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早餐
神聖的上帝啊!人們咀嚼得多麼津津有味!
麵包多麼香甜可口!
《約里克遊記》
在上一章結尾時,這位來到法國的年輕異鄉人真算得上是他進入古高盧國的國土以後最享福的時刻。正如在上一章結尾時提到的,早餐是值得羨慕的。有一種「貝里戈爾德餡餅」,可說是任何美食嗜好者都會像荷馬史詩中的食蓮忘憂者一樣忘掉親人、祖國和一切社會義務而不惜吃著生,吃著死的上等食品。它那精美的酥皮的碩大外壁就像一個富裕城市的壁壘,象徵著它所要保護的財富。還有一道精美的肉菜,這正好是加斯科尼人喜歡吃,而蘇格蘭人也不厭棄的雞翅嫩尖。此外,還有一道美味的火腿。想當初這隻大腿也曾支撐過鄰近的蒙特里夏爾森林裡某隻貴重的野豬。吃的麵包則是做工考究的小園點式的白麵包,俗稱boules(麵包師的法語名稱boulanger就是來源於此)。麵包的酥皮如此誘人,我看只消一杯水伴食,就已經是一道佳肴了。何況桌上並不光有一杯水,還擺著名叫波特林的皮酒囊,裝有大約一夸特香郁的波爾尼葡萄酒。即使在死神的威脅下,這麼多的美食也會激起食慾的。既然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前兩天除了極少一點大麥麵包和偶有機會摘到的還不大熟的果子以外,吃得實在少得可憐,那麼這些美食會對他產生什麼效果呢?他簡直是把身子撲在那道菜飩雞肉上,把它一掃而光;接著又長驅直入地進攻那塊碩大的餡餅。他偶爾用一杯酒來調劑調劑這豐盛的食物,又馬上回過頭來對準它一次又一次地衝鋒,使得店主大為吃驚,也使皮埃爾老爺覺得很有趣。
皮埃爾老爺也許發覺自己幹了一樁比他原先料想的更為仁慈的好事,似乎對這年輕的蘇格蘭人的好胃口感到很高興,因此,當他看到他的努力開始鬆勁時,便點些名叫「達里阿勒」的甜食以及他想得起的別的一些精美點心作新的努力,來刺激這年輕人,誘使他繼續加餐。當皮埃爾這樣做的時候,他臉上表現出一種近乎仁慈的好興緻,顯得和他平常那種刻薄嚴厲的性格迥然不同。當老人在一邊旁觀,心情舒坦,不為內心的羨慕或無謂的爐忌所擾時,他們對年輕人的享樂和各種活動自然能報以同情。
昆丁·達威特在高興地吃著早點的同時,不能不發現,儘管東道主的容貌先前很令人不快,但在波爾尼酒的作用下,此刻也有了改善。他以善意的語氣責備皮埃爾老爺,說他只是取笑他的好胃口來尋開心,而自己卻一口不吃。
「我是在悔罪,」皮埃爾老爺說,「除了一點糖果和一杯開水,我早上什麼也不能吃——請你叫叫那位小姐,」他轉過身對店主補充說道,「把那兩樣給我拿來。」
店主走出去以後,皮埃爾老爺繼續說道:「我許諾過請你吃頓早餐。怎麼樣,我守信用吧?」
「這是我離開格蘭一呼拉金以後吃過的一頓最好的飯食。」年輕人說道。
「格蘭——什麼?」皮埃爾老爺問道,「你用這麼長的字眼,是打算搗什麼鬼嗎?」
「格蘭一呼拉金,」昆丁興緻勃勃地回答道,「是蚊蚋之谷的意思。我的好老爺,這是我們古代的祖先留下的莊園的名字。假如您願意,您倒是拿錢買了取笑這名字的權利。」
「我絲毫不想冒犯你。」老人說道,「既然我看到你那麼喜歡你剛吃過的早點,我想告訴你,皇家衛隊的蘇格蘭射手們每天都吃得這麼好,甚至比這更好。」
「這不稀奇。」達威特說道,「既然他們整晚都被關在那些燕窩裡,他們早上一定有非常好的胃口。」
「滿足他們胃口的東西真是應有盡有。」皮埃爾老爺說道,「他們不必像勃艮第人那樣,為了填飽肚子,不得不選擇光著背的辦法——他們穿得像伯爵那樣華麗,也吃得像寺院的方丈那樣高級。」
「他們算有福氣。」達威特說道。
「年輕人,你幹嗎不在這兒服役呢?要是衛隊出現一個空缺,我敢說你舅舅會把你安插進去。讓我悄悄對你說吧,我個人也有點用場,也許能幫你一點忙。我想,你會射箭和騎馬吧?」
「我們蘇格蘭人是能把鎧靴放進鋼馬鐙里的好騎手。很難說,也許我會接受您好心的建議。不過您要知道,吃穿固然要緊,但像我這種情況,人們還要考慮榮譽、提升和勇士的英雄業績。你們的路易王——上帝祝福他,因為他是蘇格蘭的盟友——只住在這個城堡里,或騎馬從一個設防的城市走到另一個設防的城市。他不是通過公平的戰鬥而是通過有謀略的使節來贏得城市和地盤的。不過,就我來說,我屬於道格拉斯的戰士們那種思想性格①;像他們一樣,我喜歡在田野和戰場上討生活,更喜歡聽百靈鳥歌唱,而不愛聽老鼠尖叫。」
①道格拉斯本是一個蘇格蘭貴族,1423年曾率領蘇格蘭軍隊去法國幫助法國反抗英國侵略。
「年輕人,」皮埃爾老爺說道,「你可別輕率地判斷君王們的行動。路易王謀求的是如何避免臣民們流血,而他自己倒不在乎。在蒙勒里①他已表明自己是個勇敢的人。」
①蒙勒里是巴黎以南十八英裡外的一個小城。1465年7月16日勃艮第公爵與法王路易十一曾率兵在此作戰。
「您說得對。不過,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年輕人回答道,「我希望我跟的主人願把自己的榮譽保持得像盾甲一樣鋥亮,在戰鬥最激烈的地方衝鋒陷陣。」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布魯塞爾,和勃艮第公爵在一起鬼混呢?他會使你每天都有機會打斷你的骨頭。而且,為了避免你失誤,他還會親自替你打斷你的骨頭——特別是如果他聽說你打了他的護林宮的話。」
「您說得很對,」昆丁說道,「我運氣不好,自己把這道門關上了。」
「不要緊。國外有許多敢沖敢闖的人,你們狂熱的年輕人滿可以到那兒去找出路。」年長者給他充當起參謀來,「比如說吧,你認為威廉·德拉馬克如何?」
「什麼!」達威特驚叫道,「投奔大鬍子的德拉馬克——投奔『阿登內斯野豬』?您知道,這傢伙是殺人越貨者的首領。在他眼裡,一條人命只抵得上他穿的長袍。他可以把牧師和香客像對待騎士和武士那樣無情地殺戮!如果我去投奔他,那將使我祖先的光榮歷史永遠蒙上污點。」
「好吧,你這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皮埃爾老爺回答道,「如果你認為德拉馬克這野豬為非作歹,你幹嗎不去跟年輕的格爾德雷斯公爵①呢?」
①這裡指的是阿道爾弗斯——阿諾德及凱瑟玲·德·波旁的兒子。本小說與他沒有什麼關係。他是當時最殘暴的人物之一,曾和他父親交戰。在這一不忠不孝的戰爭中他俘虜了年老的父親,井以極其野蠻的暴力對待他。據說還親手打了他。阿諾德對這種對待十分憤恨,取消了這不孝之子的繼承權,把他對格爾德雷斯公國和朱特芬伯爵領地擁有的一切權利讓給勃艮第·查爾斯。查爾斯之女勃艮第·瑪麗把這筆產業還給了這個不孝的阿道爾弗斯。他於1477年被人殺害。——原注
「我寧可跟罪惡的魔鬼。」昆丁說道,「讓我悄悄對您說吧——他簡直是個連地球也承受不起的負擔——願地獄張開口把他吞沒了吧!人們說他監禁他親生父親,而且還打了他——你能相信竟有人干出了這種事嗎?」
看到這年輕人談到兒子不孝父親時表現出天真的恐怖,皮埃爾似乎有點不安。他回答道:「年輕人,你不知道貴族當中血緣關係存在的時間多麼短暫,」接著他又改變他開始時的腔調,開心地補充道,「再說嘛,如果公爵打了他的父親,我敢說,他父親以前也打過他,所以這只是還還債。」
「聽您這麼說,我真感到吃驚。」那蘇格蘭人臉氣得通紅。「像您這樣的白髮老人本應選擇更恰當的話題來開玩笑。如果說老公爵的確在兒子小的時候打了他,應該說他還打得不夠,因為寧可讓他死在棍棒底下,也不能因為教會曾為這樣一個殘忍的怪物施洗而使整個基督世界蒙羞。」
「像你這樣衡量每個王公貴族和君主的品德,」皮埃爾老爺說道,「那麼,我想你最好是自己當一個首領,因為,像你這樣聰明的人,你能在哪兒找到一個配得上指揮你的首領呢?」
「皮埃爾老爺,您是在笑話我。」年輕人和氣地說道,「也許您說得對,但您沒有提到一個人的名字。他不愧是一個豪俠的首領,在這一帶統率著一批勇敢的弟兄。在他手下人們可以很好地為他效勞。」
「我猜不出你指的是誰。」
「嘿,我指的是那像穆罕默德的棺材一樣(該詛咒的穆罕默德!)懸在兩塊磁石當中的一個好人——這人既算不上屬於法蘭西,也算不上屬於勃艮第,但他知道怎樣在他們兩者之間保持平衡,使他們都害怕他,為他效勞,儘管他們本身都是勢力強大的君主。」
「我猜不出你指的是哪個。」皮埃爾老爺沉思般地說道。
「嘿,難道您不知道我指的正是聖保羅伯爵,法蘭西總督盧森堡·路易么?他在那兒依靠一支勇敢的小部隊,把他的地盤經營得很好,頭抬得和路易工和查爾斯公爵一般高,並與之抗衡。他們兩人在蹺蹺板的兩頭擺動,而他就像個小男孩那樣踩在蹺蹺板的中央。」①
①聖保羅總督的陰謀和權術使路易十一的這段統治時期遇到很大的困難,因為他鬧獨立,並在同一時間既與英國、法國,又與勃艮第陰謀勾結。和這類朝秦暮楚的政客通常遭到的命運一樣,他的輪流討好和欺騙的方式終於引起了強大鄰邦的敵意,最後被勃艮第公爵交給法國國王;受審之後,很快在公元1475年以叛國罪處決。——原注
「他在他們當中可能跌得最慘。」皮埃爾老爺說道,「你聽著吧,年輕的朋友,既然你把劫掠看作是莫大的罪惡,那麼你知不知道,你那講究策略的聖保羅伯爵是第一個在戰爭時期帶頭放火燒房子的人?而在他犯下這無恥的暴行以前,不進行抵抗和不設防的城市和鄉村本不遭受任何人侵犯!」
「說實在的,我並不知道。」達威特說,「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不得不認為,這些大人物都是半斤八兩。在他們當中進行選擇無異於挑選一根便於上吊的大樹。不過,這位聖保羅伯爵總督大人已通過充分的轉讓佔有一座城市,它的名字就是取自我尊敬的聖徒和保護神聖昆丁,」①(說著他劃了一個十字)「我想,要是我住在那兒,我聖潔的保護神會保佑我——因為他不像那些大受歡迎的聖徒,有那麼多人取他的名字。不過,他一定是忘了他精神上的教子——我這可憐的昆丁·達威特。瞧他讓我餓著肚子趕了一天,第二天早晨又把我丟給聖朱利安照顧。由於我在有名的謝爾河或其支流成了落湯雞,才有機會受到一位陌生人的禮遇得以裹腹充饑。」
①正是由於佔有這座聖昆丁城,這位總督才有可能搞那些最後使他付出了莫大代價的政治陰謀。——原注
「年輕的朋友,可別褻瀆聖徒了,」皮埃爾老爺說道,「聖朱利安是旅客們忠實的保護神。再說,也許得福的聖昆丁為你幹了許多好事,而你根本沒感覺到。」
在他正說著的時候,房門打開,一個看來年過十五(而非不滿十五)的少女端著一個蓋有大馬士革綢子的大盤子進來。盤子上擺著一小碟使圖爾城增添光彩的梅子,以及一個精工細鏤的鍍金杯。這杯子是該城的金匠自古聞名的傑作,因為他們精雕細刻的本領與法國其他城市相比更為突出,甚至比巴黎的技術都更勝一籌。酒杯的形狀如此雅緻,以致達威特根本沒想到要仔細觀察一下究竟它是銀的,還是像先前擺在他面前的那隻,是用較賤的金屬製成的。這酒杯被擦拭得晶瑩透亮,看起來就像銀的一樣。
端東西進來的這個姑娘的模樣遠比她干這差事的詳細情形更引起達威特的注意。
他很快發現,她那一堆長而黑的鬈髮,也像他們蘇格蘭少女時興的那樣,除了一個用常春藤葉子編織成的花冠以外,別無他飾。這些鬈髮似乎成了她臉部周圍的黑面紗,加上她那端正的五官、黑色的眼睛和沉思的表情,看起來很像美爾波馬尼的面孔①。不過,她面頰上微微有紅暈;而嘴唇和眼角帶有的神色也使人覺得,對於這樣一張富於表情的面孔來說,儘管快樂不是最慣常的表情,但也並非完全陌生。昆丁甚至覺得他可以看出,正是不幸的境遇使得這麼一張年輕可愛的面孔顯示出少女不應有的過分嚴肅。年輕人都喜歡以其浪漫的幻想通過輕率的假設很快得出結論,所以他很容易就憑自己看到的以上事實,推斷這美人的命運一定是籠罩在沉默和神秘之中。
①美爾波馬尼是希臘神話中的悲劇女神。
「是怎麼回事,傑奎琳?」她一進屋皮埃爾老爺便說道,「這是幹什麼?我不是講過,要貝雷特太太給我端我所點的東西嗎?——老天爺,難道她真是,或自以為是太高貴,不屑於侍候我嗎?」
「我姑媽身體不舒服,」傑奎琳趕忙謙恭地說道,「她在房裡休息。」
「我想她是一個人在房裡吧?」皮埃爾老爺略微加重語氣說道,「我是個老手,不是用裝病就可以被矇騙的。」
聽到皮埃爾老爺的回答,傑奎琳臉色刷白,甚至搖晃了兩下。必須承認,這人的聲音和容貌雖然隨時都顯得粗魯、尖刻和不愉快,但當他發怒或猜疑的時候,其效果就顯得既陰森又可怕。
昆丁·達威特那種山地人特有的騎士性格馬上表現了出來。他趕忙跑過去和傑奎琳打招呼,把她手上端的東西接過來。她一邊被動地接受他的好意,一邊帶著膽怯而焦急的目光注視那市民生氣的面孔。然而她目光中那種令人鑽心、動人哀憐的表情是天性無法抗拒的。皮埃爾老爺不僅將不悅的表情收斂了一些,而且面色和態度都盡量顯得溫和地說道:「我並不責怪你,傑奎琳。你十分年輕,還不至於是——但我很遺憾地說,總有一天你必然會是一個和別的輕浮女子一樣陰險虛偽的壞人。任何成年男子都會有機會徹底了解你們這些女人①。我想這位蘇格蘭騎士也會對你說同樣的話。」
①路易的性格中一個很可惡的部分(但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對婦女的理解能力和品德都十分輕視。——原注
傑奎琳似乎為了服從皮埃爾老爺的吩咐,望了那年輕的陌生人一眼。儘管這只是短暫的一瞥,但在達威特看來卻像在哀求他給她同情和支持。年輕人的感情以及教育灌輸給他的對女性羅曼蒂克般的尊敬促使他迅速作出反應。他趕忙回答說,像他現在所看到的這位小姐的面孔所流露出的表情,充分說明她思想十分真純;要是有人膽敢不這樣認為,他就要向他挑戰。
年輕少女臉色刷地變白。她恐懼地向皮埃爾老爺望了一眼。但年輕人的膽量在這位老爺身上似乎只激起了一陣表示輕蔑而非誇獎的大笑。昆丁經常是稍一考慮就會改正出於一時衝動而產生的想法,儘管有時這種想法已經脫口而出。這時他臉色通紅,因為在一個赤手空拳的老人面前剛講過的話很可能被理解為空洞的大話。作為一種公平而適當的歉意表示,他決定耐心地忍受他自己招來的這一譏笑。他雙頰絆紅,帶著一種以不好意思的微笑極力掩蓋的謙卑表情,把杯子和盤子遞給皮埃爾老爺。
「你真是一個傻氣的年輕人,」皮埃爾老爺說道,「你對王公貴族缺乏了解,也同樣對女人缺乏了解。但願上帝——」他一邊虔誠地畫十字一邊說道,「好好照管他們的心靈。」
「那麼誰又來照管女人的心靈呢?」昆丁說道。他決心儘可能不讓這氣度不凡的老人擺出的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把自己壓倒,因為他覺得他那高傲而毫不在乎的樣子對他具有某種令他自己也感到羞愧的懾服力。
「我看,你得向別人請教這個問題。」皮埃爾老爺安詳地說道。
昆丁又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並不覺得十分難堪。「說實在的,」他暗自想道,「我並沒有向這點陣圖爾人表示應有的尊敬以報答他對我的款待。這頓早餐的確很豐盛。狗和老鷹只要人來餵養它們就會互相產生感情。如果你想用感情和感恩的紐帶來束住人的話,你還得使他感到你的善意和仁慈。話說回來,他的確是個不尋常的人。而剛才那個曇花一現似的美麗精靈——像這樣一位美麗的少女肯定不屬於這個鄙陋的客店,甚至也不屬於這個以賺錢為業的商人;但他似乎能對她施展權威。看來他對任何偶然進入他這個小圈子的人都能施展權威。這些弗蘭德人和法國人對財富的重視真是驚人——它遠遠超過財富真正的價值。我猜這位年老的商人定以為我對他表現的禮貌不是由於他年高而是由於他有錢——但我是一個出身名門、有高貴血統的蘇格蘭紳士,而他只是個圖爾的工匠而已!」
這就是匆匆掠過年輕的達威特心頭的一些想法。這時皮埃爾老爺含著微笑,輕輕地拍拍傑奎琳垂掛著長發的頭說:「傑奎琳,這年輕人會侍候我——你可以走了。我將告訴你那粗心大意的姑媽,讓你受到別人的注視是不必要的。」
「這只是因為要侍候您。」那姑娘說道,「我想您不會對我的姑媽不高興,既然——」
「天啦!」那商人粗魯地打斷了她的話,「你這小傢伙,你在這兒是為了和我拌嘴,還是為了盯著這年輕小夥子呢?你走吧——他很高貴,他侍候我就行了。」
傑奎琳走了。她的突然離去使得昆丁·達威特悵然若失。他對皮埃爾老爺的吩咐也只表示出機械的服從。皮埃爾老爺懶洋洋地往一張大安樂椅上一躺,以一種習慣於使喚他人的聲調說道:「把那個盤子給我端過來。」
這時那商人雙眉低垂,掩住了他那敏銳的眼睛,使得它們被這得幾乎看不見,只像消失在烏雲後面的落日偶爾一瞬間放射出一絲陽光一樣,間或從濃眉底下射出一道鋒利的目光。
「這是個美人。」老人抬起頭來說道,接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昆丁·達威特,一邊問道,「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竟在旅店當個傳女?她滿可以侍候一位貴人,給他的餐桌增添光彩。只是受的教育糟糕,且出身卑微。」
有時偶然射出的一發炮彈會打垮一座高貴的空中樓閣。在這種情況下,樓閣的建築師對發射炮彈的人是不會有好感的,儘管肇事者可能完全是無意的。昆丁感到十分難堪,很想對這商人發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告訴自己,這美人正是她的活計所表明的那樣一種身份——旅店恃女——儘管是個高級侍女,也許還是店主的侄女一類的人物,但畢竟是個僕役,不得不迎合顧客的脾氣,特別是皮埃爾老爺的脾氣;看來這老爺有許多怪癖,也有足夠的金錢來驅使別人滿足他這些怪癖。
一些斷斷續續的思想又回到他腦海中;他想他應當叫這年老的紳士懂得,他們的身份不同,他得注意,不管他多麼有錢,他的財富也不能使他和一個格蘭一呼拉金地方的達威特子弟平起平坐。但是,每當他帶著這個目的注視皮埃爾老爺的面孔時,儘管皮埃爾老爺其貌不揚,低垂著眼睛,衣服也很不講究,卻總有某種東西使他無法表現出他自以為對這商人具有的優越感。相反,昆丁越是注視他,就越是好奇地想知道這人究竟是誰,是幹什麼的。他暗自猜想,他至少是圖爾城的市政官或高級知事,一個或多或少習慣於要求別人尊敬自己和接受別人尊敬的要人。
這時那商人似乎又陷入沉思,只是為了虔誠地劃劃十字,吃點乾果和餅乾才抬起頭來。他向昆丁打了個手勢叫他把酒杯遞給他。當昆丁把酒杯遞給他時,他又問了一句:「你說你是貴族,是嗎?」
「這不用說,」蘇格蘭人回答道,「如果一個第十五代的貴族後裔仍能算得上貴族的話——我先前就是這樣告訴你的。不過,皮埃爾老爺,您用不著為此感到拘謹——我受的教育教導我,幫助年長者是年輕人應盡的義務。」
「妙不可言。」那商人說道,一邊心安理得地讓這年輕人替自己遞杯子,用酒壺(酒壺似乎和酒杯一樣的材料)斟滿酒,絲毫不覺得禮節方面有何不妥,而昆丁原以為這會使他不安。
「讓這蠻不講禮自得其樂的老傢伙見鬼去吧,」達威特又一次暗自思忖道,「他使喚一個蘇格蘭貴族紳士時的那種毫不客氣的派頭簡直就像我使喚一個格蘭一依斯拉的遊獵隨從。」
這時那商人已喝完了一杯水,便對他的同伴說:「從你欣賞波爾內葡萄酒的興緻看來,我想你不會願意用它來為我祝酒。不過我有個靈丹妙藥能使岩石中的水也變成法國最好的美酒。」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海獺皮做的錢袋,把小銀幣嘩啦嘩啦地倒在酒杯里,直到把半個小酒杯都裝得滿滿的。
「年輕人,對你的保護神聖昆丁和聖朱利安你應當表現出比先前更深的感激。我建議你以他們的名義對窮人施捨。你就呆在這客店裡,等你舅舅勒巴拉弗雷吧。他下午交崗休息。我將告訴他你在這兒等他,因為我正好要去城堡辦點事。」
昆丁·達威特本想說點什麼來謝絕這位新朋友的慷慨贈與。但皮埃爾老爺低下他的濃眉,直起他彎曲的身子,擺出一副還沒見他有過的更為莊嚴的氣派,用一種權威的口氣說道:「不要回答了,年輕人,照我吩咐你的去做吧。」
說著他離開了屋子。走出去的時候他做了個手勢,叫昆丁別跟在後面。
年輕的蘇格蘭人吃驚地站著,對這事不知該如何理解。他首先感到的一個合乎自然的,但也許不是最高貴的衝動便是急於看一看那個銀酒杯。酒杯肯定有一半以上裝滿了銀幣。多達幾十個,而昆丁也許一生還不曾一次有過二十個。接受這位富有的平民的錢和他紳士的尊嚴是否相容呢?這是個惱人的問題,因為說實在的,要是他決定冒著勃艮第公爵會對他發怒的危險,返回第戎去參加他的軍隊,或者,要是他看中了聖保羅總督決定去聖昆丁,那麼,儘管他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但肚子里的這點儲備究竟很有限。他原來的打算就是若不投奔法國國王,就投奔這兩個權貴當中的某一個,為其服役。他也許是作出了當時情況下最明智的決定:準備接他舅父的意見行事。他暫時把錢放進他那天鵝絨的飼鷹袋裡,叫來店主,把銀酒杯還給他——同時決心就這位慷慨而威嚴的商人問他幾個問題。
店主很快走了出來;他雖然不見得比先前更樂於交談,但至少顯得更愛嘮叨一些。他斷然拒絕收回那個銀杯。他說這不是他的,而是皮埃爾老爺送給客人的。固然他自己有四個銀酒杯,是他值得懷念的外祖母留給他的,但就像蘿蔔不能和桃子相比一樣,它們根本不能和客人手上拿著的這個鑲著美麗雕花的酒杯相比——因為這是圖爾最有名的酒杯之一,是一位技藝精湛足以使全巴黎為之嘆服的藝人馬丁·多米尼克製作的。
「請問,皮埃爾老爺是誰,」達威特打斷他的話問道,「竟把這樣珍貴的禮物贈給陌生人?」
「皮埃爾老爺是誰呢?」店主說道,就像蒸餾水滴似的,把字一個個從嘴裡慢慢吐了出來。
「是的,」達威特匆忙而果斷地說道,「皮埃爾老爺是誰?為什麼他這麼隨便這麼慷慨地送禮物給人?而那個被他派來訂早餐的屠夫模樣的人又是誰?」
「嘿,親愛的先生,皮埃爾老爺究竟是誰,這個問題你本該問你自己。至於跑來訂早餐的那位先生,但願上帝使我們不會和他再打交道!」
「這一切都有一種神秘的意味。」年輕的蘇格蘭人說道,「皮埃爾老爺對我說他是個商人。」
「既然他是這麼對你說的,」店主講道,「那麼他肯定是個商人。」
「他經營什麼商品?」
「啊,多種精美的商品,」店主說道,「特別是他在這兒修建了一些絲綢廠,產品足以和威尼斯人從印度和中國輸人的成捆絲綢相媲美。您來這兒的途中可以看到一排排的桑樹,這都是按皮埃爾老爺的吩咐栽來養蠶的。」
「我的好朋友,送茶點來的那個少女又是誰呢?」客人問道。
「先生,是我的房客,和她的保護人住在一起。我猜是她的姑母或別的什麼親戚。」
「你經常叫你的客人來侍候顧客嗎?」達威特說道,「據我觀察,皮埃爾老爺不願你或你的僕人遞給他東西。」
「有錢人都有他們的怪癖,反正他們也付得起錢來滿足自己的怪癖。」店主說道,「皮埃爾老爺自有辦法使喚貴族,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年輕的蘇格蘭人對這一暗諷感到有點生氣。不過,他掩蓋住內心的不滿,問他是否可以在這兒租間房住一兩天。
「當然可以,」店主回答道,「您願住多久都可以。」
「你能允許我問候問候將和我同宿一個旅店的兩位仕女嗎?」他問道。
店主猶豫起來。「她們不出門,也不在家接見客人。」他說。
「我猜,只有皮埃爾老爺是例外吧?」達威特說道。
「我沒有權指出任何例外。」店主堅決而有禮貌地回答道。
考慮到昆丁是那麼缺乏金錢來支持他對自己的估價,應該說他是自視過高,所以一聽到店主的回答,他便感到頗為惱怒,並毫不猶豫地使出當時十分常見的一種做法。他說:「你帶著我卑微的問候,給兩位仕女送一瓶維爾納酒去,說格蘭一呼拉金家族的昆丁·達威特是一位光榮的蘇格蘭騎士,與他們同宿一家客店,希望她們答應單獨接見他,以便他能向她們表示問候和敬意。」
送信的店主離開以後幾乎馬上就走了回來,說兩位仕女向他道謝,但拒絕接受他的饋贈,同時也向蘇格蘭騎士表示謝忱和歉意,因為她們既然隱居在此,自然不能接受他的拜訪。
昆丁咬咬嘴唇,將店主擺在桌上的那瓶被退回的維爾納酒倒出一杯來,一飲而盡。「老天爺在上,這真是個奇怪的國家。」他暗自思忖,「商人和工匠裝出貴族風度和樂善好施的派頭,而出身卑微的姑娘則把酒店當作皇宮,像喬裝的公主那樣擺架子!我要再見那黑眉毛的姑娘,不然心裡不舒服。」在他認真下了決心之後,便要店主把他帶到他的客房裡去。
店主馬上帶他走上一個塔樓的樓梯,然後穿過一個走廊。走廊兩邊有許多類似寺院居室的小門。這使年輕人厭惡地想起早期的寺院生活,對這種和寺院類似的情景他自然無法欣賞。店主在走廊的盡頭停了下來,從腰帶上系著的一大串鑰匙中挑出一把將門打開,指給客人看一間樓房及其內部擺設。這間房固然很小,但顯得清潔和幽靜,房內擺有一張帶草荐的床,幾樣傢具點綴其間,井然有序,總的看來簡直像是個小小的宮室。
「親愛的先生,我希望您會對這個住處感到很滿意,」店主說道,「我有責任使皮埃爾老爺的每個朋友都感到高興。」
「啊,幸運的鴨子間水!」店主走了之後,昆丁·達威特在地板上翻了個筋斗叫了起來,「真沒想到天老爺叫我變成落湯雞給我帶來了這麼好的福氣。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說著向一個小窗口走去。由於塔樓高高地突出在整個大樓的基線以外,從這小窗口不但可以看見一個相當大的美麗花園,而且可以越過其邊界看見下面還有一片可愛的桑樹林。那正是皮埃爾老爺說起的專門用來養蠶的那片桑樹林。還有,當你把視線從這些較遠的目標移開,沿著牆壁向前望去,可以看見昆丁所在的塔樓對面是另一個塔樓,而他所在的那個小窗口的對面,相應地有個與它相似的小窗口。要是一個比昆丁大二十歲的人,想要說明為什麼這小窗口比起那可愛的花園和桑樹林更吸引人,或許頗感為難,因為,哎呀!儘管格子盲半開著讓空氣透進來,百葉窗半關著以遮擋陽光,或遮擋那些過於好奇的目光,而且儘管玻璃窗的一邊掛著一個用海綠色的絲巾半裹著的詩琴,有過四十多年閱歷的眼睛只可能是望著那塔樓的小小窗口而無動於衷。但在達威特這種妙齡,畫家稱之為「巧遇」的東西能使人們有足夠的憑據產生無數的幻想和神秘的猜測,回想起這些的時候,中年人往往會一邊微笑,一邊嘆息,一邊嘆息,又一邊微笑。
正如人們可以猜想到的,我們的朋友昆丁的確很想更多地了解有關這美麗的鄰居,這詩琴和紗巾的女主人的情況。既然我們可以推測他急於知道這人是否就是謙恭地侍候過皮埃爾老爺的那位少女,不用說他沒有在自己的窗口正正地擺出一張顯眼的凝視面孔和他那寬大的身軀。達威特很懂得捕鳥的藝術。正因為他巧妙地把身子縮在窗子一邊,透過格子窗窺視,他才喜悅地看到一隻美麗白皙的玉臂取下樂器,而他也很快分享到這一聰明的舉動帶來的妙處。
小塔樓里紗巾和詩琴的女主人唱的正好是我們慣於認為只會從高貴的少女的口裡才會流瀉出的那種曲調——那種便騎士和游吟詩人為之傾聽和產生感慨的曲調。歌詞既沒有包含那麼多含意、情趣和幻想,足以使人們不去注意曲調本身,而曲調也沒有包含那麼多的技巧,足以淹沒歌詞的感情。二者水乳交融。假如光念詞不唱曲,或光哼曲不唱詞,那麼,二者都不值一提。因此,要把並非用於朗讀而只是用於演唱的詩句記錄下來,是不很公正的。然而,這一類古老詩歌的片斷對我們總是有某種迷人之處。既然曲調已經永遠失傳——除非畢曉普①碰巧找到歌譜,或者某隻雲雀教會斯蒂芬斯唱這首歌曲——我們想不顧有損我們名譽,有損詩琴女的詩情雅趣,也不吝筆墨地將這首簡單和粗糙的詩歌記錄於此。
①畢曉普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女歌唱家。
「唉,鎮上的小夥子,幽會的時刻已經來臨,
看太陽已從草地上西沉,
橙色花兒的香氣布滿了涼亭,
微風在海上吹個不停。
成天唱歌的雲雀,默默地依偎著伴侶,
微風,小鳥和花兒都在承認,
幽會的時刻已經來臨。
鎮上的小夥子,該在哪兒把你找尋?
村裡的姑娘溜過陰影籠罩的空地,
去傾聽牧羊情郎訴說愛情,
對著高高的格子窗前的羞怯的美人,
高貴的騎士在歌唱彈琴,
愛的星辰,天上的眾多星辰,
統治著大地和天穹。
上上下下都感覺到這迷人的影響——
鎮上的小夥子,該在哪兒把你找尋?
不管讀者對這首質樸的歌謠想法如何,反正它給昆丁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特別是因為這歌謠伴有一種天堂般的旋律,聲音又是那麼甘美動人;音樂與花園裡飄來的香風融和在一起,女歌手的身影若隱若現,使這一切都籠罩著誘人的神秘氣氛。
在歌聲快結束的時候,傾聽著的年輕人情不自禁地比先前更大膽地露出了自己的身體,急於想看到先前沒看到的更多的東西。歌聲戛然而止——窗子也關上了,室內垂下了一塊深色的窗帘,從而使得年輕人無法再繼續他的窺視。
這一魯莽行動使達威特感到羞喜交集,但他安慰自己說,詩琴女郎總不致輕易放棄練習她如此熟悉的一種樂器,或忍心拋棄打開窗子呼吸新鮮空氣的樂趣,而吝嗇地把她甜美的歌聲只留給自己欣賞。這些慰藉人心的思索也許混雜著一點點個人的虛榮心。要是真像他聰明地猜想的那樣,對面塔樓里住著的是一個美麗的黑髮女郎,那麼他不能不意識到另一個塔樓里住著的也是一個年輕、金髮的英俊兒郎。浪漫的傳說作為一種深諳世故的老師,曾教導他說,如果姑娘們害羞,那麼這既不意味著她們對鄰居的情況不感興趣,也不意味著她們對此缺乏好奇。
正當昆丁沉浸在這種聰明的思索中時,旅店的一個僕人或管事走來告訴他,說樓下有個騎士想和他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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