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閑向書齋閱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骯髒英雄淚滿襟。休解綬,慢投簪,從來日月豈常陰?到頭禍福終須應,天道還分貞與淫。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聖人在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只為用錯了一個奸臣,濁亂了朝政,險些兒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誰?姓嚴名嵩,號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齋醮,供奉青詞,由此驟致貴顯。為人外裝曲謹,內實猜刻。讒害了大學士夏言,自己代為首相,權尊勢重,朝野側目。兒子嚴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介溪公最聽他的說話,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稱。
他父子濟惡,招權納賄,賣官鬻爵。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拜他門下做乾兒子,即得超遷顯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門皆其心腹牙爪。但有與他作對的,立見奇禍,輕則杖謫,重則殺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開口說句公道話兒。若不是真正關龍逢、比干,十二分忠君愛國的,寧可誤了朝廷,豈敢得罪宰相?其時有無名子感慨時事,將《神童詩》改成四句云:少小休勤學,錢財可立身。
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權豪,開言惹禍苗。
萬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為嚴嵩父子恃寵貪虐,罪惡如山,引出一個忠臣來,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轟轟烈烈的話柄。一時身死,萬古名揚。正是:
家多孝子親安樂,國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煉,別號青霞,浙江紹興人氏。其人有文經武緯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從幼慕諸葛孔明之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師表》、《后出師表》,沈煉平日愛誦之,手自抄錄數百遍,室中到處粘壁。每逢酒後,便高聲背誦,念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往往長嘆數聲,大哭而罷。以此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進士,除授知縣之職。
他共做了三處知縣。那三處?溧陽、庄平、清豐。這三任官做得好,真箇是:吏肅惟遵法、官清不愛錢。
豪強皆斂手,百姓盡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遷錦衣衛經歷。一到京師,看見嚴家贓穢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見嚴世蕃倨傲之狀,已自九分不像意。飲至中間,只見嚴世蕃狂呼亂叫,旁若無人,索巨觥飛酒,飲不盡者罰之。這巨觥約容酒斗余,兩坐客懼世蕃威勢,沒人敢不吃。只有一個馬給事,天性絕飲,世蕃固意將巨觥飛到他面前。馬給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馬給事略沾唇,面便發赤,眉頭打結,愁苦不勝。世蕃自去下席,親手揪了他的耳朵,將巨觥灌之。那給事出於無奈,悶著氣,一連幾口吸荊不吃也罷,才吃下時,覺得天在下,地在上,牆壁都團團轉動,頭重腳輕,站立不祝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煉一肚子不平之氣,忽然揎袖而起,搶那隻巨觥在手,斟得滿滿的,走到世蕃面前說道:「馬司諫承老先生賜酒,已沾醉不能為禮。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舉手推辭,只見沈煉聲色俱厲道:「此杯別人吃得,你也吃得。
別人怕著你,我沈煉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飲而荊沈煉擲杯於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眾官員面如土色,一個個低著頭,不敢則聲。世蕃假醉,先辭去了。
沈煉也不送,坐在椅上,嘆道:「咳,『漢賊不兩立』!『漢賊不兩立』!」一連念了七八句。這句書也是《出師表》上的說話,他把嚴家比著曹操父子。眾人只怕世蕃聽見,到替他捏兩把汗。沈煉全不為意,又取酒連飲幾杯,盡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來,想道:「嚴世蕃這廝,被我使氣逼他飲酒,他必然記恨來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為強。我想嚴嵩父子之惡,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寵信甚固,我官卑職小,言而無益,欲待覷個機會,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當做張子房在博浪沙中椎擊秦始皇,雖然擊他不中,也好與眾人做個榜樣。」就枕頭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來焚香盥手,寫就表章。表上備說嚴嵩父子招權納賄窮凶極惡,欺君誤國十大罪,乞誅之以謝天下。聖旨下道:「沈煉謗訕大臣,沽名釣譽,著錦衣衛重打一百,發去口外為民。」嚴世蕃差人分付錦衣衛官校,定要將沈煉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個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陸名炳,平時極敬重沈公的節氣;況且又是屬官,相處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個出頭棍兒,不甚利害。戶部注籍,保安州為民。沈煉帶著棒瘡,即日收拾行李,帶領妻子,顧著一輛車兒,出了國門,望保安進發。
原來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個兒子:長子沈襄,本府廩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袞、沈褒,隨任讀書。幼子沈-,年方周歲。嫡親五口兒上路。滿朝文武,懼怕嚴家,沒一個敢來送行。有詩為證:一紙封章忤廟廊,蕭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觸權奸惹禍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屬宣府,是個邊遠地方,不比內地繁華。異鄉風景,舉目凄涼,況兼連日陰雨,天昏地黑,倍加慘戚。欲賃間民房居住,又無相識指引,不知何處安身是好。
正在-徨之際,只見一人打個小傘前來,看見路旁行李,又見沈煉一表非俗,立住了腳,相了一回,問道:「官人尊姓?
何處來的?」沈煉道:「姓沈,從京師來。」那人道:「小人聞得京中有個沈經歷,上本要殺嚴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煉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時,幸得相會。此非說話之處,寒家離此不遠,便請攜寶眷同行到寒家權下,再作區處。」沈煉見他十分殷勤,只得從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雖不是個大大宅院,卻也精緻。那人揖沈煉至於中堂,納頭便拜。沈煉慌忙答禮,問道:「足下是誰?何故如此相愛?」那人道:「小人姓賈名石,是宣府衛一個舍人。哥哥是本衛千戶,先年身故無子,小人應襲。為嚴賊當權,襲職者都要重賂,小人不願為官。托賴祖蔭,有數畝薄田,務農度日。數日前聞閣下彈劾嚴氏,此乃天下忠臣義士也。又聞編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見,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袞、沈褒與賈石相見。賈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內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發車夫等去了。分付莊客,宰豬買酒,管待沈公一家。賈石道:「這等雨天,料閣下也無處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請安心多飲幾杯,以寬勞頓。」沈煉謝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當此!」賈石道:「農莊粗糲,休嫌簡慢。」
當日賓主酬酢,無非說些感慨時事的說話。兩邊說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見之晚。
過了一宿,次早沈煉起身,向賈石說道:「我要尋所房子,安頓老小,有煩舍人指引。」賈石道:「要什麼樣的房子?」沈煉道:「只像宅上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價但憑尊教。」賈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轉來道:「賃房盡有,只是齷齪低洼,忽切難得中意的。閣下不若就在草舍權住幾時,小人領著家小,自到外家去祝等閣下還朝,小人回來,可不穩便。」沈煉道:「雖承厚愛,豈敢占舍人之宅!此事決不可。」
賈石道:「小人雖是村農,頗識好歹。慕閣下忠義之士,想要執鞭墜鐙,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臨,權讓這幾間草房與閣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點敬賢之心,不須推遜。」話畢,慌忙分付莊客,推個車兒,牽個馬兒,帶個驢兒,一夥子將細軟家私搬去,其餘家常動使家火,都留與沈公日用。沈煉見他慨爽,甚不過意,願與他結義為兄弟。賈石道:「小人是一介村農,怎敢僭扳貴宦?」沈煉道:「大丈夫意氣相許,那有貴賤?」賈石小沈煉五歲,就拜沈煉為兄;沈煉教兩個兒子拜賈石為義叔;賈石也喚妻子出來都相見了,做了一家兒親戚。
賈石陪過沈煉吃飯已畢,便引著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訖。自此沈煉只在賈石宅子內居祝時人有詩嘆賈舍人借宅之事,詩曰:傾蓋相逢意氣真,移家借宅表情親。
世間多少親和友,競產爭財愧死人!
卻說保安州父老,聞知沈經歷為上本參嚴閣老貶斥到此,人人敬仰,都來拜望,爭識其面。也有運柴運米相助的,也有攜酒看來請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於門下聽教的。沈煉每日間與地方人等,講論忠孝大節及古來忠臣義士的故事。說到關心處,有時毛髮倒豎,拍案大叫;有時悲歌長嘆,涕淚交流。地方若老若小,無不聳聽歡喜。或時唾罵嚴賊,地方人等齊聲附和,其中若有不開口的,眾人就罵他是不忠不義。
一時高興,以後率以為常。又聞得沈經歷文武全材,都來合他去射箭。沈煉教把稻草紮成三個偶人,用布包裹,一寫「唐奸相李林甫」,一寫「宋奸相秦檜」,一寫「明奸相嚴嵩」,把那三個偶人做個射鵠。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聲罵道:「李賊看箭!」秦賊、嚴賊,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經歷-得熱鬧了,全不慮及嚴家知道。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世間只有權勢之家,報新聞的極多。早有人將此事報知嚴嵩父子。嚴嵩父子深以為恨,商議要尋個事頭殺卻沈煉,方免其患。適值宣大總督員缺,嚴閣老分付吏部,教把這缺與他門下乾兒子楊順做去。吏部依言,就將楊侍郎楊順差往宣大總督。楊順往嚴府拜辭,嚴世蕃置酒送行,席間屏人而語,托他要查沈煉過失。楊順領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藥惟需酒,鑄就鋼刀待舉手。
可憐忠義沈經歷,還向偶人誇大口。
卻說楊順到任不多時,適遇大同韃虜俺答,引眾入寇應州地方,連破了四十餘堡,擄去男婦無算。楊順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韃虜去后,方才遣兵調將,為追襲之計。一般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見半個韃子的影兒?楊順情知失機懼罪,密諭將士,搜獲避兵的平民,將他剃頭斬首,充做韃虜首極,解往兵部報功。那一時不知殺死了多少無辜的百姓。
沈煉聞知其事,心中大怒,寫書一封,教中軍官送與楊順。中軍官曉得沈經歷是個攬禍的太歲,書中不知寫甚麼說話,那裡肯與他送。沈煉就穿了青衣小帽,在軍門伺候楊順出來,親自投遞。楊順接來看時,書中大略說道:「一人功名事極小,百姓性命事極大。殺平民以冒功,於心何忍?況且遇韃賊止於擄掠,遇我兵反加殺戮,是將帥之惡,更甚於韃虜矣!」書後又附為一首,詩云:
殺生報主意何如?解道功成萬骨枯。
試聽沙場風雨夜,冤魂相喚覓頭顱。
楊順見書大怒,扯得粉碎。
卻說沈煉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領門下子弟,備了祭禮,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
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已著勞。
不斬單于誅百姓,可憐冤血染霜刀。
又詩云:
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虎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總督標下有個心腹指揮,姓羅名鎧,抄得此詩並祭文,密獻於楊順。楊順看了,愈加怨恨,遂將第一首詩改竄數字,詩曰: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枉著勞。
何似借他除佞賊,不須奏請上方刀。
寫就密書,連改詩封固,就差羅鎧送與嚴世蕃。書中說:「沈煉怨恨相國父子,陰結死士劍客,要乘機報仇。前番韃虜入寇,他吟詩四句,詩中有借虜除佞之語,意在不軌。」世蕃見書大驚,即請心腹御史路楷商議。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處,當為相國了當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臨行世蕃治酒款別,說道:「煩寄語楊公,同心協力,若能除卻這心腹之患,當以侯伯世爵相酬,決不失信於二公也。」路楷領諾。
不一日,奉了欽差敕令來到宣府,到任與楊總督相見了。
路楷遂將世蕃所託之語,一一對楊順說知。楊順道:「學生為此事朝思暮想,廢寢忘餐,恨無良策,以置此人於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來休負了嚴公父子的付託,二來自家富貴的機會,不可挫過。」楊順道:「說得是,倘有可下手處,彼此相報。」當日相別去了。
楊順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見中軍官報道:「今有蔚州衛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外,伏聽鈞旨。」
楊順道:「喚進來。」解官磕了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看了,呵呵大笑。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胤夔,系妖人蕭芹之黨。原來蕭芹是白蓮教的頭兒,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燒香惑眾,哄騙虜酋俺答,說自家有奇術,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頹。虜酋愚甚,被他鬨動,尊為國師。其黨數百人,自為一營。俺答幾次入寇,都是蕭芹等為之向號,中國屢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總督時,遣通事重賂虜中頭目脫脫,對他說道:「天朝情願與你通好,將俺家布粟換你家馬,名為『馬市』,兩下息兵罷戰,各享安樂,此是美事。只怕蕭芹等在內作梗,和好不終。那蕭芹原是中國一個無賴小人,全無術法,只是狡偽,哄誘你家,搶掠地方,他於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蕭芹試其術法。委的喝得城頹,咒得人死,那時合當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頹,顯是欺誑,何不縛送天朝?
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賞。『馬市』一成,歲歲享無窮之利,煞強如搶掠的勾當。」脫脫點頭道是,對郎主俺答說了。俺答大喜,約會蕭芹,要將千騎隨之,從右衛而入,試其喝城之技。蕭芹自知必敗,改換服色,連夜脫身逃走,被居庸關守將盤詰,並其黨喬源、張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處。招稱妖黨甚眾,山陝畿南,處處俱有,一向分頭緝捕。今日閻浩、楊胤夔亦是數內有名妖犯。楊總督省見獲解到來,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這個題目,牽害沈煉,如何不喜?
當晚就請路御史,來後堂商議道:「別個題目擺布沈煉不了,只有白蓮教通虜一事,聖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胤夔招中,竄入沈煉名字,只說浩等平日師事沈煉,沈煉因失職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後患。先用密稟稟知嚴家,教他叮囑刑部作速覆本。料這番沈煉之命,必無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兩個當時就商量了本稿,約齊了同時發本。嚴嵩先見了本稿及稟貼,便教嚴世蕃傳語刑部。都則間尚書許論,是個罷軟沒用的老兒,聽見嚴府分付,不敢怠慢,連忙覆本,一依楊、路二人之議。聖旨倒下:妖犯著本處巡按御史即時斬決。楊順蔭一子錦衣衛千戶,路楷紀功,升遷三級,俟京堂缺推用。
話分兩頭。卻說楊順自發本之後,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煉下於獄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袞、沈褒沒做理會,急尋義叔賈石商議。賈石道:「此必楊、路二賊為嚴家報仇之意,既然下獄,必然誣陷以重罪。兩位公子及今逃竄遠方,待等嚴家勢敗,方可出頭。若住在此處,楊、路二賊,決不干休。」沈袞道:「未曾看得父親下落,如何好去?」賈石道:「尊大人犯了對頭,決無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為重,豈可拘於小孝,自取滅絕之禍?可勸令堂老夫人,早為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處賈某自當央人看覷,不煩懸念。」二沈便將賈石之言,對徐夫人說知。徐夫人道:「你父親無罪陷獄,何忍棄之而去!賈叔叔雖然相厚,終是個外人。我料楊、路二賊奉承嚴氏,亦不過與你爹爹作對,終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罵你做不孝之子,何顏在世為人乎?」說罷,大哭不止。沈袞、沈褒齊聲慟哭。賈石聞知徐夫人不允,嘆惜而去。
過了數日,賈石打聽的實,果然扭入白蓮教之黨,問成死罪。沈煉在獄中大罵不止。楊順自知理虧,只恐臨時處決,怕他在眾人面前毒罵,不好看相預先問獄官責取病狀,將沈煉結果了性命。賈石將此話報與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說。又虧賈石多有識熟人情,買出屍首,囑付獄卒:「若官府要梟示時,把個假的答應。」卻瞞著沈袞兄弟,私下備棺盛殮,埋於隙地。事畢,方才向沈袞說道:「尊大人遺體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後,方好指點與你知道,今猶未可泄漏。」
沈袞兄弟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袞道:「極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為人謀而盡忠。今日之言,全是為你家門戶,豈因久佔住房,說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欲遠出,有一年半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著壁上貼得有前後《出師表》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上做個紀念。
他日相逢,以此為信。」沈袞就揭下二紙,雙手摺迭,遞與賈石。賈石藏於袖中,流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然殺了沈煉,未肯干休。自己與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說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聖旨,便於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訖,並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屍已被賈石買去了,官府也那裡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說楊順看見止於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說道:「當初嚴東樓許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今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草不除根,萌芽複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於此。」楊順道:「若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說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坐罪,抄沒家私,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射草人的幾個狂徒,並借屋與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氣,那時卻將前言取賞,看他有何推託。」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家屬在此,一網而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兒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再寫稟貼到嚴府知會,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著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根勢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日,聖旨下了。州里奉著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並查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開報。此見賈石見幾之明也。時人有詩讚云:義氣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幾。
任他羅網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裡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袞、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於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尚在襁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雲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祝路楷又與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於我輩。不若一併除之,永絕後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分付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幹的差人,齎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
金紹領了台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幹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齎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鬆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掛懷,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迴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於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裡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
沈小霞帶著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髮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你去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願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
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趲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齲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裡,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幾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濼,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於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布,不勞挂念。」
這裡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自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久,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寧城外,揀個潔凈店兒,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萬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趕路為上。」沈小霞道:「這裡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麼便宜。」李萬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沈小霞分付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齎發。明日顧個轎兒抬你去。這幾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則個。」李萬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氣!」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萬轉來囑付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萬勞你催促一聲。」李萬答應道:「不消分付。」比及李萬下階時,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
李萬托著大意,又且濟寧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幾步,又里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萬,做一口氣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識熟,此時相見,吃了一驚。沈襄也不作揖,扯住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裡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
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屈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懷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途大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侄,便就此觸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於奸賊之手。」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後,有一層複壁,盡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後,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鑽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間,四面皆樓牆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極嚴,誰人敢泄漏半個字,正是:
深山裡隱豹,柳密可藏鴉。
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萬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於門首,問老門公道:「主事老爺在家么?」老門公道:「在家裡。」
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曾相見否?」老門公道:「正在書房裡吃飯哩。」李萬聽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個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自出門去了。李萬等得不耐煩,肚裡又飢,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萬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到不知。」李萬道:「方之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
李萬道:「老爺如今在那裡?」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後,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
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於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叔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走。」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麼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常有什麼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紀,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強裝么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要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
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裡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裡?放誰在廳上喧嚷?」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后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後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廓。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
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裡鬥口。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罵道:「好夥計!
只貪圖酒食,不幹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趲犯人出城去,待怎麼?」李萬道:「呸!那有什麼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裡,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干事的人!是甚麼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裡頭不在裡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紀,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裡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處,方才雖然囑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的索兒,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萬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
李萬忍著肚飢守到晚,並無消息。看看日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免脫下布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聽得射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萬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氣。主事是多大的官兒,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處,既然這裡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與他說話。」此時十月天氣,雖不甚冷,半夜裡起一陣風,簌簌的下幾點微雨,衣服都沾濕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陰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逼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萬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有廳上大驚小怪,高聲發話。老門公攔阻不往,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嘴八張,好不熱鬧。街上人聽得宅里鬧炒,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閑看。驚動了那有仁有義守孝在家的馮主事,從裡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頭帶梔子花匾摺孝頭巾,身穿反摺縫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繩,足著草履。
眾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在此喧嚷?」張千、李萬上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他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天恩,快些打發上路。」
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么?」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他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閑是非,嚴府知道不是當要!」馮主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的-,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
張千、李萬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萬道:「昨日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萬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妻。昨夜漢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復到飯店中來。
卻說聞氏在店房裡面聽得差人聲音,慌忙移步出來,問道:「我官人如何不來?」張千指李萬道:「你只問他就是。」李萬將昨日往毛廁出恭,走慢了一步,到馮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後這般這般,備細說了。張千道:「今早空肚皮進城,就吃了這一肚寡氣。你丈夫想是真箇不在他家了,必然還有個去處,難道不對小娘子說的?小娘子趁早說來,我們好去抓尋。」說猶未了,只見聞氏噙著眼淚,一雙手扯往兩個公人叫道:「好,好!還我丈夫來!」張千、李萬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麼年伯,我們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裡去了,連累我們,在此著急,沒處抓尋。你到問我要丈夫,難道我們藏過了他?說得好笑!」將衣袂掣開,氣忿忿地對虎一般坐下。
聞氏到走在外面,攔住出路,雙足頓地,放聲大哭,叫起屈來。老店主聽得,忙來解勸。聞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無子,娶奴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個多月身孕,我丈夫割捨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從。一路上寸步不離,昨日為盤纏缺少,要去見那年伯,是李牌頭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兩個自回,一定將我丈夫謀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還我丈夫便罷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性,那排長與你丈夫前日無怨,往日無仇,著甚來由,要壞他性命?」聞氏哭聲轉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嚴閣老的仇人,他兩個必定受了嚴府的囑託來的,或是他要去嚴府請功。公公,你詳情他千鄉萬里,帶著奴家到此,豈有沒半句說話,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時,那同去的李牌頭,怎肯放他?你要奉承嚴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緊,教奴家孤身婦女,看著何人?公公,這兩個殺人的賊徒,煩公公帶著奴家同他去官府處叫冤。」張千、李萬被這婦人一哭一訴,就要分析幾句,沒處插嘴。
老店主聽見聞氏說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憐那婦人起來,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聞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緊,那兩個殺人的凶身,乘機走脫了,這干係卻是誰當?」
張千道:「若果然謀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時,我弟兄兩個又到這裡則甚?」聞氏道:「你欺負我婦人家沒張智,又要指望好騙我。好好的說,我丈夫的屍首在那裡?少不得當官也要還我個明白。」老店官見婦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語。店中閑看的,一時間聚了四五十人。聞說婦人如此苦切,人人惱恨那兩個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們引你到兵備道去。」聞氏向著眾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見不平,可憐我落難孤身,指引則個。這兩個兇徒,相煩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眾人道:「不妨事,在我們身上。」張千、李萬欲向眾人分剖時,未說得一言半字,眾人便道:「兩個排長不消辨得,虛則虛,實則實。若是沒有此情,隨著小娘子到官,怕他則甚!」婦人一頭哭,一頭走,眾人擁著張千、李萬,攪做一陣的,都到兵備道前。道里尚未開門。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聞氏束了一條白布裙,徑搶進柵門,看見大門上架著那大鼓,鼓架上懸著個槌兒。聞氏搶槌在手,向鼓上亂撾,撾得那鼓振天的響。唬得中軍官失了三魂,把門吏喪了七魄,一齊跑來,將繩縛往,喝道:「這婦人好大膽!」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只見門內么喝之聲,開了大門,王兵備坐堂,問擊鼓者何人。中軍官將婦人帶進。
聞氏且哭且訴,將家門不幸遭變,一家父子三口死於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謀害,有枝有葉的細說了一遍。王兵備喚張千、李萬上來,問其緣故。張千、李萬說一句,婦人就剪一句,婦人說得句句有理,張千、李萬抵搪不過。王兵備思想到:「那嚴府勢大,私謀殺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難保其無。」便差中軍官押了三人,發去本州勘審。
那知州姓賀,奉了這項公事,不敢怠慢,即時扣了店主人到來,聽四人的口詞。婦人一口咬定二人謀害他丈夫;李萬招稱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張千、店主人都據實說了一遍。知州委決不下。那婦人又十分哀切,像個真情;張千、李萬又不肯招認。想了一回,將四人閉於空房,打轎去拜馮主事,看他口氣若何。
馮主事見知州來拜,急忙迎接歸廳。茶罷,賀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說得「沈襄」二字,馮主事便掩著雙耳道:「此乃嚴相公仇家,學生雖有年誼,平素實無交情。老公祖休得下問,恐嚴府知道,有累學生。」說罷站起身來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賀知州一場沒趣,只得作別。在轎上想道:「據馮公如此懼怕嚴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見得;或者去投馮公見拒不納,別走個相識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來,問聞氏道:「你丈夫除了馮主事,州中還認得有何人?」聞氏道:「此地並無相識。」知州道:「你丈夫是甚麼時候去的?那張千、李萬幾時來回復你的說話?」聞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飯前就去的,卻是李萬同出店門。到申牌時分,張千假說催趲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來。張千兀自向小婦人說道:『我李家兄弟跟著你丈夫馮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去城。』今早張千去了一個早晨,兩人雙雙而回,單不見了丈夫,不是他謀害了是誰?若是我丈夫不在馮家,昨日李萬就該追尋了,張千也該著忙,如何將好言語穩住小婦人?其情可知。一定張千、李萬兩個在路上預先約定,卻教李萬乘夜下手。今早張千進城,兩個乘早將屍首埋藏停當,卻來回復我小婦人。望青天爺爺明鑒!」
賀知州道:「說得是。」
張千、李萬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計謀死,必然得財買放,有何理說!」喝教手下將那張、李重責三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張千、李萬隻是不招。婦人在旁,只顧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討夾棍將兩個公差夾起。那公差其實不曾謀死,雖然負痛,怎生招得?一連上了兩夾,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夾時,張、李受苦不過,再三哀求道:「沈襄實未曾死,乞爺爺立個限期,差人押小的捱尋沈襄,還那聞氏便了。」知州也沒有定見,只得勉從其言。聞氏且發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壯,銷押張千、李萬二人,追尋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釋放寧家。將情具由申詳兵備道,道里依繳了。
張千、李萬一條鐵鏈鎖著,四名民壯,輪番監押。帶得幾兩盤纏,都被民壯搜去為酒食之費;一把倭刀,也當酒吃了。那臨清去處又大,茫茫蕩蕩,來千去萬,那裡去尋沈公子?也不過一時脫身之法。聞氏在尼姑庵住下,剛到五日,准準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沒奈何,只苦得批較差人張千、李萬。一連比了十數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動。張千得病身死,單單剩得李萬,只得到尼姑庵來拜求聞氏道:「小的情極,不得不說了。其實奉差來時,有經歷金紹口傳楊總督鈞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討個結狀回報。我等口雖應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與我們實實無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虛情,全家禍滅!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張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確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寬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陰德。」聞氏道:「據你說不曾謀害我丈夫,也難准信。既然如此說,奴家且不去稟官,容你從容查訪。只是你們自家要上緊用心,休得怠慢。」李萬喏喏連聲而去。有詩為證:白金甘兩釀凶謀,誰料中途已失囚。
鎖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婦人求。
官府立限緝獲沈襄,一來為他是總督衙門的緊犯,二來為婦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緊嚴比。今日也是那李萬不該命絕,恰好有個機會。
卻說總督楊順、御史路楷,兩個日夜商量奉承嚴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誰知朝中有個兵科給事中吳時來,風聞楊順橫殺平民冒功之事,把他盡情劾奏一本,並劾路楷朋奸助惡。嘉靖爺正當設醮祝-,見說殺害平民,大傷和氣,龍顏大怒,著錦衣衛扭解來京問罪。嚴嵩見聖怒不測,一時不及救護,到底虧他於中調停,止於削爵為民。可笑楊順、路楷殺人媚人,至此徒為人笑,有何益哉?
再說賀知州聽得楊總督去任,已自把這公事看得冷了;又聞氏連次不來哭稟,兩個差人又死了一個,只剩得李萬,又苦苦哀求不已。賀知州分付,打開鐵鏈,與他個廠捕文書,只教他用心緝訪,明是放鬆之意。李萬得了廣捕文書,猶如捧了一道赦書,連連磕了幾個頭,出得府門,一道煙走了。身邊又無盤纏,只得求乞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沈小霞在馮主事家複壁之中,住了數月,外邊消息無有不知,都是馮主事打聽將來,說與小霞知道。曉得聞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歡喜。過了年余,已知張千病死,李萬逃了,這公事漸漸懶散。馮主事特地收拾內書房三間,安放沈襄在內讀書,只不許出外,外人亦無有知者。馮主事三年孝滿,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複做官。
光陰似箭,一住八年。值嚴嵩一品夫人歐陽氏卒,嚴世蕃不肯扶柩還鄉,唆父親上本留己侍養,卻於喪中簇擁姬妾,日夜飲酒作樂。嘉靖爺天性至孝,訪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悅。
時有方士藍道行,善扶鸞之術。天子召見,教他請仙,問以輔臣賢否。藍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無阿,萬一箕下判斷有忤聖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爺道:「朕正願聞天心正論,與卿何涉?豈有罪卿之理?」藍道行書符念咒,神箕自動,寫出十六個字來,道是:高山番草,父子閣老;日月無光,天地顛倒。
嘉靖爺爺看了,問藍道行道:「卿可解之。」藍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爺道:「朕知其說。『高山』者,『山』字連『高』,乃是『嵩』字;『番草』考,『番』字『草』頭,乃是『蕃』字。此指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聞其專權誤國,今仙機示朕,朕當即為處分,卿不可泄於外人。」藍道行叩頭,口稱不敢,受賜而出。
從此嘉靖爺漸漸疏了嚴嵩。有御史鄒應龍看見機會可乘,遂劾奏:「嚴世蕃憑藉父勢,賣官鬻爵,許多惡跡,宜加顯戮。
其父嚴嵩溺愛惡子,植黨蔽賢,宜亟賜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爺見疏大喜,即升應龍為通政右參議。嚴世蕃下法司,擬成充軍之罪,嚴嵩回籍。未幾,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潤,復奏嚴世蕃不赴軍伍,居家愈加暴橫,強佔民間田產,畜養奸人,私通倭虜,謀為不軌。得旨三法司提問,問官勘實復奏,嚴世蕃即時處斬,抄沒家財;嚴嵩發養濟院終老。被害諸臣盡行昭雪。
馮主事得此喜信,慌忙報與沈襄知道,放他出來,到尼姑庵訪問那聞淑女。夫婦相見,抱頭而哭。聞氏離家時,懷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歲了。聞氏親自教他念書,《五經》皆已成誦,沈襄歡喜無限。馮主事方上京補官,教沈襄同去訟理父冤,聞氏暫迎歸本家園上居住,沈襄從其言。
到了北京,馮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鄒參議,將沈煉父子冤情說了,然後將沈襄訟冤本稿送與他看。鄒應龍一力擔當。
次日,沈襄將奏本往通政司挂號投遞。聖旨下,沈襄忠而獲罪,准復原官,仍進一級,以旌其直。妻子召還原籍;所沒入財產,府縣官照數給還。沈襄食廩年久准貢,敕授知縣之職。沈襄復上疏謝恩,疏中奏道:「臣父煉向在保安,因目擊宣大總督楊順,殺戮平民冒功,吟詩感嘆。適值御史路楷,陰受嚴世蕃之囑,巡按宣大,與楊順合謀,陷臣父於極刊,並殺臣弟二人,臣亦幾於不免。冤屍未葬,危宗幾絕,受禍之慘,莫如臣家。今嚴世蕃正法,而楊順、路楷安然保首領於鄉,使邊廷萬家之怨骨,銜恨無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肅刑典而慰人心也。」聖旨准奏,復提楊順、路楷到京,問成死罪,監刑部牢中待決。
沈襄來別馮主事,要親到雲州,迎接母親和兄弟沈-到京,依傍馮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後往保安州訪求父親骸骨,負歸理葬。馮主事道:「老年嫂處適才已打聽個消息,在雲州康健無恙。令弟沈-,已在彼游庠了。下官當遣人迎之。尊公遺體要緊,賢侄速往訪問,到此相會令堂可也。」
沈襄領命,徑往保安。一連尋訪兩日,並無蹤跡。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門首,有老者從內而出,延進草堂吃茶。見堂中掛一軸子,乃楷書諸葛孔明兩次《出師表》也。表后但寫年月,不著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轉睛。老者道:「客官為何看之?」沈襄道:「動問老丈,此字是何人所書?」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筆也。」沈小霞道:「為何留在老丈處?」老者道:「老夫姓賈名石,當初沈青霞編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與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禍,老夫懼怕連累,也往河南逃避。帶得這二幅《出師表》,裱成一幅,時常展視,如見吾兄之面。楊總督去任后,老夫方敢還鄉。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徙居雲州,老夫時常去看他。
近日聞得嚴家勢敗,吾兄必當昭雪,已曾遣人去雲州報信。恐沈小官人要來移取父親靈柩,老夫將此軸懸挂在中黨,好教他認認父親遺筆。」
沈小霞聽罷,連忙拜倒在地,口稱「恩叔」。賈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軸乃亡父之筆也。」賈石道:「聞得楊順這廝,差人到貴府來提賢侄,要行一網打盡之計。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賢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將臨清事情,備細說了一遍。賈石口稱難得,便分付家童治飯款待。沈小霞問道:「父親靈柩,恩叔必知,乞煩指引一拜。」賈石道:「你父親屈死獄中,是老夫偷屍埋葬,一向不敢對人說知。今日賢侄來此搬回故土,也不託老夫一片用心。」
說罷,剛欲出門,只見外面一位小官人騎馬而來。賈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來也。」那小官便是沈-,下馬相見,賈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諱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才識面,恍如夢中相會,抱頭而哭。賈石領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幕所,但見亂草迷離,土堆隱起。賈石引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賈石勸了一回道:「正要商議大事,休得過傷。」二沈方才收淚。賈石道:「二哥、三哥,當時死於非命,也虧了獄卒毛公存仁義之心,可憐他無辜被害,將他屍藁葬於城西三里之外。毛公雖然已故,老夫亦知其處,若扶令先尊靈柩回去,一起帶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如何?」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當日又同賈石到城西看了,不勝悲感。
次日,另備棺木,擇吉破土,重新殯殮。二人面色如生,毫不朽敗,此乃忠義之氣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說。當時備下車仗,抬了三個靈柩,別了賈石起身。臨別,沈襄對賈石道:「這一軸《出師表》,小侄欲問恩叔取去,供養祠堂,幸勿見拒。」賈石慨然許了,取下掛軸相贈。二沈就草堂拜謝,垂淚而別。沈襄先奉靈柩到張家灣,覓船裝載。
沈襄復身又到北京,見了母親徐夫人,回復了說話,拜謝了馮主事起身。此時京中官員,無不追念沈青露忠義,憐小霞母子扶柩遠歸,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贈饋金的,也有饋贐儀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張,余俱不受。到了張家灣,另換了官座船,驛遞起人夫一百名牽纜,走得好不快。
不一日,來到臨清,沈襄分付座船暫泊河下,單身入城,到馮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書信,園上領了聞氏淑女並十歲兒子下船。先參了靈柩,后見了徐夫人。那徐氏見了孫兒如此長大,喜不可言。當初只道滅門絕戶,如今依舊有子有孫;昔日冤家,皆惡死見報。天理昭然,可見做惡人的到底吃虧,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閑話休題。到了浙江紹興府,孟春元領了女兒孟氏,在二十裡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將喪船停泊馬頭,府縣官員都在弔孝。舊時家產,已自清查給還。二沈扶柩葬於祖塋,重守三年之制,無人不稱大孝。撫按又替沈煉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祭祀。親筆《出師表》一軸,至今供奉在祠堂方中。
服滿之日,沈襄到京受職,做了知縣。為官清正,直升到黃堂知府。聞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與叔叔沈-同年進士。子孫世世書香不絕。
馮主事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義氣,累官至吏部尚書。
忽一日,夢見沈青霞來拜候道:「上帝憐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職。屈年兄為南京城隍,明日午時上任。」馮主事覺來甚以為疑。至日午,忽見轎馬來迎,無疾而逝。二公俱已為神矣。有詩為證,詩曰:
生前忠義骨猶香,魂魄為神萬古揚。
料得奸魂沉地獄,皇天果報自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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