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過去永遠存在

第一卷 過去永遠存在

第一章克朗查理爵士

1

在那些日子裡,流行著一個古老的傳說。

傳說的是關於林諾-克朗查理爵士的事迹。

這位林諾-克朗查理男爵是克倫威爾①的同時代人,我們趕緊補充一句,他還是少數贊成共和國的英國上議員中的一個。他贊成共和國當然有他的理由,其實也很明顯,那是因為共和政體當時已經勝利了。只要共和國得勢,克朗查理爵士就贊成這一政體,這也是很簡單的。可是在革命終止,議會政府垮台以後,克朗查理爵士卻仍舊堅持下去。本來貴族元老很容易回到重新改組的上議院,因為悔過的人總會得到復職的待遇,而且查理二世對回頭的人,夠得上說是一位仁慈的皇上;但是克朗查理爵士不識時務。全國歡呼國王恢復英國王位,議會一致通過了這項決議,老百姓歡天喜地迎接君主政體,王朝在光榮和勝利中重新建立起來了,過去已經變成了未來,而未來也變成了過去,在這個時候,這位爵士卻還是執迷不悟。他堅決不肯投合這種歡樂的局面,自願流亡到外國去。一個有權利當上議員的貴族,卻寧願做一個受法律制裁的人。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他一直忠於已經覆滅了的共和國,人也慢慢老了。因此他變成了大家的笑柄,對於干這種傻事的人來說,當然是自取其咎。

①克倫威爾(1599-1658),英國政治家,推翻王朝,建立共和國任護國公。

克朗查理爵士隱退在瑞士。他住在日內瓦湖邊上一幢高大的破房子里。他在日內瓦湖濱一個偏僻的角落裡選擇了這所住宅,位於當年囚禁波尼瓦①的錫隆堡和勒得羅②的墳墓所在地維浮之間。峻峨的阿爾卑斯山環繞在他周圍,色調暗晦,滿山風雲。他就在那兒,在高山的陰影里生活下去。過路人很難遇到他。這位先生拋鄉離井,幾乎可以說也離開了他的時代。在那個時候,一個消息靈通、深明大勢所趨的人,不應該反對既成事實。英國全國都高興。國王複位好像是一對破鏡重圓的夫妻;國王和國家不再分居了,沒有比這更動人,更快樂的了。大不列顛光彩照人,有了一位國王,就很了不起,何況還是一位可愛的國王呢。查理二世是一個和善的人,一個尋歡作樂又能夠治理國家的人,照路易十四的意見,還不失為一個偉大的人物,一個有品格的人。查理二世受到人民的崇拜。他跟漢諾佛作過戰,當然他知道為什麼要打仗,不過知道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把鄧扣克賣給德國,這是國家的政策。民主的上議員中的張伯倫說過:「可惡的共和國的臭氣沾染了好幾個高貴的議員。」這些上議員總算良知未泯,還能識時務,沒有脫離自己的時代,又在上議院恢復了他們的議席。要達到這個目的,只消宣誓效忠國王就夠了。大家想到所有這些現實,想到這個美麗的國家,傑出的國王,想到慈悲的上天因為愛老百姓而賜還給他們的那些令人敬畏的親王;所有的人都在竊竊議論,像蒙克以及後來的傑弗利這一類人物,又集合在國王周圍,他們的忠心和熱誠換來了肥美的職位。克朗查理當然不會不知道,只要他自己願意,就能夠坐在他們中間,享受富貴。現在由於國王的關係,英國攀上了繁榮的頂點,倫敦到處都是宴會和狂歡,大家生活富裕,人人興高采烈;宮廷富麗,快樂,氣象萬千。這時候,如果有人遠遠地離開這些繁華,在一個晦暗、凄涼、暮色蒼茫的時刻,偶然瞥見這個穿著平民百姓衣服的老頭子,面色蒼白,神情恍惚,彎著腰(也許是預備鑽到墳墓里去吧)站在湖邊,對風暴和冬天一點也不在意,目光遲鈍,白髮隨著夜風飄動,寂寞,孤獨,若有所思地鬱郁徘徊。不拘誰瞥見他這副模樣,都難免微微一笑。

①波尼瓦(1493-1570),日內瓦政治家。

②勒得羅(1617-1692),英國政治家,是判處查理一世死刑的法官之一。

真是個瘋子。

想到克朗查理爵士,想到他可能得到的地位,和他當時的情況,微笑還算是厚道的。有的人高聲大笑。甚至還有的人要大發脾氣。

這不難理解,梗直的人對他這種遺世獨立的傲慢,自然會覺得不痛快。

不過有一點應該原諒他,那就是克朗查理爵士根本沒有什麼才幹。大家都承認這一點。

2

看到別人固執己見,總是一件不痛快的事。我們可不喜歡那種摹仿賴古魯斯①的人;輿論方面總是拿這個當作談笑的資料。

①古羅馬將軍,以忠貞不屈見稱。

他這種倔強好像是在責備別人,別人自然也有權利譏笑他。

何況,總的來說,這種剛愎自用,這種不近人情的傲岸,難道也算是美德?這種過分的剋制自己和誇張,難道不是沽名釣譽?這是炫耀,如此而已。要不然,為什麼孤獨地流亡國外,這樣小題大做呢?萬事切勿過分,這是賢者的箴言。你有反對的意見,可以,要是你願意,罵兩句也行;不過得有分寸,要喊:「國王萬歲!」真正的美德是合乎時宜。應該垮台的,垮台,應該成功的,成功。上天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他把王冠放在適當的人頭上。你以為你比上天懂得更多嗎?大局已經決定,一個政體代替了另外一個政體,成功決定了誰是誰非,誰失敗誰勝利,到了這時候就不可能再有所懷疑了。正直的人跑向勝利的一面,這對他的財產和家庭雖然有些好處,但是卻不會因此而受到影響,因為他是為了公共的福利,才去幫助勝利者的。

要是大家都不肯替國家服務,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豈不是一切都要停頓了嗎?各守崗位是一個善良的公民應盡的義務。個人的愛好應該犧牲一下。職位必須有人擔任。總得有人犧牲自己。忠於公職就是為國盡忠。公職人員都撒手不幹了,國家就要癱瘓了。怎麼回事,你自己放棄?可憐。想給別人立個榜樣?多麼無聊!想挑戰嗎?那太膽大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要知道,我們也不見得比你差。我們呀,我們可不臨陣脫逃。如果我們願意,我們也是不好惹的,也是駕馭不了的,比你還要厲害呢。不過我們願意做聰明人。因為我是特里瑪西翁①,你就以為我不能做加圖嗎?多麼荒唐!

①古羅馬作家貝特龍作品里的人物,貪圖口腹。

3

再也沒有比一六六○年的事情更清楚,更明確的了。對於一個一心向善的人來說,應該走的路線再也沒有比這一次指得更清楚的了。

英國擺脫了克倫威爾的統治。在共和政體下出現了許多不正常的事。他們造成了不列顛的優勢。靠著三十年戰爭,擊敗了德國;靠著福隆德戰爭,使法國屈服,靠著勃拉甘塞公爵的幫助,削減了西班牙的權力。克倫威爾壓服了馬薩林,在簽訂條約時英國的護國公的名字寫在法國國王上面。使荷蘭七省聯盟政府償付八百萬罰款,蹂躪阿爾及爾和突尼西亞,征服牙買加,羞辱里斯本;在巴塞羅那挑起對法國的鬥爭,在那不勒斯挑撥麥賽尼羅的爭雄;使葡萄牙跟著英國走,把從直布羅陀海峽到克利特島的海盜肅清,用勝利和商業這兩種方式建立了海上霸權。一位打過三十三次勝仗、自稱為「水手的祖父」、曾經戰勝西班牙艦隊的上將馬丁-赫伯茨-屈朗潑,也在一六五三年八月十日被英國艦隊打敗了。大西洋里的西班牙海軍、太平洋里的荷蘭海軍和地中海里的威尼斯海軍,都被英國海軍趕走。利用航海法案,英國佔領了全世界的海岸,並且通過海洋控制了全世界。在海上,荷蘭國旗低聲下氣地向英國國旗敬禮;法國有個叫做孟西尼的大使曾經跪著覲見握利弗-克倫威爾。克倫威爾像拍毽子那樣耍著加萊和鄧扣克。英國可以叫大陸顫抖,可以指令和平,發動戰爭,英國國旗在每一個屋頂上飄揚。護國公的一團鐵騎兵就像整個軍隊,使歐洲害怕。克倫威爾常常說:「我要叫他們尊敬英吉利共和國,像從前尊敬羅馬一樣、」再也沒有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了,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在大街上愛講什麼就講什麼,他們印他們愛印的東西,不受限制,不受檢查。各國國王間的均勢被破壞了。整個歐洲的君主專制(斯圖亞特家族就是其中之一)都給推翻了。現在總算擺脫了這個討厭的制度,英國又獲得了大家的諒解。

仁慈的查理二世發表了《勃萊達宣言》。他讓英國忘記亨了頓的啤酒商的兒子①騎在路易十四頭上的那個時期。英國懺悔已過,這時該透口氣了。正如剛才所說的,大家都心花怒放,此外,絞死弒君犯的刑架更使舉國歡欣鼓舞。複位像微笑一樣動人;但是絞死一兩個人也無傷大雅,多少總得平平民憤呀。不受約束的思想已經革除,忠君報國的氣節又重新建立起來。從今以後唯一的願望便是做順民。人們從政治狂中清醒過來,他們譏笑革命,諷刺共和政體,嘲笑把「人權,自由,進步」常常掛在嘴上的那個古怪時代,他們取笑這種過火的言論。理智的恢復多麼使人欽佩;英國好比做了一場大夢。走出迷途,多麼值得慶幸啊!還有比那些東西更愚蠢的嗎?要是隨便誰都要求權利,那還像什麼話?要是每一個人都要管理國家,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你想想看,百姓管理城市,那還了得?百姓是拉車的牲口,拉車的牲口可不是車夫。用投票來決定,那簡直是向清風討主意。你願意國家跟浮雲一樣在天空里飄蕩嗎?混亂不可能建立秩序。混沌如果是建築師,建築物就成了巴別塔了。此外,這種所謂自由是多麼不講道理呀!我呀,我只想玩樂,不想過問國家大事。投票是麻煩事;我想跳舞。幸虧有國王替咱們辦事!當然嘍,國王很慷慨,肯替咱們辦事!除此以外,他學的就是這個,他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是他的事情。和平,戰爭,立法,財政,這些事情跟老百姓有什麼關係?當然,老百姓得出錢,得出力,可是這也就夠了。百姓在政治上也有地位;軍隊和預算這兩樣東西就是老百姓拿出來的力量。納稅,當兵,難道這還不夠嗎?他們還要什麼呢?他們是軍隊和財政的得力助手。多莊嚴的任務。國王為他們統治。他們當然應該出這點力。捐稅和戶口冊子就是百姓拿出來的薪水,這是國王應得的待遇。百姓出血,出錢,人家才肯領導他們呀。自己領導自己,是多麼荒唐的想法!他們需要一個嚮導。因為愚昧無知的緣故,他們是亮眼瞎子。瞎子不是要帶一條狗嗎?可是老百姓帶的是一頭獅子,也就是國王,國王願意做老百姓的狗。多麼仁慈啊!但是老百姓為什麼愚昧無知呢?因為他們應該這樣。愚昧無知是美德的守護神。沒有遠見,就沒有野心;無知是對人有好處的黑暗,它遮住你的眼睛,消除你的妄想。那就是天真。識字的人會想,會想的人會追根究底。不追根究底才是本分,也是幸福。這是毫無疑問的真理,也是社會的基礎。

①指克倫威爾。

英國健全的社會原理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國家也是這樣重建的。同時也恢復了美麗的文學。大家輕視莎士比亞,崇拜德萊頓。「德萊頓是英國和本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翻譯《亞奇托費爾》的亞拖伯雷曾經這樣說過。就在這個時期,蘇梅士駁斥和侮辱《失樂園》的作者,於是阿弗朗失的郁埃主教就在信上對他說:「彌爾頓①這樣的無知之輩,哪裡值得您浪費精力?」什麼都復活了。一切都各就各位了。德萊頓在上,莎士比亞在下;查理二世在王位上,克倫威爾在絞架上。英國又從過去的狂妄與羞辱中抬起頭來了。君主政體恢復了國家的秩序和文字的正統趣味,這對國家來說,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

①彌爾頓(1608-1674),英國作家,《失樂園》的作者。

有多少這樣的好事,居然還有人不承認,真是難以置信。沖著查理二世轉過背去,對他登極時的那種寬宏大度不表示感激,難道這不是令人痛恨的事嗎?所以正直的人對林諾-克朗查理爵士十分痛心。國家幸福了,而他卻噘著嘴賭氣,這簡直是精神錯亂!

不錯,我們知道在一六五○年上議院曾經頒布過這樣一個文告:「我贊成廢除君主政體和貴族制度,宣誓效忠共和政體。」而克朗查理爵士以曾經發過這種荒謬的誓言作借口,住在國外,儘管舉國幸福繁榮,他卻認為自己只有獨自傷感的權利。他鬱鬱不樂地尊敬已經不存在的東西,奇怪地留戀著已經變成泡影的事物。

對他饒恕是不可能的;連心腸最軟的人也同他斷絕了關係。有些尊敬他的人,很久以來一直認為他置身共和分子中間,只是為了就近觀察共和部隊的缺點,等到為國王的神聖事業進行鬥爭的日子一到,可以更有效地打擊它。像這樣潛待時機,以便從背後殺死敵人,也是屬於效忠國王的範疇的。本來大家期待於克朗查理爵士的,就是這樣的行動,大家對他多麼周到啊。可是大家看到他堅持不懈地忠於共和政體,也不得不放棄原來的看法了。顯然,大家已經公認克朗查理爵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厚道人的這種解釋,既像孩子的固執,又像老年人的偏頗。

可是嚴肅的人,耿直的人,就不會這樣了。他們詛咒這個變節者。愚蠢固然有自己的權利,可是也有一定的限度。你可以做一個野人,但是不應該造反。再說,克朗查理爵士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呢?逃兵。他離開了自己的陣營——貴族階級,加入了敵人的陣營——平民階級。這是一個忠實的叛徒。這個「叛徒」背叛了強者,效忠弱者。說實在的,他拋棄的是勝利者的陣營,他依附的是戰敗者的陣營。由於他「大逆不道」,他犧牲了一切,犧牲了政治特權、家庭、上議員的頭銜和祖國。除了受人嘲笑以外,什麼都沒有得到;除了流亡異鄉以外,什麼好處都沒有。可是這一切證明什麼呢?證明他是一個大傻瓜。同意。

顯然,這是個叛徒,同時也是個傻瓜。

只要不給別人立壞榜樣,做什麼樣的傻瓜都悉聽尊便。我們只要求傻子老老實實,這樣他才可以說他是君主政體的基礎。克朗查理的思想狹隘到使人難以想像的地步。革命的幻影迷得他眼花繚亂。他受到了共和政體的蒙蔽,後來又被拋棄了。他是他的國家的恥辱。他這種態度是十足的大逆不道!他離開自己的國家,就是一種侮辱。他像逃避瘟疫似的,躲開公眾的幸福。他自願走放逐的路,只是為了避免看到舉國狂歡。他把王位視作傳染病。他是被他叫作驗疫所的王國的歡樂中的一面黑旗。怎麼!他居然對重建的秩序,興盛的國家,復興的宗教這麼仇視!居然在寧靜的生活里投下一個黑影!憎恨興高采烈的英國!甘心作蔚藍的晴空中的一個黑點!這簡直是一種威脅!他居然反對全國人民的意志!不同意全體人民所同意的東西!如果不是滑稽,就是令人討厭。這個克朗查理沒有注意到大家可以跟著克倫威爾走入歧途,但是應該跟著蒙克回來。看看人家蒙克。他統率共和政府的軍隊。流亡國外的查理二世聽說他為人剛正,寫了一封信給他。蒙克是個德智兼備的人,起初隱蔽不動,後來突然間率領軍隊解散了反叛的議會,把國王擁上王位。蒙克被封為阿爾倍馬爾公爵,獲得拯救社會的榮譽,發了大財,替他那個時代增添了不朽的光輝,得了嘉德勛位,還有葬在西敏寺的希望。這才是一個忠君報國的英國人的光榮。克朗查理爵士絕不會想這樣盡自己的責任。他固執地迷戀著流亡生活。拿空話安慰自己。驕傲使他麻木。其實什麼良心啦,人格啦,等等,到頭來也不過是幾個字眼。我們必須往深處看。

克朗查理沒有往深處看。他的良心有近視病,在採取行動以前,他先湊到跟前仔細瞧瞧,嗅嗅味道。這就是他令人討厭的地方。一個心靈脆弱的人做不了政治家。把良心看得太重,往往使人優柔寡斷。顧慮好像一個面對權杖而沒有胳膊的殘廢人,一個面對著結婚幸福的閹人。千萬要小心,這種顧慮會把你引得太遠。不近人情的忠實如同一條通到地窖里去的扶梯一樣。一級,一級,接著又是一級,你就到了黑暗裡了。聰明人會退回來,只有傻子才留在那裡。良心不應該隨隨便便這樣認真。不然,你就會一步一步陷入政治節操的黑暗裡。結果就無法自拔了。克朗查理爵士的情況就是如此。

到了末了,這些原則就變成了深淵。

他雙手背在身後,沿著日內瓦湖散步,多麼好的前程!

在倫敦,大家有時提起這個流亡者。他在輿論法庭之前差不多可以說是個被告。有的人替他辯護,有的人攻擊他。辯論結束之後,幸虧他愚蠢無知,才宣告無罪。

前共和政府的許多熱心家,現在都依附斯圖亞特王朝了。這一點是值得表揚的。當然,他們多少總要說他幾句壞話。和氣的人總是討厭頑固分子的。有一些受皇上寵幸,在朝里地位高的知情達理的人,對他這種可惡的態度討厭透了,於是就自然而然地說:「他沒有回到皇上這兒來,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好位子……」「他想要大法官的位子,可惜皇上已經給了哈以德爵士了,」等等。他的一個「老朋友」甚至低聲說:「這話是他親口對我說的。」林諾-克朗查理雖然深居簡出,有時也會碰見幾個被判了罪的流亡者,或者犯了弒君罪的人(像住在洛桑的安德烈-布魯東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上邊的這些話也會傳到他的耳朵里。克朗查理不過微微地聳一下肩膀,表示他毫不在乎。

有一次,他聳聳肩膀,又嘟嘟囔囔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可憐那些相信這種事情的人。」

4

連查理二世這個好人也瞧不起他。在查理二世統治下,英國不單單是幸福,而是欣喜欲狂。復辟好像重新上漆的一幅年深日久的發黑的油畫;過去的又重新出現了。美好的古風也跟著來了,美麗的婦女又出來治理國家。愛浮林就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在他的日記里可以看到:「窮奢極欲,褻瀆聖器,凌辱上天。在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親眼看見國王在遊戲殿里跟朴茨茅斯、克莉夫蘭、馬薩林和另外兩三個宮女在一起;所有的宮女都差不多不穿衣服。」我們覺得這種描寫有點兒不懷好意,不過,愛浮林是個愛發牢騷的清教徒,沾染了共和政體的夢想。他自然不會欣賞各國的君王在這些盛大的巴比倫式的狂歡中所作的有益的榜樣,這種狂歡畢竟帶來了享樂的資料。他不懂得惡習的用處。有一句格言說:要是你喜歡風騷女人的話,那就不要革除大家的惡習。要不然,你就是個愛蝶而滅蛹的傻子。

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查理二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有一個叫克朗查理的叛徒,可是詹姆士二世卻很注意。查理二世的統治,比較馬虎,他就是這個作風;我們必須承認,他的成績倒不怎麼壞。有時水手會在擋風的繩子上打一個鬆鬆的結,風一吹結子就緊了。這就是風暴愚蠢的地方,老百姓也是如此。

鬆鬆的結很快就變成一個抽緊的結。查理二世的王朝也是這樣。

到了詹姆士二世就比較頂真了。其實鬧過革命之後也應當稍徽嚴肅些。他要做一個掌實權的國王,這種抱負實在值得稱讚。照他的意見,在查理二世治下不過只畫了一個復興的輪廓。詹姆士二世要建立比較完全的秩序。一六六○年只絞死十個弒君的議員,他認為很遺憾。他是一個真正重建王權的國王。他頒布了許多嚴肅的法則。他建立了一個真正的司法機構,這比感情作用的雄辯強得多了,因為它首先關心的是社會利益。由於這些保護性的嚴格措施,大家都稱他國家之父。他把司法權交給傑弗利,寶劍交給苛克。苛克是個效法前人榜樣的人。這位熱心的上校在一天之內把一個共和分子一連吊了三次,每一次都問他:「你肯棄絕共和國嗎?」這個壞蛋每次都說「不」。最後一次才把他結果了。「我把他絞了四次,」苛克洋洋得意地說。重新開始處死叛國犯是王權增長的有力信號。李爾夫人雖曾送她的兒子去討伐蒙茅茨①,但是因為家裡窩藏過兩個叛徒,也被處死刑。另外一個女叛徒,因為老老實實供認一個浸禮女教徒曾經掩護過她,被宣告無罪,而那個掩護她的女人卻被活活地燒死。苛克知道有一個城市贊成共和政體,有一天,為了讓他們看看顏色,他絞死了那兒的十九個市民。說實在的,這些報復的行為也是合法的,因為我們記得在克倫威爾的統治下,曾經把教堂里的石頭聖像割掉鼻子和耳朵。提拔傑弗利和苛克的詹姆士二世,是一個篤信天主教的國王。因為他那些情婦長得醜陋,他才實行禁慾。對哥侖比埃神父唯命是從。這位仟海師差不多跟舍米乃神父一樣圓滑,但是比較熱情。他上半輩子榮任詹姆士二世的顧問,下半輩子是瑪利-阿拉各格的靈魂導師。正因為這種宗教的培養,詹姆士二世以後才能堅強地忍受放逐,而且在他隱居在聖日爾曼的時候,表現出一個國王也能應付逆境,怡然自得地摸著瘰癧,同耶穌會士聊天。

①查理二世的私生子,曾領導清教徒背叛英王。

我們不難了解,像這樣的一位國王自然要對林諾-克朗查理爵士之流的叛徒保持一定程度的注意。世襲的上議員資格是有一定的前途的,所以很顯然,如果能夠對這位爵士採取什麼以防萬一的措施,詹姆士自然不會猶豫的。

第二章大衛-第利-摩埃爵士

1

林諾-克朗查理爵士並不是一輩子都是老頭子和流亡犯。他也有過熱情的青年時代。哈利遜和沒拉特告訴我們,克倫威爾年青時喜歡女人和娛樂,這一點(婦女問題的另外一面)往往就足以說明這是個作姦犯科的傢伙。褲腰帶松的人,千萬不要信任。Malepraecinctumjuvenemcavete。

克朗查理爵士像克倫威爾一樣,也有一個放蕩時期。聽說他有一個私生子,一個男孩。這個兒子是在共和國垮台的時候在英國出生的,這時他的父親已經出國了。所以他沒有看見過他的父親。克朗查理爵士的這個私生子是在查理二世的宮裡充當侍從長大的。大家都稱他大衛-第利-摩埃爵士;他是冊封的爵士,因為他的母親是一位大家閨秀。當克朗查理爵士在瑞士過貓頭鷹生活的時候,這位母親因為長得漂亮,決定不再綳著臉過日子。她找到了第二個情人以後也就原諒了她第一個野蠻的情人。第二個情人是文明人,甚至還是一個保王黨,因為他就是國王。她曾經做過查理二世的情人,儘管時間不長,可是足夠使陛下(他很高興從共和國手中奪回這個美麗的女人)封他的獵獲物的兒子小大衛爵士為宮廷侍從。這麼一來,這個做了官的私生子不但在宮廷里領一份俸祿,而且還變成一個熱情的斯圖亞特派。大衛爵士,作了一個時期的侍從,也就是一百七十個佩劍的人中間的一個;接著又升為執戟侍從,也就是說四十個執金戟者之一。除此之外,他還是亨利八世設置的國王隨身侍從,在國王的御席上有端碟子的特權。當他流亡的父親的頭髮越來越白的時候,大衛爵士卻在查理二世手下飛黃騰達了。

之後,他在詹姆士二世手下也很得意。

國王亮了,國王萬歲!這就是所謂nondeficitalter,aurells①。

①拉丁文:一個貴人垮了,另外還有一個呢。

直到約克公爵①做了國王,這位青年才被允許叫做大衛-第利-摩埃爵士,他從他剛去世的母親手裡繼承了蘇格蘭大森林裡的一塊封地,森林裡有一種叫做「克獵葛」的鳥,能用鳥嘴在橡樹於上鑿窠。

①即詹姆士二世。

2

詹姆士二世是國王,可是偏想做將軍。他喜歡青年軍官們圍繞著他。他高興騎著馬在公共場所出現,戴著鋼盔穿著鐵甲,一頭濃密的假髮在鋼盔底下和鐵甲上面搭拉著;這是一種類似愚昧時代的騎馬打仗的雕像。他喜歡年輕的大衛爵士的風度,他喜歡共和分子的這個保工黨兒子;一個被否定的父親並不妨礙他在宮廷里的前途。國王提拔大衛爵士做寢宮侍從,每年領一干利弗的薪俸。

這是一種了不起的升級。一個寢宮侍從每天晚上在國王旁邊的一張臨時搭起來的床上睡覺。一起有十二個人輪班。

大衛爵士當寢宮侍從的時候,還擔任國王的糧襪署長,專管御馬的飼料,每年拿二百六十利弗的薪俸。在他手下有五個御用車夫,五個御用挽馬騎手,五個御用馬夫,十二個御用跟班和四個御用轎夫。他照管國王養在亥麥開脫的六匹賽馬,陛下每年的負擔是六百利弗。負責國王衣飾的部門,也是他來作主,嘉德爵士們的禮服也是這個部門供應的。國王的黑棒官見了他要一躬到地。詹姆士二世時的黑棒官是杜伯騎士。王室的書記官貝苛先生和議會的書記官勃朗先生也要對大衛爵士客氣三分。富麗堂皇的英國宮廷是一位好客的主人。大衛是主持御宴和召見的十二個侍從中間的一個。在施捨日——國王拿拜占廷金幣獻給教堂的時候,頸飾日——國王戴著品級頸飾臨朝的時候,聖體日——國王和親王們領聖體(這時只有他們領聖體)的時候,他有站在國王背後的光榮。每逢建立聖體節,就是他把十二個窮人帶到陛下跟前的,國王按照自己的年齡賞給他們同樣數目的銅板,按照自己在位的年數賞給他們同樣數目的先令。國王生了病,他負責引進兩個宮廷神父來幫助陛下,並且負責阻止沒有國務會議的許可而擅自求見國王的醫生進宮。除此以外,他還是蘇格蘭禁衛軍的中校,禁衛軍行軍時用蘇格蘭進行曲。

他以中校身分出征過幾次,每一次都帶來了光榮。他是一位勇敢的爵爺,體格魁梧,長得漂亮,心地慷慨,舉止文雅。他的相貌正跟他的品質一樣。出身高貴,身材也高大。

有一個時期,他差點兒被任命為御衣侍從,當了御衣侍從就有侍候國王穿襯衫的特權;但是只有親王和有上議員資格的貴族才能夠擔任這個官職。

要把一個人提升為上議員,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因為必須建立上議員的頭銜。這會引起許多人的嫉妒。這種恩寵能給國王拉來一個朋友,卻要製造一百個敵人,這還沒有把這個朋友忘恩負義的可能性計算在內。因為政治關係,詹姆士二世不大願意冊封上議員爵位,可是很高興轉讓。轉讓爵位不會引起轟動。不過是一個名分的繼續。不會影響貴族制度。

這位和善的國君並不反對把大衛-第利-摩埃爵士擢升到上議院去,只要他能夠有一個候補上議員的門路。國王陛下如果能有機會把大衛-第利一庫埃的名義上的爵士變成正式的爵士,是求之不得的。

3

機會來了。有一天,大家聽到了許多關於一直在流亡的克朗查理爵士的流言。其中主要的一件事是說他已經死了。死亡對大家有一種好處,就是增添了大家談話的資料。大家談論著自己知道的或自以為知道的有關克朗查理爵士晚年的生活情形。大概是傳說與猜想的混合物。要是相信這些流言蜚語的話,克朗查理晚年的共和思想越發變本加厲,居然在頑固的流亡生活中娶了一個犯過弒君罪的人的女兒安-勃拉特歇(人家連名字也說出來了)。據說這個女的生了一個男孩子之後也死了。如果這些情節是確實的話,這個孩子才是克朗查理爵士的合法兒子和法定繼承人。這些話都是影影綽綽的,與其說是事實,倒不如說是謠傳。對英國來說,當時在瑞士發生的事情,看起來跟現在在中國發生的事情一樣遙遠。據他們說,克朗查理爵士結婚的時候是五十九歲,六十歲時生了這個孩子,過了不久就撇下這個孩子死了。孩子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當然噴,這很有可能性,不過總有點不像真的。他們還說這個孩子長得跟「白晝一樣漂亮」,簡直像我們在神話里讀到的故事。後來還是國王出面結束了這類分明毫無根據的謠言。有一天早晨,國王宣布:「由於克朗查理爵士沒有合法子女,沒有任何其他證實的血親,」聖上特降殊恩,立該爵士的私生子大衛-第利-摩埃為唯一的正式繼承人。上議院馬上根據詔書登入貴族名冊。詔書讓大衛爵士繼承死者林諾-克朗查理爵士的爵位、權利和特權,不過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大衛爵士必須等待在搖籃里被封為公爵小姐的一個只有幾個月的小女孩達到結婚年齡之後,跟他結婚。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讀者如果願意,讀下去就知道了。大家都稱呼這個小女孩為約瑟安娜公爵小姐。

取西班牙名字的風氣當時在英國很盛行。查理二世的私生子當中有一位潑利茅茨伯爵就叫做卡洛。約瑟安娜可能是「約瑟法」和「安娜」兩個名字拼在一起的。也可能是「若西亞斯」的陰性字。亨利三世就有一個叫作若西亞斯-杜-伯塞奇的侍從。

國王是把克朗查理的上議員的爵位賜給這位小小的公爵小姐的。只要有了一位上議員,她就是上議員夫人。她的丈夫將是一位上議員。這個上議員的爵位是冊封在兩個城堡的領地上的,一個是克朗查理男爵領地,另外的一個是洪可斐爾男爵領地。除此之外,所有的克朗查理爵士,因為祖上的戰功和國王的特許,世襲西西里科爾龍侯爵的爵位。英國的爵士不許用外國爵位。可是也有例外,像華屠的亞侖待爾男爵亨利-亞侖待爾和克利福爵士都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伯爵,古波爵士還是那兒的親王呢;漢密爾頓公爵是法國的舍耽爾勞公爵;鄧伯埃伯爵巴西爾-費爾廷是德國的赫潑斯堡、勞芬堡和萊恩泛登伯爵。馬爾保羅公爵是沙比亞的敏待爾赫姆親王;同樣,惠靈吞公爵是比利時的滑鐵盧親王;惠靈吞爵士既是西班牙的修達一洛屈古公爵,又是葡萄牙的微妙那伯爵。

在英國,過去和現在都有貴族產業和平民產業的區別。克朗查理爵士家所有的士地都是貴族產業。這些土地,宮堡,集鎮,管區,采邑,地租,自由保有的不動產及其附屬產業,原來歸克朗查理一洪可斐爾所有的,暫時都是屬於約瑟安娜小姐的,國王同時聲明大衛-第利-摩埃爵士同約瑟安娜一結婚,就是克朗查理男爵。

除了繼承克朗查理家的財產以外,約瑟安娜小姐還有她自己的財產。她有一筆很大的財產,其中大部分是從「不拖尾巴」夫人贈給約克公爵的禮物來的。「不拖尾巴」的意思是簡稱。如果不簡稱,她就是「皇后之下法國第一命婦奧爾良公爵夫人」。

4

大衛爵士不僅在查理和詹姆士手下飛黃騰達,在威廉手下也很得意。他雖然是詹姆士二世的追隨者,卻沒有跟他一起流亡。他是個識時務的人,雖然他仍舊愛戴他合法的國王,可是卻為篡位者效勞。此外,儘管他不太守紀律,可是還不失為一個出色的軍官。他從陸軍轉到海軍,在白艦隊里出人頭地。他在那兒升到當時叫做「快速艦艦長」的職位。結果變成一位風流人物,把惡習發展到優雅的程度,跟大家一樣,帶點兒詩人氣息,國家的好公僕,親王的好僕人,對節日、狂歡、貴婦的召見、典禮、戰爭,總是很起勁,適當的謙卑,極度的傲慢,眼帘低垂或者咄咄逼人要看對象而定,為人正直,巴結奉承或者盛氣凌人都做得恰到好處,初見面時很誠懇,避免吐露心跡,善於觀察國王的喜怒哀樂,劍戟臨前能夠毫不畏懼,只要國王陛下示意,隨時準備英勇沉著地犧牲性命;能夠胡鬧,而決不失禮,舉止文雅,嫻熟宮中禮節,以能在君王大典中下跪為榮,英勇,樂觀,表面上是朝臣,骨子裡是騎士。四十五歲的年紀,仍舊風度翩翩。

大衛會唱輕鬆優雅的法國歌曲,查理二世很高興聽。

他愛好演說和優美的辭藻。對大家叫作《波前埃祭文》的那些出名的做作的演說,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從母親那兒承繼來的財產也足夠他生活了,每年差不多有一萬鎊的收入,也就是二十五萬法郎。而他卻還要負債。在華麗、浪費和力求新奇方面,誰也比不上他。一有人模仿他,他就改換另外一種式樣。他騎馬時穿帶馬刺的輕便牛皮靴子,靴筒能翻下來。他戴的是誰都沒有戴過的帽子。還有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花邊和他那獨具一格的皺領。

第三章約瑟安娜公爵小姐

1

到了一七○五年,約瑟安娜雖然已經二十三歲,大衛爵士四十四歲,卻還沒有結婚,天曉得這到底是什麼緣故。他們是不是互相厭惡呢?絕對不是。不過,逃不了的東西,倒不必急於到手。約瑟安娜想保持自由,大衛想保持青春。束縛來得愈晚,對他來說,青春也就愈長。在這個放蕩的時代,晚婚的男子越來越多了;他們的頭髮花白了,卻還打扮得跟花花公子一樣。起先還用假髮來隱瞞年齡,到了後來,就拿粉來做輔助品了。勃隆萊的吉拉特家的吉拉特男爵查理-吉拉特爵士,五十五歲還在倫敦大出風頭。年輕美麗的白金漢公爵夫人、古汶屈雷伯爵夫人,倒瘋狂地愛上了六十七歲的漂亮的福肯保子爵湯麥斯-培拉賽。人們常常提起七十歲老人高乃依寫給一個二十歲女人的著名的詩句:「侯爵夫人,如果我的容顏……」有時女人上了年紀還有魔力,尼儂和瑪麗紅①就是一個明證。這就是近代典型的例子。

①兩人都是十七世紀法國著名的婦女。

約瑟安娜和大衛是用一種特殊方式談情說愛的。他們相親而不相愛。他們只要保持一定的往來就夠了。幹嗎急急忙忙地結束這個局面呢?當時的小說誘使情人和未婚夫婦停留在那個最適當的階段。除此以外,約瑟安娜雖然明知自己是個私生女兒,可是卻覺得自己是個公主,所以不管什麼事,都對他使用高壓手段。她是喜歡大衛爵士的。他長得很漂亮,那還是另外一回事。她所重視的是他的溫文瀟洒。

溫文瀟洒是最重要的東西。文質彬彬的加利朋①遠勝可憐的亞利爾②。大衛長得漂亮,這固然很好;漂亮的海礁往往會使人覺得乏味。他卻不是這樣。他跟人打賭,擊拳,借債。約瑟安娜對他養馬、養狗、賭博輸的錢,特別是他的那許多情婦,引以自豪。在大衛爵士這方面,他卻對約瑟安娜的嫵媚,對這個白壁無暇、高傲自負、不與人親呢而敢作敢為的小姐神魂顛倒。他時常寫些短詩贈給她,她有時也拿來過目、他在短詩里說,佔有約瑟安娜簡直像飛到天體上一樣,儘管如此,他還是把他飛升的日期推到下一年。他只是在約瑟安娜的心室外面的接待室里耐心地等待著,這對他們兩人都是適宜的。宮廷里每一個人都稱讚這種晚婚的風雅。約瑟安娜公爵小姐說:「要我同大衛爵士結婚真可惜,我只願意做他的情人!」

①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的人物,醜陋,殘忍。

②也是《暴風雨》中的人物,是空中的精靈。

約瑟安娜就是「肉體」。沒有比這個肉體更美的了。她長得很高,太高了一點。她的頭髮是可以叫作金紅色的那種顏色。她豐滿,鮮嫩,結實,玫瑰色的皮膚,才氣橫溢,膽量驚人。她那一對眼睛長得很聰明。她既沒有情人,也談不上貞節。她驕矜自持。男人!去他的!只有神仙才配得上她;要不然就配一個妖怪。如果說堅定不移便是德行的話,約瑟安娜儘管談不上天真,卻可以算是一個有德行的女子。她因為瞧不起人,所以沒有於過什麼風流事;但是如果有人疑心她,她也不會生氣,只要這種奇遇能配得上她的身分就行了。她對名譽倒無所謂,對於光榮卻非常重視。看起來好像很柔順,但是要接近她可就難了,這就是她的傑作。約瑟安娜覺得自己威風凜凜,儀態萬方。這是一種霸道式的美。專橫多於嫵媚。她踏著別人的心前進。她是地上的霸王。如果有人對她說她心裡有一個人,就會跟讓她看見她背上長了翅膀一樣,使她吃驚。她能談洛克①。她很有禮貌。有人猜測她懂得阿拉伯語。

①洛克(1632-1704),英國哲學家。

一個美麗的肉體和一個女人完全是兩回事。女人有一個弱點,就拿憐憫心來說吧,它很容易變成愛情,約瑟安娜可不這樣。這倒不是說她沒有感覺。古語說,美麗的肉體跟大理石一樣,這個比方是完全錯誤的。肉體的美在於它跟大理石不同;它可以使你的心怦怦亂跳,使你渾身戰抖,使你臉紅,使你為之流血;堅定而不冷酷,白而不冷;有顫慄,也有弱點;這是生命的美,而大理石卻是死的東西。肉體的美在一定程度上幾乎可以說有裸體的權利;像披著輕紗似的,它披著一層耀眼的光亮;誰看見過裸體的約瑟安娜,就是隔著這層光亮看見她的輪廓的。她可以在撤底爾①或者闊人面前毫不遲疑地脫光衣服。她跟神話里的仙女一樣沉著。她躲開湯大魯斯②的追求,使她的裸體變成一種酷刑,她卻能從中取樂。國王把她封作公爵小姐,朱庇特把她封為海里的女神。這兩種光在她身上織成一種奇異的光輝。誰看見了她,就會覺著自己是崇拜偶像的教徒或者奴隸。她是個私生女兒,同時也是海洋的女兒。她彷彿是從浪花里來的。她的命運隨波逐流,不過是在皇家的大江中順流而下罷了。她自己有她的波浪,偶然的動蕩,貴族的脾氣和風暴。她長於文字,而且博學多能。她從來沒有接近情慾,可是所有的情慾她都測量過。她討厭實現戀愛,同時又渴望著戀愛。如果須要自殺的話,那也得像羅克雷首③一樣,要等到事後。各種幻想的墮落都集中在這個處女身上。她是縹緲仙女阿斯塔特④和真實的黛安娜⑤的混合體。由於出身高貴而盛氣凌人,高傲自大,使人難以接近。儘管如此,她能在自己故意的墮落里找到樂趣。她住在光榮的圓光里,心裡在打算從那兒下來,說不定好奇得想摔下來。她對於光榮的雲彩,也許太重了一些。犯罪是一種遊戲。皇族的自由給她帶來了嘗試的特權,對公爵小姐來說,不過是鬧著玩兒,換了一個普通的姑娘,就是身敗名裂。從出身,姿色,譏諷,才氣方面來說,約瑟安娜差不多等於一個女天。她曾經迷戀過路易-德-勃弗羅,這人曾經用手把馬蹄鐵折斷。海古力斯已經死了,她覺得很可惜。她在等待著一個絕頂的、能使她放浪形骸的人物。

①森林之神,半人半獸,嗜酒與美人。

②湯大魯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國王,因觸犯宙斯,被罰立於湖中,水泡到下巴邊,口渴想低頭喝水時,水就退了。

③羅馬傳說中的烈婦,被泰爾乾的兒子姦汙后自殺。

④猶太女神。

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以貞潔著稱。

在道德方面,約瑟安娜使人想到《致畢松人書》里的詩句,Desinitinpiscem:①

①拉丁文:底下是一條魚尾巴。

上身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下身像水蛇。

胸部生得很美,美麗和諧的乳房在高傲的心上高聳著,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純潔而又傲慢的面龐,誰知道呢?說不定在半透明的渾濁的海底,像神話似的,還藏著一條波浪形的似龍非龍的東西呢。在夢的深處,美德下面卻藏著邪惡。

2

儘管如此,她外表還是規規矩矩的。

這是當時的風氣。

伊麗莎白就是一個典型。

伊麗莎白的作風在英國盛行了三個世紀:即第十六世紀、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伊麗莎白不僅是英國人,而且還是英國國教的信徒。因此主教派的教堂對女王非常尊敬,天主教仇恨這種尊敬,他們在尊敬之外加了點絕罰的味道。教皇細克斯脫五世絕罰了伊麗莎白,可是詛咒變成了歌頌,他說:「Ungrancervellodiprincipessa①」。瑪利-斯圖亞特對婦女方面的問題比對教會還要關心,她對她的姐姐伊麗莎白不很尊重,曾經用女王對女王,狐狸精對假正經的女人的口氣寫信給她:「您不打算結婚是因為您不願意喪失戀愛的自由」。瑪利-斯圖亞特的武器是扇於,伊麗莎白的是斧頭。雙方強弱懸殊。她們在文學方面也互相競爭。瑪利-斯圖亞特用法文寫詩;伊麗莎白翻譯賀拉斯的作品。伊麗莎白天生的醜陋,可是自以為是天仙美女,她愛好四行詩和離合詩,要人家差遣美貌的少年把許多城市的鑰匙獻給她,照義大利人的樣子緊閉著嘴唇,嘴角一高一低,照西班牙人的樣子咕溜溜的轉著眼珠;在她的衣櫥里有三千套禮服,其中有好幾套是米乃佛②和安斐特里特③式的;她敬重寬肩膀的愛爾蘭人;用絲絛和亮晶晶的金屬片綴滿了她的鯨骨裙;愛玫瑰花,愛罵人,愛賭咒,愛跺腳,愛拿拳頭打宮女,常常把達特雷④趕出去,打蒲萊大臣,打得這個老傢伙抱頭痛哭,喜歡往馬賽和臉上吐唾沫,抓赫頓的領口,打愛賽克斯耳光,用大腿挑逗巴宋比埃⑤,儘管如此,她還是個處女。

①義大利文:女王是個傑出的女人。

②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

③羅馬神話中的女神,海洋的女兒。

④伊麗莎白的寵臣。

⑤法國將軍。

她對待巴宋比埃就跟示巴女王對待所羅門①一樣,所以她是對的,因為《聖經》已經創立了先例。凡是《聖經》上說的都是合於英國國教的。《聖經》上甚至還有一個例子:有人養了一個孩子,取名埃勃納海昆或者梅立雷顯特,意思就是「賢人的兒子」。

①示巴女王在所羅門面前露出了大腿——原注

幹嗎反對這種作風?厚臉皮總比假仁假義好。

英國現在出了一個名叫威士來①的洛尤拉②,所以只好對過去低下眼睛。它雖然討厭這個回憶,可是卻又引以自豪。

①新教的神學家。

②天主教耶穌會的創始人。

在這一類作風的同時,特別是在婦女中間,尤其是在漂亮的婦女中間,還存在著一種愛好殘廢者的作風。要是沒有一個狒狒,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呢?要是不跟一個矮子卿卿我我,還算什麼女王?瑪利-斯圖亞特「寵愛」駝子利齊和。西班牙的瑪利-德雷撒曾經跟一個黑人「很親密」,結果做了黑衣女修院院長。在這個偉大的世紀里,駝於總是有出入床帷之間的福氣,只要看一看盧森堡上將就夠了。

在盧森堡以前有康台、就是那個「多漂亮的小傢伙」!

美麗的女人很容易掩飾自己的缺點。這是大家知道的。安-包琳①的奶子一大一小,一隻手上有六個指頭,而且還有一隻齙牙。拉-范里埃②有一雙羅圈腿。但是這些並沒有使亨利八世不愛得發狂,路易十四不愛得發瘋。

①亨利八世的續弦。

②路易十四的情婦。

道德方面,也同樣不正常。沒有一個有地位的女人沒有變態心理。每一個阿涅絲心裡都有一個梅露新①。她們在白天是女人,到夜裡就變成了食屍鬼。她們到刑場上去和鐵柱上剛砍下來的人頭接吻。馬格利特-德-范羅埃是假正經的女人的鼻祖,在她腰帶上系著鎖好的洋鐵罐頭裡面裝著所有已故情人的心。亨利四世就藏在她的裙子里。

①阿涅絲是貞女,梅露新是傳說中能化為蛇身、預告死亡的女人。

十八世紀的培雷公爵夫人,攝政王的女兒,就是皇族荒淫無恥的女人的代表。

而且這些美麗的小姐都懂拉丁文。自從十六世紀起,這是女人的風雅。芹恩-葛萊夫人甚至更進一步懂得希伯來文。

約瑟安娜公爵小姐說拉丁話。而且還有一件好事情,她是天主教徒。我們必須說明,這是秘密的、這一點她像她的叔叔查理二世,而不像她的父親詹姆士二世。詹姆士因為信天主教而喪失了王位,約瑟安娜卻不肯犧牲她的上議員爵位。所以她在親密的朋友和權貴之間是個天主教徒,而在表面上卻是新教徒。這是為了討好賤民。

這樣理解宗教是很好的。你享盡了主教派國教的各種好處,以後又可以像格羅曉一樣,在天主教的馨香中咽氣,享受怕陀神父為你做彌撒的光榮。

約瑟安娜雖然長得豐滿,身體強壯,我們可以重複說一句,她可是一個道地的裝模作樣的女人。

她有時睡意朦朧地用迷人的語氣,把句子的尾音拖得很長,好像在模仿一隻在樹林里悄悄走著的老虎。

裝假正經的好處在於它能攪亂人類的秩序。現在人們已經不引以為榮了。

無論如何,最主要的是把人類隔得遠遠的,就是這樣。

要是不能到奧林匹斯山①上去,就委屈一下,住住蘭蒲耶大廈吧。

①希臘神話中的諸神都住在奧林匹斯山上。

朱諾①變成了阿拉敏塔②。自稱有神權是行不通的,結果就變成了矯揉造作的女人。手裡既然沒有霹靂,就只好拿傲慢做代用品了。神殿萎縮了,變成了女子化裝室。做不成女神,就索性做個偶像得了。

①羅馬神話中的天後。

②英國劇作家旺布勒的作品《同黨》里的人物,是一個言行放肆的勢利女子。

除此以外,在假正經中也包含著賣弄學問,這是女人特別喜歡的。

賣弄風騷的女人和賣弄學間的男人好比兩個鄰居。他們的關係可以從自命不凡的態度上看出來。

敏感是從感覺來的。貪圖口福,冒充辨別滋味。做出一副討厭的苦相,為的是把貪心隱藏起來。

風流場中的詭辯保護女人的弱點,打消了假正經的女人的顧慮。這是壕溝的壁壘。每一個假正經的女人都露出一副厭世的樣子。這是一種掩護。

她們以後總會答應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約瑟安娜內心裡忐忑不安。她感到一種渴望放蕩的傾向,因此特別裝得正經。我們往往因為驕傲地抗拒某些惡習,結果反而造成另外的惡習。對貞潔作了過度的努力,反而使人變成一個裝正經的人。過分的防止會露出秘密進攻的願望。容易生氣的人不見得是嚴厲的人。

約瑟安娜因為自己的地位和出身與眾不同,關著門自高自大,我們已經說過,可能地整天在打算突然間逃出樊籠。

這是在十八世紀初葉。英國正在仿效法國攝政時期的醜樣、華爾泊爾正和杜薄埃相持不下。馬爾保羅正在跟遜位的國王詹姆士二世進行鬥爭,據說,他曾把他的妹妹,丘吉爾小姐,出賣給詹姆士。這時保林動洛克登峰造極,而黎塞留已經初露頭角。富貴貧賤混亂的當口,正是風流韻事盛行的時代;由於惡習的緣故,人與人之間大家平等,正像後來要求思想上的平等一樣。結交平民,這是貴族執政的前奏,革命所要完成的東西已經開始實現了。我們離葉里尤特大白天公然坐在愛品耐侯爵夫人床上的時代已經不遠了。說實在的,在十六世紀,斯沫登的睡帽曾經在安-包琳的枕頭上發現,這個風氣的確傳揚得很快。

要是女人的意思就是「墮落」(我記不清在什麼會議上下過這個定義了),那末,就沒有比這個時代的女人更有女人味兒的了。儘管她們用嫵媚掩飾她們的脆弱,用權勢掩飾弱點,從來也沒有這個時代的女人更強迫別人原諒的了。拿禁食的果子當做允許吃的果子,這是夏娃的墮落;但是如果把允許吃的果子當做禁食的果子,這就是勝利。她的結局就在這裡。在十八世紀,妻子把丈夫關在門外。她自己卻同撒但關在伊甸園裡。亞當被拋在門外。

3

約瑟安奶出於本能有這樣一種傾向:她情願出於風流,而不願意為合法的關係把自己獻給一個男人。為風流而獻身,有股文學味兒,使人想起了孟那克和亞瑪利麗,幾乎可以說有點文藝氣息。

斯可都麗小姐所以獻身給裴利宋,除同丑相憐以外,沒有別的動機。

英國的古風是;姑娘是女王,妻子是奴隸。約瑟安娜把她變成奴隸的時間盡量地推遲。她遲早得同大衛爵士結婚,因為這是女王所喜歡的。毫無疑義,這是必要的;可是,多麼可惜!約瑟安娜既尊重又討厭大衛爵士。在他們之間有一種既不結婚也不解除婚約的默契。他們互相躲避。這種進一步退兩步的戀愛方式,正擔當時流行的「米奴愛舞」和「加伏特舞」一樣。結了婚便不像樣子,連所戴的絲帶也黯然失色,人也顯得老了。結婚會把人的光彩消磨掉。公證人把一個女人交給一個男人,多麼平凡啊!殘忍的婚姻造成了確定的地位,抑制人的意志,扼殺人選擇的自由;像文法上的造句法一樣,用拼音代替靈感,使愛情變成一種命令行為,打破了生活的神秘,把美麗的愛情變成到期不得不履行的職務,撥開雲層,使人看見一個只穿襯衣的女人,改變了君臣間的權利,失掉了兩性之間的有趣的平衡:這邊是雄壯的男性,那邊是有權有勢的女性,這邊是力,那邊是美,使這邊做了主人,那邊做了奴隸。相反,不結婚,那還是一邊是奴隸,一邊是女王。把戀愛看作一件平凡的,甚至莊重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粗俗的嗎?把戀愛當作一件失禮的事情,這是多麼愚蠢啊!

大衛爵士的年紀已經不輕了。人到了四十歲就看得出上了年紀。可是在他還看不出來,看起來還像三十來歲。他認為想望約瑟安娜比佔有她還來得有趣。他可以佔有別的女人,別的情人。而約瑟安娜呢,也有她的幻想。

幻想更糟。

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有一個特點,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稀罕,她的眼睛一隻是藍的,一隻是黑的。瞳孔含著愛情和仇恨,幸福和苦惱。她眼裡有白天,也有黑夜。

她的抱負是這樣的:要表現她能夠干出別人干不出的事情。

有一天她向斯威夫脫說:

「你們這些人呀,總以為自己的嘲笑能起什麼作用。」

「你們這些人」的意思是指人類。

她是一個略知皮毛的天主教徒。她所懂得的教義不過限於時尚所需要的那點東西。要是用現代眼光來看,不過是個高教派。她身上穿的是絲絨、緞於或者雲綢制的衣裳,有幾件是用十五六奧納①的綉著金花銀花的料子做的,環繞著腰身的是許多綴著珍珠的花結,夾雜著各種寶石。她總是濫用邊飾。她偶爾穿上一身繡花的呢外套,好像一個下級武士模樣。儘管在十四世紀的時候,英國已由理查二世的妻子安妮採用了側坐馬鞍,她還是騎在男人用的馬鞍上。她按照卡斯蒂利亞的化裝法,把糖溶解在蛋白里,用來洗臉、胳臂、肩膀和脖子。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講話講得投機,她臉上就會露出一種特別動人的沉思的笑容。

①法國古長度名,等於1.188米。

此外,她的心眼兒不壞。可以說,她是個善良的女人。

第四章MAGISTERELEGANTIARUM①

①拉丁文:時髦社會的領袖。

不用說,約瑟安娜很煩悶。

大衛-第利-摩埃爵士在倫敦放蕩生活中占著統治的地位。他受到貴族和士紳的敬重。

我們可以談談大衛爵士的一項光榮的成就;他居然敢於不戴假髮。那時反對戴假髮的風氣才剛剛開始。正像在一八二四年由生-戴浮利亞第一個大著膽子留胡於一樣,潑萊斯-德弗羅在一七○二年第一個公開地拋棄了假髮,把自己天生的頭髮捲成好看的鬈髮。拿自己的頭髮來冒險,幾乎跟拿自己的腦袋來冒險一樣。潑萊斯-德弗羅雖然是海雷福德子爵,英國的上議員,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受到人家的侮辱,其實這種行為也是應該侮辱的。在亂子鬧得最凶的當兒,大衛爵士突然也不戴假髮,露出自己的頭髮來了。這類行動震撼了社會的基礎。大衛爵士所受的侮辱比海雷福德子爵還要厲害。可是他沒有讓步。潑萊斯-德弗羅是第一個人,大衛-第利-摩埃是第二個。有時候做第二個比做第一個更加困難。雖然不需要更多的匠心,卻需要更多的勇氣。第一個人受到自己革新的麻醉,可能不知道危險;第二個卻看見了深淵,還要往裡面跳。大衛爵士就是這樣跳進去的。後來有人模仿這兩位革命家,鼓起勇氣拋棄假髮,接著,好像要粉飾過去似的,撲粉的風氣也盛行了。

為了把這段重要的歷史弄清楚,我們須要說明,在這場假髮的戰鬥中打先鋒的,應該說是一位女王,那就是瑞典的女王克利斯丁,她穿著男裝,從一六八○年起,就露出了天生的栗色頭髮,搽上了粉,梳得很高。米松說:「她還有一撮小鬍子哩。」

教皇也不重視假髮,他在一六九四年三月頒發了一個訓令,命令主教和神父摘掉假髮,指令神職人員把頭髮留起來。

大衛爵士從此不戴假髮,並且穿一雙母牛皮長靴。

這兩件大事引起了大家的稱讚。所有的俱樂部都請他當領導人,每一次拳擊比賽,大家都希望他做referee。referee就是裁判員。

好幾個貴族俱樂部的章程都是他起草的。他創辦了幾個上流社會人士娛樂的場所,其中有一個叫做幾內亞夫人的,到一七七二年還能在拋爾-貌爾看到。幾內亞夫人俱樂部是所有青年貴族集合的地方。他們在那兒賭博。最低的賭注是一卷五十幾內亞①,檯面上總不下兩萬幾內亞。每一個賭客身旁有一隻小獨腳圓桌,桌上放著茶杯和一隻用來放一卷卷的幾內亞的金漆木碗。賭客像傭人在洗刀子的時候一樣,套上皮袖套,保護他們的花邊,戴著一塊皮製胸板來保護他們的皺領,頭上戴了綴滿花朵的寬邊草帽,一方面可遮住燈光,因為燈光很亮,另一方面也可使他們的黑髮不致弄亂。他們還戴著假面具,為的是不讓別人看見他們臉上激動的表情,特別是在賭「十五點」的時候。他們都把衣服反穿起來,為了賭起來有好運氣。

①英國古金幣,合二十一先令。

大衛爵士是牛排俱樂部、倔強俱樂部、分文俱樂部、野蠻俱樂部、湊零錢俱樂部、封印結俱樂部(這是個保皇黨俱樂部)和馬丁納斯-斯克力勃羅勒士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斯威夫脫建立的,它代替了彌爾頓建立的羅塔俱樂部)的會員。

他雖然長得漂亮,卻參加了醜人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專為殘廢的人建立的。會員有參加毆鬥的義務,可是不是為了美麗的女人,而是為了醜陋的男子。這俱樂部的大廳里用醜八怪(如道西合、屈力蒲萊、敦斯、赫狄勃拉、斯加隆)的畫像,當做裝飾品;壁爐上,在兩個獨眼龍可克爾和加茂盎中間的是伊索的像。可克爾瞎的是左眼,加茂盎瞎的是右眼,兩個人都是塑的瞎眼睛的那一面,面對面放在一起。漂亮的維薩太太變成麻子的那天,五人俱樂部為她舉杯慶祝。這個俱樂部到十九世紀初還很興旺;它還給米拉波①送過一張名譽會員證哩。

①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家,是個麻子。

查理二世復辟以後,革命的俱樂部都被廢除了。在摩爾斐爾附近的小街上,小牛頭俱樂部所在地的那家酒店也拆掉了;那個俱樂部所以採用這個名字,是因為在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查理一世在絞台上流血的時候,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們曾經用一隻小牛的頭骨盛著紅酒,為克倫威爾飲酒慶祝的緣故。

君主制度的俱樂部代替了共和制度的俱樂部。

在君主制度的俱樂部里,大家都規規矩矩地消遣。

當時有一個捉弄她俱樂部。他們到大街上找一個女人,一個過路的女市民,儘可能找一個年紀輕的,長得漂亮的;他們強迫她到俱樂部里,用手托著傳來傳去,她兩隻腳朝天,落下來的裙子這著她的臉。如果她不高興,他們就用鞭子抽她的沒有被裙子遮住的地方。這是她的錯兒。作這種訓練的人叫做「鑽火圈的騎手」。

還有一個熱情的閃電俱樂部,意思是快樂的舞蹈。他們讓黑人眼白種女人跳秘魯的「比康舞」和「廳提令巴舞」,特別要跳「摩薩瑪拉(壞姑娘)舞」,跳這個舞最有趣的是,跳舞的姑娘坐在一堆糠上,她爬起來的時候在糠堆上留下一個難以形容的印子。正像羅克雷茜的詩句所描寫的一樣:

TuncVenusinsylvisjungebatcorporaamantum.①

①拉丁文:於是在森林裡,維納斯投入了情人的懷抱。

還有地獄之火俱樂部。他們專門拿罵神咒鬼取樂。這是一種瀆神比賽,把地獄拍賣給罵神罵得最凶的人。

還有撞人俱樂部,所以取這個名字,因為會員們是用頭來撞人的。他們一看到一個寬胸膛的有點傻裡傻氣的街頭搬運夫,就提議請他喝一罐子黑啤酒(必要時就強迫他接受),讓他們用頭在他的胸膛上撞四次。他們就拿這個人打賭。有一次,一個名叫戈甘結特的威爾士傻瓜,被他們撞了三下便斷了氣。這一來事情似乎嚴重了。經過調查,陪審官作的裁定是:「因飲酒過度,心臟擴張而死。」其實,戈甘結特也的確喝過罐子里的黑啤酒。

還有打哈哈俱樂部。「打哈哈」跟「切口」和「幽默」一樣,是一個不容易翻譯的字。「打哈哈」之於「滑稽」正像辣椒之於鹽一樣。跑進人家的屋子,打碎貴重的鏡子,砍壞家庭的畫像,拿毒藥給狗吃,把貓放進家禽場里,這叫作「打一陣子哈哈」。捏造噩耗,弄得人家信以為真,穿上孝服,這是「打哈哈」。在漢普頓官的一幅荷爾賓的畫上挖一個四方窟窿,這也是「打哈哈」。米羅的維納斯的胳膊如果被打哈哈俱樂部的一個會員弄斷的話,他會認為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在詹姆士二世時,有一天夜裡,一個家財百萬的少年爵士在一所茅屋上放了一把火,引得整個倫敦的人大笑不止,尊他為打哈哈大王。茅屋裡的可憐蟲是穿著睡衣逃出來的。打哈哈俱樂部的會員都是有地位的貴族,夜裡常常在市民熟睡的時候,在倫敦跑來跑去,拔掉百葉窗上的餃鏈,割斷抽水機的管子,放掉水池的水,摘掉商店的招牌,糟蹋人家種的東西,弄滅路燈,把支撐房屋的支柱鋸斷,把玻璃窗打碎,在平民區鬧得特別厲害。這是有錢人對待窮人的辦法。怪不得沒有人告他們。何況,這是他們開的玩笑。這種風俗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絕跡呢。在英國本土或者屬地的許多地方,例如葛恩賽,你的屋子在半夜裡不時會給人弄壞,不是把籬笆拆毀,便是把門環一類的東西拉下來。要是窮人乾的,便一定要坐牢;可是這是活潑的青年紳士乾的呀。

所有的俱樂部當中最時髦的一個,由一個皇帝來當主席,他的額頭上戴著一個新月章,自稱是大莫霍克人。這位莫霍克人超出了打哈哈的範圍。「為幹壞事而幹壞事」,便是這個俱樂部的會章。莫霍克人俱樂部有一個主要的目標,就是破壞。為了完成這個目標可以採用任何手段。會員在參加莫霍克人俱樂部時必須為這項宗旨宣誓。要用盡一切方法進行破壞,不管在什麼時候,不管對什麼人,不管用什麼方式,這是一種義務。莫霍克人俱樂部的每個會員必須有一種技能。有的是「跳舞教師」,那就是說,他們用劍尖刺進鄉下佬的腿肚子,使他跳來跳去。有的是「擠汗水的能手」,那就是說,湊七八個貴族,手裡拿著劍,包圍住一個可憐蟲,使他不可能不把背朝著其中一個貴族,他背後的那個貴族便用劍刺他一下懲罰他,這就弄得他只好轉來轉去,另外一個人在這傢伙的腰上刺一下,警告他背後有一個貴族,這樣輪流著刺,直到這個被一圈劍包圍著的人滿身是血,轉夠了,跳夠了,他們才命令僕人抽他一頓,讓他換換腦筋。另外一些人是「打獅子」的好漢,那就是說他們笑嘻嘻的攔住一個過路人,用拳頭一下子打爛他的鼻子,用兩隻大拇指使勁挖他的眼睛。如果眼珠子爆了,他們便賠償損失。

這些就是十八世紀初期倫敦遊手好閒的富人的消遣。巴黎的遊手好閒的人也有他們消磨時間的辦法。德-夏洛萊先生就對一個站在自己門檻上的市民開過一槍。自古以來,青年人就是喜歡玩樂的。

大衛-第利-摩埃爵士也把他豐富的自由的才能帶到這些尋歡作樂的機構里來。他跟所有的人一樣,高高興興地燒掉一所用木頭和茅草蓋的小屋,把屋裡的人和東西烤得黃澄澄的,不過他會給他們再蓋一所石頭房子。他還在捉弄她俱樂部里捉弄過兩個女人,一個還是個姑娘,他給了她一份嫁妝,另外的一個是結過婚的,他就任命她的丈夫去管理一座教堂。

他在鬥雞方面有許多值得稱讚的改進。在上戰場以前,大衛爵士怎樣打扮公雞,的確是值得一看的。公雞會互相咬住羽毛,正像打架的人互相抓住頭髮一樣。因此,大衛爵士便盡量把公雞弄得光禿禿的。他用剪刀剪掉公雞尾巴和從頭到肩膀的所有的羽毛。他常常說:「敵雞的喙就不容易施展了。」隨後他展開公雞的翅膀,把翎毛一根一根削得尖尖的,好像在翅膀上裝了一根根鐵刺。他說:「這是準備刺敵雞的眼睛的,」接著,他又用一把小刀刮雞爪子,把爪尖修得尖尖的,在蹴爪上裝上一個又尖又鋒利的鋼刺,他在雞頭上和脖子上吐唾沫,像替運動員塗油一樣,最後才把這個可怕的公雞放下,喊道:「瞧!公雞這樣就變成了老鷹,家禽變成了山裡的野禽!」

大衛爵士參加拳擊比賽,他本人就是一本活的拳擊規則。每一次重要的拳賽,都由他來插樁,拉繩子,量拳賽場的尺寸。遇到他作助手的時候,他一步步跟著他的拳擊家,一隻手拿瓶子,一隻手拿海綿,向他嚷著:「狠狠地打」,建議拳擊家應該耍什麼花招,戰鬥的時候,他在旁邊出主意,流血的時候,他給他擦乾,摔倒的時候,他把他攙起來。讓他扶著自己的膝蓋,把白蘭地瓶口塞進他的牙齒中間,並且喝一口水,噴在拳擊家的眼睛和耳朵上,這麼一來,即使是死人也會活轉來的。要是他當裁判員,他的裁判很公正。除了助手以外,他不許任何人幫助決鬥者。要是一方不面對對方站好,他便宣告他被擊敗。他注意每一個回合不超過半分鐘。不許用頭撞,要是誰用這個方法便是犯規,對方摔倒了,不許再打。雖然有這些學問,可是他並不賣弄,並且一點也不影響他在社會上的悠閑態度。

當大衛做裁判員的時候,決鬥雙方的滿臉粉刺、頭髮亂蓬蓬的黑臉朋友,都不敢走過來幫助失敗的人,也不敢跳過障礙物,進入決鬥場,弄斷繩子,拖倒木樁,用武力來擾亂決鬥。像大衛爵士這樣使他們不敢撒野的裁判員,實在寥寥無幾。

誰都不會像他那樣訓練。他只要答應做訓練員,就一定能打贏。大衛爵士選中一個大力士,身體大得像一座山,高得像一座塔,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問題在於怎樣把這塊有血有肉的岩石從防守狀態轉變為進攻。他對這一點有特長。他選中了他的大力士以後,就再也不離開他。他簡直像個保姆。他替他量酒,替他稱肉,計算他睡眠的時間。運動員的這種令人佩服的營養法則就是他首先發明,後來才由慕賽萊翻版的:早晨一隻生雞蛋和一杯雪利酒;十二點,帶血的嫩羊腿和茶淚點鐘,烤麵包和茶;晚上,淡啤酒和烤麵包;吃完以後,他替這個人脫掉衣服,按摩一遍,然後讓他躺下。在街上,他一步不放鬆地看住他,使他避免危險,避免脫韁的馬、車輪、喝醉的水兵和漂亮的女人。他隨時注意著他的操守。這種慈母式的照顧使學生的教育有了一些新的改進。他教他怎樣用拳頭打落人家的牙齒,怎樣用大拇指把人家的眼珠子挖出來。沒有比這再動人的了。

關於以後他要參加的政治生活,他就是這樣準備的。要做一個十全十美的騎土究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大衛-第利-摩埃喜愛街頭表演,戲劇。有奇怪的野獸的馬戲,跑江湖的篷車,小丑,翻斤斗的人,滑稽演員,露天滑稽戲和集市上一切不可思議的玩意兒。真正的貴族是帶點人民風味的。所以大衛爵士常常到倫敦和森堡的酒店和下層社會的集中地去。為了在必要時同管桅水手或者嵌油灰工人表示親密,而並不損害他在白艦隊的軍官身份,他常常穿上一件水手的外套到貧民窟去。對於這種化裝,不戴假髮要方便得多,因為,甚至在路易十四的統治下,人民還留著長發,像獅子長著鬣毛一樣。這樣他的行動就自由得多。大衛爵士常常接觸下層社會的人,和他們混在一起,他們對他也很尊敬,想不到他是一個爵爺。他們叫他湯姆-芹-傑克。在下層社會裡,他是很有聲望和名氣的。他是他們的首腦人物。必要時他也會揮拳頭。這一方面的時髦生活特別受到約瑟安娜小姐的讚賞。

第五章女王安妮

1

在這一對未婚夫婦上面的是英國的女王安妮。

安妮是一個極平凡的女人。她愉快,仁慈,多多少少有點莊嚴。她的品行既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她渾身胖都都的,不會說輕鬆的笑話,心眼兒雖然挺好,可是有點愚蠢。固執而又懦弱。作為一個妻子,她既不忠實,而又忠實。她把她的心交給了她心愛的人,可是卻把她的床留給她的丈夫。作為一個教徒,她是個異教徒,而又是個很迷信的女人。她有一種美,就是長著一個尼奧柏①式的脖子。她身體上其他的部分長得普普通通。她是個愛打扮的女人,雖然有點俗氣,可是還算正派,皮膚又白又嫩,常常喜歡露出來。大粒的珍珠繞在脖子上的風氣就是從她開始的。低低的額角,肉感的嘴唇,豐滿的兩頰,近視眼,一雙眼睛卻生得很大。她的目力的短視也影響了心靈。除了偶然發出一陣笑聲以外,她總是跟發脾氣似的悶悶不樂,嘟嘟囔囔的,老是抱怨。她說的話,你得猜才能明白。她是好心眼兒的女人和凶神惡煞的混合體。她喜歡新奇的事物,這點倒特別像女人。安妮好像一座粗雕的普通夏娃像。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王冠掉在這座雕像的頭上。她喝酒。她的丈夫是一個出身高貴的丹麥人。

①尼克柏是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王后,有十四個孩子,常以此自誇,后因全被殺死,悲傷不已,終於變為石頭。

像一個女人,一個瘋子似的,安妮雖然喜歡托利黨,可是卻任命輝格黨員組閣①。她時常大發脾氣。把什麼都弄得一團糟。說到管理國家,再也沒有像她那麼笨的了。她對各種政治事件都聽其自然。她所有的政策都是雜亂無章的。她是一個為了小事鬧大亂子的能手。等到她的統治欲發作時,她說這是「用火棍撥一撥」。

①「托利黨」與「輝格黨」是英國當時的政黨,前者是保王黨,後者是反對國王的民政黨。

她用一種深思熟慮的樣子說道:「除了愛爾蘭上議員慶賽爾伯爵苛賽以外,所有的上議員都不應該在國王面前戴帽子。」她常說:「如果我的丈夫不像我的父親一樣做海軍大元帥,那是不公平的。」她委任丹麥的喬治做英國及「女王陛下全部殖民地」的海軍統帥。她不斷發脾氣;她表達自己的思想,總是說得不明不白。這個母模有些像斯芬克斯。

安妮也喜歡打哈哈,說使人難堪的、甚至含有敵意的笑話。如果能夠把阿波羅①變成一個駝背,她會很高興。不過她也可能讓他安安靜靜地做神仙。她的心眼兒不壞,不想使人失望,卻要使每一個人都憂慮不安。她說起話來很粗魯;如果再厲害一點就能跟伊麗莎白一樣亂罵人了。她不時地從裙子上的一個口袋裡,取出一隻圓圓的小銀盒子,盒子上面的Q.A.②兩個字母中間雕著她的側面像;她把盒子打開,用手指沾一點香膏,塗紅自己的嘴唇。塗好以後她才張開嘴笑。她很喜歡吃錫蘭的那種扁平的香料麵包。她對自己的肥胖覺得很得意。

①希臘神話中主管光明、音樂、詩歌等的神。

②Q.A.是「女王安妮」原文的縮寫。

安妮雖然是個道道地地的清教徒,卻很喜歡戲劇。她想模仿法國,建立一個音樂院。一七○○年,一個姓福特洛虛的法國人要在巴黎造一所「皇家馬戲場」,造價四十萬法郎,這個計劃遭到了達向生的反對。這位福特洛虛便跑到英國向女王安妮建議,在倫敦造一個有四層樓的戲院,並且有機器設備,比法國國王的戲院還要漂亮,女王當時被他說動了。像路易十四一樣,她喜歡坐飛快的馬車。她的馬和驛馬有時候可以使她用不到一點一刻的工夫,跑完倫敦和溫莎之間的路程。

2

在女王安妮時代,非經兩個保安官許可,百姓不準開會。凡有十二個人聚集在一起,即使是吃氂肉,喝酒,也構成叛逆罪。

在她的統治下,其他方面比較放鬆些,不過對於海軍管得特別嚴厲;這就悲慘的說明英國人只是奴隸似的臣下而不是公民。英國遭受這種暴君式的統治已經有幾個世紀之久,這拆穿了以前的所謂自由憲章的謊言,而被激怒的法國卻出人意料地戰勝了這種暴君統治。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英國壓迫海軍,而法國卻壓迫陸軍的士兵。在法國任何一個大城市裡,凡是身體強健的男子到街上辦自己的事,都有被兵販子推進一所叫作「爐子」的屋子裡去的危險。有人把他們跟別的一些人關在那兒,把適宜於服兵役的人挑出來,由招兵的人賣給軍官。一六九五年,巴黎有三十個這樣的「爐子」。

女王安妮頒布的壓迫愛爾蘭的法律是殘酷的。

安妮是在一六六四年倫敦大火的前兩年出生的,關於她的出生有一些星相家(當時還有星相家,路易十四就是一個證人,他出生時有一個星相家在座,並且還包在一張畫著十二宮的襁褓里)預言她一定能做女王,因為她是「火神之姊」。後來她果然依靠星相家的預言和一六八八年的革命,做了女王。她只能有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基爾培做教父,她覺得很委屈、當時在英國已經不可能做教皇的教女了。單單一個當大主教的教父,實在太平凡了。可是安妮對這一點也只好忍受。這是她自己的錯。誰叫她做新教徒來?

為了安妮的童貞,丹麥付出了一筆者憲章里說的virginitasempta①的費用,即一筆每年有六千二百五十鎊收入的未亡人財產,由華丁堡區和番孟島作擔保。

①拉丁文:花錢買來的童貞。

她是按照威廉的習慣辦理的,這不是因為她相信,而是因為她尊重傳統。在革命之後產生的這個王國統治下的英國人,當時只能在幽禁演講人的倫敦塔和加在作家的手和頭頸上的枷鎖之間選擇自由。安妮跟她丈夫私下談話時講一點兒丹麥話,跟波林勃洛克私下談話時講一點兒法國話。真是南腔北調;可是在英國的上流社會,特別是在宮廷里,說法文是很時髦的。只有法文里有雋言妙語。安妮對國幣,特別對在下層社會使用的銅幣的製造很注意,她想把壯麗的圖案鑄在上面。在她統治下曾鑄造過六種不同的銅元、在頭三種的背面,她只把寶座鑄在上面;在第四種的背面,她吩咐刻上一輛凱旋的戰車;在第六種的背面,刻上一個女神,一手執寶劍,一手握著橄欖枝和漩渦花樣的BelloetPace①。她的父親詹姆士二世是個天真而又殘忍的人;她卻是無情的。

①拉丁文:戰爭與和平。

說實在的,她心裡倒是很溫柔的,這不過是表面上的矛盾。脾氣一發作,人也就改變了。拿糖燒一燒,也會沸騰起來的。

安妮是得人心的。英國喜歡女王的統治。為什麼?法國就要排斥女王的統治。這就是她得人心的一個理由。可能沒有旁的理由了。對英國的歷史家來說,伊麗莎白代表偉大,安妮代表善良。得了。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女人的統治下是不會有什麼美妙的東西的。線條大粗了。這是粗野的偉大和粗野的善良。關於她們毫無污點的品行,英國人是很固執的,我們並不反對。伊麗莎白是一個受過愛賽克斯熏陶的處女,安妮卻是一個被波林勃洛克擾亂了心境的妻子。

3

世界各國的老百姓有一種愚蠢的習慣,他們把自己所做的事都歸功於國王。他們打仗。是誰的光榮?國王的。他們付稅。讓誰來過豪華的生活?國王。老百姓喜歡他們的國王享受富貴。國王從窮人那裡收到一個金幣,賞給他們一個銅子。他多麼慷慨啊!作台座用的那個巨人注視著上面矮小的石像。我背著的這個矮小的石像多麼偉大啊!矮子有一條妙計,能使他比巨人還高,那就是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可是巨人卻讓他這樣做,這真是怪事;而且他還佩服矮子的偉大,那就是道地的愚蠢了。人類的天真就是這樣。

只有國王可以造騎馬像,這正好代表君主制度;馬代表人民。不過馬在慢慢地變。開頭不過是一頭驢子,末了卻變成獅子。於是它就把騎在身上的人摔在地上,英國在一六四二年①,法國在一七八九年②都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有時它還把他吞掉,英國在一六四九年③,法國在一七九三年④也有過這樣的事。

①指英國革命。

②指法國革命。

③指英王查理一世上斷頭台。

④指法王路易十六上斷頭台。

獅子以後卻又變成了驢子,雖然奇怪,可是事實如此。英國就是這樣。人民又背上了盲目崇拜國王的鞍子。我們剛才說過,女王安妮很得人心。她幹了什麼得人心的事呢?什麼也沒有干。什麼也不幹,英國人要求國王的就是這一點。就因為這個「什麼也不於」,國王每年就有三千萬法郎的收人。英國在伊麗莎白時代只有十三條軍艦,詹姆士一世時代有三十六條,到了一七O五年卻有一百五十條。英國有三支軍隊,五幹人在加答隆尼亞,一萬人在葡萄牙,五萬人在佛蘭德。除此以外還要為了外交和君主制的歐洲,每年付出四千萬法郎,好像英國人老是在供養一個妓女。議會通過了三千四百萬法郎的終身年金愛國公債,大家熱烈地趕到財政部去認購。英國派一個艦隊到東印度,一個艦隊和海軍上將李克到西班牙沿岸,海軍上將蕭威爾統率的四百隻帆船的後援隊還沒有計算在內。英國剛合併了蘇格蘭。現在正是在霍赫斯他脫①和臘密依②兩個戰役中間,一次勝利使人看見另外一次勝利。英國在霍赫斯他脫撒了一網,俘虜了二十七個營和四團龍騎兵,並且使法國的軍隊膽戰心驚地從多瑙河向萊茵河撤退四百公里。英國把手伸向撒丁和巴來亞里群島。它洋洋得意地把四十條西班牙戰船和許多滿載著金子的西班牙帆船帶回自己的港口。路易十四放棄了一部分赫森海灣和海峽。大家認為他不久就要放棄阿卡狄亞、聖-克利斯多夫和紐芬蘭,英國如果讓法國國王在不列顛岬捕捕鱈魚,他就喜出望外了。英國差不多逼得他承認自己破壞鄧扣克要塞的恥辱。現在它已經佔領了直布羅陀海峽,而且正在攻打巴塞羅那。這些是多麼偉大的成就啊!安妮不嫌煩勞地生活在這個時代,怎麼不使人欽佩呢?

①多瑙河上的一個城市,一七○四年英將馬爾保羅在此戰勝法軍。

②比利時村名,一七○六年英將馬爾保羅在該村戰勝法軍。

從某一種觀點上看起來,安妮的統治是路易十四統治的縮影。在所謂歷史的巧合之中,女王安妮和法國國王有一些相像的地方。

像路易十四一樣,她拿治理偌大一個國家當作遊戲;她有她的紀念塔,她的藝術,她的勝利,她的將領,她的文學家,她有贍養名士的皇室出納官,她的各種傑作的陳列館。同路易十四陛下一模一樣,朝上也群英濟濟,氣象豪華,也有儀仗和樂隊。在人物方面,也是凡爾賽的那些現在已經不很偉大的大人物的縮影。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我們再補充一下,她也有《女王萬歲》,這可能是從羅利①那兒剽竊來的。所有這一切,都能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一個人物也不短少。克利斯多夫-倫是一個很及格的孟沙;宋慕斯②趕得上拉穆瓦尼翁③,德萊頓是她的拉辛,蒲柏④是她的布瓦洛⑤,古度番是她的郭拜,龐勃洛克是她的盧瓦⑥,馬爾保羅是她的都連。儘管把假髮拉長,額角壓低好了。一切都顯得莊嚴豪華,當時的溫莎有點像馬利。但是一切都帶點女人氣,連安妮的戴利埃神父的名字薩拉-芹寧斯都有點女人氣。當時一種譏諷的萌芽,在五十年以後變成哲學的,已在文學作品里出現了;像莫里哀諷刺天主教的劇本《偽君子》一樣,斯威夫特筆下也出現了新教徒的《偽君於》。儘管那時的英國時常跟法國爭吵,並且攻打法國,它卻處處模仿法國,井且從它那兒得到許多啟發;所以說英國的門面是法國的光照亮的。可惜安妮只做了十二年女王,要不然英國人一定會跟我們稱作「路易十四的世紀」一樣,稱為「安妮的世紀」。安妮在一七○二年出現,正當路易十四衰落的時候。這是歷史上的許多怪現象之一,蒼白的天體的出現同紫紅色的天體的沒落恰相吻合,法國剛出了一位「太陽」國王⑦,英國便出了一位「月亮」女王。

①義大利音樂家,曾在路易十四朝上任音樂總監。

②英國建築家,數學家。

③法國建築家。

④英國詩人。

⑤法國詩人。

⑥法國軍事家。

⑦指法王路易十四。

還有一件小事必須說明一下。英國雖然跟路易十四作戰,英國人卻對他很欽佩。英國人說:「這是法國一個好樣的國王。」愛好自由的英國人卻歡迎別的人受奴役。他們贊成鄰人披枷戴鎖的精神,居然達到了對鄰國的專制君主熱情歡迎的程度。

總而言之,正如比佛雷爾作品的法國譯者在題辭第六頁,第九頁以及序言第三頁里,用動人的口氣重複的那樣,安妮給她的人民帶來了「幸福」。

4

女王安妮所以對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有點兒懷恨,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她覺得約瑟安娜長得漂亮。

第二:個原因是她覺得約瑟安娜公爵小姐的未婚大也漂亮。

對一個女人來說,兩個原因可以促使她妒忌;對一個女王來說,只要一個就行了。

我們再補充一句。她之所以恨她,還因為她是她的妹妹。

安妮不喜歡女人長得漂亮。她認為這是跟善良的風俗有抵觸的。

至於她自己,她長得很難看。

可是這不是她自己挑選的。

醜陋是她篤信宗教的原因之一。

約瑟安娜不但長得美,而且還有點哲學家的氣息,這也使女王生氣。

對於一個長得丑的女王,一個漂亮的公爵小姐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妹妹。

還有一點不滿意的原因,那就是約瑟安娜的出生「不妥當」。

安妮是一個名叫安妮-海德的普通的貴族女人的女兒,在詹姆士二世還是約克公爵的時候,他雖正式同她結婚了,可是心裡是不高興的。安妮身上有一種下等血統,自己也覺得只能算是半個皇族;約瑟安娜的出生雖然不正常,不合乎札教,不體面,但確實是一個女王的女兒。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的合法女兒看到那個私生的女兒在跟前,覺得很掃興。真討厭,兩人之間又有這麼一點相像的地方。約瑟安娜有權利對安妮說。「我的母親比你的強多了。」在宮廷里當然沒有人說這句話,可是很明顯,她們是這麼想的。這對女王陛下來說,是一件討厭的事。幹什麼要有這個約瑟安娜呢?她為什麼要生下來呢?一個約瑟安娜有什麼作用?有了某種親戚關係反而使人疏遠了。

不過在表面上安妮卻對約瑟安娜很好。

要不是她妹妹的話,說不定她會喜歡她的。

第六章巴基爾費德羅

知道人家在幹什麼是有用的,能夠加以適當的監視總是明智的。

約瑟安娜用了一個她認為可靠的人去偵察大衛的行動,這個人名叫巴基爾費德羅。

大衛爵士也偷偷地叫一個他認為可靠的人去注意約瑟安娜,這個人也叫巴基爾費德羅。

在女王安妮這一方面,她也叫一個心腹去偷偷地探聽她的私生妹妹約瑟安娜公爵小姐和她未來的妹夫大衛爵士的行動。這個心腹也叫巴基爾費德羅。

這個巴基爾費德羅手下有三個琴鍵:約瑟安娜、大衛爵士和女王。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中間。能發生多少變化啊!心靈上是多麼混亂啊!

巴基爾費德羅並不是一直在干這種替三個人做密探的漂亮差事的。

他是約克公爵家的老傭人。他本來打算出家修道,不過沒有成功。約克公爵是英國和羅馬的親王,他一方面擁護教皇的正宗派,一方面擁護國教的合法派,所以他有兩個大家庭,一個是天主教的,一個是新教的,他本來可以在這一個或者那一個大家庭的各級教職人員中間,給巴基爾費德羅安插一個位子;可是公爵認為他對天主教的信仰不夠做一個在機關供職的神父的資格,而對新教的信仰也沒有達到做執事的程度。結果巴基爾費德羅處在兩個宗教中間,靈魂留在世上。

對於某些爬蟲類的靈魂來說,他現在乾的倒不是一個壞差事。

有的道路,你不把肚皮貼著地是爬不過去的。

當傭人雖然微賤,可是有油水,巴基爾費德羅也就這樣生活過來了。當傭人的差事給他帶來一些好處,但是他還想要權力。在他差不多快要成功的時候,詹姆士二世突然垮台了。一切又要從頭做起。在威廉三世手下他是沒有機會的,這位綳著臉的親王用自己的方式來統治英國,他把他手下的那些假裝正經的人當作誠實的人。巴基爾費德羅的靠山詹姆士二世下台以後,他沒有馬上落到衣衫襤褸的地步。被廢的國王的一些殘留的東西還能使他們的寄生蟲維持一個時期。連根拔出的樹殘餘的一點樹液能夠使枝頭上的樹葉繼續活上兩三天;後來葉子就突然發黃、乾枯了;朝臣也是如此。

這位國王雖然垮了台,被人拋得遠遠的,但是他靠著一種叫作「正統國王」的防腐劑,給保存了下來,朝臣就不然了,他不像國王那樣活得長久。國王在那兒變成了木乃伊,朝臣在這兒變成了影子。影子的影子,當然是瘦得不成樣子了。因而巴基爾費德羅挨了餓。於是他就扮演文人的角色。

可是人家甚至把他從廚房裡趕出去。有的時候他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誰來收容我啊?」他說。他繼續奮鬥著。他有人在落難時的那種耐心和毅力。除此以外,他還有白蟻的伎倆,能夠從下往上鑽出一條地道。他借著詹姆士二世的名義,講一些過去的事情,講他怎樣忠心耿耿,打動了別人的心,慢慢地鑽到了約瑟安娜那兒。

約瑟安娜喜歡這個人的貧困和才學,這兩樣東西都是能打動人心的。她把他介紹給第利-摩埃爵士,讓他在傭人的屋裹住,把他收容在她自己的宅邱里,待他很和善,有時還跟他講講話。巴基爾費德羅不再忍飢受凍了。約瑟安娜用「你」稱呼他,這是貴婦們對待文人的通稱,他們也讓她們這樣稱呼。梅萊侯爵夫人躺在床上第一次接見洛埃的時候,就對他說:「你是《美麗的一年》的作者嗎?你好。」後來文人們也用「你」稱呼她們。有一天法布爾-台軋朗了對洛痕公爵夫人說:

「你不是莎波嗎?」

對巴基爾費德羅來說,人家對他稱呼一聲「你」,就是他的勝利。他高興極了。他一直在想望著從上到下都這樣稱呼他。他搓握手對自己說:

「約瑟安娜用『你』稱呼我了!」

他利用這個親密的稱呼擴大自己的地盤。他常在約瑟安娜私人房間里出入,既不討人厭,也不引人注意。公爵小姐差不多可以在他面前換襯衣。但是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巴基爾費德羅在等待一個穩定的職位。巴結上一個公爵小姐只能算是走了半截路。地道不能通到女王那兒,還是白費力氣。

有一天巴基爾費德羅對約瑟安娜說:

「小姐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你想要什麼?」約瑟安娜問。

「一個官職。」

「給你一個官職!」

「對,小姐。」

「你怎麼想要一個官職!你是個什麼用處也沒有的人。」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約瑟安娜笑了。

「在所有你不稱職的職位當中,你打算要哪一種?」

「拔海洋里的瓶塞的。」

約瑟安娜笑得更厲害了。

「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在開玩笑吧。」

「不,小姐。」

「太有意思了,我會給你正經的答覆的,」公爵小姐說。「你想做什麼,你再說一遍。」

「拔海洋里的瓶塞的。」

「宮廷里什麼希奇事都有。難道真的有這樣一個官職嗎?」

「有的,小姐。」

「你在對我講新鮮的事兒。好,說下去吧。」

「的確有這樣一個官職。」

「你指著你沒有的靈魂給我發一個誓吧。」

「我發誓。」

「我不相信你。」

「謝謝你,小姐。」

「那末你想做……什麼來著?你再說一遍。」

「拔海洋里的瓶塞的。」

「這倒是一個不大費力氣的工作。簡直跟梳洗銅馬一樣。」

「差不多是這樣。」

「什麼也不做。這倒是適合你的一個位子。你干這個能勝任。」

「你看,我還能夠做一點事情。」

「呸!你在胡說。哪兒有這樣的官職?」

巴基爾費德羅露出一臉恭敬的嚴肅神氣。

「小姐,令尊大人是國王詹姆士二世,您的姐夫是聲名赫赫的丹麥的喬治,肯伯蘭公爵。你的父親從前是、你的姐夫現在是英國的海軍大元帥。」

「要講的新鮮事兒就是這些嗎?我跟你一樣,完全知道。」

「可是有一些東西你還不知道。海里有三種東西:沉在海底的是Lagon,浮在海水上的是Floston,衝到岸上來的是Jetson。」

「後來呢?」

「Lagon,Flotson和Jetson這三種東西是屬於海軍大元帥的。」

「後來呢?」

「你聽懂了嗎?」

「沒有。」

「所有在海里的東西,沉在底下的,浮在上面的,衝到岸上的,全部屬於英國的海軍上將。」

「全部。就算全部。以後呢?」

「除了鱘魚,它是屬於國王的。」

「我以為,」約瑟安娜說道,「這些是屬於海神的。」

「海神是一個傻瓜。他什麼都不要。他讓英國人全部拿去。」

「快點結束吧。」

「凡是從海里弄上來的東西都叫做『海財』。」

「就算這樣好了。」

「這是一筆無窮無盡的資財。總是有一些東西沉下去,在海面上漂著或者衝到岸上來的。這是海納的貢,海洋繳給英國的捐稅。」

「但願如此。你快說完你的話吧。」

「您知道,這樣一來,為了海洋就設了一個局。」

「在哪兒?」

「在海軍部。」

「什麼局?」

「海財局。」

「是嗎?」

「這個局又分做三個科,Lagon,Flotson和Jetson;每科有一個科長。」

「還有什麼?」

「海上的船想把什麼消息通知陸地土的人,比方說,報告它在什麼緯度上航行,它遇到了海怪,它發現了一片陸地,它在遇險,它快要沉沒了,它失事了,等等。船主就拿一個瓶子,把一張寫著這類報告的紙放在瓶子里,封好以後,拋在海里。要是瓶子沉下去了,就是Lagon科長的事;要是浮在水面上,就是Flotson科長的事,要是衝到岸上,就是Jetson科長的事。」

「那末你是想當Jetson科長嗎?」

「一點不錯。」

「這就是你所說的拔海洋里的瓶塞的,對嗎?」

「因為確實有這樣一個官職。」

「為什麼你要最後的一個位子,而不要其他的兩個呢?」

「因為這個位子現在沒人。」

「這個官職有什麼出息?」

「小姐,一五九八年,捕海鰻的漁夫在愛畢廷海角的沙灘上拾到一個用柏油封口的瓶子,便把它送到伊麗莎白女王那裡;英國從裡面取出的一張羊皮紙里知道,荷蘭不聲不響地佔領了一個叫做新曾勃拉的地方,這是一五九六年六月間的事情;佔領者被那裡的熊吃掉了,把在那兒過冬的方法,寫在一張紙上,那張紙藏在一隻短銃槍的盒子里,掛在荷蘭人在島上造的木房子的煙囪里,他們已經都死掉了,煙囪是用打穿了底的木桶製成的,木桶是嵌在屋頂上的。」

「我不懂你這些羅-嗦嗦的廢話是什麼意思。」

「對了。伊麗莎白懂了。荷蘭多一塊地,就是英國少一塊地。這個瓶子的報道被認為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從這一天起就頒布了一道法令,凡是在海岸上發現封口的瓶子,應該送到英國海軍上將那兒去,違者處以絞刑。海軍上將把開瓶子的工作交給科長,在必要的時候,他須要將裡頭的東西當面呈交女王。」

「送到海軍部的這類瓶子多不多?」

「不多。反正事情還是一樣。這個位子還是存在的。科長在海軍部里有一間辦公的屋子和宿舍。」

「這種什麼事都不幹的人拿多少錢?」

「一百個幾內亞一年。」

「你就為了這個來麻煩我嗎?」

「這樣就可以生活了。」

「像個乞丐。」

「跟我這樣的人很相稱。」

「一百個幾內亞,簡直跟~股煙一樣。」

「你一分鐘用的足夠我們生活一年。這是窮人佔便宜的地方。」

「你可以得到這個位子。」

隔了一個星期,由於約瑟安娜的努力和大衛-第利-摩埃的權勢,巴基爾費德羅進了海軍部,他從此生活有了著落,擺脫了朝不保夕的境況,有吃有住,每年還有一百幾內亞的薪俸。

第七章巴基爾費德羅鑽通了地道

人生最要緊的事是忘恩負義。

這一點,巴基爾費德羅的確做到了。

他從約瑟安娜那兒得到了許多恩惠,當然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報復。

我們附帶說明一下,約瑟安娜長得漂亮,高高的個兒,年青,有錢有勢,有名望,巴基爾費德羅卻長得丑,矮,老,窮,寄人籬下,默默無聞,這一切,他都要報復。

黑暗之子怎麼能夠饒恕光明呢?

巴基爾費德羅是愛爾蘭人,但是他背棄了愛爾蘭;壞蛋。

巴基爾費德羅只有一樣東西博得人家的好感,那就是他有一個很大的肚子。

一般人總認為大肚子是心眼兒好的記號。可是這個大肚子卻跟巴基爾費德羅的偽善狼狽為奸。因為這個傢伙是一個壞種。

巴基爾費德羅多大歲數?很難說。反正跟他現在的計劃正合適。他臉上的皺紋和灰白的頭髮看起來是老了,可是從精神的活動來看,卻又顯得很年輕。他的動作又敏捷,又拙笨,又像河馬,又像猴子。當然是保工黨人;誰知道,說不定是共和黨人呢?可能是個天主教徒;毫無疑問,也是個新教徒。可能是擁護斯圖亞特的;更可能是擁護勃隆斯威克的。「擁護」只是在同時又「反對」的時候才有力量。巴基爾費德羅就是運用這種機智。

拔海洋瓶塞的職位並不像巴基爾費德羅說的那麼荒唐可笑。加西一費朗台在他的《海洋航路志》里反對(當時稱為痛斥)對衝上岸的東西(即所謂漂來物權)的掠奪;並且反對沿海居民的掠奪。他的抗議曾經轟動英國,結果對遇險的船有這樣一種改進,那就是規定傢具雜物和財產應由海軍元帥沒收,而不應由鄉民盜竊。

所有衝到英國海岸上的東西,貨物啦,船殼子啦,包裹啦,箱子啦,等等,都歸海軍元帥所有;可是,從這兒能看出巴基爾費德羅所鑽營的位子是很重要的,貯藏消息和情報的容器在海軍部里是特別注意的。船舶失事對英國來說是一件提心弔膽的事。航海是它的生命,船舶失事是它的憂慮。英國一直在注意海洋。遇險的船丟進海里的小玻璃瓶,裡面裝著從各方面看起來都是貴重的報道。這是關於失事的船、船員,出事的地點、時間,出事的具體情況,刮壞船隻的風向和把瓶子送到海岸上的海流等等的報道。巴基爾費德羅弄到手的這個位子現在已經廢除了一百多年,可是在當時有很大的作用。最後一個負責人是林肯州陶了頓的威廉-赫賽。負責這種工作的人好像是海洋物品報告員。所有封好的容器,不管小瓶子也好,長頸瓶也好,瓮也好,凡是被潮水衝到英國海岸上來的都要送到他那兒。只有他有權啟封,他首先得知其中的秘密,他把這些東西整理好,加上標籤,放在檔案櫃里。現在英吉利海峽的島上還在用的「文件入檔」這句話就是從這兒沿用下來的。不過事實上也採用了慎重的措施。規定所有的容器必須在海軍部的兩個審查官面前啟封。審查官必須會同漂泊物品科的負責人在啟封記錄上簽字。但是審查官必須宣誓保密,所以巴基爾費德羅還是有一定限度的自由處理的許可權。關於事實的隱瞞或者暴露,多多少少要由他來決定。

這些水上的易碎物品並不像巴基爾費德羅向約瑟安娜說的那樣稀少而且無關重要。有的固然馬上到達了陸地,有的卻在許多年以後才漂到海邊。要看風向和海流來定。把瓶子扔進海里的辦法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像上謝恩供一樣已經過時了;可是當時的宗教氣氛很濃厚,人們在臨死的時候都願意趕快把他們的思想傳遞給上天和人類,有時這些海上的通報在海軍部里是很多的。在渥德連宮堡(這幾個字是古寫)保藏著的一張羊皮紙上有詹姆士一世的英國財政大臣薩福克伯爵的批語,證明在一六一五年內就有五十二個用柏油封口的長頸瓶、膀胱和容器,裝著船隻沉沒的記載,送到海軍元帥那兒的檔案櫃去登記。

宮廷里的職位好像一滴油似的,不停地擴散。所以門房可以做到大臣,馬大可以做到警官。巴基爾費德羅所想望並且獲得的職位本來都是由心腹人擔任的;伊麗莎白認為應該這樣辦。在宮廷里,所謂心腹就是密謀,所謂密謀就是發跡。做這個官的人慢慢的就會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既然他是神職人員,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僅次於宮廷神職人員的地位。他享有進入王宮的權利,我們要聲明一下,那就是所謂humilisintroitus(卑躬屈膝)地進去的。甚至還可以走進寢宮。因為按照習慣,在必要的時候,他必須把他的發現通知陛下本人,這些東西常常是稀奇古怪的,人們在絕望時所作的遺囑啦,對祖國的告別書啦,揭發海運方面的舞弊啦,海上的罪行啦,獻給王座的遺物啦,等等,必須把他的檔案隨時報告宮廷,必須不時把這些不吉的瓶子的情報報告陛下。這是一個黑暗的海洋辦事處。

伊麗莎白很喜歡講拉丁話,所以在她執政的時候,每一次漂泊物科長蒲克州古萊的湯菲爾送一份文件給她的時候,總是問:「QuidmihiscribitNeptunus(海神寫信告訴我什麼事情呢)?」

地道鑽通了。白蟻勝利了。巴基爾費德羅鑽到女王那兒去了。

這就是他所想望的東西。

是為了發財嗎?

不是的。

為了破壞別人的幸福。

這才是他最大的幸福。

傷害別人是一種享受。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雖然模糊,可是卻毫不容情的、念念不忘的害人的願望。但是巴基爾費德羅卻有這種固執的決心。

這個念頭像惡狗一樣,咬著他不肯放鬆。

覺得自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使他心裡暗自高興。他只要能夠咬住一個獵獲物,或者能夠十拿九穩地做一件壞事,他就什麼都不想望了。

他一想到別人嚇得渾身冰冷,他就高興得渾身發抖。

做一個壞人,跟發了財是一樣的。像這樣的一個人,大家都認為他很窮,事實上的確如此,但是他有百萬個邪念,他愛之勝過百萬家產。這也就是所謂「各隨所好」吧。來一個惡作劇,跟開一個善意的玩笑一樣,這比金錢更重要。對受害人來說固然不好,可是對做這個惡作劇的人來說卻是好的。跟紀-福克斯一起進行教皇派的火藥陰謀的加特斯培,就說過這樣的話:「看看議會飛上天空,給我一百萬金鎊也不換。」

巴基爾費德羅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是一個頂卑鄙,頂可怕的人。一個嫉妒別人的人。

嫉妒這個東西在宮廷里總是有用武之地的。

宮廷里有的是莽漢,懶鬼,閑得無聊專門搬是弄非的財主,愛戰岔子的寶貝,愛說使人難堪的話的傢伙,供人開玩笑的人,說俏皮話的傻子,他們不跟嫉妒的人打交道是不成的。

你聽見人家的壞處心裡覺得多麼開心啊!

嫉妒是偵探的溫床。

天生的情慾——嫉妒和社會的機能——偵探有極端相像的地方。偵探像狗一樣,替別人追逐獵物,嫉妒的人卻像貓一樣,是為了自己。

凡是嫉妒的人都很殘酷。

巴基爾費德羅還有別的特點:他慎重,緘默,對人和氣。他把什麼都藏在心裡,暗地裡培養自己的仇恨。一個人過份的謙卑,就暗示著他的虛榮心特彆強。他所奉承的人都愛他,其餘的人都恨他;可是他覺得恨他的人嘲笑他,愛他的人輕視他。他忍耐著。他無可奈何,所有這些傷心事都在他心裡悄悄地、忿忿地沸騰著。他憤恨,難道說這些流氓有權利這樣對待他!他暗自發狠。忍氣吞聲,這是他的特別本領。內心裡蘊藏著的強烈的忿怒,達到了發狂的地步,不過這是藏在灰里的黑色火焰,外面是看不出來的。他是一個問在肚子里發脾氣的人。表面上總是笑嘻嘻的。他誠懇,殷勤,溫柔,和藹,謙讓。不管對什麼人,不管在什麼地方,他總是鞠躬。哪怕是一陣風刮過,他也一躬到地。有一條蘆葦似的脊骨實在是幸運的來源!

這種隱蔽起來的惡毒的人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少。我們生活在許多不吉利的爬蟲中間。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壞蛋呢?這是一個痛心的問題。夢想家常常在想它,思想家永遠無法解答。所以哲學家的憂鬱的眼睛總是注視著這個叫做命運的黑暗的大山,罪惡的巨鬼把一把一把的長蟲從山上撒到世間來。

巴基爾費德羅身體肥胖,臉頰瘦削,有一個寬闊的胸膛和一張瘦骨嶙峋的臉。短短的指甲上有一條條的溝。手指骨節突出,大拇指是扁平的,粗頭髮,兩鬢離得很遠,額角又寬又低,只有殺人犯才有這樣的額角。一雙小眼睛差不多被蓬亂的眉毛掩蓋住。彎鼻子又長又尖又軟,差不多能碰著嘴唇。巴基爾費德羅哪怕完全穿上皇帝的衣服,也只有一點兒像多米希安①。他那張酸臭的黃臉好像是粘糊糊的麵糰捏出來的;一動也不動的兩頰好像是油灰做的;臉上布滿了各種難看的、固執的皺紋,牙床骨的稜角很大,厚厚的下巴頦兒,卑賤的耳朵。在休息的時候,從側面看起來,他的上嘴唇翹成一個銳角,露出兩枚牙齒,彷彿在看人。牙齒可以看人,正像眼睛可以咬人一樣。

①羅馬皇帝。

忍耐,節制,克己,緘默,自製,愉快,謙恭,溫和,斯文,認真,純潔,巴基爾費德羅一切都有。就因為他有這些美德,才把美德玷污了。

巴基爾費德羅不久就在宮廷里站穩了。

第八章INFERI①

①拉丁文:地獄。

有兩種方式可以在宮裡站得住:在雲端里的時候莊嚴,在泥坑裡的時候有力。

前者屬於奧林匹斯山。後者屬於密室。屬於奧林匹斯山的人手裡只有雷電;屬於密室的人手裡有警察。

密室包括王國的所有工具,有時候連懲罰也包括在內,因為它是不講信用的。海里奧加貝爾①上那兒去了,結果喪失了生命。所以它也叫作「廁所」。

①羅馬皇帝,二二二年被殺。

一般說起來,密室也不是那麼悲慘的。阿爾貝隆尼誇獎幾多姆就是在這種地方。密室也可以作為覲見的地方。它可以起王權的作用。路易十四就是在那兒接見布根尼公爵夫人的。費力浦五世也是在那種地方同王后並肩在一起的。神父也到那兒去。密室有時候可以說是仔悔室的一個分室。

所以在宮廷里有許多從底下鑽到手的幸運。而且還不在少數。

你如果想在路易十一手下做個偉人,應該像法國的元帥比埃-德-羅痕;如果想有勢力,應該像理髮匠「花鹿」奧力費。你如果想在瑪利-德-梅狄西手下要光榮,應該像大臣西路理;如果想做要人,應該像女僕漢依。你如果想在路易十五手下出風頭,就得像大臣休埃蘇爾;如果想使人害怕,就得像侍從勒倍爾。蓬當是路易十四的鋪床的,卻比帶兵的盧瓦和打過勝仗的都連的勢力還大。黎塞留離開了約瑟夫神父,他就幾乎一無所有了。這裡至少有些兒神秘。紅衣主教是莊嚴的,灰衣神父是可怕的。做個毛蟲兒有多麼大的權力啊!所有姓那浮的同所有姓奧唐耐爾的聯合起來做的工作還不如一個姓巴特洛西尼的修女的多呢。

當然嘍,這種權力的條件是卑賤。要是你打算保存你的勢力,就得保持微賤。繼續做一個沒有價值的人吧。蛇躺著休息的時候,蜷成一圈,這是無限大與零的象徵。

這種毒蛇式的幸運降到巴基爾費德羅頭上來了。

他已經爬到了他打算去的地方。

扁頭的蟲哪兒都能爬進去。路易十四床上有臭蟲,政權里有耶穌會士。

這並沒有什麼矛盾。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好比一隻座鐘。地心吸力好比鐘的擺動。南極吸引北極。弗朗索瓦一世要屈力蒲萊;路易十五要勒倍爾。在最高和最低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厚的愛力。

低的指導高的。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理解的了。牽線的人總是在底下。

沒有比這個地位更方便的了。

他是眼睛,也是耳朵。

他是政府的眼睛。

他是國王的耳朵。

是國王的耳朵,就是可以憑自己的高興,把國王的良心之門拉開或者關上,把自己心裡所喜歡的東西裝進這個良心裏面去。國王的心好比是你的衣櫥。要是你是個拾破爛的,這顆心便是你的破布貯藏室。國王的耳朵不是屬於國王的,因而總的說起來,這些可憐的傢伙對他們的行為不能完全負責。不能支配自己思想的人,自然不能指導自己的行動。國王是聽人擺布的。

聽誰擺布呢?

聽一個邪惡的靈魂的擺布,這個靈魂沖著他的耳朵嗡嗡地叫著。這是從深淵裡飛來的一隻黑色的蒼蠅。

這個嗡嗡的聲音在發號施令。王國完全受它的支配。

大聲說話的是君王,低語的是統治的力量。

在一個朝代里,凡是能夠辨別這種低語,並且聽清它對大聲說話的人咕噥些什麼的人,才是真正的歷史家。

第九章恨和愛同樣的厲害

女王安妮周圍有幾個低語的人。巴基爾費德羅便是其中的一個。

除了女王以外,他還暗暗操縱、影響並且支配著約瑟安娜小姐和大衛爵士。我們上面已經說過,他替三個人做密探。比唐如還多一個人。唐如只替兩個人做密探。在路易十四同他的弟媳婦戀愛的時候,唐如在他們兩人中間周旋,他瞞著盎利埃泰當路易的秘書,又瞞著路易當盎利埃泰的秘書。他替這個傀儡提問題,又替另外的一個作答。

巴基爾費德羅是那麼和顏悅色,那麼俯首帖耳,並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採取自衛手段,可是實際上又那麼不忠實,那麼丑,那麼壞,女王當然少不了他。安妮一嘗到巴基爾費德羅的滋味,就對其他拍馬屁的人全不在乎了。像別人奉承偉大的路易①一樣,他用諷刺別人的辦法奉承她。「既然國王是個無知無識的人,」蒙舍費羅依夫人說,「您就不得不嘲笑學者。」

①指路易十四。

在諷刺別人的時候,不時加上一點毒汁,這才是絕技,尼祿喜歡看著洛加斯太①工作。

①羅馬貴婦,暴君尼祿的統治工具,她以毒藥害人著名。

王宮是很容易進去的地方。這些珊瑚似的宮殿里的污垢,很容易被一種叫做佞臣的蟲子嗅到,它們鑽進去,翻來翻去,必要的時候把裡面的東西掏個精光。只要有一個進宮的借口就夠了。巴基爾費德羅從他的職務上找著了這種借口,過了不久,他在女王面前就跟在約瑟安娜公爵小姐面前一樣,變成一頭少不了的家犬。有一天他冒著險說了一句話,使他馬上了解了女王的心意,了解了女王的仁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女王平常非常愛護她的皇宮庶務司狄逢州公爵威廉-加凡狄士爵士,其實這人是一個大傻瓜。這位爵爺雖然得過各種牛津學位,卻連拼音法都一竅不通,有這麼一天,他蠢得死去了。在宮廷里,死亡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人家提到你就再也用不著顧忌了。女王當著巴基爾費德羅的面,對這件事表示悲傷,甚至嘆息著大聲說:「真可惜,這麼一個笨得可憐的人會有這許多長處。」

「上帝要收這匹驢子了!」巴基爾費德羅用法文低聲地說。

女王笑了。巴基爾費德羅注意到了這個微笑。

他的結論是諷刺人能夠使她高興。

他從此可以發泄自己的怨恨了。

從那天起,他存著惡意到處管閑事。別人也只好讓他這樣做,因為大家都很怕他。能叫國王笑的人,也就叫別人發抖。

他變成了一個有勢力的怪物。

他每天偷偷地向上爬。巴基爾費德羅變成了一個少不了的人物。許多重要的人物都對他非常信任,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托他去做一件丟臉的事。

宮廷好像一架機器。巴基爾費德羅變成了發動機。在某些機械里,你注意過那些發動機多麼小嗎?

我們已經說過,約瑟安娜利用巴基爾費德羅作密探,她對他很信任,所以毫不猶豫地把房間里的秘密鑰匙交給他,讓他隨時可以走進來。這種把自己的私生活過分暴露給自己的心腹的作風,在十七世紀非常盛行。這叫做:「把鑰匙交出來」。約瑟安娜交出了兩把機密的鑰匙;大衛有一把,其餘的一把便交給了巴基爾費德羅。

再說,按照古時的風氣,直接走到寢室里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有些事故便是由此發生的。拉費台猛然拉開拉芳小姐床上的帳於,就發現過一個姓山松的穿黑衣服的火槍手,等等,等等。

巴基爾費德羅善於利用暗地的發現,把大人物抓在小人物手裡。他在黑暗裡走的路是迂迴,平靜,機巧的。像每一個道地的偵探一樣,他有劊子手的冷酷和使用顯微鏡的耐心。他是一個天生的佞臣。后臣都是夢遊者。佞臣在所謂萬能的夜裡悄悄地踱來踱去。他手裡提著一盞暗燈。他照亮他要看見的東西,其餘的東西都呆在暗地裡。他提燈找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傻瓜。結果他卻找到了國王。

國王都不喜歡周圍有抱負不凡的人。只要不是諷刺他們的諷刺都是有趣的。巴基爾費德羅的本領在於能夠用貶低貴族和親王的辦法抬高女王。

巴基爾費德羅拿到的那把鑰匙有兩個用處,一端可以開倫敦的洪可斐爾宮,另外的一端可以開開溫莎的科爾尤行宮。這兩處都是約瑟安娜特別喜歡的私邸。這是克朗查理遺產的一部分。洪可斐爾宮高奧爾德門很近。奧爾德門是從哈威奇到倫敦會的必經之路。城門口有查理二世的雕像,頭上有一個塗漆的天使,腳底下雕著一隻獅子和一隻獨角獸。在颳風的時候,洪可斐爾宮可以聽見聖瑪利勒波的鐘聲。科爾龍行宮是在溫莎的樁地上蓋的一座佛羅倫薩式的磚石建築的王宮,有大理石的柱廊。坐落在木橋的盡頭。宮裡的院子在英國算是最華麗的。

科爾龍行宮離溫莎宮很近,約瑟安娜與女王近在咫尺。但是約瑟安娜仍然喜歡住在那兒。

巴基爾費德羅對女王的影響雖然是根深蒂固的,可是表面上卻什麼也看不見。沒有比拔掉宮廷里的毒草再困難的了;因為它們的根扎得深,一點也不露形跡。要想除掉羅開勞、屈力蒲萊或者勃隆梅爾幾乎是不可能的。

女王對巴基爾費德羅一天一天地越來越寵幸。

薩拉-芹寧斯的受寵是人人皆知的,巴基爾費德羅是沒有人知道的。他的得寵沒有人注意。巴基爾費德羅的名字寫不上歷史。捕鼴鼠的人是捉不到真正的鼴鼠的。

巴基爾費德羅曾經想做教職人員,對什麼都學過一點兒。不過只是一點兒皮毛。人往往會吃omnisresscibils①的虧。腦袋底下長著一個丹乃德的無底桶②,是所有一事無成的學者的不幸。巴基爾費德羅雖然往腦袋裡裝過一點東西,可是結果還是空的。

①拉丁文:行行皆通。

②丹乃德的無底桶,意思是學到的東西人耳即忘,結果一事無成。

頭腦跟心靈一樣最忌空虛。心靈空虛能夠產生愛情,頭腦空虛往往產生憎恨。現在正是憎恨當道的時候。

為憎恨而憎恨固然存在,在人類的心靈里,為藝術而藝術的例子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多。

憎恨必須有行動。

憎恨是不要報酬的。多麼可怕的字眼。這是說憎恨本身就是報償。

熊靠舔熊掌生活。

當然不是永遠如此。熊掌也需要養料。必須在熊掌里放點東西。

無目的的憎恨是甜蜜的,只能一時得到滿足,可是最後必須有一個對象才成。瀰漫在宇宙間的仇恨像孤獨的享受一樣,也是有窮盡的。憎恨沒有對象,跟打靶沒有靶子一樣。這種遊戲有趣的地方是它能穿透一個人的心。

不能單單為了面子關係而憎恨。必須有點作料,也就是說必須毀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或者別的一個什麼人才成。

遊戲得有一個目標才有趣,盯著這個目標,仇恨就激起來了,獵人看見了活獵物,興緻就鼓起來了,打埋伏的想到了仇人的熱血就要跟煙霧似的滾滾湧出來,就產生了希望,捕鳥的人一覺得彷彿瞥見了百靈鳥徒勞無益的抖動著的翅膀,就心花怒放了。不知不覺地做一頭被人瞄準的野獸,對這場遊戲來說,就是做了一項絕妙的,也是可怕的工作,雖然做這個工作的人還蒙在鼓裡。約瑟安娜替巴基爾費德羅做的就是這項工作。

思想好比一顆子彈。巴基爾費德羅從一開頭就用含有惡意的思想瞄準約瑟安娜。意圖同馬槍是類似的。巴基爾費德羅瞄準了約瑟安娜,準備用他心裡的惡念射擊公爵小姐。你覺得奇怪嗎?你拿槍打鳥兒,可是鳥兒犯了什麼罪呢?你會說因為你要吃它。巴基爾費德羅也是一樣。

約瑟安娜的心是射擊不到的,因為謎一樣的東西是不容易受傷的;可是她的頭,也就是說她的驕傲,是可以擊中的。

她自己以為那兒是堅強的,而事實上卻是軟弱的。

巴基爾費德羅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要是約瑟安娜在巴基爾費德羅的黑暗裡能夠看清楚,要是她能夠看見隱藏在他的微笑後面的東西,這個驕傲的女人雖然地位很高,也會嚇得發抖。幸虧她醉生夢死,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在想些什麼。

意料不到的事情不知道會從什麼地方發生。人生的奧秘是可怕的。恨不是一個小東西。恨總是一個很大的東西。它儘管在一個渺小的生物裡面,卻仍然像一個巨大的怪物。恨就是所有的仇恨。一隻受到螞蟻憎恨的大象,也同樣是處在危險里。

巴基爾費德羅甚至在打擊以前已經高興地嘗到他要做壞事的滋味。他還不知道要怎樣對付約瑟安娜。不過他決心要干一下。作出了決定就是走了一大步。

毀掉約瑟安娜,那真是天大的勝利。他並沒有作那麼多的打算。不過丟丟她的臉,殺殺她的威風,給她些麻煩,叫她那一對美麗的眼睛急得流些眼淚,已經是一個成績了。他指望的是這個。只要能使別人受到折磨,他是固執,辛勤,始終如一,絕不讓步的。上天生他這麼一個人,不是毫無作用的。他知道怎樣找到約瑟安娜的金甲的弱點,怎樣使這個奧林匹斯山的女神流血。我們再說一遍,他這樣干對他有什麼好處?有很大的好處:以怨報德。

愛嫉妒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他恨照亮他並且使他溫暖的光。查依魯斯①也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恨荷馬的。

①這是一個嫉妒荷馬的人。

要使約瑟安娜受到現代叫作活體解剖的痛苦,把這個渾身顫抖的女人放在外科手術室的解剖台上,消消停停地作活體解剖,在她痛得大叫的時候,他像個業餘愛好者似的慢慢地割她。巴基爾費德羅喜歡這個夢想。

要達到這個目的,自己即使需要吃點苦,在他也是甜蜜的。鉗子有時候能夾住自己的手。折刀子的時候也會割破自己的手指。沒有關係!既然享受約瑟安娜的痛苦,自己的疼痛也就不算一回事了。用烙鐵烙人的劊子手有時候也會受到一點兒灼傷,不過他並不注意。因為別人受的苦比他多,自己受的苦就一點也感覺不到了。看見受苦的人痛得打滾,你就會把自己的痛苦忘得乾乾淨淨。

只要能害人就行,不要管它會發生什麼事情。

既然想害人,就不得不在不知不覺中負起一些責任。我們把別人推到危險里去的時候,我們自己也要冒險,因為在一連串的事情中自然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真正存心害人的人對這一點是不怕的。他能從受害人的苦痛里嘗到樂趣。他想到這種撕心的痛苦,自己心裡就發癢。壞人只在窮凶極惡之中尋找快樂。痛苦反射到他身上就變成了舒服的感覺。阿爾伯伯爵在火刑柱上烘手。火堆是痛苦,它反射出來的卻是快樂。如果可能掉換一下位置,就會使人毛骨悚然。我們的黑暗面是深不可測的。波丹的書里①的「妙不可言的刑罰」這句話大概包括三個可怕的意思:刑罰的發明,受刑人的痛苦,行刑人的快樂。野心,食慾,這一類的字眼的含義是有的人得到了滿足,而另外的人卻必須犧牲。希望居然能達到這麼邪惡的地步,真是一件悲慘的事。恨一個人就是希望他遭殃。為什麼不希望他得福呢?難道說我們的傾向是在惡的一方面嗎?正直的人最吃力的工作是經常把最難消除的惡念從人類的靈魂上清除出去。只要檢查一下,我們的願望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東西。在一個壞透了的人身上就發展到非常可怕的程度。「活該別人倒霉」的意思就是「對我倒是好事」。人心的黑暗。地窖似的黑暗。

①波丹是十六世紀法國哲學家。

約瑟安娜因為驕傲無知,輕視一切,以為自己處於萬分安全的境地。女人目空一切的本能是特彆強的。約瑟安娜的目空一切雖然是不知不覺的,但是自信心很強。巴基爾費德羅在她眼裡差不多是一件東西。如果有人告訴她他是一個人,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她在這個偷偷觀察她的人面前過來過去,嘻嘻哈哈。

他卻在深思熟慮,等待時機。

他越是等,要在這個女人的生命里製造灰心絕望的決心也越大。

無情的埋伏。

再說,他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我們不應該認為無賴漢缺乏自尊心。他們自言自語說出來的話一點不含糊,他們還會說壯言豪語呢。怎麼?這個約瑟安娜周濟過他!她有很多的財產,卻不過在他身上花了幾個子兒,簡直跟對待叫化子似的!她把他釘在一個不相稱的位子上!是呀,巴基爾費德羅差不多是個神職人員,像他這樣一個博學多能,有做主教的才幹的人,卻被用來登記約伯刮瘡的碎玻璃碴兒,如果他的一生都消耗在登記室的頂樓里,莊重地拔這些愚蠢的瓶塞,瓶子外面裹著海里的各種東西,辨認發霉的羊皮紙,霉爛的妖書,骯髒的遺囑和其他辨認不清的東西。這都是約瑟安娜的過錯。怎麼!這個女人還跟他說「你」呢!

他怎麼能不報仇!

怎麼能不懲罰這種女人!

不然的話,天地間就沒有公理了!

第十章人體如果透明就能看見裡面的火焰

什麼!這個女人,這個古怪的女人,這個夢想淫蕩的騷娘們兒,直到現在還是個處女,不過是沒有機會罷了,這還是一塊禁臠,這個戴著公主冠冕的厚臉皮,這個驕傲的黛安娜,據說直到現在還沒有人得到她,也許可能,我同意,這只是機緣不湊巧,這個看不住自己的位子的流氓國王的私生女兒,這個幸運的公爵小姐,作為一個貴婦,她受人崇拜,要是貧窮的話,就會變成妓女;這個所謂貴婦,這個搶一位放逐者的財產的女賊,這個瞧不起人的妓女,因為有一天,巴基爾費德羅沒有錢吃飯,又沒有地方住,她竟厚著臉皮,讓他坐在她屋子裡的台角上,叫他別彆扭扭地住在她的宮殿里的一個角落裡。哪個角落?隨便什麼角落。也許是穀倉,也許是地窖,那有什麼關係?比侍從好一點,比馬差一點!她乘他巴基爾費德羅落魄的時候,假惺惺的在他身上做了一些好事,有錢人專門干這種侮辱窮人的事,並且像用繩子牽狗似的牽著他們!除此以外,她幫他這個忙,對她來說,值幾個大錢呢?這要看幫忙的人花多少力氣而定。她家裡有的是空屋子。她來幫巴基爾費德羅的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恩惠。她因為他少喝一調羹烏龜湯了嗎?她因為他的緣故,自己犧牲什麼東西了嗎?沒有。她的東西多得很。她在她那多得不得了的財富上卻又加上了一件虛榮,一個奢侈品,她做了一件好事,救一個才子,照顧一個神職人員,好比手上戴了一隻戒指。她可以擺著架子說:「在施捨上,我是不吝惜的,我養活一個文人,我是他的恩人。這個可憐的傢伙找到我多麼幸運!我是個多麼熱心的藝術之友啊!」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她在她的屋頂下一個邋遢的頂樓里放一張矮腳床罷了。至於巴基爾費德羅靠約瑟安娜弄來的海軍部里的位子,算了罷,多好的職位!巴基爾費德羅現在的一切,都是約瑟安娜一手提拔的。提拔?好!就算這樣吧。不過這個提拔等於零。比零還不如。因為這種可笑的工作,他覺得委屈透了,大材小用,簡直變成個殘廢了。他欠約瑟安娜什麼情份呢?不過是一個被母親弄成駝背的人欠他母親的那種情份罷了。看看這些享受特權的人,這些幸運者,這些暴發戶,可惡的命運女神的這些寵兒吧!可是巴基爾費德羅這個有才幹的人卻必須站在梯子上,向跟班鞠躬,夜裡爬上頂樓,對人客氣,勤懇,快活,和氣,臉上總得掛著必恭必敬的笑臉!難道這不值得咬牙切齒!可是那個輕佻的女人這時候卻正在把珍珠掛在脖子上,同大衛-第利-摩埃那個蠢貨談情說愛!

千萬不要叫別人幫你的忙。他們會趁這個機會欺騙你的。千萬不要讓人家利用你飢餓的弱點。他們會來周濟你。就是因為他在挨餓,這個女人才能找到借口給他吃東西!他從此就成了她的奴隸!肚子里想吃,那就是一條終身的鎖鏈!感激人家便是讓人家剝削你。幸運的人,有權有勢的人,利用你伸手的當兒,賞給你一個子兒,從此你就是一個把自己變成奴隸的懦夫。而最壞的是變成一個接受施捨的奴隸,一個非得愛施主不可的奴隸!多麼丟臉!多麼無聊!簡直喪失了自尊心!完了,你瞧,你已經終身註定了,你必須說這個男人的心眼好,說這個女人長得漂亮,總是比人低一等,總得贊成,讚揚,欽佩,崇拜人家,自己總得屈服膜拜,跪得雙膝起繭,哪怕怒火在燃燒你的心,憤怒的呼聲湧上喉頭,在你心裡激動得比海洋里的狂風巨浪還要厲害,這當兒,你還得非說好聽的話不可!

有錢的人就是這樣把窮人變成了俘虜。

因為一時不小心而讓人家做的這種好事,跟粘膠一樣,塗在你身上,使你永遠陷入泥沼。

一接受了施捨便再也不能挽回了。感恩戴德就是癱瘓。救濟像一種討厭的粘東西似的纏住你,剝奪了你的行動自由。那些可惡的、吃得飽飽的有錢人知道,他們的憐憫已經纏住了你。完了。你現在歸他們所有。他們已經把你買去了。多少代價?他們省下來的一根狗啃的骨頭。他們把骨頭扔在你頭上。他們在賞給你骨頭的時候就揍了你一下。其實這也無所謂了。你啃過骨頭沒有?你在狗窠里也有一個位子。所以,謝恩吧。永永遠遠的感謝吧。崇拜你的主人。永遠屈膝下跪。恩典就表示你自己情願低人一等。他們強迫你把他們看做神明,把自己當作可憐蟲。你貶低自己就是抬高他們。你彎背哈腰,他們的身子就挺得更直了。他們的聲音里有一股目空一切的味兒。他們家裡的事情,如婚姻啦,洗禮啦,臭娘們懷孕啦,生孩子啦,都跟你有關係。他們生一個狼崽子,好,你得寫一首短詩。因為你是詩人,就得這樣低三下四。難道這還不能氣死人!再發展下去,他們就會叫你穿他們的舊鞋子了!

「您府上是個什麼東西呀,親愛的?長得多醜!是個幹什麼的?」「我不知道。我養的是個作家。」這些愚蠢的火雞就是這樣講的。甚至沒有壓低聲音。你在那兒聽著,還得機械地保持和藹可親的樣子。此外,如果你生了病,你的主人會打發醫生來。不是他們自己的醫生。有時候他們也問問你的情況。他們因為跟你不是同樣的人,因為他們高不可攀,所以對你和氣。他們知道你的身分不可能跟他們的一樣。正是因為他們瞧不起你,所以才對你客氣。吃飯的時候,他們向你點點頭。有的時候,他們也知道你的姓是怎麼寫的。他們只在滿不在乎地踐踏你的情感的時候,才讓你感覺到他們是你的保護人。還說他們待你好!

這還不夠可惡的嗎!

當然應該趕快懲罰一下約瑟安娜。非叫她知道她在跟誰打交道不可!啊!有錢的大人先生們,你們的東西因為吃不完,因為豐富的東西引起消化不良,這說明你們的胃不比我們的大,總而言之,把剩下來的東西分給別人比扔掉好,所以你們才拿一些狗食扔給窮人,而你們卻把這種行為說是壯舉!啊!你們因為給我們麵包吃,給我們屋子住,給我們衣服穿,給我們工作做,你們的無恥,瘋狂,殘酷,愚蠢和荒唐,居然糊塗到認為我們會感恩不盡!麵包是奴隸的麵包,房子是奴僕的住室,衣服是僕役的號衣,工作是荒謬可笑的工作,也有工錢可拿,不錯,可是這是一種牛馬似的工作。啊!你們認為給我們住的,吃的,就有權侮辱我們,你們想像我們是債務人,指望著我們感謝洪恩哪!好吧!我們要吃你們的腸子!好,美人兒,我們要掏光你的五臟,我們要把你們活活地吞下去,我們要用牙齒嚼你們的心!

這個約瑟安娜!豈不是很荒唐嗎?她有什麼長處?她所完成的傑作是到世界上來證明她父親的愚蠢和母親的醜事。單單因為她肯幫我們的忙,在世界上活下去,成為社會上的一個恥辱,他們給了她幾百萬。她擁有土地和城堡,養兔場,獵場,湖沼,森林,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我就不知道了,這一切都使她變成大家的笑柄,可是卻要給她寫詩!至於巴基爾費德羅,他學習過,工作過,吃過苦,眼睛和腦子裡裝滿了厚厚的書,一直跟書和科學作伴兒,才學出眾,能指揮軍隊,要是他願意的話,還能跟奧脫魏和德萊頓一樣寫悲劇,真是天生的做皇帝的料,像他這樣的人居然落到讓這個渺小的女人把他從飢餓的邊緣救出來的地步!可惡的命運選中的這些有錢人的強取巧奪,還能這樣繼續下去嗎?他們裝做對我們慷慨,對我們愛護,對我們微笑的樣子,我們應該喝了他們的血,再舔舔嘴唇!王宮裡的這個下流女人居然有做思人的可恨的權力,而這個傑出的人卻命中注定,要去拾一些從這樣的手裡掉下來的殘肴剩飯,再也沒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了!這個建立在不均衡和不公平的基礎上的是個什麼社會!所有這一切,什麼檯布啦,瘋狂的宴會啦,狂飲啦,醉酒啦,賓客啦,手肘擱在桌子上的人啦,四隻爪子藏在桌子下面的畜生啦,傲慢無禮的施主啦,接受施捨的傻瓜啦,等等,最好是兜著四個角兒統統扔到天花板上去,扔到老天爺臉上去,最好是把整個的地球扔到天上去!現在呢,我們先把爪子插進約瑟安娜的胸膛。

巴基爾費德羅這樣默默地想著。這是他的靈魂的怒吼。心存嫉妒的人喜歡把個人的怨恨跟社會上的不平扯在一起,來替自己辯護。各種怨恨的情緒都在這個惡漢的腦海里蕩漾。在十五世紀出版的兩半球的舊地圖角上,有一塊很大的空白,沒有圖,也沒有名字,上面寫著:Hicsuntleones①。人心裡也有這樣一個黑暗的角落。激憤的情感在我們心裡的什麼地方轉來轉去,發出怒吼,在我們靈魂的黑暗裡也可以說「這兒有獅子」。

①拉丁文:這兒有獅子。

這類洪水猛獸似的思想是完全荒謬的嗎?沒有一點屬於正義的地方嗎?我們得承認:不是的。

如果想到我們心裡的判斷不是正義的,那就太可怕了。判斷是相對的。正義是絕對的。只要想想法官和正直的人之間的區別就行了。

壞人用力把良心引到邪路上去。作偽也是要經過鍛煉的。詭辯家就是蒙蔽真理的人,他遇機會還要摧殘良知。有一種柔中帶剛的靈活的邏輯替惡服務,善於在黑暗中傷害真理。這是魔鬼回敬天主的老拳。

被傻子崇拜的詭辯家,除了在人類的良心上留下許多傷痕以外,沒有其他的功勞。

不幸的是巴基爾費德羅事前預見到自己的失敗。他進行著一項巨大的工作,總而言之,他至少怕害人害得不夠厲害。一個墮落的人,有鋼鐵般的意志,金剛鑽似的仇恨和渴望災禍的好奇心,怎麼能不殺人放火,毀滅一切!像他這樣的破壞力,這樣強烈的仇恨,這樣的一個幸災樂禍的人,像他這樣的一個受造物者(因為不管是天主還是魔鬼,都沒有關係,反正總有一個造物者),一個用各種材料造成的巴基爾費德羅,說不定弄到末了,只能打個榧子,這怎麼成!巴基爾費德羅會不會打不中目標呢?一個能夠投擲大石的彈簧,放鬆之後,卻只能在一個裝模作樣的女人前額上砸一個疙瘩!強弩只能造成一些輕微的傷害,真是事倍功半!徒勞無益!一架能夠粉碎世界的大機器,發動了所有的機件,這架馬利出產的機器在黑暗中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可是結果卻不過把一隻纖細的玫瑰色的指尖兒夾了一下,多麼丟臉啊!他轉動一塊一塊大石頭,誰知道結果怎樣,說不定只能在宮廷的平滑的水面上造成一點兒皺紋呢!上夭有浪費大量的力量的怪癖。一座大山移動了。不過使鼴鼠搬了一次家。

除此以外,這個宮廷是一個奇怪的場地,瞄準敵人,一擊不中,沒有比這個更危險的了。首先你暴露了自己,激怒了敵人,其次,特別重要的是會引起主人的不悅。國王對笨手笨腳的人是不喜歡的。不要打傷人,不要打得人家頭青臉腫。儘管殺死所有的人好了,可是千萬不要叫人家鼻孔流血。聰明的人殺人,笨蛋打傷人。國王不喜歡別人打斷他們的僕役的腿。如果你把他們壁爐上的瓷器碰裂一條紋,或者把侍從室里的人員打傷,他們就會恨你。宮廷里一定要井井有條。你打碎了一件東西,馬上換上新的,那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而且這樣做正投合國王喜歡聽別人的壞話的嗜好。講壞話不要緊,可是不要干。要是乾的話,千萬要幹得徹底。

用刀子戳,不要用針刺。除非針上有毒藥。這樣還可以原諒。請讀者注意,巴基爾費德羅當時就是這樣。

每一個惡毒的小人都像一隻裝著所羅門的龍的瓶子。瓶子雖然小,龍卻碩大無朋。這是一個可怕的濃縮現象,時機一到,就會膨脹起來。現在閑得無聊,只好默想著爆發的情況來安慰自己。瓶子里的東西比瓶子大。一個潛伏的巨人,多麼奇怪!鰷魚的肚子里卻藏著九頭蛇!矮子的肚子里藏著一個怪物,好比一個魔術箱;所以他又痛苦又幸福。

因此,任何東西都不能使巴基爾費德羅放棄他的打算。他在等待時機。時機會不會來呢?那有什麼關係呢?他等待。一個壞透的人就會有一種自尊心。為了追求比你的地位更高的幸福,你在宮廷里挖掘地洞和地道,你冒著所有的危險,挖啊挖的,儘管是藏在地底下,我們再說一遍,你還是覺得這是很有趣的。這種遊戲使人入迷,使人覺得彷彿在寫一首敘事詩。小東西跟巨人打仗是一個壯舉。跟獅子搏鬥的跳蚤是一個英雄。

驕傲的獸王被跳蚤叮了一口。暴跳如雷,要找這個原子似的小東西算賬。即使遇見老虎也不會這麼吃力。瞧啊!它們的地位改變了。獅於被小蟲叮了一下,受了凌辱,而跳蚤卻可以說:「我喝飽了獅子的血。」

不過這隻能滿足巴基爾費德羅一部分的慾望。這不過是一種安慰,一時的慰藉罷了。戲弄人固然是一個成功,能折磨人更好。巴基爾費德羅時常不愉快地想到,他只能損傷約瑟安娜的表皮。他那麼卑賤,她又高高在上,還有什麼更多的希望呢?他希望親眼看見這個女人赤裸裸的鮮血直流,連皮也活活地剝光,希望親耳聽見她的叫聲,那末只損傷一點表皮,實在太不夠味兒。他有這種慾望而又無法施展,多麼惱人啊!唉!太不稱心了!

總之,他只好聽天由命。既然力不從心,只好打算實行一半的夢想。無論如何,只要能要一下惡作劇,也算是達到一個目的。

得了人家的好處還要報仇,多麼了不起的人!巴基爾費德羅就是這個了不起的巨人。一般的說,忘恩負義就是忘了人家的恩惠;可是對這個罪惡之子來說,卻是懷恨在心。一般的忘恩負義的人好比是一個灰罐子,巴基爾費德羅是個什麼玩意呢?他是一隻爐子。爐子是用仇恨、忿怒、沉默和怨恨砌起來的,專等待約瑟安娜來作燃料。從來沒有一個男子漢會無緣無故地恨一個女人恨到這種田地。多麼可怕!她是他的失眠的原因,是他念念不忘、煩惱和怨恨的目標。

也許他有點兒愛上了她。

第十一章在埋伏中的巴基爾費德羅

尋找約瑟安娜的弱點,準備下手,這便是巴基爾費德羅不可動搖的決心,其中的原因我們剛剛已經說過。

單有願望是不夠的,還須要有能力。

那麼,怎麼辦呢?

問題就在這兒。

普通的無賴總是把他們打算做的壞事事先小心翼翼地布置好。他們覺得沒有足夠的力量抓住意外的事件,用正當或者不正當的手段,強迫它替他們服務。狡猾的無賴卻看不起這種事先的策劃。像巴基爾費德羅一樣,他們根據他們邪惡的本能行事,充分武裝好,準備好各種必需的東西以後,就安安靜靜地等機會。他們知道預先作好的計劃有跟將要發生的事件不適應的危險。既然不能掌握可能發生的事件,也就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辦事。你不能事先跟命運討價還價。未來的事情是不會服從你的命令的。機會是不守紀律的。

所以他們等待著機會,機會一到,不用什麼開場白,就馬上用命令的口吻要求它跟他們合作。沒有計劃,沒有圖案,沒有草案,沒有不適合意外事件的方案。一下子栽到黑暗裡去。能幹的無賴有迅速地利用對自己有利環境的急智,這種本事能使一個普通的無賴變成魔鬼。敢於衝撞命運才是天才。

能隨手拾一塊石頭打人的人才是真正的惡人。

有本事的壞人靠意外事件做壞事,多少罪惡都是靠這驚人的助手做成的。

抓住突然發生的事件,立時進行自己的工作;沒有比這種才能更富有詩意的了。

現在還得弄清楚你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要測量好地點。

對巴基爾費德羅來說,女王安妮就是地點。

巴基爾費德羅已經來到女王跟前了。

他離她這麼近,有時候好像能聽見她自言自語的聲音。

有時她們姐妹倆談話,他也在場,因為她們根本不注意他。他偶爾插一句嘴,別人也不禁止他。他利用這種機會貶低自己。這是一個取得信任的方法。

有一天在漢頓宮的花園裡,他站在公爵小姐背後,而公爵小姐又在女王背後。他聽見女王安妮按照當時的風氣,發表一些愚蠢的感想。

「動物是幸福的,因為它們沒有進地獄的危險,」女王說。

「它們已經在裡面了,」約瑟安娜答道。

這個粗魯的用哲學代替宗教的回答,使女王聽了不大高興。別人偶然說一句有意義的話,安妮就會覺得掃興。

「親愛的,」她對約瑟安娜說,「我們談地獄活像兩個傻子。我們問問巴基爾費德羅吧,他應該知道這些東西。」

「像問魔鬼一樣吧?」約瑟安娜說。

「像問動物一樣!」巴基爾費德羅答道。

他鞠了一躬。

「小姐,」女王對約瑟安娜說道,「他比我們聰明多了。」

像巴基爾費德羅那樣的人,走近女王,就意味著掌握了她。他可以說:我已經把她抓在手裡了。現在該研究怎樣利用她了。

他在宮廷里已經有了地位。能在那裡立足,是一件很好的事。什麼機會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已經不止一次逗起過女王陰鬱的微笑。這就等於取得了打獵的許可。

但是,有沒有禁止獵取的野獸呢?這張打獵許可證許他傷害像女王陛下的妹妹這樣的人的爪子或者翅膀嗎?

第一點應該弄清楚的是,女王是不是愛她的妹妹。

錯了一著,就什麼都完了。巴基爾費德羅在進行觀察。

賭客在下注以前,得先看看自己的牌。他有什麼王牌?巴基爾費德羅從這兩個女人的年齡下手:約瑟安娜二十三歲;安妮四十一歲。很好。他有王牌了。

女人的年齡一過了春天,就到了冬天,這是一件令人煩惱的事。這是女人家對逝去年華的怨恨。年青的美人兒好像怒放的花朵,香味是屬於別人的,對你來說,跟芒刺在背一樣,只能感覺到玫瑰花的尖刺。彷彿是她們奪走了你的嬌艷,你的容顏衰退了,那只是因為美麗長到別人身上去了。

利用這種秘密的憂鬱心情,剜一個四十歲的女王臉上的皺紋,這是巴基爾費德羅應該做的事情。

羨慕最容易引起嫉妒,正像老鼠能把鱷魚從洞里引出來一樣。

巴基爾費德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安妮。

他注視女王像注視一泓死水一樣。池沼可以一望到底。髒水里可以看到罪惡,渾水裡可以看到愚蠢。安妮不過是一泓渾水。

在她的呆笨的腦子裡活動的是一些粗淺的感情和幼稚的觀念。

裡面的東西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點兒輪廓。儘管看不出形象,裡面卻確實有些東西。女王在想這個,女王在想那個,很難弄清楚究竟在想什麼。只能看見死水裡正在進行著一些模糊的變化,很難加以研究。

女王平時雖然保持緘默,不過有時候會突然間暴露一些愚蠢的思想。他必須注意這種機會。當場把這些細節記在心裡。

女王安妮的心裡究竟要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怎麼樣呢?要她好呢,還是不好?

巴基爾費德羅對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

只要這個問題一解決,就可以作進一步的行動。

巴基爾費德羅遇到過好幾個機會。而主要的還是他耐心的偵察。

安妮的丈夫跟一位王后——那位侍從成百的普魯士國王新娶的妻子之問,有點親戚關係。安妮有她一幀照梅英的妥蓋的方法畫在琺琅上的像。這位普魯士王后也有一個私生的妹妹-一泰麗嘉男爵夫人。

有一天,安妮在普魯士大使面前提起這位泰麗嘉男爵夫人,當時巴基爾費德羅也在場。

「聽說她很有錢。」

「很有錢。」

「她有不少的宮殿吧?」

「比她的姐姐王后的還要富麗。」

「她打算嫁給誰?」

「一位地位很高的貴族,高懋伯爵。」

「漂亮嗎?」

「很漂亮。」

「她還年輕吧?」

「年輕。」

「跟王后一樣美嗎?」

大使放低了聲音回答:

「還要美。」

「多麼荒唐!」巴基爾費德羅喃喃地說。

女王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

「這些野種!」

巴基爾費德羅注意到她用的是複數。

另外一次,大家從教堂里剛出來,巴基爾費德羅在兩個宮廷神職人員背後,離女王很近。這當兒,大衛-第利-摩埃爵士從兩行宮女中間穿過,他那瀟洒的風度引起了一陣騷動。他走過的時候,女人們嘖嘖地說:

「多麼瀟洒!」「多麼瀟洒!」「多麼高貴的風度!」「長得多麼漂亮!」

「多討厭!」女王喃喃地說。

巴基爾費德羅聽到了這句話。

這一來,他拿定了主意。

傷害公爵小姐是不會得罪女王的。

第一個問題解決了。

現在是第二個問題。

他怎樣才能傷害公爵小姐?

要達到一個這樣困難的目的,他的可憐的職位能幫他什麼忙呢?

顯然,什麼忙也幫不上。

第十二章蘇格蘭、愛爾蘭和英格蘭

我們再補充一個細節:約瑟安娜有letour(旋櫥)。

只要想一想,雖然不怎麼親,她是女王的妹妹,就是說,只要想一想她是個公主,就能明了其中的道理了。

有「旋櫥」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聖約翰子爵,即蒲林勃洛克,寫信給蘇賽克斯伯爵多瑪士-蘭那說:「使人偉大的東西有兩種:在英國是『旋櫥』,在法國是lepour。」

在法國,lepour就是法國國王旅行時,宮廷先遣官在晚上駐節的地方,安排跟隨國王的人員的住處。在這些貴族中間,有的人享有很大的特權。「他們有lepour,」一六九四年的《歷史年報》第六頁上寫道,「那就是宮廷先遣官在他們的名字前面加上一個Pour(為)字來標誌宿舍,例如:Pour(為)蘇比士親王,不是親王就不加Pour(為)字,單單寫上名字就完了,如:葉士弗爾公爵,馬薩林公爵,等等。」寫在門上的這個v。ur(為)說明裡面住的是一位親王或者寵臣。寵臣比親王差一些。國王賜Pour的稱號像授勛位或者爵位一樣。

在英國有「旋櫥」雖然沒有那麼榮耀,可是比較實在得多。這是跟國王有親密關係的標誌。凡是因為出身或者受國王特寵的關係,直接同國王往來的人,在他們卧室的牆壁上有一個能夠旋轉的旋櫥,上面裝著一隻鈴。鈴一響,櫥門就開了,一隻金盤裡或者天鵝絨墊子上放著國王差人送來的一個文件,櫥門隨後就重新關上。這不僅表示親密,而且還表示莊嚴。親近之中還帶點兒神秘。「旋櫥」沒有旁的用處。鈴聲一響,就說明國王的信件來了。你看不見送信的人。再說,送信的人不過是國王或者女王的一個侍從。利賽斯德在伊麗莎白時代,白金漢在詹姆士一世時代都有「旋櫥」。約瑟安娜雖然不很得寵,在女王安妮時代也有「旋櫥」。有「旋櫥」的人好比是一個跟天上的小郵局有往來的人,天主不時地打發郵差送信來。沒有比這一項特權更讓人羨慕的了。這項特權也帶來了更深的奴性。使你更像個奴隸。在宮廷里,提高就等於降低。「Avoirietour」(有「旋櫥」)本來是法國話;這種英國儀式可能是從法國古代的風俗來的。

約瑟安娜小姐,上議員夫人,像伊麗莎白女王一樣,還是個姑娘。她隨著季節的變化有時在城裡,有時在鄉下,過著公主的生活,差不多可以說她也有一個宮廷,大衛爵士和幾個別的人便是她的朝臣。既然沒有結婚,大衛爵士可以同約瑟安娜小姐一起在公共場所出現,而不會受到別人的譏笑,他們也很高興這樣做。他們常常坐在一部馬車裡到戲園子和跑馬場去,他們坐在包廂里。他們倆的結婚不僅是得到許可,而且勢在必行,所以反而減低了他們的熱情,不過他們總是很高興見面。一對未婚夫婦所容許的這種不拘俗禮的生活是很容易超過界線的。不過他們不超過這個界線,因為容易到手的事總是乏味的。

當時最精彩的拳擊比賽總是在蘭培斯舉行,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在這兒有一所官邸(雖然那裡的空氣不好)和一所庋藏豐富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有一定的開放時間,只有高尚的人可以進去。一個冬天的晚上,牧場上閉著門舉行了一場拳賽,大衛爵士也陪著約瑟安娜去了。她問他:「女人能進去嗎?」大衛回答她說:Suntfoeminoemagnates。這句話意譯起來,就是:「普通的女人不能進去。」直譯起來,就是:「貴婦人可以進去。」一個公爵小姐沒有不能去的地方。因此,約瑟安娜看到了拳擊比賽。

約瑟安娜稍微遷就了一下,她是打扮成一個騎士的樣子去的,女扮男裝在當時非常流行。女人不改裝很少出門。在六個坐著溫莎宮的馬車出門旅行的人中間,總有一兩個穿男裝的女人。這是高貴的表示。

因為陪著一個女人的緣故,大衛爵士不好在比賽里露面,只能作為一個普通的觀眾。

約瑟安娜小姐只有一個動作泄露了她的身份,那就是她使用一隻望遠鏡,當時只有貴族使用這個玩意兒。

這次「精彩的拳擊比賽」是由葉門爵士主持的。這個爵士的曾孫或者侄孫在十八世紀末葉當了上校,曾經在作戰時逃走,誰知後來卻當了國防大臣,他雖然逃過了敵人比斯開人的毒手,卻沒有逃過謝立丹①的挪揄,這比榴霰炮彈還要厲害。許多貴族都下了賭注。卡爾登的哈雷-培羅,一個自稱為培拉一阿瓜的失掉上議員資格的貴族,跟海德爵士亨利,鄧希維德區(也叫做勞塞斯頓區)的議員對賭;配利格林-培蒂先生,屈露羅區的議員,跟湯姆士-古配坡先生,梅斯東的議員對賭;洛珊邊境上的蘭梅寶的一位地主跟蚌林區的山繆爾-屈力富西士對賭;聖伊甫區的巴蘇羅米-格雷司徒先生跟又名洛伯茨爵士,康諾依郡的保安官查理-包特維先生對賭。除此以外,還有別的許多人。

①英國十八世紀演說家,戲劇家。

兩個鬥士,一個是愛爾蘭人,叫作費侖-奇-梅頓,這是他的故鄉鐵波拉萊的一座山名;一個是蘇格蘭人,叫作亨姆斯蓋。

他們每個人都代表著自己國家的光榮。愛爾蘭同蘇格蘭遭遇,這是愛林①同加汝賽②作決鬥。所以賭金總數超過了四萬幾內亞,秘密的賭注沒有計算在內。

①愛爾蘭的古名。

②指蘇格蘭。

兩個選手赤身露體,一條短褲扣在臀部上,一雙釘著釘子的涼鞋扎在腳踝上。

蘇格蘭人亨姆斯蓋雖然還不滿十九歲,但是他的額角卻已經縫過一次了,怪不得人家在他身上賭二又三分之一比一。一個月以前,他把一個叫作西克斯麥爾華特的拳擊家的肋骨打傷,眼球挖出來;所以大家很興奮。當時在他身上下注的人贏了一萬二千英鎊。除了在額角上有縫線之外,亨姆斯蓋的牙床骨也受過傷。他長得勻稱活潑,跟一個小個兒女人差不多高,結實,短小精悍,咄咄逼人。他把天生的優點全部保存了下來;渾身的肌肉都受過拳擊訓練。結賣飽滿的胸膛呈黃褐色,像黃銅一樣閃閃發光。笑的時候,因為缺了三顆牙齒,所以他的笑容特別動人。

他的對手又高又大,也就是說,孱弱。

他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六尺高,犀牛樣的胸膛,樣子倒還溫和。他一拳能打穿甲板,但是他不會使用它。愛爾蘭人費侖-奇-梅頓虛有其表,他彷彿是到場子上來挨打,而不是來打人的。看起來他可以受得住長時間的痛擊,像沒有煮爛的牛肉一樣,嚼不動,咽不下。跟當地的土話說的「生肉」一樣。他有點斜眼。好像滿不在乎似的。

頭一天夜裡,兩個人在一起過夜,睡在一張床上。他們用一隻杯子喝酒,每人喝了三指高的紅葡萄酒。

雙方都有一群面貌兇惡的幫手。在必要時,他們怒吼著威脅評判員。在亨姆斯蓋的幫手中間,有背上能放一頭牛的約翰-葛羅門,還有一個叫約翰-勃雷的傢伙,有一天他背了十蒲式爾的麵粉,每一蒲式爾有十五加侖,再加上磨坊主,他這樣走了兩百步。在費侖-奇-梅頓這方面,海德爵士從勞塞斯頓帶來了一個叫開爾脫的人,這人住在綠堡,他能把一塊二十磅重的石頭扔得比城堡的頂高的塔還要高。開爾脫、勃雷和葛羅門這三個傢伙都是高諾依人,他們是那一州的光榮。

其他的幫手都是些粗野的漢子,寬背,羅圈腿,老繭百結的大手,笨頭笨腦,衣服破破爛爛,天不怕地不怕,差不多都跟法院打過交道。

這許多傢伙都有灌醉警察的本事。真所謂「行行出狀元」。

選擇的場地比熊園還要遠一些,那兒本來是斗熊、鬥牛和斗狗的地方,坐落在最後幾所正在建築中的房子再過去一點,靠近被亨利八世拆除的歐弗利聖馬利亞修道院的地方。當時正是北風帶來薄霜的天氣。蒙蒙的細雨很快地結成了薄冰。在到場的人中間,有的還是一家之主呢,這從他們張著的雨傘可以看出來。

在費侖-奇-梅頓這方面,評判員是孟克雷甫上校,開爾脫做助手。

在亨姆斯蓋這方面,評判員是蒲克-布瑪利先生,從基爾卡利來的台蘇登爵士做助手。

進場以後,在別人對錶的時候,兩個鬥士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過了一會兒,他們才走過去拉拉手。

「我可真想回家,」費侖-奇-梅頓向事姆斯蓋說。

「無論如何,不要使這些先生們失望,」亨姆斯蓋悠閑地回答。

他們光著身子,當然覺得很冷。費侖-奇-梅頓渾身發抖。牙齒格格作響。

伊立諾-夏潑博士,約克的大主教的侄子,向他們喊道:「動手吧,孩子們。打打就暖和了。」

這句溫暖的話提醒了他們。

他們動起手來了。

雙方都沒有生氣。開頭是不帶勁兒的三個回合。可敬的耿德萊斯博士,萬靈學院四十個院士中的一個,嚷道:「給他們灌點杜松子酒!」

雖然天氣很冷,兩個評判員和兩個助手還是堅持比賽規則。

有人叫著:「firstblood!」「第一次血戰」宣布了。他們讓這兩個鬥士面對面站好。

他們互相注視著,走近了以後,伸出胳臂,用拳頭互相碰了碰,又向後退卻。突然間小個兒亨姆斯蓋猛的一跳。

真正的戰鬥開始了。

費侖-奇-梅頓的臉上,在兩眼中間被擊中了一拳,滿臉流血。觀眾嚷起來:「亨姆斯蓋打開了紅葡萄酒!」接著來了一片喝彩聲。費侖-奇-梅頓伸出胳臂像風車的翼子似的四面亂打。

配利格林-培蒂先生說:「眼睛看不見了!可是還沒有瞎。」

這時亨姆斯蓋聽到四面八方傳來了鼓勵的叫聲:「把他的眼睛挖出來!」

一般地說,這兩個選手選得挺不錯,雖說天氣不大好,大家知道這場比賽一定很成功。巨人似的費侖-奇-梅頓雖然有佔便宜的地方,可是也有吃虧的地方;他的動作遲緩。他的胳臂好像木棍,可是他的身體笨重。矮小的對手跑呀,打呀,跳呀,咬緊牙關,又快又有勁兒,而且還會運用策略。一方面是原始人的拳法,野蠻,沒有經過訓練,矇昧無知。另一方面卻是文明人的拳頭。亨姆斯蓋打起來不僅使用肌肉而且也使用神經,機智和體力並用。費侖-奇-梅頓好像一個動作遲緩的大槌,還沒有打到別人卻先挨了一頓打。這是藝術與自然的戰鬥。惡人與野人的戰鬥。

顯然,野人會被人打敗的。不過,也不會敗得太快。興趣就在這裡。

一個矮小的人對高大的人的戰鬥。矮小的人有利。貓同狗打架總是貓佔便宜。所以大衛總是打倒歌利亞①。

①大衛生得矮小,歌利亞是個巨人,結果大衛用繩子拴著石頭,打敗了歌利亞。見《舊約》《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第二三——五四節。

四面八方傳來了向鬥士們密集的叫聲:「好極了,亨姆斯蓋!好!打得好!山溝里的好漢!」「費侖,現在該你的了!」

亨姆斯蓋的朋友們重複著他們好意的勸告:一把他的眼睛挖出來!」

亨姆斯蓋打得比挖眼睛更凶。他低下頭,像爬蟲似的猛地一竄,站起身來擊中了費侖-奇-梅頓的胸骨。巨人搖晃了一下。

「這是犯規!」伯納子爵嚷道。

費侖-奇-梅頓倒在開爾特的膝蓋上說:「我覺得暖和了。」

台蘇登爵士向評判員提出了建議:「休息五分鐘。」

費侖-奇-梅頓顯得支持不住了。開爾脫用一塊一塊法蘭絨擦他眼睛上的血和身上的汗,隨後把一個瓶子塞在他嘴裡。他們已經打了十一個回合。費侖-奇-梅頓不但額角上有傷,他的胸膛也被打得走了樣,肚子鼓得很大,頭頂骨也受了傷。亨姆斯蓋卻沒有一點傷。

人群中起了一片騷動。

「這是犯規,」伯納子爵又說了一遍。

「賭注不算數!」蘭梅寶的地主說。

「我收回賭注!」湯姆士-古配坡說。

聖伊甫區的議員,巴蘇羅米-格雷司徒先生說:

「把我的五百幾內亞還給我,我要走了。」

「停止比賽!」觀眾大聲說。

但是,費侖-奇-梅頓像個醉漢似的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說:

「我們繼續比賽,不過有一個條件,我也應該有違反規則打一下的權利。」

「同意!」四面八方嚷著說。

亨姆斯蓋聳了聳肩膀。

五分鐘過去了,他們繼續比賽。

這一次的拳擊對費侖-奇-梅頓來說,簡直是垂死掙扎,而對亨姆斯蓋來說,卻好像是遊戲。

這才叫做學問!一個矮小的人居然能把一個巨人「夾住」,換句話說,亨姆斯蓋突然把左臂彎作新月形,像個鋼夾子似的,把費侖-奇-梅頓的大腦袋夾在脅下,使大漢彎著脖子,後頸窩壓得很低,這當兒,他的右拳像鐵鎚敲釘子似的,從下朝上,打他的對手,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把對手的臉打爛了。等到費侖-奇-梅頓終於脫身,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他的臉了。

原來是鼻子、眼睛和嘴巴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塊浸飽了血的黑色海綿。他吐了一口。人們看見四顆牙齒掉在地上。

接著他就倒下去了。開爾脫用膝蓋接住了他。

亨姆斯蓋差不多沒有受什麼傷。他身上只有幾個不關緊要的青塊和鎖骨上的一處抓傷。

現在沒有人覺得冷了。他們用十六又四分之一比一,賭亨姆斯蓋勝費侖-奇-梅頓。

哈雷嚷道:

「沒有人在費侖-奇-梅頓身上下注了。我可以在亨姆斯蓋身上拿我培拉一阿瓜的爵位和培羅爵士的爵位來同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的一頂舊假髮賭一下。」

「抬起頭來,」開爾脫對費侖-奇-梅頓說。他把沾著血的法蘭絨塞進瓶子里,沾著金酒給他擦臉。嘴巴又露出來了,費侖-奇-梅頓張開了一隻眼皮。太陽穴的骨頭好像已經裂了。

「再來一個回合,我的朋友,」開爾脫說。他接著又說:「替下城爭一口氣。」

愛爾蘭人能聽懂威爾士話。但是費侖-奇-梅頓一點也沒有聽懂助手的話的表示。

開爾脫扶持著他站起來。這是第二十五個回合。大家看了這個獨眼巨人(因為他只剩一隻眼睛了)站的姿勢,都明白這是最後一個回合,誰也不懷疑他是真的完了。他把一隻手舉在下巴上面保衛自己,這是一個垂死的人保護自己的笨拙姿勢。亨姆斯蓋身上差不多沒有汗水,他大聲說:「我在自己身上下注。一千對一。」

亨姆斯蓋舉起一隻胳臂進攻,說也奇怪,兩個人竟一齊倒下去了。於是傳來了一陣可怕的笑聲。

這一回得意的是費侖-奇-梅頓。

原來他利用亨姆斯蓋狠狠打他的頭蓋骨的機會,違反拳擊規則,對準對方的肚臍,還敬了一拳。

亨姆斯蓋躺在地上,喉嚨里格格作聲。

觀眾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亨姆斯蓋,說:「一報還一報!」

大家都鼓掌,連輸了的人也不例外。

費侖-奇-梅頓用犯規報復了犯規,他有權利這樣做。

有人用一副擔架把亨姆斯蓋抬了出去。大家認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洛伯茨爵士嚷道:「我贏了一千二百幾內亞。」

很明顯,費侖-奇-梅頓也終身殘廢了。

約瑟安娜離開的時候,挽著大衛爵士的胳臂,這在已經訂婚的人中間是容許的。她對他說:

「太美了,不過……」

「不過什麼?」

「我本來以為拳擊可以消除煩悶,可是沒有。」

大衛爵士停了下來,他注視著約瑟安娜,閉上嘴,鼓起雙頰,點了點頭,意思是說:「注意!」接著,他對公爵小姐說:

「要消除煩悶,只有一個藥方。」

「什麼藥方?」

「格溫普蘭。」

公爵小姐問道:

「格溫普蘭是什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笑面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笑面人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卷 過去永遠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