格蘭家裡去了,而他的新生活,已不再真正是我們的一部分。
我坐在教堂里,感情跌宕起伏,變化不定,我先是感到恐懼和驚駭,對有那麼個人立意要傷害我們,並且是那麼輕而易舉地得逞,我感到憤盈;接著,我重又感到困惑,我又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一直與世無爭,只想彼此在一起,能有一種寧靜、渾然不知的婚後的幸福;我們一直要讓過去沉入冥冥之中不再復甦,而總的來說,我們已經得到了我們想望的這一切,對此,我們感激不盡,難以言表。
此刻,我又置身其中,記憶重視,過去那一幕幕情景,那一個個人,那種種聲音和感情,它們就像是一群幽靈,將我團團圍住,而呂蓓卡,則是鬼中之鬼。那就是曼陀麗。然而,奇怪的是,它們並沒將我壓倒,它們似乎只是群可憐的、消逝了的東西,它們本身毫無力量,它們是死的。消失了的東西,根本就沒留下一絲痕迹。讓我感到驚恐的是現在,是剛發生的這件事,是這隻白花圈和上有R的黑邊卡片。
最後,我緩緩地、遲疑不決地往回走,重又置身於慘淡的陽光底下,這時我有點企望它已經消失,它從不存在,只不過是我的下意識沒來由地鬧出了一個小玩笑,是我自己深隱的恐俱沒來由地物現了一會兒。我聽說過這類現象,儘管我對此只是半信半疑。
然而,花圈依然在那兒,就像我確信無疑知道的那樣,我一眼就見到了它,我的眼光被它吸引,沒法移開。黑白分明,一個完美無暇的花圈,就放在草地上。
「我不要想到曼陀麗。」
這是我口中吐出的話語。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清晰、確鑿,又那麼虛假,就像我曾對邁克西姆說過的,「我不要想到曼陀麗。」
可我滿腦子盡想著曼陀麗,我覺得邁克西姆都從沒我想得多,儘管我對曼陀麗只了解那麼一段短暫的時日,當時又身處那種狂野、孤絕的境地,可現在它緊緊壓迫著我,它在我腦中反覆出現,我朝回走去,它就呈現在我面前,在每座小坡的另一邊都能看見,它出現在小路的每一個拐彎處,這一來,我對周圍的一切等於是視而不見,我看不見樹木、田野,看不見山丘、樹林和親切的內陸天空,一切的一切,我眼前出現的只是曼陀麗。
但是,我很它,它帶給我沉重的壓抑,讓我駭怕,我被它壓垮了,我曾發現它是那麼冷漠,那麼陌生又那麼讓人困惑迷離,它曾對我冷眼斜睨,我從來就不屬於那兒,在這座大宅子那麼許多緊閉的房扉之中,我從來就拿不準各道樓梯和走廊該怎麼走。
曼陀麗。並不是那兒的人又闖入我的生活,這會兒活靈活現地在嘲弄我,不是費里思,羅伯特,小女侍克拉麗斯,傑克·費弗爾,丹弗斯太太、呂蓓卡——他們都在哪兒?我漠然無知。只有一點我是確知的,那就是呂蓓卡是死了。其餘的人呢,我幾乎從不想到其他人,我對他們不在乎。我決不會再看見他們,他們無關緊要。
然而,這座大宅。我心嚮往之,又滿懷恐懼,身不由己地被拖回到它近旁。曼陀麗。我恨我自己。我不要,決不要想到它,我一定得把它從頭腦中驅走,要不它就會毀了我們。我得想著邁克西姆,只想著邁克西姆。我們曾經互相拯救了,我決不可再作不必要的冒險。
我對自己感到異常惱火,一邊緩步走下最後一個斜坡,朝圍場走去,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那幢舒適可愛而毫不惹眼的住宅就在底下,一縷輕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那兒一準是晨室,他會呆在那兒,還在看報,不時會看看手錶,不耐煩地等待我歸去。
真希望手邊有面鏡子,這樣我就能看到自己的臉,刻意將它修飾一下,蒙上一層面具,就像他一樣。我一定得裝成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我並沒看見我所看見的,那已發生的事也並沒發生過。我將曼陀麗從心頭驅走。而如果我沒法同樣將那隻白花圈從心頭驅走,那我就轉過頭不去看它,就讓那卡片面朝地待在那兒。
我聽到屋裡傳出電話鈴聲,狗兒一齊吠叫起來。馬匹都回來了,在經過通馬以後,這會兒正心滿意足地低頭啃著牧草。
於是我朝下,朝這副景象走去,每前行一步,我都強使自己向前看,調節好自己的面容,讓臉色開朗,興緻勃發……為了要將這隻花圈、卡片、卡片上籤署的大寫首字母,以及它可能包容的一切含義,統統從我心底淡化、抹掉,我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啊——然而,我當然明白,它們只不過是深深地沉入了我的心底,永遠紮根在那兒,同那些決不可能了結、不被人所知,也不可能遺忘的事兒混合到一起了。
我需要邁克西姆。我要和他一起靜靜地坐在這幢房子的某個角落裡,早晨的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陪伴著我們,壁爐里的火開始往上竄,我還要日常的裝飾,要周圍一切平淡如故,讓我得到保護,獲得安寧。
我開始編造一番陳述:我到過哪兒,看到了什麼鳥、什麼樹、什麼動物,說這是個多麼美好的早晨,我同在田裡勞動的一個老漢交談過幾句關於季節和天氣的話——我還看見他頭上戴一頂油膩的舊鴨舌帽,這時我還構想出他式樣陳舊的褲腿上還系著繩線,正好就在靴子上面。就這樣,等我走過花園時,老漢簡直就成了我的一個朋友。還有一個女人,帶了兩條拾犭黃①,我拍拍它們,對它們讚不絕口。我竭力想給這條狗起什麼名字,但腦子裡出現的儘是傑斯珀,傑斯珀。我趕緊轉過念頭不再去想——
①即一種經過訓練會銜回獵物的狗。
我需要他來撫慰我,但我沒法啟口,我必須完全表現出一副平靜安詳的模樣,我必須心動念念只為著他。我一定要裝出來,裝出來。
然而,無論我朝哪兒看,那隻花圈總是無處不在,它在小徑上,在灌木叢里,在院門邊,在屋門上,冷冰冰的,潔白無假,它赫然擋在我看見的每一樣東西前,那張卡片翻動著,翻了過來,那個黑字母肆無忌憚地在我眼前翻舞。R。R。R。
我站在門廳里。我聽到書房裡傳出賈爾斯嘟嘟囔囔的回電話的聲音。一股清新好聞的木柴煙味飄來。我閉上雙眼,捏緊雙手,又鬆開,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正坐在晨室的火爐旁,臉側向一邊,報紙隨手扔在身邊的地板上。他是那麼寧靜,我一眼就看出,他的思緒飛得老遠,根本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我進了房間。
我看著他,看見了這張熟悉的臉龐,如今起了皺紋,頭髮依然那麼濃密,但變灰白了,我看見他手指頎長的手擱在椅子扶手上。我鬆了口氣,在一陣愛浪的衝動下正想朝他伸出手去,但就在這一瞬間,我耳旁一字一頓地響起了冷峻而清晰的聲音,就像一塊塊石子投進了池塘。
「那個男子是個謀殺犯。他槍殺了呂蓓卡。這就是那個殺死他妻子的人。」
我實在太奇怪了,真不知這是不是一件刻毒的真實的事情,是蓄意要來讓我發瘋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掙扎出來,擺脫了它,向邁克西姆走去,這時,我正好看見他抬起頭,回過神來,露出了飽含鍾愛、歡樂和感激的微笑,歡迎我的歸來。
走進來一個女侍,她隨隨便便地端來一個家用茶壺,裡面是咖啡,值得慶幸的是,陽光打高高的窗戶里灑進屋內,一條狗已經發現了,躺在了這束陽光里,而其餘的狗依然蜷縮在火爐邊,爐火不斷地冒出一些煙,於是先是邁克西姆,然後是我只得不停地去撥弄它,為此我倒覺得很慶幸。我仍然六神無主,無法平靜,正需要做點什麼來掩飾自己。
我說,「我聽到賈爾斯在接電話。」
「嗯」
「你見到他了嗎?」
「他進來過,又走出去了——他不停表示謙意,一邊摸著鼻子。」
「可憐的賈爾斯。」
「恐怕他開始讓我感到受不了了,我真拿這事兒沒轍。他似乎要徹底崩潰了。」
他嗓音沙啞,很不耐煩。仕何感情的隨意發泄向來都使他難以忍受,但是我要他對賈爾斯溫和些,要理解他。他身上這冷漠、蔑視人的一面,讓我歷歷在日地想起了,有時在我沒了解究竟是怎麼回事、而他又不讓我接近他之前,他習以為常所表現出的那種作為。
我在火爐旁跪坐下來。
邁克西姆說,「別指望弄旺了,這木柴太濕。」
「是呀。」雖這麼說,我還是凝視著這縷輕煙,希望會竄起火苗來。
「我試過,想同他把生意上的事理出些頭緒。他對此所知甚少——生意業務真是一團糟。」
我知道,當我們在國外時,不管來什麼文件,邁克西姆幾乎是不看一眼就落筆簽署。
「我跟律師們談過一次。他們需要同我會面。真該死,這事我迴避不了。」
我的心猛地一緊。對邁克西姆的財務或生意狀況,我向來是一無所知,不過基里思一度曾有過一個律師。或許我們得到那兒去一趟,或許——
「不是那個本地律師,」他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們是倫敦的律師。」
「倫敦?」一想到倫敦,我立時激動起來,我沒法抑制話語中的熱切口氣。
倫敦。
那一來,我們或許就非得上那兒走一趟了,並不是換乘火車,來去匆匆,偷偷摸摸,不敢抬起頭來,而是去那地拜訪,呆上一天,說不定還能住上一晚,為了正常的生意業務,時間上也稍有餘暇。(口歐),倫敦,只求能去一次。我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倫敦,說到底,我從來不是個城裡人。在那兒我會感到緊張,十分不自在。但是,我們在國外的浪遊生活中,有時我從國內來的一份舊報紙上看到什麼——某個名字會不經意地映入我的眼帘,這時,偶爾的,像白日做夢似的,我會想到倫敦。貴族爵士們。老貝利①,議會,希爾·菲爾茲,東印度碼頭,林蔭大道②,聖詹姆斯公園,倫敦市長官邸,肯辛頓花園……那時,在一個春日的上午,我曾花了一小時外出漫步,看看豪華的商店櫥窗,喝喝茶,聆聽公園樂隊的演奏,還探究過狄更斯筆下描繪過的某條小巷,巷子里的房屋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那些貧民窟里發出一股印刷油墨的氣味。那是一段無憂無慮、心境歡悅,又充滿浪漫氣息的短促時光,又一個促使我思鄉的地方——
①英國倫敦中央刑事法院的俗稱。
②即倫敦聖詹姆斯公園內的一條林蔭大道。
我知道,倫敦飽受戰爭創傷,正因如此,城市風貌已非舊境,更其衰敗、殘遭蹂躪、遍布創傷,我不願再去想及那最後一次對倫敦的可怕的拜訪(當時我是同邁克西姆、費弗爾和朱利安上校一起去拜訪呂蓓卡的醫生),不願再去想及那次的拜訪意味著什麼,以及隨後所發生的一切。唉,那一切已同我們隔絕,我們再不需要去重訪那條特殊的街,那是非常容易避開的。
倫敦。我是個鄉下人,我知道,那就意味著青翠的田野、小路和山坡,還有耕地的氣息和冷僻林子深處傳來的斑尾林鴿的柔聲啼囀,我明白,我就需要在這個環境中靜靜地度過餘生。長期置身於車水馬龍,五光十色中,走在城市堅硬的人行道上,四周高樓林立,這樣的生活我是決不會感到幸福的。
不過,再訪倫敦,只是一次,度過一天,僅此而已。(口歐),求你了,我半側過身子瞧著邁克西姆,幾乎就要開口請求了。
他說,「後天,他會前來看我和賈爾斯的。」
他臉色陰沉,聲音生硬,我立時得到了警告,閉上嘴不再開口。
「恐怕得讓我花上幾小時了。我想在一天之內把所有的帳目看完,理清。我不想讓這且再拖延下去。我想,你只好自個兒去消遣了,可你是想找點樂子,對不?你想出去。」
如果他很在意的話,他根本就不會提起這點,他重又露出了寬容的微笑,那樣子就好像他是在跟一個孩子說話。現在我們回到了這兒,時光就像在倒流。他曾告訴我,說打從我們回來以後,我就變了,可他何嘗不是如此,這兒、那兒,不時冒出舊日的另一個邁克西姆的神采。
我微微一笑,轉過身面向壁爐,我拿起皮老虎,開始用力擠壓,我垂下頭,不再看他。倫敦消失了。我們不會去了。
「我希望這些帳務不會太讓你煩神,」我說。
「不會的。這並必須處理掉。我們得著手進行。比阿特麗斯的事務有許多——有許多與我的事務,當然也與這個家庭的其餘事務無關,自打她結婚以後就一直如此。但是不管頭緒如何紛亂,總是可以把它們理清的,一勞永逸,然後我們就可脫身了。」
他站起身,朝我走來,他站在我身邊,那麼高大穩健。我感到他貼近了我的後背。
「把那些東西給我,我倒要看看能不能讓這火燒出個樣子來。」
我把皮老虎遞給他,站了起來。
「不過——我們能去蘇格蘭嗎?」
他笑了,我看到他的樣子十分疲乏、精疲力竭,他的皮膚保養得很好,眼睛底下像是有道淡淡的青痕,在我面前他又變得那麼脆弱,我真不明白,怎麼搞的,我為什麼一直這麼害怕。
「當然,」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你該有個假日,」說著俯身吻了吻我的前額,然後轉身去撥弄那半死不活的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