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第02節

彼得堡的上流社會實際上是渾然一體:在那裡大家彼此都認識,甚至互相來往。但是這個龐大的集團又分成一個個小團體。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卡列寧娜在這上流社會三個不同的集團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關係。一個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員的集團,包括他的同僚和部下,是以多種多樣的微妙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而又屬於各種不同的社會階層的。安娜現在已經很難記起她起初對這些人所抱著的那種近似畏懼的虔敬之感了。現在她熟識他們所有的人,就像村鎮上的人們互相熟識一樣;她知道他們的習慣和弱點,和他們每個人的苦衷;她知道他們相互間的關係和從屬的關係;知道誰袒護誰,每個人怎樣維持自己的地位,他們在什麼事情上面意見相合,什麼事情上面發生分歧;但是這個男性的官僚集團,雖然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屢次勸誘,卻從來不曾引起她的興味,她避開它。

安娜接近的另一個集團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藉以發跡的集團。這個集團的中心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這是一個由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婦人和聰明博學、抱負不凡的男子所組成的集團。屬於這個集團的聰明人之一稱它作「彼得堡社會的良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重視這個集團,安娜憑著她那善於和人相處的稟性,在彼得堡生活初期就和這個集團有了交誼。現在,自從她從莫斯科回來以後,這個集團變得使她不能忍受了。在她看來好像她和他們所有的人都是虛偽的,她在這個集團里感覺得這樣厭倦和不舒服,她盡量地少去拜訪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了。

與安娜有關係的第三個集團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會和華麗服裝的集團,這個集團一隻手抓牢宮廷,以免墮落到娼妓的地位,這個集團中的人自以為是鄙視娼妓的,雖然她們的趣味不僅相似,而且實際上是一樣的。她和這個集團的聯繫是通過她的表嫂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而保持著的,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萬盧布收入,在安娜最初出現於社交界的時候她就格外喜歡她,給了她許多的照顧,把她拉進她的集團里來,嘲笑著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那一群。

「當我又老又丑了的時候,我也會那樣的,」貝特西常說,「但是像你這樣一位美貌的年輕女子,進那種養老院還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儘可能地避開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集團,因為這裡需要的花費超過她的進項,而且她心裡也的確比較愛第一個集團;但是自從她去莫斯科回來以後,情形就變得完全不同了。她避開她的道義的朋友而涉足於大交際場所。她在那些地方遇見了弗龍斯基,每次相逢都體驗到一種激動的喜悅。她在貝特西家裡遇見他的次數特別多,原來貝特西是弗龍斯基一族的,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遇見安娜的地方,弗龍斯基都去,而且在可能的時候就向她傾訴愛情。她並沒有給他鼓勵,但是每次遇見他的時候,她心裡就湧起她在火車中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所產生的那同樣生氣勃勃的感覺。她自己意識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歡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閃爍,她的嘴唇掛上了微笑,她抑制不住這種歡喜的表情。

開頭安娜老老實實地以為她是不滿意他那麼大膽追求她的;可是從莫斯科回來以後不久,她赴一個她原來以為可以遇見他的晚會,而他卻沒有來的時候,她由於失望的襲擊這才清楚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這種追求她不但不討厭,而且成為她生活中的全部樂趣了。

名歌星①在舉行第二場演出,所有社交界的人都到劇場來了。弗龍斯基從正廳前排的座位上看見了他堂姐,沒有等到幕間休息時間,就走到她的包廂那裡——

①名歌星指克里斯丁·尼爾松(1842—1921),是有名的瑞典首席歌星。一八七二——一八七五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演唱,獲得極大成功。

「您為什麼沒有來吃飯?」她對他說。「我真詫異情人們的千里眼,」她微笑著補充說,只讓他聽到;「·她·沒·有·在。等歌劇演完了的時候來吧。」

弗龍斯基詢問般地望了她一眼。她點了點頭。他以微笑向她表示感謝,就在她身旁坐下。

「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您的嘲笑啊!」貝特西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特別感興趣地注視著這種熱情的發展。「這一切都哪裡去了呢?您被抓住了吧,我的親愛的。」

「我但願被抓住,」弗龍斯基浮著沉靜的善良微笑回答。

「老實說,如果我有什麼怨言的話,那就是我給人抓得還不夠牢哩。我開始失去希望了。」

「哦,您能抱著什麼樣的希望呢。」貝特西說,為她的朋友生氣了。「entendonsnous①……」但是她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光輝,表示她跟他一樣清楚地明白他抱著什麼樣的希望——

①法語:大家開誠布公吧。

「沒有什麼樣的希望哩,」弗龍斯基說,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對不起,」他補充說,從她手裡拿過望遠鏡,開始越過她的赤裸的肩膊望著他們對面的一排包廂。「恐怕我變得很可笑了吧。」

他十分明白他在貝特西或任何其他社交界人們的眼裡並沒有成為笑柄的危險。他十分明白在他們心目中做一個少女或任何未婚女性的單戀者的角色也許是可笑的;但是一個男子追求一個已婚的婦人,而且,不顧一切,冒著生命危險要把她勾引到手,這個男子的角色就頗有幾分優美和偉大的氣概,而決不會是可笑的;因此他的鬍髭下面隱隱藏著一種誇耀的快樂的微笑,他放下望遠鏡,望著他的堂姐。

「可是您為什麼沒有來吃飯呢?」她說,一面讚賞著他。

「我得告訴您呢。我忙不過來,您猜我在做什麼呢?我讓你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我在替一個丈夫和一個侮辱了他妻子的男人調解哩。是的,當真!」

「哦,您調解成功了嗎?」

「差不多。」

「您一定要講給我聽聽,」她站起身來說,「下一次休息時間來我這裡吧。」

「我不能夠;我要到法蘭西劇場去了。」

「不聽尼爾松唱嗎?」貝特西驚愕地問,雖然她自己也辨別不出尼爾松的嗓子和任何別的歌星有什麼兩樣。

「沒有辦法。我和人約好在那裡會面,都是為我那調解的使命。」

「『和事佬是有福的,他們可以進天國,』」貝特西說,隱約地記起了她聽見什麼人說過類似的話。「那麼好,請坐下,把一切都講給我聽吧。」

於是她又坐下來。

「這事有點荒唐,但是有趣極了,我忍不住要把這故事講給您聽呢,」弗龍斯基說,用他的含笑的眼睛望著她。「我不講名字。」

「但是我來猜,更好。」

「哦,聽吧:兩個快樂的青年坐著車——」

「自然是你們聯隊的士官啰。」

「我並沒有說他們是士官,——只不過是兩個在一道吃過早飯的青年。」

「換句話說,就是一道喝過酒吧。」

「也許。他們興緻勃勃地坐車到一個朋友家裡去吃飯。他們遇見一個坐在出租馬車裡的美麗的女人超過了他們,回過頭來瞟了他們一眼,向他們點了點頭,而且笑了,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覺得的。他們自然跟蹤著她。他們縱馬全速奔跑。使他們吃驚的,就是這美人兒也在他們去的那家人家的門口下了車。美人兒飛跑到頂上一層樓去了。他們瞥見了短面紗下的紅唇和一雙秀麗小巧的腳。」

「您描寫得那麼有聲有色,我想您一定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吧。」

「您剛才對我說了什麼呀!哦,兩個青年走進他們同僚的房間,他是在請餞行酒。在那裡他們自然多喝了一杯,這在餞行宴席上也是常有的事情。在席上他們問起住在這房子樓上的是個什麼人。誰也不知道;只有主人的僕人聽見有沒有姑娘們①住在樓上這個問題,就回答說那裡的確住著不少。吃過飯,兩個青年就走進主人的書房,寫了封信給那位不相識的美人。他們寫了一封熱情的信,簡直是一封表示愛情的信,而且他們親自把這信送上樓去,以便當面說明信中容或還有不甚明瞭的地方。」——

①指浪蕩女人。

「您為什麼告訴我這些醜事呢?哦?」

「他們按了鈴。一個使女開開門,他們就把信遞給了她,並且對那使女一再保證,說他們兩人是這樣狂戀著,他們馬上就會死在門口。那使女怔住了,把他們的話傳進去。突然一位生著臘腸般的絡腮鬍子、紅得像龍蝦一般的紳士走出來,聲明在那一層樓上除了他的妻子沒有別人,於是把他們兩個趕了出去。」

「您怎麼知道他長著臘腸般的絡腮鬍子,像您所說的?」

「噢,您聽吧。我剛給他們調解過。」

「哦,以後呢?」

「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原來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一個九品官和他的太太。那位九品官提出控訴,我做了調解人,而且是多麼高明的一位調解人啊!……我敢對你說,就是塔力藍①也不能和我媲美哩。」——

①塔力藍(1754—1838),法國一個不重國際間道德而善於玩弄手段的外交家。

「有什麼困難呢?」

「噢,您聽吧……我們依照正當的方式賠了罪:『我們非常抱歉,發生了這次不幸的誤會我們請求您原諒。』那位臘腸絡腮鬍子的九品官開始軟化下來,但是他也想要表白他的情感,他一開始表白,就冒火了,說了好些粗野的話,弄得我不能不施展我所有的外交手腕。『我承認他們的行為不對,但是我勸您姑念他們年少輕浮;而且他們剛在一道吃過早餐。您知道他們深為後悔,請求您寬恕他們的過失。』那九品官又軟化下來了。『我答應,伯爵,而且願意寬恕這個;但是您要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個可尊敬的女人——居然遭受了惡少痞徒們的迫害,侮辱和無理……』您要知道那惡少一直在場,我於是不得不從中調解。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手腕,事情剛有點結果,我那位九品官又冒了火,臉漲得通紅,他的臘腸絡腮鬍子因為憤怒而豎了起來,我就又使用了外交的機謀。」

「哦,您一定要他告訴您這故事!」貝特西笑著對一個走進她的包廂的婦人說。「他叫我笑死了呢。」

「哦,bonnechance,①」她補充說,把沒有握住扇子的一個手指給了弗龍斯基,聳了聳肩膊,使她那漸漸縮上來的連衣裙的緊身圍腰滑下去,為的是在她臨近腳燈,給煤氣燈光照著,在眾目所視的時候,會適當地裸露出來——

①法語:祝您成功!

弗龍斯基坐車到法蘭西劇場去,他當真是去見他的聯隊長,那位聯隊長從來不錯過這裡的一次表演的。他要見他,報告調停的結果,三天來他一直饒有興趣地忙著進行調停工作。他所喜歡的彼得里茨基和這件事有關係,另一個嫌疑犯是新近加入聯隊的一位出色人物兼出色的同僚,年輕的克待羅夫公爵。而最重要的,是這事涉及聯隊的榮譽。

這兩位青年都是弗龍斯基那一騎兵聯隊的。那位九品官文堅來找聯隊長,控告他部下的士官侮辱了他的妻子。據文堅說,他年輕的妻子(他結婚還不過半年)和她母親在教堂里,突然感到身體不適,那是懷孕的反應,她再也站不住了,她就雇了最先碰到的一輛漂亮的馬車回家來。士官們立刻出發追趕她;她嚇慌了,而且感到身體更不舒服了,跑上樓梯回到了家。文堅自己從辦公處回來時聽到門鈴聲和人聲,走出來,看見喝醉的士官們手裡拿著一封信,他將他們趕出去了。他請求處罰示儆。

「是的,無論怎麼說,」聯隊長對他邀請來的弗龍斯基說。

「彼得里茨基可真太不像話了。沒有一個禮拜不鬧出一點醜事來。這位九品官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要追究到底。」

弗龍斯基看到這件事情吃力不討好,決鬥不可能,只有設法緩和那位九品官,把事件暗中了結。聯隊長請弗龍斯基來商量,就因為他知道他是一個高尚聰明的人,尤其是一個關心聯隊名譽的人。他們商談的結果,決定彼得里茨基和克德羅夫跟著弗龍斯基一道到文堅那裡去賠罪。聯隊長和弗龍斯基兩人都十分明白弗龍斯基的姓氏和侍從武官的身份在打動那九品官的感情這一點上是一定大有助益的。這兩樣東西實際上也並非沒有發生效力;雖然結果如弗龍斯基敘述的,還在未定之天。

一到法蘭西劇場,弗龍斯基就和聯隊長一道退入休息室,向他報告他的成敗。聯隊長思索了一番,決心不再繼續進行調解了;可是為了自己的興趣,他詢問了弗龍斯基會見的情形;當弗龍斯基述說那位九品官怎樣平靜了一會之後回想起一些小事又冒起火來,以及弗龍斯基怎樣說了調解的話最後半個字時,自己就見機而退,而把彼得里茨基推到面前去的時候,聯隊長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是很不名譽的事,但是笑煞人了。克德羅夫可真打不過那位紳士哩!他氣得那麼厲害嗎?」他笑著評論道。「可是您看今天克萊列怎樣?她真叫人驚異哩,」他接著說到新來的法國女演員。「不論你怎樣常常看見她,她每天都不同。只有法國人才能夠這樣呵。」

貝特西公爵夫人沒有等到最後一幕完結就離開劇場坐車回家了。她剛走進梳妝室,在她長長的、蒼白的臉上撲了一些粉,擦勻了,整理好衣裳,吩咐在大客廳里安排下茶,一輛一輛的馬車就陸續地來到莫爾斯基大街上她的宏大的府邸了。客人們在寬闊的大門口下了車,那肥胖的看門人,他早上時常在大玻璃門外面讀報以啟迪過路的行人,輕輕地開開了大門,讓賓客們經過他身邊走進屋子去。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女主人,新梳了頭,擦了臉,從一扇門走進客廳來,而客人們卻又從另一扇門走進來,這是一間大客廳,有暗色的牆壁、柔軟的地毯、和一張照耀得通亮的桌子,桌上鋪的白桌布、銀茶炊和透明的瓷茶具在燭光下閃爍著。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脫下手套。由不聲不響地在房間里走動的僕人們擺好椅子;大家就了座,分成了兩組:一組挨近女主人圍著茶炊,另一組在客廳盡頭,圍著那位穿黑天鵝絨衣裳、生著兩道烏黑眉毛的美麗的公使夫人。在兩組裡談話開頭都照常游移了一會,被迎接、寒暄、獻茶所打斷,而且好像還在摸索著話題。

「她作為一個女演員真是舉世無雙,可以看出她研究過考爾巴哈①,」大使夫人那一組中一個外交官說。「您注意到她怎樣倒下去的嗎?……」

「啊,請不要談論尼爾鬆了吧!她實在沒有什麼新的地方好談,」一個穿著舊綢服、沒有眉毛和假髮、紅面孔、淡黃頭髮的肥胖女人說。這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她以她的單純和態度粗暴著名,綽號叫enfantterrible②。米亞赫基夫人坐在兩組當中,聽著兩方面的談話,一會參與這一組,一會又參與那一組。「今天我已經聽見三個人說到考爾巴哈,都是一樣的話,好像他們預先約好了似的。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那樣喜歡那句話。」

談話被這個評語打斷了,又不得不另想新的話題。

「請對我們說一點有趣味而不刻毒的話吧,」公使夫人說,她是深諳英語所謂smalltalk③那種文雅的談話藝術的。她這話是向那個外交官出的,他也不知道現在從何說起了——

①考爾巴哈(1804—1874),德國畫家。考爾巴哈除了大壁畫以外,還畫了莎士比亞和歌德等的著作中的插畫;在尼爾松創造奧菲麗雅、苔絲德蒙娜和甘淚卿的歌劇角色時,這些幅畫像似乎供給了她很有用的提示。

②法語:淘氣的孩子。

③英語:閑話。

「據說這是一樁難事,話不刻毒是不會有趣的,」他帶著微笑開口了。「但是我來試試看。給我一個題目吧。關鍵全在題目。要是給了我題目,就容易做文章了。我常常想前代有名的健談家生在今世也難於說出聰明的話來的。一切聰明的話都變成陳詞濫調了……」

「這也是早有人說過的,」公使夫人笑著打斷他。

談話很溫和地開始了,但是正因為太溫和了,所以又停了下來。只好求助於萬全的、永恆的話題——說長道短了。

「你不覺得圖什克維奇很有幾分LouisXV①的風度嗎?」他說,向站在桌旁的一位漂亮的、金髮的青年男子瞟了一眼。

「啊,對啦!他和這客廳很相配,所以他常到這裡來哩。」

這談話得到了支持,原來它是影射著在這客廳里不能說的事情——那就是,圖什克維奇和女主人的關係。

這時,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圍的談話也同樣地在三個不可避免的話題:最近的社會新聞、劇場和誹謗三者之間游移;結果還是落到最後的話題,就是惡意的誹謗上。

「你們聽到馬利季謝娃那女人——是母親,不是女兒——

定製了一件diablerose②衣裳嗎?」——

①法語:路易十五(法國國王)。

②法語:血紅色的。

「瞎說!不,那可太妙了!」

「我奇怪以她的聰明——因為她並不是傻瓜,您知道——

她竟看不出她自己多可笑。」

大家在責難或嘲笑不幸的馬利季謝娃夫人這點上都有話說,於是談話愉快地唧唧喳喳講起來,像燃燒著的篝火一般。

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一個溫厚的肥胖的男子,一個酷愛搜集版畫的人,聽見他妻子有客,在去俱樂部之前走進了客廳。他輕輕地踏過厚地毯,走到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面前。

「您覺得尼爾松怎樣?」他問。

「啊,您怎麼可以這樣偷偷地走到人家面前來哩!您把我嚇壞了!」她回答。「請不要和我談歌劇;您是不懂音樂的。我寧可遷就您,談您的陶器和版畫。哦,您最近在您老去光顧的那些古玩店,買了什麼珍寶嗎?」

「您要我給您看嗎?可是您不懂這一套。」

「啊,給我看看吧!我向那些……他們叫做什麼呢?……那些銀行家領教過哩……他們有精美的版畫。他們拿給我們看了。」

「啊呀!您到許茨堡那裡去過嗎?」女主人從茶炊邊問。

「是的,machère①。他們請了我丈夫和我去吃飯,並且對我們說席上的醬油花了一千盧布哩,」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大聲說,感到大家都在聽她。「其實是頂劣等的醬油,帶點綠色。我們不能不回請他們,我給他們吃的醬油卻只用了八十五戈比,大家都很滿意。我可買不起一千盧布的醬油呢。」——

①法語:親愛的。

「她真了不起呢!」女主人說。

「真了不得哩!」又有誰說。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引起的效果總是如此,這種效果的秘訣就在於她雖然說話常不得體,就像現在一樣,但她說的話卻很簡單,多少有點意思。在她所處的社會裡面,她的這種話就產生了最機智的警句的效果。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從來不明白它為什麼有那種效果,她只知道它有,而且利用它。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在聽,而公使夫人周圍的談話就停止了,因此女主人竭力想把兩方拉攏來,她轉向公使夫人說:

「您當真不喝茶嗎?您到我們這邊來吧。」

「不,我們這邊愜意得很呢,」公使夫人微笑著回答,然後她繼續談那已談開了的話題。

這是非常愉快的談話。他們在評論卡列寧夫婦。

「安娜去莫斯科回來以後大變特變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說。

「主要的變化是她隨身帶回來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說。

「哦,那有什麼?格林①有篇童話就是講的一個沒有影子的男子,一個失去了影子的男子。這是他犯了什麼罪所受的處罰。我可從來不明白這怎麼會是處罰。但是女人倒真是不高興沒有影子哩。」——

①格林兄弟為德國有名的童話家,兄名雅各(1785—1863),弟名威廉(1786—1859)。

「是的,但是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沒有好下場的,」安娜的朋友說。

「您這爛舌根的!」聽見這些話,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說。「卡列寧夫人是一個難得的女人。我不喜歡她丈夫,可是我非常喜歡她。」

「您為什麼不喜歡她丈夫?他是一位那樣出色的人物,」公使夫人說。「我丈夫說就是在歐洲也少有像他那樣的政治家呢。」

「我丈夫也對我這樣說,但是我不相信,」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假使我們的丈夫沒有和我們說過什麼,我們就會看到事情的真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我看起來,簡直是一個傻瓜。我說這句話只能低聲的……但是這實際上不是使一切都明白了嗎?以前,當我聽了人家的話把他看得很聰明的時候,我盡在尋找探索著他的才能,而且以為自己是傻瓜,所以看不出來;但是我一說,①哩,雖然只是低聲地,而這麼一說,一切就都清清楚楚了,可不是嗎?」——

①他是一個傻瓜

「您今天多麼惡毒呀!」

「一點都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兩人之中總有一個是傻瓜。哦,您知道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傻瓜的。」

「誰也不滿足於自己的財產,誰都滿足於自己的聰明。」外交官重述著法國的名言。

「正是,正是啦,」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連忙對他說。「但是問題在於我不能讓您任意誹謗安娜。她是那麼可愛,那麼魅人。假使大家都愛上了她,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的時候,那她有什麼辦法呢?」

「我並沒有想責備她!」安娜的朋友替自己辯護似地說。

「假使沒有人像影子一般跟著我們,那也不能證明我們就有責備她的權利。」

這樣很得體地奚落了安娜的朋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就站起身來,和公使夫人一道加入了桌旁的一群,那裡正在談論普魯士國王。

「你們在那邊說什麼人的壞話呢?」貝特西問。

「卡列寧夫婦。公爵夫人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描繪了一番,」公使夫人帶著微笑在桌旁坐下說。

「可惜我們沒有聽到。」貝特西公爵夫人說,望著門口。

「噢,您終於來了!」她在弗龍斯基走進來的時候微笑著轉向他說。

弗龍斯基不只和房間里所有的人都認識,而且每天都看見他們;因此他帶著悠閑自得的態度走進來,就像一個人回到他剛剛離開不久的人群中來一樣。

「我從什麼地方來嗎?」他回答著公使夫人的詢問,說。

「哦,沒有法子,我只好自白了。看滑稽歌劇來哩。我相信我看了總有一百次了,始終得到新的樂趣。妙極了呀!我知道這是有失體統的,但是我看歌劇就打瞌睡,我看滑稽歌劇卻可以看到最後一分鐘,而且津津有味。今晚……」

他說起一個法國女演員,正待開口講點有關她的什麼;但是公使夫人,帶著戲謔的恐怖神情,打斷了他。

「請不要對我們講那些可怕的事吧。」

「好的,我不講,況且這些可怕的事大家都知道呢。」

「假使把它當作歌劇一樣看待的話,我們就都會去看哩。」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隨聲附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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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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