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旁邊有人正在燙髮。我憂心忡忡地對著錚亮的鏡子打量著自己。一副滑稽相。
每當我坐在理髮椅上的時候,我就突然發現,我還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好的頭髮。我忐忑不安地看了看為人隨和的理髮師。他正忙著給一位老年婦女做頭髮,面部毫無表情,沒有一絲兒笑容。
拉羅髮廊坐落在市森林的旁邊,確實是一間金碧輝煌的精緻小屋,與有著「阿尼塔施蒂姆」①這一耐人尋味店名的理髮店有些不同。那家理髮店就在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方,一進去便給人一種不放心的感覺。花七點五馬克便可在那裡洗髮和剪髮。在那乳白色的櫥窗里,廣告三十年沒有換過,總是那張已經舊得發黃的照片。我怎麼會一下子跑到這家髮廊來的?一切都來得那麼快!
①原文意為「手藝低劣的阿尼塔」。
我抓起一張遞到我面前的街頭小報(那人大概以為我智商不高),漫不經心地讀了起來。我看到戴妃——這位迷人的、但由於減肥而患厭食症(王妃本人對此只在私下裡對《玫瑰報》的少數人明確提過)的王妃(上方的照片)實際上非常孤獨,因為她那性格內向的王子(這兒左邊騎馬的那位)同一位玩馬球的悍婦(下面這張小照片,可惜有點模糊)關係曖昧,欺騙了王妃十三年。女王夫人(封面照片)對此「金口」不言,一味掩蓋。
我旁邊正在燙髮的女士卻沒有「金口」不言,她似乎有一種強烈的講話欲,給人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我男人有一天去了美國,從此一去不歸。」她高興地開了口,打破了髮廊里優雅的寧靜。
可沒有人講話,正在為她做頭髮的理髮師和學徒都沒有任何反應。理髮師正興味索然地瞧著大廳,學徒懶洋洋地給師傅遞著五顏六色的髮捲。
我越過街頭小報的上方看了一眼,覺得這位女士要講的東西似乎比《玫瑰報》上那些污言穢語要有趣得多。
「您想一想,」那位女士繼續說,「當時戰爭剛剛結束,我和兒子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
真卑鄙,我想,是那種典型的一走了之、把妻子和未成年的孩子撇在廢墟上的男人。
她和我的情況相似極了。只是我有兩個孩子,沒有戰爭,這不用說。從這點上講,我肯定要比她輕鬆一些。我不是站在廢墟上的女人,無論如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廢墟女人。
我把《玫瑰報》放到一邊,抓起了精美的《我們婦女》雜誌。這兒雲集了一群樂呵呵的姑娘,個個奇裝艷服,靠在一面牆上,向觀眾投去輕挑的微笑。她們這樣賣弄風騷,也許是因為她們都穿著金銀絲緊身連襪褲、噴上了誘人香水(我這位親愛的女讀者雖然沒有聞到,但卻能感覺得到)的緣故,而且還是有名的拉格羅夫廠出的娜茨絲與高特猛牌呢!
我感到從中獲益匪淺。
在「瀟洒」這一標題下,在前一頁還戴著黑色胸罩、噴洒玫瑰花香水的那位女士現在換上了一件肥大的男士西服,戴上了一頂寬邊禮帽,正急匆匆地邁步走去劈木柴。她把一條舊羊毛毯很隨便地搭到肩上,身後跟著兩條瘦精精的愛爾蘭塞特種獵狗。兩條狗無精打采地在攝影師的鏡頭前轉來轉去。這位姑娘卻神采飛揚,看來她還沒有兩個任性的小傢伙,也沒有一位總不在家的出色的丈夫呢。我充滿忌妒地觀察著這位女士。她的一頭濃密的鬈髮從帽子中飄落出來,從她的髮式上我看得出,她大概不是每天而是每小時都光顧像這家這樣的精緻髮廊。我這時真希望面前這位懶洋洋的拉羅理髮師也能夠在我的頭上變出像這位女士這樣輕鬆飄逸的髮式來。
我今天平生第一次想找一位房地產經紀人,想找一位真正的成年男人,一位能夠給我搬椅子、請我坐下並且尊敬地稱我為「尊敬的夫人」的男人!這便是我今天要找一位高級理髮師花兩個小時為我理髮的原由。
「我男人從此杳無音信,再沒有任何消息了。」我旁邊的女士憤憤地說,「他至少得給我們來封信嘛!」
因為還沒有人搭理她,我感到有些同情,於是搭訕道:「就是該寫封信嘛!」
那位女士聽了我的話很受鼓舞,她在鏡子里高興地沖我笑了笑。她大約有七十歲左右的年紀。
「我敢說,他當時在美國一定有個女朋友。」她充滿信任地對我說,「但至少他得跟我說一聲嘛。」
「要是我丈夫有女朋友,他肯定會告訴我的。」我不假思索地說。
「您看,」我鄰座的女士接過話茬兒,「這樣做就對了,這樣我們當女人的至少也有個心理準備!」她高興地沖我笑了笑。「您丈夫是幹什麼的?」
「電影導演。」我說。
「噢,多有趣的工作呀!」她激動地說,「我聽到過他的名字嗎?」
「他導演過電視劇《加勒比旅館》,」我說,「還有《隨船醫生弗蘭克·馬丁》。」
「那是您丈夫導演的?」她激動地叫道。理髮師不得不停止了捲髮,因為她激動地把頭轉了過來。
「是的。」我謙虛地臉紅起來。聽到別人讚揚自己的丈夫,心裡總有一種特別自豪的感覺。
「這部連續劇我從頭到尾都看了!」她又興奮地叫了起來,「您知道,我有的是時問。我的埃諾雖然還住在我這兒,可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律師事務所里。」
「您可終於熬出頭了。」我羨慕地說。
女士笑了笑說:「您想到哪兒去了!我的埃諾已經四十五歲了!」
拉羅做完捲髮,給我這位親切的談話夥伴罩上了一個烘乾器。我友好地沖她點點頭,然後又重新讀起我的雜誌來。
一位面帶迷人微笑的時裝模特兒正跨越一個齊膝高的竹籬笆,她那扎有蝴蝶結的絲綢襯衣和直筒超短裙似乎毫不妨礙她。背景處有幾隻綿羊獃獃地看著她,對她的所作所為顯得不可理解。
我匆匆翻到下一頁。這兒有一根可以扯下來的懷孕測試帶,它使用非常簡單,要麼顯示「×」(懷孕),要麼顯示「-」(未懷孕)。但如果智力低下的用戶連這一點也不理解又該怎麼辦?
在「真瘋狂」這一標題下,一位顯然沒有懷孕的女士正用仿豹皮大衣和紅色漆革小包遮護著自己,以免遭傾盆大雨之淋。面對吹得她大腿完全裸露的逆風,她卻在齜牙咧嘴、捧腹大笑。在另一頁上,她用一雙沒有淋濕的干腳漫步在滿是礁石的地上,一手扯著馬籠頭,拽著一匹目光疲倦的耕馬。
很顯然,她的衣著是專為這一活動而穿的:她身上衣衫襤褸,每走一步,布片似乎都要從裸露的肩頭上滑脫下來。要是我這身打扮踏進這家髮廊,馬上就會有人把我悄悄地抓起來。我不是這位名模,我只是整日操勞的家庭婦女弗蘭西絲卡·赫爾-格羅斯克特爾,今天要同一位經紀人見面。
拉羅終於過來給我這位沒有社會地位的區區之輩做頭髮了。他拉著一張令人作嘔的長臉,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我那一縷一縷的頭髮,然後低聲告訴我,我的頭髮像亂草一樣乾枯易折,迫切需要焗油保護,這樣才能使頭髮結構得到恢復。
「我的埃諾是替人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我旁邊的女士從烘乾器中喊道,「他是本市最好的離婚事務律師!」
「這工作太有意思了!」我對她喊道。然後我又對拉羅說,如果他認為確有必要,就給我抹那貴重的護髮油好了。
拉羅走開了,去取褐色塑料瓶里那種味道難聞的液體去了。
「我的埃諾打協議離婚官司出了名!他已經替人家打了九百件協議離婚官司!這您想得到嗎?」那位女士自豪地喊道。
「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讚揚說,「他怎麼那麼能幹?」
「這是他的天性!他討厭吵架!他是個非常文靜可愛的小夥子!」
他一定是個非常迷人的小夥子。他母親對他的描述使我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感。在我的想像中,他是一位瘦削、沒有鬍子的男人,穿著一件水兵服,坐在對他來說顯得空空蕩蕩的辦公桌後面,用響亮的嗓門勸說委託人要「和睦相處」。
拉羅開始毫無興緻地捏搓起我的頭皮來。
「用的是甘菊和椴花膏。」他用平淡的口吻告訴我,「您是自己染的頭髮嗎?」
「不是自己染的,」我無精打采地說,「是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的,我是說,在這幾年中頭髮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的。」
拉羅不相信我的話。「這頭髮肯定是讓人處理過的。」他不高興地挑剔道。
我覺得自己頭髮的顏色還蠻好,但用了幾次那種柔軟上光的定型液之後它就自己變黃了,這當然是在阿尼塔施蒂姆理髮店做的。
「我可以給您做成縷式髮型。」拉羅最後開恩似的建議道。
「所有想離婚的人都找我的埃諾!」旁邊的女士又大聲地插話說,「甚至敗訴的一方也把他推薦給自己的朋友!」
這一點我覺得合情合理。
離婚快捷而滿意!這符合當代潮流!
拉羅毫不憐憫地把一塊塑料布罩在我的頭上,開始用鉤針拉扯那一縷一縷的頭髮,疼得我齜牙咧嘴,臉都變了形。
「忍著點兒!要想美,就得受點苦!」旁邊的女士開心地說,「我們早就這樣了!在戰後往腿上畫條條,看起來就像穿著絲襪似的!唉,儘管這樣,可還是個值得回憶的好時光!」
我覺得她越來越討人喜歡了。真是個充滿熱情、生活樂觀和喜愛講話的人!我現在知道她兒子不願結婚而願意繼續睡在他孩童時代的房間里的緣故了!有這樣一位好母親,我也願意留在她身邊。她一定會做噴噴香的炸土豆,會做那種富含卡路里的大乳酪蛋糕。遺憾的是,我卻沒有這種本事,還有一些家庭婦女應該會的東西我也不會,真叫人遺憾!
我們兩人——頭上罩著烘乾器的律師的母親和我這位頭上戴著塑料帽的很不開心的家庭婦女——相視一笑,內心都有一種親近的感覺。
「您有孩子嗎?」
「有,兩個小男孩,一個四歲,一個兩歲。」
「多好的年齡啊!正是玩的時候!」
拉羅有些生氣地翻了翻白眼。
「孩子現在在哪裡?在奶奶哪裡嗎?」
根本不對!我們家沒有奶奶。
「不在奶奶那裡。大的上幼兒園,小的鄰居照看著。我今天約好去見一位經紀人!」我喊道。
「您說什麼?」
「見經紀人!我要買房子!」
「這可是件好事!」
「還湊合!我只有十天時間去買房!我一定要在今年買!您懂嗎?是因為稅的緣故!」
「什麼?太貴?是的,這個地段的房子是很貴!您把這事告訴誰了?」
「不是貴,是稅!與稅務局有關!我把黑錢拿來用了!」
另外幾個顧客都好奇地扭過頭來聽,但拉羅還是毫無表情地擺弄著我的頭髮。
「噢,是稅的事啊!這種事我兒子埃諾懂!所有與稅和錢打交道的事都是他的業餘愛好!房地產也屬於他的業餘愛好!他是一位多才多能的小夥子!您知道嗎?我打電話給他!他一定會抽時間幫您的!」
她從烘乾器里探出頭來,轉著腦袋在尋找什麼。「拉羅,請把電話拿給我!」
我的縷式髮型做得非常時髦,再配上一套從「二見鍾情」二手貨商店買來的露腿束腰、突出體形的套裙,我蹺著二郎腿坐在這位頗有成就的律師的接待室里。毫無疑問,我這身打扮與我所熟悉的時裝雜誌的介紹很吻合,也許與「改頭換面」這一欄目的介紹更吻合呢。
赫爾-格羅斯克特爾女士今年三十四歲,科隆人,家庭婦女,是兩個討人喜愛的兒子的母親(遺憾的是,由於特殊情況,孩子沒在照片里)。在拜訪律師之前,她拜訪了名理髮師拉羅,並聽取了他的意見。他建議她不要再留那種令人討厭的皮皮-朗史特魯姆夫式黃色髮型,應改為給人留下友好印象的普律格拉姆式金色縷式鬈髮。他用瑪格蕾特·阿斯特羅赫公司的產品為她化妝,用索林根產的高級不鏽鋼睫毛鉗為她修了眉毛。她今天穿了一件時裝設計師霍特·格爾設計的冬季流行式套裙。
我非常想知道,羅絲·波才蘭為什麼總能穿得那麼時髦,那麼具有可愛的巴伐利亞風格。
我剛從《我們婦女》雜誌里讀到,她總能設法使她的三個孩子穿上迷人的天鵝絨矮領服,然後同他們一起在花園的樹籬旁用早餐,而且能夠不使孩子往媽媽身上扔東西,不使他們把巧克力醬或鼻涕抹到她那漂亮的巴伐利亞民族服裝上。
這家有口皆碑的律師事務所坐落在科隆最好的地段。它那錚亮的鍍鉻小茶几上放著各種各樣的雜誌,雜誌裡面的文章都非常實際,如《我的資本》、《我應有的權力》、《房地產與我》、《我的岳母是一家電信局》等等。
拉羅髮廊擺放的雜誌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而在這兒的雜誌里漂亮女孩卻很少。這兒雜誌里的女孩要麼激動地把一部容易操作的筆記本電腦拋向空中,要麼在市際特快列車裡把白凈的大腿搭到對面的座位上,瀟洒地用大哥大打電話。接待處的那個女孩子大概也是這種雜誌里的類型。她正用十個塗滿紅指甲油的纖細的手指準確無誤地往電腦里輸送著她從耳機里聽到的東西,流露出一副非常滿意的表情。
「您是赫爾-格羅斯克特爾女士嗎?」
我馬上跳起來回答道:「是叫我嗎?」
「請您繼續往前走!溫克爾博士正等著您。」
我忐忑不安地跟著這位金髮女秘書走著。要是他在同我談正事之前提出要收我一萬馬克該怎麼辦呢?
溫克爾博士是一位留著鬍子的高個兒男人,有著一雙明亮親切的眼睛。他從碩大的辦公桌後面站起來,同我親切地握了握手。
「您好,赫爾-格羅斯克特爾夫人!」
「您好,溫克爾先生!」
「是誰介紹您到這兒來的?」律師一邊問,一邊示意我坐下。我坐到一張高級沙發椅上。
「是您母親介紹我來的……」我說。
「阿爾瑪·瑪蒂爾總愛幹這種事。」律師高興地說,「畢阿特,給我們拿兩個杯子來,現在不要接電話進來。」
阿爾瑪·瑪蒂爾!是「母親心靈」之意,這名字挺適合她。
「我和她談了我的問題……」
「然後她就叫您到我這兒來了。」
「是的!」我有些驚訝地說。他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人!她母親說得對,他似乎真的有一種快速的理解能力。
「在我這兒您儘管放心,我一定儘力而為。」溫克爾先生說。
對此我深信不疑。對這種人你不用多費口舌,他便知道你要幹什麼。畢阿特輕輕地敲了幾下門,然後走了進來,送來了杯子。
「來點白蘭地?」
「我不能喝。馬上我還要去接孩子……」
「哦,我明白了。」埃諾說,「您還有孩子,這當然會使事情有些難辦了。孩子要留在您現在的家裡?」
畢阿特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不,」我喊道,「當然要帶著孩子!」
這個人大概想,我要不帶孩子搬家,要把他們單獨留在破舊的租房裡,留在那老掉牙的傢具堆里,而我自己卻要在新的別墅里過好日子!你們這些男人呀,都是怎麼想的!
「這麼說您要帶著孩子了?」律師說著,隨手往一張紙條上記了點什麼。可能他剛剛計算了一下我們所需要的居住面積。這人真是個機靈鬼!和他媽媽說的絲毫不差!寫完之後,律師輕鬆地往後靠了靠身子,欣賞地聞了聞他剛斟在大肚杯里的褐色液體。一股誘人的酒香飄到我的鼻孔。
「您真的不想來一點?」
「那就來一點吧。」我可不樂意在一旁瞧著他花我的錢得意地喝酒,這瓶白蘭地他肯定會算到我的賬上的。
「只來半杯,我不習慣喝這玩意兒。」
我們喝著白蘭地,長時間沒說一句話。
白蘭地慢慢地溫暖了我的心。
「請恕我直言,這涉及到多少錢?」律師打破了沉默。
我小心地向四周瞧了瞧,看是否有人在偷聽。
「不到一百萬。」我小聲地說。
我對面坐著的這位律師卻似乎毫不吃驚。
「我們怎麼也能從中拿到七分之三。」他很實際地說著,又把一點東西記到了紙條上。
「您要拿到七分之三?」我生氣地問。
「是您拿到七分之三。我這兒說的『我們』指的是您!」律師不介意地笑了笑。
「對這七分之三我不滿意。」我很快地說。他大概不是在說,我和孩子要住的地方只佔別墅的七分之三吧。這不行,威爾今天早上還在電話上明確地強調,要我在年底前把這一百萬花掉,不能把這筆錢——就像電影里強盜的老婆所慣做的那樣——埋藏到花園裡,或縫進燈罩里,而是要把它用到房地產上。我也就是為了此事到這兒來的。
溫克爾先生向我投來了讚許的目光。真是個利落的女人,她知道該怎麼辦!
「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得先通知您的丈夫。」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畢阿特,請記錄!」
畢阿特聽著。
溫克爾先生拿起話筒口述起來:
「有關赫爾-格羅斯克特爾起訴格羅斯克特爾先生一案,卷宗號某某。日期:今天。地址隨後給。尊敬的某某先生,我的委託人某某委託本人對上述有關事項代理其利益。對上述之事我們特將如下申請通知於您……」
我的乖乖,他的公文德語講得那麼熟練!竟然毫不卡殼地使用法律條文套話,還有那些個人的評論。
這個人是個行家,地地道道的行家。
我輕鬆地往後靠著身子,抿了一口白蘭地。一種令人舒服的疲倦感襲到了我的身上。這位親切的律師身上有一種像他媽媽一樣的東西,在他身邊就會有一種安全感。我環顧著房間,目光掃過各種辦公器材,在窗戶上停了片刻,又馬上飛到外面……
我馬上就該去幼兒園接大兒子了。希望他沒有哭。今天才是他入幼兒園的第一天。那小兒子呢?他已經在埃里莎·施密茨那裡呆了幾個小時了!也許她又往他嘴裡塞滿了巧克力?要是我有運氣的話,她這段時間一定哄他睡了一會兒,要不他整個下午就要又哭又鬧了。我決定今天去維也納森林散散步,慶祝這一天。孩子們喜歡在那裡吃飯,我本人也喜歡。我要不要說一下,我當家庭婦女不稱職?是件遺憾的事,是嗎?
「……順致崇高的敬意。」溫克爾先生終於結束了他的口述。
「口述完了。」他說,然後分別為我們兩人斟上了白蘭地。
「我們馬上就辦好。現在可以聊一會兒。」他充滿期待地往後靠著身子。
我開始喜歡起這種不尋常的飲料來了,也喜歡起這位總是這麼親切的男人的不尋常的目光來了。我自願地向他講述了我的情況:可以說五年來我一直單獨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威爾作為電視連續劇導演總在出差。能夠搬進一座位於市森林旁邊的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是一件使我非常高興的事,這樣孩子們就可以在一個良好的環境里長大成人了。
「我可是個對新鮮空氣瘋狂入迷的人。」我高興地向他透露說,「您想想,不管颳風下雨我都領著孩子步行穿過城市,就是為了去市森林散散步。」
「領著孩子去?對您是不是有點太辛苦了些?」
「一個孩子放在嬰兒車裡,另一個孩子放在兒童三輪車裡推著。」我老實地回答道,臉上泛起了紅暈。
我的天,這位好心的律師會怎麼看我呢?一個歇斯底里的新鮮空氣狂!竟然同兩個孩子穿過大城市的廢氣去散步!另外,我一定是在浪費他寶貴的時間!但這樣也不壞,我現在就使他意識到在市森林附近買房子的迫切性。他一定會賣力地為我和孩子找房子的!這點我可以看得出來。
畢阿特帶著一張寫好的東西走了進來。溫克爾先生掃了一眼,便簽了字。
「現在我們還需要您丈夫的地址。」他說。
我在我的小手提包里翻了翻。
「是陽光城市俱樂部旅館。」我告訴他說,「他在加勒比,說五月份才回家,到那時就封鏡了。」
「哎呀,」他說,「這樣我們可就損失不少時間了。」
「不行,不行,」我喊道,「這件事一定要馬上解決!今天就解決!一定要在今年全部完事!您根本不了解這事對我是多麼重要!」
他一定在想,我將為他再次去理髮師那兒做頭髮。不,絕對不行。就在這兒立即把事情解決掉!
「首先我們必須通知他。」溫克爾先生說,「我可以認為他完全同意這件事嗎?」
「當然同意。」我吼道,「他自己今天早上打電話通知我的。」
「那好吧。」我的律師說,「如果你們二位那麼著急……為了更快起見,我們發個傳真給他。」
「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我說。
「您發過傳真嗎?」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樂於動手鼓搗器材的感覺。
「沒有。」我傻愣愣地說。
畢阿特在旁邊咧嘴笑了笑,顯出一副內行的樣子,然後悄悄地走開了。
溫克爾先生站起身來,走到牆邊一個灰色的盒子旁,對我說:「您過來一下。」
我充滿期待地站到他旁邊。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白蘭地和高級男用香水的味道。他虎背熊腰,長得很高大,身上散發出某種熱能。
「我們把這張紙頭朝下塞進縫裡……」他拿起我的手,就像一個第一次手把手教小學生寫字的父親那樣領著我操作。
「然後我們在這個機器上選號碼…號碼是什麼?」
我把號碼告訴了他,然後他開始按號。這是一個相當長的號碼,大概有十二位或者十三位數。我看著他激動地按著鍵的手指。這種事對他來說似乎很開心!他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不僅管離婚,精通購買房地產和侵吞錢款這樣的事,還會發傳真,而且是其業餘愛好之一!他一定會使他的母親非常開心。
我真想在他那誘人的胸膛上靠一會兒,打一個小小的瞌睡。白蘭地起了作用。我強壓住自己不打哈欠。
傳真機慢慢地、但不停地吞食著有字的紙張。我獃獃地看著,有些迷住了。最後傳真機把紙張全部吞掉,又令人厭惡地把沒有消化掉的部分吐了出來,讓它落到地上。從那貪食的嘴巴里慢慢地、欣賞似的伸出了一張細細的紙條,上面寫著「傳真成功」。這動作活像一頭飽食的動物在滿意地用舌頭舔嘴唇一樣。
「您看,」我的律師滿意地說,「就這麼簡單。現在對方已經收到了我們的信。」
「真了不起。」我深受感動地說。
「我們要不要再喝一杯?」
「隨您的便。」我又重新坐到皮沙發上。溫克爾先生為我斟滿了杯子,我們碰了碰大肚杯。
「現在談談您的第二件事。」溫克爾先生耐心地說。
「什麼第二件事?」
「是您想買房子的事呀。」
「是呀,是要買房子,」我有些口齒不清起來,「這是我渴望已久的事。」
看來這位律師也並不總是那麼頭腦清楚的嘛!
「您說得對。」溫克爾先生很諒解地說,「可是,我覺得離婚才是第一位的。您自己也想今年把事情辦妥。」
「誰離婚?」我驚訝地問。
「您離婚呀!」溫克爾先生說著,用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沖我笑了笑。
「我們剛才已經開始辦理您離婚的事了!難道您不是這個意思?」
大約有幾秒鐘,我都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哦,您是這個意思……」我說,「現在您提醒我想到了離婚的事……」
我輕輕地晃動著白蘭地酒杯,沒有說話。
不錯,這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主意。就是現在,在聖誕節前不久。這位可愛的博士先生大概總是懂得怎樣使別人高興,完全和他媽媽一樣。
我向他投去一個迷人的微笑。
「乾杯,親愛的博士!」
這位可愛的博士大笑起來。
「乾杯,親愛的委託人!您最好把『博士』兩字去掉!」
這是一個冬日,天氣陰沉得會使人以為在看一張黑白照片。看來一整天天氣都不會明朗起來了。當我去幼兒園接我的大兒子時,我的頭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在低矮的掛衣鉤上凌亂地掛著小大衣和厚上衣,它們都是一些變成孤兒的孩子們的衣服。這些孩子都是有職業的母親或離異父親的犧牲品。
「喂,小寶貝,過得好嗎?」
「過得好。」弗蘭茨說,「我的朋友叫帕特里克,另一個朋友叫凱溫。我們發現了一個海盜穴,可這是我們的秘密。」
看得出,他到現在還沒有受到心靈上的傷害。
「你聽著,」我一邊用皮帶把他捆到汽車後座上,一邊說,「我們現在去接維利,然後一起去飯店。你是不是也餓壞了?」
「是的,我餓。」弗蘭茨說,「我們去那家有滑梯的飯店!裡面有一架旋轉木馬,吃飯時可以轉一轉!」
我沒有興趣邊吃邊玩旋轉木馬,也沒有興趣在這陰冷的天氣里嘴裡嚼著東西滑滑梯。看到那油乎乎的托盤也不會使我興奮。那些托盤堆放在幾個年輕人和穿著破舊大衣、凍得瑟瑟發抖的女退休工之問。那幾個年輕人在抄寫數學作業,而那些退休工卻在喂著一條渾身哆嗦的鬈毛小狗。
現在,在我們快要搬到一個好地方的時候,我覺得要讓孩子只用刀叉吃飯。從教育學的角度來看,這對培養他們的良好素養非常重要。
「去維也納森林也可以吧?」我徵求著兒子的意見。他坐在兒童座上,正淘氣地讓一架玩具轟炸機嘎嘎地從我的脖頸上滑過。
「雞森林快餐店是最棒的,」弗蘭茨說,「那兒有驚奇蛋。」
我們去埃里莎·施密茨家接維利。他渾身沾滿了巧克力,發出一股難聞的怪味。我一邊使勁地哄著他,給他從身上脫下已變成褐色的濕漉漉的褲子,一邊想像著那馬上就要端到我面前的香酥炸雞。
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孩子們拽到洗澡間,洗完后又把他們抱進汽車,捆到後座上,累得我的背都快要斷了。我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
這時,一層低低的烏雲掛在天空中,使天空完全變黑了。灰色的汽車長龍正艱難地在幽靈般的霧靄中穿行。
我趕緊放上一盤帕派的磁帶,想叫孩子們安靜下來,否則他們就要不停地問,為什麼非要放路障欄杆,為什麼我們前面的大貨車老在閃燈,為什麼左前方的馬自達是壞蛋……我們的汽車裡馬上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有黃顏色公共汽車的故事,有不願意讓人觸摸的刺蝟的故事和挨凍的冰箱幽靈的故事……孩子們聽得全神貫注。這個帕派的魔力真是誰也無法替代的。
我的思路漸漸地回到了埃諾·溫克爾的身上。一想到他就叫人高興,一個多麼親切的律師呀!當他意識到我們互相弄誤會了時,他笑得是那麼開心!他馬上站起身,要補發一個傳真到加勒比,以宣布第一封情的內容無效!可是我堅持不改變我們第一封信的內容。提出離婚,這主意可真妙!真叫人開心死了!把一張紙往縫隙里這麼一放,我就獲得自由了!
我盼望著下次同他見面,這是件非常令人高興的事。
有兩個理由促使我們還要在聖誕節前見面。第一,我要把所有有關我婚姻的情況寫給他。第二,他要幫我買房子,而且要儘快買到,因為這事很急。他真是一位親切而又樂於助人的男子漢!
「我們到了!」當我們在停滿汽車的停車場上從車裡鑽出來時,我興奮地喊道。一般情況下我們總是步行到這裡來。
我把維利從兒童車座上抱了下來,用幽默的話哄他不要從齊踝深的水坑裡走過,否則那位藏有驚奇蛋的小姐就要不高興了。我又請弗蘭茨把玩具轟炸機留在車裡,因為有幾位爺爺奶奶常到這裡吃飯,他們需要安靜。
藏有驚奇蛋的可愛姑娘像往常一樣,用她特有的薩克森話問道:「爸爸是不是又沒來?」我點了一份常吃的菜:炸雞加土豆條。不一會兒,薩克森姑娘給我們端了上來。我們高興地品嘗著這人間的美餐。孩子們一本正經地把插在炸雞背上的小旗放到一邊。
就在我小心地把雞骨頭從孩子們的盤裡拿走的時候,兩個小傢伙好奇地在屋子裡東張西望。有一位老太太坐在我們旁邊,正在一個人吃飯,她大概是胡格塔教徒的後代或出身於更加高貴的家庭。不管怎麼說,她身上珠光寶氣,戴滿項鏈、戒指和耳環。我不由地想,她帶著這麼多沉重的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癱倒在盤子上。她身上還穿著一件貂皮大衣,上面有隻討厭的狐狸正用獃滯的目光看著她吃飯。就在我還在等待這隻討厭的野獸可能會張開大嘴從老太太的盤裡撕下一口的時候,維利吃驚地問:「媽媽,為什麼國王要帶一隻死狗來呢?」
我費勁地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才回答說:「我的寶貝兒子,那是一位老奶奶,她圍著一隻狐狸皮,因為她太冷了。」我急忙喝了一口礦泉水,把盤子推到我小兒子的嘴邊。維利開始乖乖地用勺子吃了起來。
弗蘭茨張著嘴獃獃地看著老太太。她嚼飯的時候,臉上那上百道皺紋同時彎曲到一起,異常地迷人。
「媽媽,她一百歲了嗎?」弗蘭茨敬畏地小聲說。
「我九十四歲了。」老太太突然開口說道,但臉上毫無表情。
「我四歲了。」弗蘭茨鄭重其事地說。
「那我們倆差不多一樣大嘍。」老太太說著,繼續毫無表情地吃著米飯旁邊的腰子。
我覺得她真了不起。
「你的狐狸也九十四歲了嗎?」弗蘭茨問道。
「沒有,」坐在旁邊桌子旁的老婦人答道,「它已經死了。我也快死了。」
「為什麼?」弗蘭茨問。我忙把盤子推給他,提醒他飯都要涼了。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位七十歲左右的胖胖的女人走進來,甩了甩手中富有民族特色的雨傘,從頭上摘下一頂時髦的帽子。她的髮型幾乎沒有弄亂,看起來就好像剛剛燙過似的。
她徑直向圍著狐皮圍巾的老人走去,一邊問候著「你好,特勞琴姑媽」,一邊向薩克森女服務員招手致意,然後心情愉快地坐到一張桌子旁。
我停止了咀嚼。
這不是溫克爾夫人嗎?就是我那位離婚事務律師、房地產經紀人和財產管理人的母親呀!
溫克爾夫人也認出了我。
「嘿,真巧!我們剛剛還談到您!」
「您說誰,我們?」
「噢,是我和埃諾!他剛剛回家,我還給他做了吃的,然後他就去洗桑拿浴了。這個孩子呀,每個星期二都要去洗一下,這也是他為自己的健康所做的唯一活動了。」
「還有這事!」我驚訝地說。
真是個多面手律師!他還洗桑拿浴呀!
「這就是您那兩個小傢伙了。」溫克爾夫人激動地說。
「我們不是小傢伙,可是你太胖了。」維利鼓著兩個腮幫子說。
我覺得,這句話對加深我們和溫克爾夫人的友誼是個極好的開端。
溫克爾夫人笑了。「你的嘴還挺巧的呢!」
「不巧,我的嘴不巧!」維利滿意地說,吃飯發出的聲音更大了。
「特勞琴姑媽,這位年輕女士也是埃諾的委託人!」溫克爾沖著老婦人喊道,「她想離婚!」
「你對我說這個幹嗎?」特勞琴姑媽還是無動於衷。
「媽媽,你為什麼要離婚呀?」弗蘭茨問道。
這個可憐的小傢伙根本不可能理解離婚是什麼。他已經八個月沒有見到爸爸的面了,也許完全把他忘了。
我們也不需要什麼爸爸了,無論如何不需要一個這樣的爸爸。我對自己最終做出這一決定感到非常高興。
去理髮師那裡美容一下還是值得的!應該經常為自己的身心健康投點資。《我們婦女》雜誌也經常這樣建議。
婦女們應該了解這一點。
二十年前,一位個頭矮小、長得很不起眼的寄宿學校的女生每晚都站在窗戶前,憂傷地把熾熱的前額貼到玻璃上。外面,那位被所有學生眾星捧月似的瘋狂愛戴和崇拜的話劇老師維克托·朗格剛剛騎車走了,走向他自己的生活小天地,而弗蘭西絲卡卻從來不能與他分享。於是,她只得滿足於在無數個美妙的白日夢中夢到他,滿足於遠遠地懷著景仰的心情目送他。
維克托·朗格同她一起研究劇本,琢磨角色,並教給她在舞台上即興發揮的技巧。所有這一切都溫暖了這位女生那顆幼小的、冷透的心靈。在她的生活中,他是唯一一位對她有影響的人。她打算以後出人頭地完全是為了他,為了讓他最終注意到自己!她滿懷著抱負,這一抱負不是為了某個事業,而是為了他這個人,為了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頑強地利用課外時間學習她認為重要的文章。儘管她已經把維克托·朗格的所有課程完全學透學完,可她總覺得從他那裡學到的東西還不夠。黃昏中,她絕望地站在窗前,看到他騎車離去的身影,然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寂寞。
不久,使她更加強烈地熱愛維克多·朗格的日子來到了:寄宿學校的女生坐公共汽車到城裡去上舞蹈課。沒有一位成熟的男孩邀請這位矮小不起眼的弗蘭西絲卡跳舞。其他的女孩都受到了邀請,唯有她這位矮小不起眼的人沒人理睬!她一個人站在舞場旁邊,臉色蒼白。她曾經發過誓,只要命運給她微小的機會,她便抓住它,從而脫穎而出,擺脫她那不起眼的牆邊小花的命運。而現在,不正是這樣一個機會嗎?
這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維克托向她走來了!他提議,用一起歡跳的方式來結束舞蹈課。他以前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呢。
她這位灰姑娘一下子變成了耀眼奪目的公主。在其他人羨慕的目光下,她挽著王子的手臂在舞場的地板上翩翩起舞。正是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是那個矮小不起眼的弗蘭西絲卡了,至少暫時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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