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第02章

楠恩早就料到返回"最後機會鎮"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而剛才那一個小時果真證實了他的看法。只消幾分鐘的時間,他便使鎮上的傑出市民全注意到他,還把已故警長的遺孀按貼在她家的門牆上。

隨著夜風飄來的音樂聲逐漸逝去,前廊的屋檐使得瑞琦的半張臉處於陰影當中,其餘的部分則沐浴在銀白而泛藍的月光下。然而,她的眼中無可否認地透著一股壓抑的怒氣,使他無法漠視她那剛被親吻過的、微微噘起的嘴唇。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便常夢想著親吻你。"他坦承道。

她啞然未答。楠恩發現自己正盯著她的烏黑秀髮,並希望自己有權利拿走將它們束攏在一起的髮夾。她以往總是扎著又長又厚的髮辮,那髮型遠比今晚這嚴肅又拘謹的髮髻更適合她。他幻想著自己的手指梳過她的髮絲,將它們溫柔地繞在手及腕上把她再次拉入懷中。

她已因震驚而語無倫次。"我沒有……我從不曾——"

"你不曾做過任何鼓勵我的事。你不可能猜得到我當時的想法。那時的你是那麼全心全意地想成為這個鎮上有史以來最好的教師,根本不知道一個十六歲少年正在教室後頭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或是猜想著如果他膽敢碰你,你會有什麼感覺。"

他的目光自頭髮移開,梭巡而下停在她頸上的脈搏跳動處。無法抑制的好奇心使他支起她的下巴,大拇指輕滑過她的下唇,她推開了他的手。

聽見街上傳來的聲音時,楠恩注意到一群假日狂歡者正手挽著手沿著主街走來。瑞琦不像他,她得考慮到名譽問題,他轉身背向瑞琦,拉下帽檐,離開她身旁。他站在前廊角落,半個身子藏在陰影之中。

幾個落單的鎮民走了過去,他們的聲音沿著街道回蕩而下。當他再次望向她時,瑞琦已恢復往常的鎮定。她泰然自若地站在門口,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把,彷彿可以匆忙逃開的想法令她較有安全感。

他理應作些合理的解釋。一個男人不會在十年後毫無理由地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我不是回來嚇你的,我回鎮上來看傑斯舅舅。"

目前他只能透露這些,只能允許她知道這麼多。

"你會等到他和依雲從加州回來嗎?"

"也許吧!如果不是太久。"楠恩的眼光瞥過整齊排列在走廊上的藤編搖椅。他走上前搖了一下,試著去想像她和麥都華並肩坐在那裡看日落的情景,這種溫馨和諧的畫面如此迥異於他一向不安定的生活方式,令楠恩難以想像。

街道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笑聲,聲音在陰暗的商店前回蕩。

"我希望你能在我見到他之前,告訴我他這些年過得如何。"

"很晚了——"

"我不是指今晚,"他再次若有所失地望著她,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謝謝你賞光同我跳舞,麥太太。"

她以手勢阻止他。"請別那樣稱呼,叫我瑞琦就可以了。"

是不是"麥"這個姓仍會引起她對失去的愛所感到的痛?

"好吧,瑞琦。"他的思緒開始朝一種不可能、不合理性而且危險的路徑游移。剛才那幾分鐘,他險些失控而使一個無辜的人陷入難堪的局面,現在的他或許過著不同的生活,但剛才那幾分鐘已證實了他並未真的改變多少。

他該儘快離開這幢房子和她。

他道了再見,沒有等她回答,兩三步便跨出前廊朝與玫瑰花圃平行的雅潔小徑走去。他沒有回頭,直到他聽見開門的聲音。

當房門在她身後合上,屋子便吞沒了她的身影。稍後走廊上的煤氣燈也逐漸暗淡下來。楠恩一聲不響地關上園門朝主街的盡頭走去,那裡聚集著許多酒館、破舊的旅舍和小餐館,他知道那些地方一定充滿了礦工、牛仔、流浪漢和滿身麝香或廉價香水味道的浪蕩女人。

再一會兒他就要回到他熟悉的環境中了。

麥瑞琦——穿著如此嶄新且清晰可聞的黑色絲綢,梳著雅緻的髮型,擁有清白無瑕的名聲與優雅的舉止,麥瑞琦絕不同於與他為伍的女人。她生活在一個他這輩子僅偶爾窺見的不同世界里。

楠恩經過一家旅館,二樓建築物前門隱晦地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客滿"。再往前走,他朝最近的一家酒館走去。今晚,不同於以往總是從房中某個角落傳來微弱的鋼琴聲,今晚的音樂來自"最後機會管樂隊"的幾個成員,他們再次聚集,敞開領口喝著一杯杯充滿泡沫的啤酒。室內因著兩管喇叭和伸縮喇叭的恣意咆哮,幾乎不可能再聽得到任何聲音。

異於他稍早在舞會中所受到的待遇,他進入酒館內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楠恩走向吧台,將短靴跨在黃銅的踩腳杠上,傾身向前,手肘抵在破舊的木製吧台,酒保點點頭,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很快便過來招呼他。

楠恩點了一份威士忌,但酒保送來雙份,因為樂隊中有人喊著要請在場所有客人喝一杯。楠恩背對室內站著,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吧台後方牆上的鏡子。鏡中反映出他的眼神彷彿若有所思。

他用幾秒鐘的時間研究了室內的每一個人,藉著某些容貌的特徵或衣著款式去憶起他們,並迅速避開一些或許會對他的健康造成潛在威脅的臉。

幾分鐘后,有個妓女站在他身旁,挑逗地倚在吧台上,手肘插在腰后,胸部誘人的暴露著,她有一頭黑髮,發育良好的但瘦得離譜,她的肌膚泛著病黃色,頭髮也需仔細地清洗。

"嗨!牛仔,要不要請女孩喝杯酒?"

他對酒保點個頭,不需要交換任何語言,一杯威士忌立刻出現在女孩的肘邊。樂隊這時剛結束了鬼哭神號似的嘶吼,開始鬧酒。她伸出手揉著他的前臂以示邀請。他垂下目光注視她的手,當他眼光上揚與她四目交接時,眼中的寒意使她很快地把手移開。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他一面說,一面舉起廣口玻璃杯喝了口酒。"除非由我說是誰、在什麼時間、用什麼方式。"

她舔了舔唇,靠得更近,這次可無論如何不敢再碰到他了。"要不要和我上樓,牛仔?如果你說好,我會讓你整晚說個不停。"

他看著她又噘嘴又皺唇地慢慢咬出每一個字的說話方式,斷定她以為這經過長久練習的老方法會是一種展示嘴唇和舌頭的性感表現。他"差點"要為她感到難過。然而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評斷她,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靈魂其實並不比對方高尚多少。

他也許聲名不佳,但這並不表示他飢不擇食。

"算了,親愛的。"他說,半帶微笑地,想使她輕鬆一點。"我今晚沒那個心情。"

她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把一頭黑色長發甩至肩后。"也許改天吧!"

"是啊!"

改天。

他望著鏡中的人群,但大部分時間都注意著門口唑他現在站著的地方,他可以輕易地一槍擊中任何有意找麻煩的傢伙,有備無患。再要了一杯酒,他移了移重心開始去想瑞琦稍早所說過的話。他知道甘傑斯有兩個小孩,但不知道舅舅以他的名字為小男孩命名。

誰猜得到呢?傑斯的妻子伊雲,曾告訴他,他舅舅對他的關心遠超過他所知的,也許好是事實,但他敢打賭命名一事定是伊雲的主意。他想要自己想那並不重要,卻又明知不然。為了某些愚蠢的理由,每當他想到那孩子,便禁不住要咧開嘴笑,但在今晚這種環境,楠恩臉上可毫無笑意。

瑞琦站在黑暗的門廊,仍然驚得無法移動半步。

甘楠恩回來了。

還是那麼衝動、那麼深不可測,依然大膽得敢親吻她並坦承年少時的幻想。或許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談話對一個淑女而言是個侮辱,或用這種直接而露骨的方式對待她其實並不恰當——如同她從來未想過他藏有一份如此複雜而令她困惑的情感。學生時代的他總是惹麻煩,總是沉默寡言,但深深喜歡她?她想都沒想過。

她也曾向傑斯和伊雲打聽他的下落,但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使她很快便不再開口。

幸好有這黑暗和片刻的孤獨,她舉起手來追撫著雙唇。當時間慢慢澆熄憤怒之火后,她憂慮地意識到她之所以如此激憤,乃因楠恩的吻撩動她的方式是麥都華從來不曾做到的,這事實加強了她的怒氣。

在前廊上她曾以為楠恩或許也亢奮了,但現在她恢復了理智,既然她的丈夫曾說過她不懂挑逗男人的技巧,她明白那是極不可能的事。

為了轉移這些古怪的思緒,瑞琦開始檢查門窗是否都已渙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注意力換個方向——有談話聲和笑聲自走廊盡頭的廚房中傳來,她朝向位於這幢既舒適、設備又完善的二樓建筑後方的房間走去。這房是她的雙親遺留給她的。

家是她的天堂,是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小天地的永恆象徵,每當瑞琦回到家中,她感覺家正張開雙臂擁抱她、撫慰她。她的安全感來自於她知道家裡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而且都在掌握之中。

她在廳前的帶鏡衣架旁停住腳步。拿下手腕上系著小扇子的黑色流蘇細帶時,瑞琦瞥見了鏡中的自己,這些年來她瘦了不少,她的眼睛下方出現了陰影,相對地也變大了些。她傾向前去仔細端詳,指尖滑過眼睫毛下的黑影,在微弱的光線下,她看不出眼睛周圍的細小紋路。

"媽媽?"

一聽見兒子的聲音,一切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把流蘇扇掛在鉤上,順了順頭髮,趕緊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並刻意使自己的腳步輕快起來,讓聲調也顯得活潑些。

"你們倆在做什麼?"

在這討人喜歡的廚房裡,瑞琦巧妙地運用深綠和奶黃兩種顏色來搭配屋子周圍的環境。瑞琦發現泰森和她的管家黛芬,正坐在房間中央那張堅固的橡木餐桌旁。

"你們把冰淇淋都吃光了嗎?希望還沒,因為跳了舞讓我現在挺有胃口的。"她告訴兩人。

泰森依然穿著夏天的燈籠短褲,白色襯衫上濺了一些草莓冰淇淋的痕迹。一條肩帶早已滑下他的肩膀。他有一頭紅髮和深藍色的眼珠,翹鼻頭兩邊布滿了雀斑,這孩子一點都不像麥都華。泰森站在椅子上,用一支長柄湯匙往桶子里挖冰淇淋。

"冰淇淋超級好吃,我挖點給你,媽咪,如果黛芬可以再給我另一個碗。"

"請給我一個碗。"瑞琦修正他。

"請你再給我一個碗,黛芬。"泰森又說。

黛芬站了起來。瑞琦望著他們兩人的動作,一個是她最寶貝的兒子,一個則是這些年來她深為倚重的女人。黛芬端莊而穩重,五官具有異國風味——黑髮、黑眼、咖啡牛奶色的皮膚。據她自己的估算,年齡已近六十大關,外表卻顯得年輕得多,出生於田納西州的奴隸家庭,黛芬曾嫁給一個自由人,並且跟著她那頗具拓荒精神的丈夫移居到西部來,在四十歲左右成了寡婦。黛芬在麥家工作了將近八年,而她和瑞琦之間早已熟得不拘主僕之禮了。

"你真的玩得愉快嗎?"黛芬問道,她的眉毛懷疑地拱起。

瑞琦過了一會兒才坦承。"還可以。"她試著不讓自己想起楠恩強吻她的那一刻,一面伸手去拿裝著冰淇淋的條紋陶碗,用湯匙到處挖著直到她挑到一顆特大號的冷凍草莓,把草莓送進口中之前,她不經意地說道:"我以前的一個學生回來了。"

黛芬正仔細地看著她。"哦,是嗎?多久以前的?"

瑞琦吞下草莓,又把湯匙放回冰淇淋中攪動著。"我在幾年前教過他,他現在二十六歲。"

"哦,幾乎和你一樣老。"

"他很晚才有機會上學,事實上,你可以說他是我的第一個失敗,他離開鎮上那年,仍是我的學生,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幾乎是目不識丁。"

對這個話題感到十分不自在,瑞琦迅速地轉移了主題。"告訴我你今天最喜歡的事,泰森。"

雙頰塗滿了冰淇淋的泰森微笑道:"冰淇淋,還有野餐。"他說,轉著眼珠子望向天花板。"還有遊行,還有在外面吃東西。"

"我也一樣。"瑞琦也微笑道。

"為什麼爺爺和奶奶今天沒有來?"

瑞琦和黛芬快速地交換了個眼神,瑞琦要如何向一個才五歲大的小孩解釋她婆婆的孤僻性格呢?

"嗯,羅琳奶奶不喜歡野餐。"

"為什麼?"

"嗯,因為有螞蟻。"

他瞪著她,手上的湯匙停頓在距離嘴邊幾寸遠的半空中,他蹙起眉頭。"可是我沒有看到半隻螞蟻。"

瑞琦知道他在等待一個合理的回答,而且他已經夠聰明得可以分辨什麼是實話。她嘆了口氣,她要如何解釋身分地位的不同,或是麥蘿琳認為"最後機會鎮"沒有幾個場所值得她停留的真相呢?

"奶奶只是不喜歡交際應酬。"

"你是說她不喜歡和別人在一起。"

"是的。"

"她喜歡我們。"

瑞琦的確同意她的婆婆疼愛泰森,但她知道那個女人容不下她。"奶奶當然愛你,泰森,不過,難道你不認為現在已經是上床時間了嗎?今天對你來說,夠長也夠興奮了。"

他不樂意地低哼著,但他一向是個溫順的小孩,所以並沒有爭辯;男孩爬下椅子朝門外走去。

"等等,年輕人,"黛芬拿著濕抹布跟在他身後,手臂上搭著一件和他的短褲搭配的夾克外套。"在我把你那雙手擦乾淨以前你休想碰任何東西。"

管家尾隨著男孩走出門外,到大廳。

"我一會兒就上去幫你蓋被子、講故事。"瑞琦在他們身後喊著。她仍可以聽見兩人可愛的吱喳笑語,聲音隨著他們爬上樓梯而逐漸淡去。

瑞琦回到廚房清理桌面、熄燈。當她把湯匙和碗收齊放到干水槽里時,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斷地反覆盤旋。

甘楠恩回來了。

他回來了,而且魯莽大膽到敢親吻她。

一想到這裡,她的臉頰便燒灼般熱起來。她不敢去看自己反映在水槽上方玻璃中的影像。匆匆地回到桌邊,想要讓自己的心靈和雙手忙碌些。然而這些工作不用費太多心思,所以她的思緒又回去臆測前廊上那個吻的意義。

她不能忍受楠恩僅僅是為了好玩而來調戲她的這種想法,她寧願相信他會吻她是因為往日的情誼,因為他們曾經相處過——一個不知如何掌握角色的年輕教師,和一個極度渴望友誼的困惑少年。當她還是他的教師時,她只純粹把楠恩當成自己的學生。

她對那個吻的本能反應令自己又驚又怕,因為在她的生命中,她不曾期待過任何男人。一個銀行家、一位資深律師,和一個鰥居且有四個小孩的牧場主人(全是社會上頗受尊重的人)都曾公開表明,一旦她守喪期滿,就要對她展開攻勢。她對他們總是不假辭色,因為她就是無法認同自己委身於任何男人的情景,但現在她站在這裡,為了楠恩的衝動而生氣,甚至更為了自己的反應而懊惱。

盤子洗凈、桌子也擦過了之後,她關上煤氣燈走到門廊,她的目光不自覺投射在前門,不知不覺中,她舉起手來把手指按在唇上。

由於想要把那難堪的時刻丟到腦後,麥瑞琦撩起她長及足踝的黑裙,藉著透過窗戶灑入樓梯頂端的月光,引導她一步步走上樓去。

手裡握著韁繩,楠恩領著他的馬——"盾牌",沿主街而行。他喜歡漫步而不願騎馬,尤其更想深吸幾口夜間的空氣,把充滿污濁煙味的"輕鬆酒館"拋至身後。他在街道盡頭一間大穀倉外停下腳步,研究著漆在敞開的兩道大門上的標示,上面寫著"車馬出租與代詞"。房子里暗得很,使他無法分辨得出裡頭是否有人走動。

他走近門口,一隻手按在槍托上,叫道:"有人在嗎?"

"那要看你想做什麼?"一個洪亮的聲音回應道。

不管是誰在答話,沒等他說完,楠恩就把槍對準了穀倉內右邊陰暗的角落。

他看著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從陰暗的地方緩緩走出來,雙手高舉過頭,表示自己沒有帶武器——沒有帶比他那一雙大手和那對鼓脹的二頭肌更危險的武器。

"我想找個地方讓我的馬過夜。"

"那種事不用亮槍,先生,除非你是想先挾持我。不過那樣一來,你就該急著出鎮,更沒有把馬給留下的道理了。"店主笑著說。但楠恩的槍沒收起來,所以他也就仍舉著手。

過一會兒,楠恩才把槍收進皮套。"你不該悶不吭聲地走出來,這樣很容易被誤殺。"

高個子的笑容彷彿蒙大拿開闊的晴空,雖然高過楠恩一個頭有餘,卻一點兒也不會讓人有壓迫感。他顯然還穿著當天參加慶典的衣服,蘇格蘭呢褲,白襯衫外加條紋弔帶,一雙靴子擦得晶亮,走起路來,反射著閃爍的月光。

"沒想那麼多,敢找我打架的人沒幾個吧?"

"你是很壯,但也壯不過一顆子彈。"楠恩不客氣地說。

"你是要讓馬過夜還是要在這兒閑嗑牙?我早就要鎖門回房去了。"

"我先付一個晚上,多少錢?"他在高個子仔細端詳的目光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銅板。"如果你還有個地方讓我睡,我可以出雙倍的錢。"

"睡草房裡,行不行?"

"只要能躺下來就行。今天晚上,全鎮里找不到一個空房間。"

高個子往前走到亮處,仔細估量著楠恩說:"你就是那有名的槍手甘楠恩對吧,先生?今晚我在舞會中見過你。"

楠恩並不認為自己在"最後機會鎮"的那幾年裡,認識這個人,想必是自己終究太惡名昭彰了。

"是的,我就是。"楠恩等豐高個子有所反應,並拒絕他的投宿。

"你是甘傑斯的親戚嗎?"

"我是他侄子,你認識甘傑斯?"

"我叫葛湯姆。"伸出熊掌般的大手,葛湯姆用力握了一下楠恩的手。"我太太是依雲的朋友。我們搬到這兒不久,孩子們的年紀和傑斯家的差不多。"他再詳細地打量楠恩,即使燈光微弱,臉上的不悅還是明顯得很。"我可不想找麻煩。"

楠恩換著重心,馬韁輕輕地打著手心。"我也不想給你惹麻煩,只是想找個地方睡覺。我可以先付錢。"

葛湯姆看著他好一會兒。"你也認識麥太太嗎?"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看見她和你跳舞,她也是我們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葛湯姆把厚實的臂膀交握在胸前。

楠恩看看街道,再回頭看著葛湯姆,為有人關心麥瑞琦感到欣慰。

"是的,我認識她,我們是老朋友。"

葛湯姆走向正面那堵牆,從牆上的架子拿下一盞油燈。"我的屋子就在後頭,早上起床就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很少有人這麼友善地邀請過他。但這樣的熱情及和他的妻兒共進早餐的想法,都令楠恩渾身不自在。他皺了皺眉頭,注視著穀倉陰暗的內部,把錢遞給葛湯姆后說:"先付你錢,也許我一大早就會出門。"

他看著葛湯姆撥弄著燈芯,再次覺得這高個子像頭大熊,正用肥厚的大手玩著看起來顯得很小的煤油燈。

"如果這燈是要給我用的,那就不必了,月光已經夠亮。"楠恩告訴他說。"提著這燈上閣樓反而擔心受怕,不如不要。"

葛湯姆把燈放回架子上。"隨你便,你的馬會在右邊最後一個馬欄里。"

楠恩卸下鞍囊,甩到肩上。再把他那楠溫契斯特來福槍從馬鞍邊的皮套抽出,走到上閣樓的樓梯。葛湯姆牽著他的馬向穀倉的後面走去。登上樓梯時,一陣和著乾草與馬匹的刺鼻氣味,立刻使他憶起青少年時期的寄養家庭,和在"終點牧場"的日子,不情不願的他不知鏟了多少馬糞。

上了閣樓,楠恩把鞍囊扔在地板上,在乾淨的草堆上躺下來,脫下帽子。閣樓的窗門開著,月光滿盈,吊乾草用的鐵鉤和繩索的黑色影像懸在半空中,楠恩雙手交握,墊在後腦勺,滿足地注視著寬大穀倉的尖頂,一邊整理他的思緒,並但願自己睡得著。

回到"最後機會鎮"是一項無法逃避的錯誤,他深深地感覺到。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是,遇見麥瑞琦,還有面對她時的複雜情緒,在在困擾著他。他還以為自己早已把過去拋到身後,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回到這兒來面對一些邪惡。然而今夜,他不再那麼有把握了。

他原本計劃來到鎮里問些關於傑斯舅舅的消息、最近他在做些什麼等等的。是小事一樁。在平克頓偵探社工作都六年了,應該已經把對舅舅還有對這心胸狹窄的小鎮居民的憎恨祛除掉了。他覺得時間應該給了他足夠的信心去再度面對他的舅舅。

但是他錯了,在獨立紀念日慶典時入鎮,在舞池中認出許多熟悉的面孔,多年後再次遇到麥瑞琦,令他感覺好像冷不防地被拉回過往的時空。他覺得似乎又回到十六歲離開小鎮的那天,還原為那個沒有父親、不識字、老惹是生非的問題少年,一無所有,只有巨大如蒙大拿般的憤恨,還有他母親自殺時用的那把槍。

放開手指,他抓過一枝幹草放在嘴中,邊咬邊嚼時,他努力要自己忘了在"最後機會鎮"的那段日子,專心於眼前的任務。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便回到鎮上,不管過往的歲月如何想打敗他,任務還是最要緊。雖說他暫時被偵探社停職,但他仍然要繼續工作,形勢從來阻止不了他。

他的良師、也是平克頓偵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導江柏特,僱用他時就知道這一點。真是的!楠恩嘆口氣,江柏特對他的工作方式太清楚,這也是他受到社方賞識的原因之一。不只因為他是西部最厲害的槍手,更因為他總是不按牌理出牌,才會吸引江柏特找他加入。

"我從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楠恩。"禿頭、一臉絡腮鬍的江柏特在初次見面時對他說:"只要你能控制住火爆脾氣,一定可以成為優秀的探員。"

楠恩清楚地記得他們第一次交談,在阿布奎基一個擠滿人的酒館,他坐在角落裡的位子,背靠著冰涼的磚牆,看著酒客們。酒館里沒有人不知道他的盛名,也知道最好別得罪他。那時他才十九歲,楠恩認為這是極大的恭維。

他看著門口,這是使他能存活的習慣。外頭有一大堆想一夕成名的年輕槍手,幹掉像楠恩這種威名在外的槍手是揚名立萬、及前往枉死城最快的捷徑。江柏特走進酒館時,楠恩只瞄了他一眼,並沒有把這個五十多歲、發福、穿著整潔毛外套、頭戴圓頂禮帽的陌生人看在眼裡。

直到後來有個女侍穿過人群走過來告訴他,吧台邊那個留著絡腮鬍的男子有事找他。

楠恩看對方似乎沒帶武器,但仍可能藏著槍或其他的東西,不過那一身頗有品味的穿著和這破舊的酒館倒是相當不協調。楠恩同意和他在酒館後頭見面,便起身從後門走出去。來到巷子里,他在對屋的陰影底下站住,依舊把背靠在牆上,用一條腿斜撐著身子。狀似隨意,其實十分警覺。

整整等了一刻鐘,江柏特才出現,他走過巷子,向楠恩自我介紹,兩人像兩隻對峙的雄貓般對看著,楠恩心知這又老又矮的傢伙不是對手。江柏特輕聲但快速地說明來意。

"甘先生,你聽過平克頓偵探社嗎?"

很少人用先生這個字眼稱呼他,楠恩謹慎地打量江柏特。

"我身上沒有任何懸賞。"

"我沒說你有。"

"那麼是誰要找我?"

"是我們要找你,但不是你所想的理由。"

有一群人喧鬧地從幾碼外的巷口經過,他們同時抬頭去看。"繼續說。"楠恩道。

"你正提早走向墳墓,甘先生……"

"那是你的想法。"

"如果有機會利用你的能力賺錢,你有沒有興趣?從這個鎮飄泊到那個鎮,打打撲克牌,幹掉一個個來向你挑戰的人,這種沒完沒了的生活,真的就是你想過的嗎?"

楠恩把手插進口袋。一陣微風從巷口吹進來,撩起干沙,旋成一股迷你龍捲風。"習慣就好。"

"我說那是死路一條。"

對面二樓窗口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在冷冷的夜裡,聲音聽來溫暖又沙啞。楠恩往酒吧隔壁的妓戶看,不耐煩地移開目光。"廢話少說,到底找我有什麼事?"

"我叫江柏特,是平克頓偵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導,我們正想找個像你這麼強的人,訓練成我們的偵探。"

"為什麼?"

"甘先生,我們的工作涉及各行各業。你是個名人,沒有人會想到你會為我們公司做事。而且,有些地方除了你,誰都去不成。更何況,你擁有一手高超的槍法,任何危險都難不倒你。"

這老小子講對了一件事。三年來的顛沛流離,楠恩已經厭倦了。雖然安定的日子和他的個性不合,但生活能有目標,倒滿引起他的興趣。

彷彿早就料到他會有興趣,江柏特進一步說明細節。"你必須到丹佛來,接受一年的指導,學習整個作業流程。一般來說,偶爾得做卧底工作,不過你有這麼輝煌的記錄,根本用不著假造新的身分。"

在巷子里待了半天,令他有些不安,楠恩建議道:"我們邊走邊說吧!"

江柏特點點頭,他們一起走向狹窄的巷口。當他們來到一棟老舊、磚造平房的低矮木頭門前,楠恩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走進楠恩租來的老舊房間,兩個人都不得不低下頭來。楠恩比了個手勢,要江柏特在靠牆的坍塌小床就座。房間里除了床上一塊印地安樣式的紅色網飾毛毯,只有白灰灰的牆壁。

楠恩走到角落的火爐旁。等江柏特走了以後,他會燒些木頭,驅走房裡的寒意。即使時已晚春,厚厚的磚牆仍使得冷空氣滯留不去。

"有什麼意見嗎,楠恩,你覺得怎麼樣?"

"薪水如何?"

"周薪十五元,食宿和其他開銷另計。每個星期必須報帳和交工作報告。"

"那算了,這工作我沒興趣。"

江柏特站起來,走到楠恩的跟前,與他對視。

"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麼,你不識字,這我們可以教你。"

"你怎麼知道?"

"不用瞪我,小夥子,我們注意你已經很久了。我甚至敢打賭,我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幾乎是個文盲,需要錢用就去賭博,必要時就喝酒。你舅舅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因為涉及三個州的連續搶案,在懷俄明地方監獄關了九年。你媽媽在你五歲時去世。我們懷疑你舅舅是想找出殺他的兇手,而在和匪徒廝混時遭到逮捕。"

"我的事還有什麼你們不知道的?"楠恩問。這些人怎會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這一切摸得一清二楚。

"依我看,你沒有理由拒絕我們提供的機會。"

他們促膝長談,直到午夜。楠恩一再地問各種問題,江柏特耐心地一一回答。當這男子走出他租來的房間時,楠恩已決定接受他的建議。三天後,他透過在阿布奎基當電報員的工作人員聯絡,當天下午就搭上了開往丹佛的火車。

新生活從此展開。想不到,短短的六年後,他會回到"最後機會鎮",在一個穀倉的閣樓里追憶往事,和不堪回首的過去在內心交戰。

肩膀壓在鋪著草的地板不大舒服,楠恩翻身坐起來用手掃些乾草回來,墊一墊他臨時湊合的床。

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能睡著。然而,麥瑞琦清晰明亮的影像又出現在他腦海里。他睜開眼,四周的乾草沉浸在月光下。他想起滿月的夜晚,自己總不易睡著。

他說老早想吻她的話並非說謊。多年前,坐在教室後排座位上,他無心聽課,一心只想著撫摸她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然而撫摸、親吻和擁抱她的事,在當年和現在一樣不可能。當年,他和她的四歲差距好像是一百歲,她是鎮上有地位的人士,而且是他的教師呢!天啊!

但是,無論他的表現如何,或逃學或破壞公物,她一直對他很好,總是耐心地原諒他。有一天晚上,他離家出走,她讓他在家裡吃飯,還讓他睡在起居室。

楠恩嘆口氣,翻了個身。他常認為自己已經改變了,但如果他真的變了,也就不會輕浮地跟他搭訕。何況,她是已故警長的寡妻,而自己既然不能暴露偵探社的身分,表面上便仍是個連踏到她家門前都不夠格的混混。不過,也是依雲舅媽的好朋友,而自己得打探舅舅最近的活動。

明天,他將去找麥瑞琦,向她道歉。但此刻,他只能躺在黑暗中,想著明天早上是否會看見她以懷疑與鄙視的表情回應他——正如今晚很多人看到他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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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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