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整整這一晚上,直到十點,他是在各個小飯館和那些藏污納垢的地方度過的,從這個地方出來,又到另一個地方去。在某處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另一首低級流行歌曲,歌中唱的是某個「下流坯和暴君」,開始吻卡佳。

斯維德里蓋洛夫請卡佳喝酒,也請一個背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歌手們、跑堂的、還有兩個司書喝酒。他所以要和這兩個司書打交道,說實在的,是因為他們兩個鼻子都是歪的:一個歪到右邊,另一個歪到左邊,這使斯維德里蓋洛夫覺得十分驚奇。他們還帶著他到一個遊樂園去,他給他們買了門票。這個遊樂園裡有一棵樹齡已有三年的、細小的樅樹,還有三個灌木叢。此外,還建造了一家「飯店」,其實是個小酒館,不過在那裡也可以喝茶,而且還擺著幾張綠色的小桌和幾把椅子。有一些蹩腳歌手在合唱,還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從慕尼黑來的德國人,好像是個小丑,雖然他鼻子是紅的,可不知為什麼神情卻異常沮喪,他和那些歌手的表演都是為客人們助興的。那兩個司書和另一些司書發生爭吵,就要打起來了。他們推選斯維德里蓋洛夫作裁判,給他們評評理。斯維德里蓋洛夫已經給他們評了差不多一刻鐘了,可是他們大嚷大叫,簡直無法弄清是怎麼回事。最確切無疑的是,他們當中有一個偷了東西,甚至就在這兒賣給了一個偶然碰到的猶太人;可是賣掉以後,卻不願把贓款分給自己的同伴。原來那件給賣掉的東西是這家「飯店」的一把茶匙。「飯店」里發現茶匙不見了,尋找起來,於是事情變得麻煩了。斯維德里蓋洛夫賠了茶匙,站起來,走出了遊樂園。已經十點左右了。整個這段時間裡他自己連一滴酒也沒喝過,只是在「飯店」里要了一杯茶,而且就連這也多半是為了遵守人家的規矩。然而這天晚上又悶又熱,天陰沉沉的。快到十點的時候,可怕的烏雲從四面八方湧來;一聲雷鳴,大雨傾盆,猶如瀑布。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而是像一條條激流傾注到地面。在不停地打閃,每次閃光持續的時間正好可以從一數到五。他渾身濕透,回到家裡,鎖上房門,開開自己寫字檯上的抽屜,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還撕掉了兩三張紙。然後他把錢裝進衣袋,本想換件大衣,但是朝窗外望了望,留心聽了聽雷聲和雨聲,心想,算了,於是拿起帽子,沒有鎖門,就走了出去。他徑直去找索尼婭。她在家。

她不是一個人;卡佩爾納烏莫夫的四個小孩子團團地圍著她。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正在喂他們喝茶。她默默地、恭恭敬敬地迎接斯維德里蓋洛夫,驚訝地看了看他那件濕透的大衣,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們立刻異常驚恐地跑掉了。

斯維德里蓋洛夫坐到桌邊,讓索尼婭坐到他身旁。她羞怯地準備好聽他說話。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我說不定要去美國了,」斯維德里蓋洛夫說,「因為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跟您見面了,所以我要來作個安排。嗯,今天您見到這位太太了嗎?我知道她對您說些什麼,用不著重述了。(索尼婭動了動,而且臉紅了。)這種人的性格是大家都知道的。至於您的妹妹和弟弟,他們的確都給安置好了,我送給他們每個人的錢也都交給了有關方面,交到可靠的人手裡,拿到了收據。不過,這些收據還是您拿去保存吧,以防萬一。給,請您收下!嗯,現在這件事算辦完了。這是三張五厘債券,一共三千盧布。這筆錢請您收下,是給您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不管以後您會聽到些什麼。這些錢您是需要的,因為,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照以前那樣生活下去,很不好,而且也完全沒有必要了。」

「我深受您的大恩大德,還有孤兒們和已經去世的繼母都受了您的恩惠,」索尼婭急忙說,「如果說,到現在我很少向您表示感謝,那麼……請您別以為……」

「噯,夠了,夠了。」

「不過這些錢,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我非常感謝您,可是現在我不需要這些錢了。我一個人,總可以養活自己,說不要以為我忘恩負義:既然您這樣樂善好施,那麼這些錢……」

「給您,給您,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請您收下,別再多說了,因為我甚至沒有時間了。可您需要錢。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有兩條路:要麼對準額頭開槍自殺,要麼走弗拉基米爾①那條路。(索尼婭古怪地看了看他,渾身發抖了。)您別擔心,我什麼都知道,聽他自己說的,我可不是個說話不謹慎的人;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那時候您勸他去自首,這是對的。這對他要有益得多。嗯,如果要走弗拉基米爾這條路,——他去,您也會跟他去,不是嗎?是這樣吧?是這樣吧?好吧,如果是這樣,那麼就是說,錢是需要的。為了他,需要錢,您明白嗎?我把錢送給您,也就等於送給他。何況您還答應過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還清欠她的錢;我聽說了。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您怎麼這樣輕率地承擔了這樣一筆債務?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而不是您欠了這個德國女人的債,那麼您就不該理睬她。在這個世界上,這樣是沒法活下去的。嗯,如果什麼時候有人問您,——明天或者後天,——向您問起我或者有關我的事情(會有人來問您的),那麼我現在到您這兒來的事,千萬不要提起,決不要把錢拿給任何人,也決不要對任何人說,我曾經送給您錢。好,現在再見吧。(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請問候羅季昂-羅曼內奇。順帶說一聲:暫時您可以把錢托拉祖米欣先生代為保管。您認識拉祖米欣先生嗎?當然是認識的。這是個還不錯的小夥子。明天就把錢送到他那裡去,或者……到時候再說。在那以前要好好保藏起來。」——

①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的犯人都要走經過弗拉基米爾的那條道路。

索尼婭也從椅子上很快站起來,驚恐地瞅著他。她很想說點兒什麼,問問他,可是在最初幾分鐘里她不敢說,也不知道該怎樣說。

「您怎麼……您怎麼,現在下著那麼大的雨,您就要走嗎?」

「嗯,要去美國,還怕下雨,嘿!嘿!別了,親愛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您要活下去,長久活下去,您會有益於別人的。順帶說一聲……請您對拉祖米欣先生說,我請您代我向他致意。您就這樣對他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里蓋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對他說。」

他走了,只剩下了索尼婭一個人,她驚訝、恐懼,心情沉重而又感到疑惑,可又說不清究竟是疑惑什麼。

原來隨後,這天晚上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又進行了一次反常和出人意料的訪問。雨一直還在下個不停。十一點二十分,他渾身濕透,走進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島第三幹線馬雷大街上他未婚妻父母家那所狹小的住宅。他好容易才敲開了門,起初他的到來引起了極大的驚慌和不安;不過只要願意,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是一個舉止態度很有魅力的人,所以未婚妻深明事理的父母最初的猜測(雖說他們的猜測是很敏銳的)立刻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們本以為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準是在這以前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因而失去了自製。未婚妻的那位富有同情心而且深明事理的母親把虛弱無力、坐在安樂椅里的父親推到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跟前,像往常一樣,立刻提出一些她其實並不關心的問題。(這個女人從來不直截了當地提問題,總是先面帶微笑,搓著手,隨後,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麼,譬如說,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願意訂在哪一天舉行婚禮,那麼她就會提出一些最有趣、而且幾乎是渴望得到回答的問題,詢問有關巴黎的種種事情和那裡的宮廷生活,只是在這以後才照例談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島的第三幹線上來。)在旁的時候,這種談話方式當然會讓人十分尊敬,然而這一次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不知為什麼卻顯得特別沒有耐心,並堅決要求會見未婚妻,儘管一開始就已經告訴過他,未婚妻已經睡了。當然,未婚妻還是出來了,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對她說,由於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他必須暫時離開彼得堡,所以給她送來了一萬五千銀盧布票面不同的紙幣,請她收下這筆錢,作為他送給她的禮物,因為他早就打算在結婚之前把這一點兒錢送給她了。當然,這樣的解釋絲毫也沒能說明,這禮物與立刻動身運行,與一定要冒雨在深更半夜來送禮物有什麼特殊的邏輯聯繫,然而事情卻十分順利地對付過去了。就連必不可免的「哎喲」和「啊呀」,刨根究底的詢問和驚訝,不知為什麼也突然異乎尋常地既有節制,又有分寸;然而對他的感謝卻是最熱烈的,那位最有理智的母親甚至感激涕零,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站起來,笑了,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小臉蛋兒,肯定地說,他不久就會回來,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雖然流露出孩子的好奇神情,但同時也好像向他提出一個十分嚴肅的、無聲的問題,他想了想,再次吻了吻她,心裡立刻真誠地感到遺憾,因為他的禮物立刻就會給鎖起來,由這位最懂道理的母親來保管了。他走了,丟下了這些心情異常興奮的人。然而富有同情心的母親立刻低聲匆匆地解答了幾個最重要的疑問,確切地說,就是認為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是個大人物,是個有作為的人,有很多關係,是個大富翁,——天知道他頭腦里有些什麼想法,忽然想要出門,立刻就走,忽然想要送錢,立刻就把錢送給別人,所以,用不著大驚小怪。當然,他渾身濕透,這很奇怪,不過,譬如說吧,英國人比這更怪,而且這些上流社會的人都不在乎人家怎麼議論他們,也不拘禮節。也許他甚至是故意這樣做,好讓人看看,他誰也不怕。而主要的是,這件事無論對什麼人一個字也不能說,因為天知道這會產生什麼後果,錢嘛,得趕緊鎖起來,而且當然啦,菲多西婭一直待在廚房裡,這可是最好也不過了,主要的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這個詭計多端的列斯莉赫,等等,等等。他們坐在那裡悄悄地議論著,一直談到兩點鐘。不過,未婚妻早就去睡覺了,她感到驚訝,又有點兒憂鬱。

然而斯維德里蓋洛夫正好在半夜過了×橋,往彼得堡那個方向走去。雨停了,風卻在呼嘯。他冷得發抖了,有一會兒工夫,他懷著一種特殊的好奇心,甚至是疑問地望了望小涅瓦河裡黑——的河水。但是他很快就覺得,站在河邊冷得很;他轉身往×大街走去。他已經在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大街上大踏步地走了很久,幾乎走了半個鐘頭,黑暗中,不止一次在那條用木塊鋪成的路面上絆倒,可他還是懷著好奇心不停地在大街右側尋找著什麼。不久前有一次他從附近路過,在這兒某處,已經是大街的盡頭,看到過一家木結構的旅館,不過相當寬敞,旅館的名稱,就他所記得的,好像是叫阿德里安諾波利。他的推斷是正確的,在這樣荒涼的地方,這家旅館是個相當顯眼的目標,就是在黑夜裡,也不可能找不到它。這是一座已經發黑的、很長的木頭房子,儘管已經很晚了,房子里仍然燈火通明,看得出裡面還相當熱鬧。他走了進去,在走廊上碰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他問那個人有沒有房間。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維德里蓋洛夫,精神振作起來,立刻把他領到很遠的一間房間里,這間房子又悶又狹小,縮在走廊盡頭一個角落裡,就在樓梯底下。但是沒有別的房間;全都客滿了。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疑問地望著他。

「有茶嗎?」斯維德里蓋洛夫問。

「這個可以。」

「還有什麼嗎?」

「小牛肉,伏特加,冷盤。」

「給拿小牛肉和茶來。」

「不再需要什麼別的了嗎?」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甚至有點兒困惑莫解地問。

「什麼也不要了,什麼也不要了!」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

「想必是個好地方,」斯維德里蓋洛夫想,「我怎麼不知道呢。大概,我這副樣子也像是從哪兒的夜酒店裡出來的,路上已經出過什麼事了。不過我真想知道,經常住在這裡,在這裡過夜的是些什麼人?」

他點著了蠟燭,更仔細地看了看這間房間。這間小屋竟是那麼矮小,斯維德里蓋洛夫站在裡面幾乎直不起腰,屋裡只有一扇小窗子;床很臟,一張油漆過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佔據了全部空間。看樣子牆壁好像是用木板釘成的,牆紙又舊又臟,上面已經積滿灰塵,許多地方都撕破了,它們的顏色(黃的)還可以猜得出來,可是花紋已經完全無法辨認了。和通常頂樓里的情況一樣,牆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傾斜的,不過這兒的斜面上邊就是樓梯。斯維德里蓋洛夫放下蠟燭,坐到床上,陷入沉思。然而隔壁一間小屋裡說個不停的、奇怪的喃喃低語,有時竟會提高聲調,幾乎像在叫喊,這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從他一進來,這低語聲就沒停止過。他側耳傾聽:有人在罵另一個人,幾乎是哭著責備他,不過聽到的只是一個人的聲音。斯維德里蓋洛夫站起來,用一隻手遮住蠟燭,牆上一條裂縫裡立刻透出燈光;他走近前去,開始張望。在比他這一間稍大一點兒的那間房間里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沒穿常禮服,有一頭異常捲曲的鬈髮,紅通通的臉,神情十分激動,站在屋裡,姿勢活像個演說家,叉開兩腿,以保持平衡,用一隻手捶著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責備另一個人,說他是個叫化子,說他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撈到,說,是他把他從泥坑裡拉出來的,什麼時候想趕他走,就可以趕他走,還說,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那個受責備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樣子像一個很想打噴嚏、可又怎麼也打不出來的人。他偶爾用渾濁的羊眼睛看看那個演說家,但顯然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甚至也未必聽到了什麼。桌子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桌上還擺著一個幾乎空了的、裝伏特加的細頸玻璃瓶,幾隻酒杯,一些麵包,幾隻玻璃杯,幾根黃瓜和一隻茶早已喝光了的茶杯。斯維德里蓋洛夫留心看了看這個場景,就漠不關心地離開那條縫隙,又坐到了床上。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拿著茶和小牛肉回來了,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還需要什麼嗎?」聽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於是就走了。斯維德里蓋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卻一口也沒吃,因為完全沒有胃口。他大概發起燒來了。他脫下大衣,短外衣,裹著被子,躺到了床上。他感到遺憾:「這一次最好還是別生病」,他想,並且冷笑了一聲。屋裡很悶,燭光暗淡,外面風聲呼嘯,老鼠不知在哪個角落裡啃什麼,而且整個房間里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麼皮革的氣味。他躺著,彷彿在做夢:思緒萬千,此起彼伏。似乎他很想讓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個什麼花園吧,」他想,「樹在簌簌地響;我多麼不喜歡夜裡風狂雨暴,黑暗中傳來樹木簌簌的響聲,這是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想起不久前經過彼特羅夫公園的時候,甚至一想到這種聲音,就覺得討厭。這時他也想起了×橋和小涅瓦河,於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邊的時候那樣,似乎覺得身上發冷了。

「我一生中從來就不喜歡水,即使是在風景如畫的地方,」他想,突然又為一個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聲:「似乎,這些美學和舒適之類的問題,現在應該都無所謂了,可正是在這時候,卻變得特別愛挑剔了,就像一頭在類似的情況下……一定要給自己挑個地方的野獸。剛才我真該回彼特羅夫公園去!大概是覺得那裡太暗,也覺得冷吧,嘿!嘿!幾乎是需要感到愜意呢!……可是,我為什麼不把蠟燭熄掉?(他熄掉了蠟燭。)隔壁已經睡了,」他想,因為剛才看到的那條縫隙里已經看不到燈光了。「唉,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要是現在您來該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適,而且正是時候。可現在您偏偏不來……」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實行誘騙杜涅奇卡的計劃之前一小時,他曾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建議,把她託付給拉祖米欣,請他來保護她。「真的,當時我說這話,正像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樣,多半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願望——故意挑釁。不過這個拉斯科利尼科夫真是個機靈鬼!他飽經憂患。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思亂想,變聰明了以後,準會成為一個很機靈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太想活下去了!就這一點來說,這種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隨他的便,與我什麼相干。」

他一直睡不著。漸漸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現在他的面前,突然,他打了個寒顫。「不,現在應該丟掉這個念頭了,」他清醒過來,這樣想,「應該想想別的。奇怪而且可笑:我從來也沒深深懷恨過什麼人,甚至從來也沒特別想要進行報復,不是嗎,這可是個壞兆頭,壞兆頭!我也不喜歡與人爭論,不發脾氣——這也是壞兆頭!剛才我向她許下了多少諾言啊,呸,見鬼!大概,她會設法讓我明白過來的……」他又不作聲了,而且咬緊了牙: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和她第一次開槍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她嚇得要命,放下了手槍,面無人色,望著他,所以兩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卻不會舉起手來自衛,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話。他想起,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可憐起她來,似乎他的心揪緊了……「唉,見鬼!又是這些念頭,這一切都應該丟掉,丟掉!……」

他已經昏昏欲睡:寒熱病的顫慄停止了;突然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在被子下面,從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過去。他打了個哆嗦:「呸,見鬼,這好像是只老鼠!」他想,「這盤小牛肉我還擺在桌子上……」他真不想掀開被子,起來,讓自己凍僵,可是突然又有個什麼讓人很討厭的東西從他腿上很快跑了過去;他撩開被子,點著了蠟燭。他打著寒顫,俯身仔細看了看床上,什麼也沒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隻老鼠跳到了床單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並不跳下床去逃走,卻在床上東竄西竄,從他指縫間溜跑,從他手上跑過去,突然一下子鑽到了枕頭底下;他扔掉了枕頭,但是轉瞬間感覺到有個什麼東西跳進他的懷裡,從他身上很快跑過去,已經跑到背上,鑽到襯衫底下去了。他急劇地打了個寒顫,醒了。屋裡很暗,他像剛才一樣,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窗外風聲哀號。「真討厭!」他煩惱地想。

他起來,背對著窗戶,坐到床邊。「最好根本別睡,」他拿定了主意。可是窗邊有一股冷氣和潮氣;他沒站起來,拉過被子,裹到身上。他沒有點上蠟燭。他什麼也不想,而且也不願想;然而幻想卻一個接著一個出現,一個個思想的片斷,沒頭,沒尾,互不連貫,稍縱即逝,一閃而過。他似睡非睡。是寒冷,還是黑暗,是潮濕,還是在窗外呼嘯和搖撼著樹木的風,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對幻想強烈的愛好和渴望,——可是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花。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幾乎是炎熱的,是個節日——聖靈降臨節①。一座英國式豪華精緻的鄉村住宅,四周花壇里鮮花盛開,花香襲人,住宅周圍是一壠壠菜畦;蔓生植物爬滿門廊,台階上擺滿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涼爽的樓梯,上面鋪著豪華的地毯,兩邊擺滿栽種著奇花異卉的中國花盆。他特別注意擺在窗口的那些盛著水的花瓶,一束束潔白、嬌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綠、肥壯的長莖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濃郁。他甚至不想離開它們,但是他上樓去了,走進一個寬敞高大的大廳,這兒也到處都是鮮花:窗旁,通往涼台的門敞著,門邊到處是花。地板上撒滿剛剛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著,涼爽的微風送進清新的空氣,窗外鳥鳴嚶嚶,大廳中央,幾張鋪著潔白緞子檯布的桌子上停放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包著那不勒斯白綢,邊上鑲著厚厚的白色皺邊。用鮮花編成的花帶從四面環繞著棺材。一個小姑娘躺在棺材里的鮮花中間,她穿一件透花白紗連衫裙,一雙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疊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開的頭髮,那淡黃色的頭髮,卻是濕的;頭上戴著一頂玫瑰花冠。她那神情嚴峻、已經僵化的臉的側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慘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卻充滿失去了稚氣的無限悲哀,而且帶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斯維德里蓋洛夫認識這個小姑娘;這口棺材旁既沒有聖像,也沒點蠟燭,也聽不到祈禱的聲音。這個小姑娘是自殺——投水自盡的。她只有十四歲,但這已經是一顆破碎了的心,這顆心因受侮辱而毀了自己,這樣的侮辱嚇壞了這顆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驚,不應遭受的恥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純潔的心靈,迫使她從胸中衝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呼喊,但是長夜漫漫,黑暗無邊,雖已開始解凍,卻還潮濕寒冷,而且狂風怒吼,這一聲遭受無恥凌辱的呼喊並沒有被人聽見……——

①在復活節后的第五十天。

斯維德里蓋洛夫醒了,從床上起來,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著找到了插銷,打開窗子。風猛吹進他這間狹小的斗室,彷彿往他臉上和僅有一件襯衫遮蓋著的胸脯上貼了一層冷冰冰的霜花。窗外大概真的像個花園,看來也是個遊樂園;大概白天這裡也有歌手唱歌,也給人往小桌子上送茶。現在水珠卻從樹上和灌木叢上飛進窗里,很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所以勉強才能分辨出某些標誌著什麼物體的黑點。斯維德里蓋洛夫彎下腰,用胳膊肘撐在窗台上,已經目不轉睛地對著這片黑暗望了五分鐘了。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一聲。

「啊,號炮響了,河水暴漲了①」,他想,「到早晨水就會湧進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沒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會浮出水面,人們也將在風雨中咒罵著,渾身濕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爛兒拖到上面幾層去……現在幾點了?」他剛一這樣想,附近什麼地方的掛鐘彷彿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答地響著,打了三響。「哎喲,再過一個鐘頭就要天亮了!還等什麼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羅夫公園:在那兒什麼地方挑一個大灌木叢,叫雨淋透的灌木叢,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會有千百萬水珠澆到頭上……」他離開窗子,把它關上,點著了蠟燭,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蠟燭,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個不知睡在什麼地方一間小屋裡、一堆堆廢物和蠟燭頭之間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把房錢交給他,然後從旅館里出去。「這是最好的時間,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時間了!」——

①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裡,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漲,曾鳴炮報警。海軍部大廈的尖頂上白天掛了信號旗,夜裡掛上了燈籠。

他在狹長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個人也找不到,已經想要高聲呼喊了,突然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一個舊櫥和門之間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好像還是活的。他手持蠟燭,彎下腰去,看到一個孩子——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不會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連衫裙已經濕透了,像一塊擦地板的抹布,她渾身發抖,還在哭泣。看到斯維德里蓋洛夫,她似乎並不害怕,卻用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遲鈍的驚訝神情,間或抽泣幾聲,這就像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哭了很久,可是已經住了聲,甚至已經不再傷心了,卻還會偶爾突然嗚咽一聲。小姑娘的臉蒼白而憔悴;她凍僵了,不過「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這麼說,她是躲在這裡,一宿沒睡了。」他開始詢問她。小姑娘突然變得活躍了,用孩子的語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說了起來。她說到「媽媽」,說是「媽媽打」她,還說有隻什麼碗叫她給「打潑(破)了」。小姑娘說個不停;從她說的這些話里勉強可以猜出,這是個沒人疼愛的孩子,她的母親大概就是這家旅館里的廚娘,經常喝得爛醉,把她毒打了一頓,還嚇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媽媽的一隻碗,嚇壞了,還在晚上就逃了出來;她大概在院子里什麼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著雨,最後偷偷地溜到這裡,藏在大櫥後面,在這個角落裡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於潮濕、黑暗和害怕,渾身顫抖,為了這一切,現在她准又要挨一頓打。他把她抱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讓她坐在床上,給她脫去衣服。她赤腳穿著的那雙破鞋子濕淋淋的,彷彿整夜都站在水窪里。給她脫掉衣服以後,他把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連頭都裹到被子里。她立刻睡著了。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又憂鬱地沉思起來。

「瞧,又想多管閑事了!」最後他突然想,心裡有一種痛苦和氣憤的感覺。多麼荒唐!」他煩惱地拿起蠟燭,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趕快離開這兒。「哎呀,小姑娘!」他心中暗暗地咒罵著想,已經在開門了,可是又回來再看看那個小姑娘,看她是不是還在睡,睡得怎麼樣?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開一點兒,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蓋著被子,暖和過來了,蒼白的面頰上已經泛起紅暈。可是奇怪:這紅暈看上去彷彿比通常孩子們臉上的紅暈更加鮮艷、濃郁。「這是發燒的紅暈,」斯維德里蓋洛夫想,這好像是酒後的紅暈,就好像給她喝了滿滿的一杯酒。鮮紅的嘴唇彷彿在燃燒,在冒熱氣,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他突然覺得,她那長長的黑睫毛彷彿在抖動,在眨巴著,好像抬起來了,一隻狡猾、銳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從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張望,在遞眼色,似乎小姑娘並沒睡著,而是假裝睡著了。是的,果真是這樣:她的嘴唇張開,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動,彷彿還在忍著。不過,瞧,她已經再也忍不住了;這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笑,明顯的笑了;這張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臉上露出某種無恥的、挑逗的神情;這是淫蕩,這是風流女人的面孔,是法國妓女的無恥的臉。瞧,那雙眼睛已經毫不掩飾地睜開了,用火熱的、無恥的目光打量著他,呼喚他,而且在笑……在這笑容里,在這雙眼睛里,在這孩子的臉上這些下流無恥的表情里,含有某種醜惡和帶有侮辱性的東西。「怎麼!一個五歲的孩子!」斯維德里蓋洛夫喃喃地說,他真的嚇壞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她已經把紅艷艷的小臉完全轉過來,面對著他,伸出雙手……「啊,該死的!」斯維德里蓋洛夫驚恐地大喊一聲,對著她舉起手來……可是就在這時候他醒了。

他仍然睡在那張床上,還是那樣裹在被子里;蠟燭沒有點著,窗子上已經發白,天完全亮了。

「整夜都在做惡夢!」他氣憤地欠起身來,覺得渾身無力;骨頭酸痛。外面大霧瀰漫,什麼也無法看清。已經快六點了:他睡過了頭!他起來,穿上還在濕的短外衣和大衣。他在衣袋裡摸到了那支手槍,掏出來,擺正了底火;然後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頭頁上寫了幾行大字。寫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槍和筆記本就放在那兒,就在胳膊肘旁。幾隻醒來的蒼蠅在桌子上那盤沒有吃過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著它們看了好久,最後用那隻空著的手去捉一隻蒼蠅。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憊不堪,可是怎麼也捉不到。最後發覺自己在干這種可笑的事,清醒過來,顫慄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門。

一分鐘后,他已經來到了街上。

乳白色的濃霧籠罩在城市上空。斯維德里蓋洛夫在用木塊鋪成的又滑又髒的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個方向走去。他彷彿看到了一夜之間漲高了的小涅瓦河裡的河水,彷彿看到了彼特羅夫島、濕漉漉的小路、濕淋淋的草、濕淋淋的樹和灌木叢,最後彷彿看到了那叢灌木……他遺憾地去看一排房子,為的是想點兒什麼別的。大街上既沒碰到一個行人,也沒遇到一輛馬車。那些關著百葉窗、顏色鮮黃的小木屋看上去凄涼而且骯髒。寒氣和潮氣透入他的全身,他覺得身上發冷了。有時他碰到一些小鋪和菜店的招牌,每塊招牌他都仔細看了一遍。木塊鋪的路面已經到了盡頭。他已經來到一幢很大的石頭房子旁邊。一條身上很臟、冷得發抖的小狗,夾著尾巴從他面前跑著橫穿過馬路。一個穿著軍大衣、爛醉如泥的醉鬼臉朝下橫卧在人行道上。他朝這個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邊隱約露出一個高高的瞭望台。「噢!」他想,「就是這個地方嘛,幹嗎要到彼特羅夫公園去?至少有個正式的證人……」這個新想法幾乎使他冷笑了一聲,於是他轉彎到×大街上去了。那幢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這裡。房子的大門關著,門邊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門上,他身上裹著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頭戴一頂阿喀琉斯①式的銅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維德里蓋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他臉上露出那種永遠感到不滿的悲哀神情,猶太民族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都陰鬱地帶著這副神情。有那麼一會工夫,他們倆,斯維德里蓋洛夫和「阿喀琉斯」,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對方。最後,「阿喀琉斯」覺得不大對頭:這個人並沒喝醉,可是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凝神注視著他,什麼話也不說——

①阿喀琉斯是荷馬的史詩《伊里亞特》中最偉大的英雄。此處「阿喀琉斯式的銅盔」指消防隊員的銅盔。

「您為什麼,您要在這兒幹什麼?」他說,仍然一直一動不動,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

「啊,不幹什麼,老弟,您好!」斯維德里蓋洛夫回答。

「這兒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國去了。」

「到外國去?」

「去美國。」

「去美國?」

斯維德里蓋洛夫掏出手槍,扳起板機。「阿喀琉斯」揚起了眉毛。

「您要幹什麼,這玩意兒,這裡可不是幹這種事的地方!」

「為什麼不是地方?」

「因為,你找錯地方了。」

「唉,老弟,這反正一樣。地方挺不錯;要是有人問起,你就回答,他說,到美國去了。」

他把手槍抵住自己右邊的太陽穴。

「您要幹什麼,這裡不行,這兒不是地方!」「阿喀琉斯」

突然慌了神,瞳孔變得越來越大。

斯維德里蓋洛夫扳動了槍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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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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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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