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勝利以後的鬥爭

第六章 勝利以後的鬥爭

朗特納克被捕

侯爵的確下到了墳墓。

他被人帶走。

在西穆爾丹嚴厲的監視下,圖爾格的地牢立即被打開。人們往裡面放了一盞燈、一罐水和一塊士兵吃的麵包,又扔進了一捆稻草。就在侯爵被神再抓住以後不到一刻鐘,牢房的門就在朗特納克身後關上了。

西穆爾丹做完這件事以後,便去找戈萬,此刻遠處的帕里尼埃教堂正敲晚上十一點鐘。西穆爾丹對戈萬說:

「我要召開軍事法庭。你不參加。你是戈萬家族的人,朗特納克也是戈萬家族的人。你們是近親,所以你不能當審判官。平等投票贊成處死卡佩①,我對這事很不以為然。軍事法庭將由三名法官組成,一名軍官,蓋尚上尉,一名下級軍官,拉杜中士,還有我,由我主持。這一切與你無關。我們將遵守國民公會的法令,只驗明前候爵朗特納克的正身。明天是軍事法庭,後天是斷頭台。旺代已經死了。」——

①即同為皇族的奧爾良公爵(菲利浦-平等)贊成處死路易十六。

戈萬一言不發。西穆爾丹一心想著要處理的最後的事,走開了。他必須確定時間,選好地點。他像格朗維爾的萊吉尼奧、波爾多的塔利安、里昂的夏利埃、斯特拉斯堡的聖茹斯特一樣被視為典範,在處死犯人時必親臨現場,作為審判官來觀察劊子手的工作。大恐怖的九三年是從大革命前的法國最高法院以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借取這些習俗的。

戈萬也有心事。

從森林中吹來一股冷風。戈萬讓蓋尚去發布必要的命令,自己則回到帳篷,帳篷位於林邊草地上,圖爾格腳下。他在帳篷里取出帶風帽的斗篷,將自己裹了起來。斗篷上綉著一個簡單的飾帶,按照共和國裝飾從簡的風尚,這條飾帶是總指揮官的標誌。戈萬開始在發動進攻的這片血染的草地上踱起步來。他獨自一人。大火在繼續燒,但已不引人注意。拉杜呆在那幾個孩子和母親身旁,而且似乎和母親一樣充滿母愛。橋上的城堡終於全部燒著,工兵們放棄城堡而忙於挖坑理死人和救護傷員;他們拆除工事,將房間和樓梯上的屍體搬走,打掃殺戮的現場,清除勝利的可怕垃圾。他們以軍人的節奏清掃戰後的戰場,像打掃房間一樣。這一切,戈萬都沒有看見。

他沉入遇想,偶爾朝缺口旁的哨兵看上一眼。西穆爾丹已下令加了雙崗。

在黑暗中,他辨出了缺口的輪廓,它離自己似乎在避難的草地大約二百步遠。他看見了那個黑洞口。三小時以前,戰鬥就是從那裡開始的。他戈萬正是從那裡衝進塔內的。工事就在這一層,關侯爵的牢房的門就開在這一層。缺口旁的哨兵看守的正是這一間牢房。

他的眼睛看著這影影綽綽的缺口,耳邊像喪鐘一樣不斷響起那兩句話:「明天是軍事法庭,後天是斷頭台。」

大火已被控制,工兵們將能弄到的水都倒在火上,火併未順從地熄滅,還不時地吐出烈焰。天花板有時發出爆裂聲,樓層一層壓著一層地迅速倒坍。陣陣火苗飛騰起來,彷彿是火把在甩動,閃光中可以看見遠處的天邊,圖爾格的黑影突然變得無比龐大,一直延伸到森林。

戈萬在這個陰影中,在進攻的缺口前慢慢地來回踱步。有時他用兩手交叉抱著戴著軍風帽的後腦勺。他在遐想。

二沉思的戈萬

戈萬的遐想深不可測。

他眼前剛剛出現了前所未見的變化。

德-朗特納克侯爵改變了容貌。

戈萬目睹了這種改變。

他從未想到什麼錯綜複雜的事情能產生這種結果。即使在夢中,他也想像不到會出現這等事。

這件意外,這種傲慢地與人開玩笑的意外,使戈萬震驚,以致他久久不能釋懷。

他面對的是由不可能性變成的現實,明顯的、確鑿的、無法迴避的、毫不容情的現實。

他,戈萬,他該怎麼想?

不要搪塞,要得出結論。

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他無法迴避。

是誰提出的?

是事件。

而且不僅僅是事件。

事件是千變萬化的,當它們向我們提出問題時,永恆不變的正義命令我們作出回答。

雲向我們撒下陰影,雲後有星星,它向我們撒下光明。

我們既無法避開陰影,也無法避開光明。

戈萬在受審訊。

他在接受某人的審訊。

某個可怕的人。

他的良心。

戈萬感到心中的一切都動搖了。他最堅定的決心、最認真的許諾、最不可改變的決定,這一切都在他意志的深處動搖了。

這就是心靈的震撼。

他越想剛才目睹的事,就越加驚惶不安。

戈萬是共和派,他相信絕對性,而且身體力行,然而剛才出現了一種更高的絕對性。

在革命的絕對性之上,是人性的絕對性。

無法迴避正在發生的事,事情很嚴重,戈萬也被牽連,他是其中一部分,他無法逃避。儘管西穆爾丹對他說:「這與你無關」,他卻感到自己像一株即將被連根斬斷的樹。

凡人都有根基。根基一旦動搖就會產生深刻的惶惑。戈萬就感到這種惶惑。

他用兩手緊抱著頭,彷彿想從腦中擠出真理來。明確眼前的處境並非易事,使錯綜複雜化為簡單明了談何容易。他眼前有些可怕的數字,他必須從中求得總和。對命運作加法,令人眩暈!他在嘗試,要向自己交賬,要集中思想,理清所感到的自身的阻力,回顧種種事件。

他對自己闡述事件。

誰沒有這種經歷呢?在緊要關頭作自我審視,自我詢問,為了前進,也許為了後退,該走哪條路呢!

戈萬剛剛目睹了奇迹。

與世間鬥爭同時發生的是天上的鬥爭。

善與惡的鬥爭。

一顆猙獰可畏的心被征服了。

人既然有種種惡習:狂暴、謬誤、盲目、頑固、傲慢、自私,那麼,戈萬剛才看見的就是奇迹。

人性對人的勝利。

人性戰勝了非人性。

通過什麼手段?以什麼方式?人性是如何擊敗憤怒和仇恨這個巨人的?它使用了什麼武器?什麼戰爭機器?搖籃!

戈萬感到頭暈目眩。這是全面的社會戰爭,一切仇恨,一切報復都在進行大搏鬥,動亂處於最黑暗、最狂暴的時刻,罪惡肆虐,仇恨蒙蔽一切,一切都成為鬥爭的炮彈,混亂達到極限,以致人們不知何謂公正,何謂正直,何謂真理,就在此刻,揭示心靈奧秘的未知卻突然出現,並且使超乎人間光明與黑暗的那個永恆光芒大放異彩。

虛偽與相對性在進行可悲的較量,在它上方的高處突然出現了真理的面孔。

人們看見了三個可憐的孩子,他們幼小,不懂人事,無人照管,無父無母,孤立無援,正在牙牙學語和微笑,但他們受到種種妖魔的威脅:內戰、以牙還牙的報復、可怕的鎮壓邏輯、謀殺、屠殺、兄弟殘殺、狂怒、積恨;人們看見一場蓄謀殺人的可恥的大火流產、失敗了;人們看見殘酷的預謀被打亂、被挫敗了;人們看見古舊的封建暴虐,根深蒂固、毫不留情的傲慢,所謂的戰爭需要、國家利益等等無情老人的偏見都在初入人世者的藍眼睛前消失了,其實這很簡單,初入人世者沒有作過惡,因此他就是正義,他就是真理,他就是純潔;上天的巨大天使正是在幼童身上。

這個景象是有益的,既是忠告又是教訓。無情戰爭的狂熱戰士們突然看見在一切罪行、侵害、狂熱、謀殺面前,在點燃火刑堆的復仇行動和舉著火把的死亡面前,在大量的罪惡之上,出現了這個無所不能的威力——天真無邪。

天真無邪取得了勝利。

人們可以說:不,內戰不存在,野蠻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惡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只要有孩童這個曙光,便能驅散這些鬼魂。

在任何戰鬥中,撤縣都不曾如此顯而易見,天主也不曾如此顯而易見。

這次戰鬥的場所是良心。

朗特納克的良心。

現在戰鬥重新開始,也許更為激烈,更具有決定性,戰場是另一個良心。

戈萬的良心。

人是多麼奇怪的戰場呵!

這些神靈、魔鬼、巨人——我們的思想——操縱著我們。

這些可怕的交戰者們往往踐踏我們的心靈。

戈萬在沉思。

德-朗特納克候爵曾經被圍困,被堵截,被置於死地,不受法律保護;他像是籠中獸,鉗中釘,被禁閉在自己的窩窟里,被鐵與火的高牆從四面鎖住,然而,他卻逃了出去。他實現了逃跑的奇迹。在這場戰爭中,最困難的創舉莫過於逃跑,而他成功了。他又贏得了森林,以它作掩護,又贏得了地盤以進行戰鬥,又贏得了黑暗以銷聲匿跡。他再次成為令人畏懼的行蹤不定者、兇險的漫遊者、影子部隊的統帥、地下軍的首領、樹林的主宰。戈萬贏得了戰鬥,但朗特納克贏得了自由。從此以後,朗特納克可以安安全全地任意活動,隨意挑選庇護所。他會無影無蹤,無處可尋,無法接近。這頭獅子曾掉進陷阱,但又跑掉了。

然而,他又回來了。

德-朗特納克俟爵自願地、主動地、甘心地離開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險之中;戈萬先是看見他不顧被火吞沒的危險沖入火中,接著又看見他迎著敵人走下長梯,這個梯子對別人是救命梯,對他可是喪命梯。

他為什麼這樣做?

為了救三個孩子。

而現在,人們將如何處置他呢?

送他上斷頭台。

那麼,這個人為的是救三個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家族的孩子?不是;他階層的孩子?不是。為了這三個萍水相逢的可憐孩子,撿來的孩子,素不相識、衣衫襤褸的乞兒,他這位貴族、王公,他這位獲救、脫險、勝利——因為逃跑就是勝利——的老人居然甘冒種種危險,不顧種種利害,不計種種得失,而且,在交還孩子的同時,還高貴地獻上自己的頭,這個往日恐怖可怕而此刻令人敬畏的頭。

該怎麼辦?

接受它。

德-朗特納克侯爵曾在他自己的生命與別人的生命中作選擇。在這場壯麗的抉擇中,他挑選了自己的死亡。

而人們將給予他死亡。

人們將殺死他。

這是對英雄行為的何種回報!

以怨報德!

這是使革命處於劣勢!

是貶低共和國!

那個主張偏見和奴役的人突然轉變,回歸人性,而他們這些爭取解放和解脫的人卻仍將滯留在內戰階段,滯留在流血的陳規和兄弟殘殺之中!

而尊重最高的神聖法則——寬恕、忘我、贖罪、犧牲——的人將不是為真理而戰者,而是為謬誤而戰者!

怎麼!不以寬宏大量取勝!甘心認輸?本來是強者卻甘當弱者,本來是勝利者卻甘當謀殺者,而且讓別人說君主制的擁護者拯救兒童,而共和制的擁護者屠殺老人。

人們會看到這名偉大的士兵、強壯的八旬老人、被繳械的戰士登上斷頭台,就像登上榮譽的寶座一般,因為他不是被抓獲而是被盜來的,他為了行善而失去自由,他甘心受綁,額頭上還保留因崇高獻身而流出的汗珠。他的頭將被置於鍘刀之下,那三個獲救的小天使的心靈將圍著這個頭飛舞、祈求。而且,在使別子手感到羞辱的這個死刑面前,這個人將露出微笑,而共和國將面紅耳赤!

而這一切將當著首領戈萬的面完成!

他能阻止這件事,但他迴避!他將滿足於高傲的缺席——「這與你無關!」他不會對自己說,在這種情況下,棄權就是同謀!他不會看到,在如此重大的行動中,在行動者與任其行動者之間,後者更為惡劣,因為他是懦夫!

然而,他不是答應要處死朗特納克嗎?他,寬厚的戈萬,不是宣布朗特納克不在被寬待之列而將被交由西穆爾丹處置嗎?

他欠西穆爾丹這個頭,他還債。僅此而已。

然而,這確實是同一個頭嗎,

在此以前,戈萬在郎特納克身上看到的僅僅是野蠻的戰士、君主制與封建制的狂熱擁護者、屠殺俘虜的劊子手、狂暴的戰爭殺人犯、沾滿鮮血的人。對於這種人,戈萬毫不畏懼。他將放逐這個放逐者,他將以無情對待這個無情者。再簡單不過了,道路早已指明,可以很容易地順著這條悲論的路往前走;一切都預見到了:將殺人者殺死,這是戰爭恐怖的正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條直線突然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轉彎展示了新的視野,出現了變形。一個令人意外的朗特納克走上了舞台。從魔鬼中走出了英雄;不止是英雄,是人;不止是靈魂,是心。戈萬面對的不再是殺人犯,而是救星。戈萬被強烈的天光擊倒,朗特納克的善良像霹靂一樣擊中了他。

面貌一新的朗特納克竟不能使戈萬改變容貌!怎麼!這束強光竟然引不起反響!屬於過去的人將前進,而屬於未來的人卻將後退。提倡野蠻和迷信的人將突然展翅飛翔,而富有理想的人卻在他下面,在黑暗和污泥中爬行。戈萬將匍匐在無情的舊車轍中,而朗特納克卻將升入崇高去追逐奇遇。

還有另外一件事。

家族!

他將使人流血——因為容忍別人流血就等於使別人流血;這血不就是他戈萬的血嗎?他的祖父已去世,但是叔爺還在世。這位叔爺就是德-朗特納克候爵。在墳墓里的那位哥哥難道不會站起來阻止弟弟進去嗎?他難道不會命令孫子尊重那頂白髮圓冠——他本人的姊妹光環嗎?在戈萬與朗特納克之間難道沒有這個鬼魂的憤怒目光嗎?

難道革命的目的是歪曲人?難道進行革命是為了粉碎家庭、扼殺人性?絕對不是。一七八九年的出現正是為了肯定——而不是否定——這些最崇高的現實。推翻城堡,正是為了解放人性。取締封建,正是為了建立家庭。既然祖先是權威的起源,祖先擁有權威,那麼,除了父權以外,就不存在其他權威了。因此,蜜蜂中的皇后是合理的,因為它創造了它的子民;它既然是母親,便當然是皇后。因此,人間的國王是荒謬的,他既然不是父親,就不能當主人。所以必須取締國王,建立共和國。這一切是什麼?是家庭、人性、革命。革命是人民掌權,而人民,歸根到底,就是人。

現在的問題是:郎特納克已回歸人性,他戈萬是否將回歸家庭。

現在的問題是:祖孫二人能否達到一致的領悟,抑或叔爺的進步只引起侄孫的後退。

這就是在戈萬及其良知的感人辯論中所提出的問題,而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拯救朗特納克。

對,可是法蘭西呢?

在這裡,令人目眩的問題突然改變了面貌。

怎麼!法蘭西陷於絕境!它國門大開,被出賣,被肢解!它再沒有壕溝,德意志跨過萊茵河;它再沒有高牆,義大利越過阿爾卑斯山,西班牙越過比利牛斯山。法蘭西只剩下一個大深淵——大西洋。它只有這個深淵可以自衛。它這個巨人倚仗深淵,倚仗整個海洋來與整個陸地抗衡。它畢竟是難以被攻克的,然而它將失去這種形勢。這個大西洋不再屬於它,大西洋上有英國人。當然英國人不知道如何超過大洋,但有人將為他們搭橋,向他們伸出手去,對皮特、克雷格、康沃利斯、鄧達斯,對海盜們喊道:「來吧!」有人將喊道:「英國人,佔領法國吧!」而此人就是德-朗特納克候爵。

此人現在被抓住了。經過三個月的捕捉、追逐、周旋,人們終於抓住了他。革命剛剛手擒這個魔鬼。九三年的鐵拳剛剛揪住這個保皇派殺人犯的衣領。神秘的天意介入了人事,於是這位謀反者便在自家的牢房裡等待懲罰。封建衛士居然被囚在封建地牢里。他自己城堡上的石磚反對他,囚禁他。想背叛國家的人竟遭到自己家屋的背叛。顯然是天主安排了這一切。正義的時刻已來臨。革命使這個公敵成為階下囚,他再也無法戰鬥,再也無法鬥爭,再也無法為非作歹了。旺代不缺兵員,但他是唯一的大腦;他一結束,內戰就結束了。他被抓住,這是富有悲劇性的、幸運的結局。在許許多多的屠殺和殺戮以後,這個殺人者終於被關在這裡,等待死亡。

可是,有人會來援救他!

代表九三年的西穆爾丹抓住了代表君主制的朗特納克,可是有人會將這個獵物從鐵爪下解救出來。朗特納克身上集中了人們稱作「過去」的種種災難,此刻這位候爵在墳墓中,沉重的門在他頭上永遠關上了,然而有人會從外面拉開門栓!這個社會惡人已經死了,反叛、兄弟殘殺、獸性戰爭也隨他而死,然而有人將使他死而復生!

呵!這個骷髏頭將會大笑!

這個幽靈將說:「很好,我還活著,笨蛋們!」

於是他將重新作惡多端!他將殘酷無情地、興高采烈地再次投入仇恨和戰爭的深淵!從第二天起,人們將看到房屋被焚,俘虜被屠殺,傷員被處決,婦女被槍斃!

再說,歸根到底,戈萬是否過分強調了那件使他著迷的善舉呢?

三個孩子身處絕境;朗特納克救出了他們。

然而,是誰使他們身處絕境呢?

不正是朗特納克嗎?

是誰把三個搖籃放在大火之中的?

不正是伊馬紐斯嗎?

伊馬紐斯是什麼人?

侯爵的助手。

應該承擔責任的是首長。

因此,朗特納克就是縱火犯和殺人犯。

那麼他做了什麼值得讚美的事呢?

他沒有一錯到底,僅此而已。

他設計了罪行,然後又退卻了。他對自己感到厭惡。母親的呼喊在他心中深處喚醒了人類古老的惻隱之心,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生活的沉澱,最冥頑不化者也不例外。他聽見這呼聲便走了回來。他從黑暗又退回到光明。他籌劃了罪行,又破壞了罪行。他的全部功績在於:沒有自始至終當魔鬼。

而為了這區區小事,就將一切歸還給他!空間、田野、平原、空氣、陽光!歸還他森林,使他得以搶劫掠奪,歸還他自由,使他得以任意奴役,歸還他生命,使他得以製造死亡!

試試與他達成諒解,與這個傲慢的人談談,提出有條件地釋放他,要求他獲釋后從此不參加任何敵對行動和叛亂;這樣做格鑄成大錯,將使他佔上風,將遭到他的蔑視,他的回答將給你一個耳光,他會說:「你們自去羞愧吧!殺了我!」

對這種人毫無辦法,不是殺他就是放了他。這是一個不妥協的人。他隨時能起飛或者犧牲。對他本人而言,他既是雄鷹,也是懸崖。奇怪的人。

殺了他?於心不安!放了他?責任重大!

一旦朗特納克獲釋,與旺代的一切較量又得重頭開始,因為旺代將像一條沒被砍頭的蛇。由於朗特納克的消失而熄滅的火,頃刻之間,將像飛馳的流星一樣重新點燃。只要朗特納克沒有實現罪惡的計劃,沒有使君主制像墓石一樣壓在共和制身上,使英國像基石一樣壓在法國身上,他是不會罷休的。拯救朗特納克就是犧牲法國。朗特納克活著就意昧著許多無辜者,男女老少,在內戰中喪生,就意味著英國人登陸,革命退卻,城市被洗劫,人民被分裂,布列塔尼血流成河,犧牲品再次落入魔爪。在種種模糊不清與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沉思遐想中的戈萬隱約看到了問題:放虎歸山。

接著,問題又以最初的面貌出現,西敘福斯①的巨石——其實只是人的自我鬥爭——又滾落下來。那麼,朗特納克是老虎嗎?——

①希臘神話中的國王,在地獄中被判推石上山,石頭不到山頂便滾落下來,於是再推,如此反覆不已。

也許他曾經是老虎,那麼現在仍然是老虎嗎?戈萬的思想不斷反覆,像蛇一樣曲折迴旋,令他暈眩。朗特納克的獻身精神、堅忍的忘我精神、高尚的無私精神,即使經過嚴格審視,也是無法否認的。怎麼!他竟能在呲牙裂嘴的內戰中發揮了人性!怎麼!他竟能在低等準則的衝突中宣布了高級準則!怎麼!他竟能證明在一切君主制、一切革命、世間的一切問題之上,存在著人類無限廣闊的同情心:強者應保護弱者,獲救者應救援遇難者,老人應疼愛兒童!竟能證明有這些美好的東西,而且不惜以頭顱為代價!怎麼!他身為將軍,竟能放棄戰略、戰鬥與復仇!怎麼!他身為保皇派,竟能取來天平,一端放上法蘭西國王、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有待恢復的法律、有待重建的古老社會,在另一端放上三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孩子,而且,在掂量以後,認為這三個無辜孩童的重量超過了國王、皇位、權杖與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怎麼!難道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怎麼!難道這樣做的人仍然是老虎,應該受到猛虎的待遇?不!不!不!剛才用神奇舉動的光輝照亮內戰深淵的人不是魔鬼!佩劍者變成了啟示者。地獄的撒旦又還原為天堂的路濟弗爾②。朗特納克用犧牲為自己的一切野蠻行徑贖罪。他在肉體上斷送自己,卻在道義上獲得自救。他又成為無辜者,為自己簽署了赦令。難道一個人無權自我寬恕嗎?從此,他令人肅然起敬——

②撒旦在墮落前原為天使路濟弗爾。

朗特納克剛才做出了非凡的舉動,現在輪到戈萬了。

戈萬必須作出反應。

善與惡的激情正相互鬥爭,使世界處於混亂之中,而朗特納克竟能超越混亂,從中引出人性,現在該由戈萬從中引出家庭了。

他該怎麼辦?

難道他將辜負天主的信任?

不。他的內心喃喃說:「要救朗特納克。」

那麼很好。來吧,為英國人幫忙。開小差!投降敵人。拯救朗特納克,背叛法蘭西。

他不寒而慄。

你這個答案可不是答案,呵幻想者!戈萬看到斯芬克司在暗處露出不祥的微笑。

他處於一種令人畏懼的十字路口,真理在這裡相互鬥爭、對峙,人類最崇高的三種觀念在這裡凝神對視,那就是人性、家庭、祖國。

這三個聲音輪流發言,每個聲音都說得有理。怎樣選擇呢?每個聲音似乎都找到了智慧與正義的接合點,說:「照這樣做吧。」真應該照這樣做?是的。不是。推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這兩種功告背道而馳。推理僅僅是理性,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來自人,後者來自天。

因此,感情比較模糊,但卻更有威力。

然而,嚴格的理性是何等強大!

戈萬躊躇不定。

這是難以承受的困惑。

戈萬面臨兩個深淵。毀掉候爵還是拯救候爵?不是這個深淵,就是那個深淵。

哪個深淵是他的責任呢?

三長官的風帽

人們面臨的確實是責任。

責任矗立在那裡,它對西穆爾丹而言是陰森的,對戈萬而言是極其巨大的。

前者的責任簡單明了,後者的責任錯綜複雜,迂迴曲折。

鐘樓敲響午夜十二時,接著是清晨一時。

不知不覺間,戈萬慢慢走近了缺口。

大火只發出漫射的反光,正在熄滅。

位於圓塔另一側的高原在反光下時而可見,接著,煙霧遮住了火光,高原便隱沒了。在忽明忽暗的微光下,物體顯得不勻稱,營地的哨兵像是一些幼蟲。戈萬在沉思中漫不經心地看著煙霧與火光的交替。在他眼前時隱時現的火光似乎與在他腦中時隱時現的真理有某種相似。

突然,在兩團煙霧中,逐漸衰弱的火噴出了一個火花,將高原頂照得通明,一輛大車在紅光下顯現出來。戈萬瞧著這輛車,車周圍是頭戴精騎兵帽的騎兵。當幾小時前太陽落山時,戈萬用蓋尚的望遠鏡遠遠看見的大概就是這輛車。車上有人,他們似乎忙於卸東西。他們從車上抬下的東西看來很重,有時還哐當哐當響。很難說這是什麼。好像是屋架。兩個人從車上抬下一個箱子,放在地上,從箱子的形狀看,裡面的東西應該呈三角形。火花熄滅了,一切重歸於黑暗。戈萬對著黑暗中的東西怔怔地沉思。

人們點燃了燈,在高原上來來往往,但是活動的人影模糊不清,何況戈萬站在溝壑的這一邊,地勢低,只能看見高原邊沿的東西。

有聲音在說話,但是聽不清在說什麼。這裡那裡傳來敲擊木頭的聲音,還有一種金屬的吱嘎聲,彷彿有人在磨長柄鐮刀。

敲兩點鐘了。

戈萬慢慢朝缺口走去,似乎想進兩步退三步。哨兵見他走近,在陰暗中認出了指揮官綉有飾帶的斗篷和風帽,便向他舉槍敬禮。戈萬走進一層大廳,它現在是警衛室。圓穹下掛著一盞燈,燈光很暗,勉強讓他穿過大廳而不踩著人,因為警衛們就地躺在於草上,大部分人已經睡著了。

他們躺在這裡,幾小時前他們曾在這裡戰鬥。槍彈沒有被掃清,這些鐵丸和鉛丸被壓在他們身不,使他們睡不舒服,但他們很累,正在休息。這個大廳是可怕的地方,人們曾在這裡進攻,在這裡怒吼狂叫、咬牙切齒、打殺和咽氣。許多同伴曾在他們此刻昏昏欲睡的石磚地上倒下;他們枕著的乾草浸滿了同伴們的血。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血已止住,刀已擦乾,死者已死,而他們在平靜地睡覺。這就是戰爭。到了明天,所有的人將同樣睡覺。

昏昏欲睡的人中,有幾個人看見戈萬進來便站了起來,其中有負責警衛隊的軍官。戈萬指著牢房門對他說:

「給我打開。」

門栓檢被拉開,門開了。

戈萬走進牢房。

牢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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