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新菜續
雖覺小侍從的回信言之有理,但其言語冷酷,令人難以接受。柏木想企:「她如此敷衍搪塞,我怎能罷休!我當避開侍女傳言,與公主面談。哪怕得她片言隻語,也聊可自慰。」於是他對一向所敬愛之源氏,也生了厭惡之感。
是年三月底,六條院內舉行賽射之會,參與者甚眾。相木心緒敗壞消沉,本不欲前往,但念及到意中人居所去賞花,亦可自慰,是以方來出席。禁中賽射,原定於二月內舉行,後來延期。三月又是薄雲皇后忌月,不宜舉行,故皆引為憾事。眾人獲悉六條院有此盛會,便照例齊來參與。左大將髯黑與右大將夕霧,乃源氏子婿,自然皆到。其他如中將、少將等,也皆前來參賽。比賽原定為小弓,但內中頗有幾步弓能手,便單喚他們出來比賽步弓。殿上人中也有長於此道的,便分列兩側,參與賽射。暮色漸起,風送夕雲,景緻闌娜。因乃春盡之日,眾人皆有「可憐今日春光盡,久立花陰不忍歸」之感。因此傳杯送酒,盡皆酣醉方休。
有人道:「諸位夫人送與這豐厚獎品,盛情美意誠可感謝!只是單教百步穿柳葉的能手獨自享受,豈不煞風景了?但凡有此技者,不分高下,皆應參與。」於是大將及以下請人皆步入庭中。棺木衛門督神色異常,惟目沉思。夕霧大將略知其心事,見之亦憂心忡忡,深恐他做出異常之舉。眾親戚之中,推此兩人情誼特別深厚,素來相知相助。故柏水略有失意,或心有所憂,夕霧便誠心同情。棺木自己也覺奇怪,何以每見源氏,必然心存棋意,不敢抬眼視之。他想:「我豈敢作不良之想!凡可能招人指責之事,雖其微小,亦不敢任性而為,況荒唐若此!」他極為苦悶懊恨,卻又想:「我總會捉了那貓的。雖無法與它傾心相談,卻可聊慰我孤枕之苦。」遂潛心籌劃了偷貓。不想此事也難辦到。
於是柏木便會訪問其妹弘徽殿女御,想同她閑聊解悶。這女御心甚謹慎,不肯與之面晤。柏木暗忖:「我乃其嫡親兄長,她尚且避嫌。以此觀之,則三公主那般輕率露面,卻也奇怪。」他雖已顧及於此,但因情痴心迷,卻木厭其輕薄。
辭得女御,枯水又去謁訪皇太子。他以為皇太子乃三公主嫡親兄長,姿容必然肖似,便用心察之。皇太子容顏雖不甚光艷,但因身份尊貴,氣質終究不俗,甚為雅麗俊美。宮中之貓生得不少小貓,分與各處宮室,皇太子也得到一隻。柏木見此貓踱來踱去,很是可愛,便記起,公主那貓。遂對皇太子道:「三公主處有隻小貓,模樣之漂亮,前所未見,極為可愛呢!」皇太子性極愛貓,便向他仔細探問那貓之情狀。柏木答道:「那貓產於中國,相貌殊異,雖同為貓,這貓卻性情溫良,特別親昵人,怪可愛的!」一番讚美之辭,果引得皇太子動了心。
皇太子記著相木之言,後來便央桐壺女御①向三公主討要,三公主即刻送了那小貓來。皇太子身邊侍女看了,都讚美小貓漂亮。柏木前日從皇太子神色中已察知他必向三公主索取,幾日後便再次造訪。柏木自幼便深受朱雀院寵憐,常侍候其側。朱雀院出家后,他便盡心服侍這位皇太子。此次借口教琴,逢著機會,便問道:「此地貓真多呵!不知哪只是我在六條院見到的?」他游目四顧,竟認出了那隻中國貓。他極愛此貓,禁不住去撫摸它。皇太子道:「此貓確是可愛。恐因尚未養馴之故吧,見了生人便躲。這樣的好貓,我這兒本也有不少的。」柏木答道:「凡為貓,多不能辨生熟之人。然聰敏者卻冽外。」後來便請求:「既是此處好貓甚多,不若藉此貓與我吧?」他自覺這要求頗為唐突,心下略有歉意。
柏木討得了貓,夜則與之同寢,破曉則起而照料,朝夕馴養,雖萬般辛苦,也在所不惜。時日一久,這貓終被他馴服了。不時跑來牽其衣裙,或與他戲要。柏木對它愈發疼愛。某夜他心緒愁煩不堪,橫卧於窗前席上。這貓便走過來,向他「咪咪」直叫,聲音甚惹人愛憐。柏木伸手撫摸道:「這廝來催我眠了。」臉上生出笑意,遂即興吟道:
「慰藉相思逗靈貓,如見伊人偎身旁。緣何叫聲惹我情,莫是知音解煩惱?莫非此貓與我有宿世之緣么?」他凝望貓臉對它說話,那貓叫得更是親昵了。柏水便將它攬人懷中,悵然耽入沉思。傳女們見此光景,皆感詫異:「這新貓,少爺怎生如此疼愛!他本不喜這類東西的。」皇太子討貓,他只管不還,一直留於身邊,作個談話的伴兒。
左大將播黑的夫人玉望,對於太政大臣家請公子,即其異母兄弟柏木等,稍顯疏遠,卻獨獨親近右大將夕霧,與當初住於六條院時一樣。這玉置極具才氣,且又慈愛可親。她每與夕霧見面,總誠懇款待,了無疏遠之態。夕霧也覺異母妹淑景舍女御態度過於冷淡,不易接近,反不如玉望和藹可親。故夕霧與玉髦保持一種既非手足、亦非戀人的特殊愛情,甚為親近。而髯黑大將今已與前妻式部卿親王之女完全斷絕關係,便對王髦寵愛倍至。只是玉髦只生了兩個兒子,家中無女,很是孤寂。便欲接前妻之女真水柱來,自己撫育。然真木柱之外祖父式部卿親王拒不應允,他想:「我要自己撫養外孫女成人,不致賠笑於人。」他也常對人如此說起。這親王威望甚高。冷泉帝也極尊敬這位舅父,從不拒絕其奏請,以為非如此便委屈了他。這親王素來趨時,其排場僅次於源氏和太政大臣。家中賓客往來,威重一時,髯黑大將他日當為朝堂棟樑,今乃候補於側,真木柱有這樣兩位上輩,其聲名極高貴。於是無論遠近,欲與之結緣之人頗多。式部卿親王尚在斟酌。他想:若柏木前來求婚,倒可答應他。然而,或因覺得真木柱終不如小貓吧,柏木黨絕不曾念及此緣,此真憾事也!真木柱因見生母為人瘋癲怪僻,迎異常人。幾乎要脫離塵世,心甚痛惜;反之對繼母玉置之氣質,則傾慕已極,極想依附於她。真木柱實亦趨時之人。
卻說那螢兵部卿親王自悼亡至今,猶自鰥居。他曾求愛於玉望與三公主,均未遂願,便覺得失了體面,徒惹譏嘲。然而不甘我獨終身,便發心向真木柱求婚。式部卿親王道:「如此倒也行,女子之福,首在人宮,其次是嫁與親王。分之俗人,自以為嫁女兒與權勢臣民,乃為大幸,則鄙俗之見耳!」當即便應了螢兵部卿親王。親王輕易得之,反覺索然寡味。然虛及對方這隆盛聲望,不便反悔,便與真木柱定了親。式部卿親王極為看重這孫女婿。蓋因這親王諸文均無如意婚姻,自己輾轉受氣,至今尚且后怕,而外孫女婚事,又不能袖手旁觀之故吧!他道:「其母乃瘋人,且年盛一年,其父又不愛之,放任自流。這孩子好不可憐呵!」因而盡心照料諸事,即使外孫女洞房飾置,也都躬身策劃,真苦煞了他。豈料螢兵部卿親王懷念故妻,銘心不息瞬時。他推欲續弦者相貌肖似前妻。這真木柱姿容也甚可佳,然並不肖似其故妻。於是心有不快。以與真木柱同居乃苦惱之事。式都卿親王大失所望,憂慮忡忡母親雖神經病頗為厲害,但偶有清醒之時,也慨怨世事惟艱,前路灰暗,內心不勝抑鬱。
髯黑大將聞曉此事,道:「果不出所料!須知這螢兵部卿親王生性浮浪啊2」他原本就不贊同,如今更是快然不悅。玉髦尚侍聞知其所親近者遇人不淑,也甚懊喪。她想:「倘當初我嫁了此人,受其浮薄,不知源氏主君與太政大臣會作何想廠此際回想往事,便覺煞是可笑可嘆。又想:「當年我本就不願嫁與他,他來信卻是情深意切,極盡纏綿。後來我嫁了髯黑,他或許要怨我『不識風情』。每思及此,總甚感羞恥。如今他成了我的女婿,最令我擔憂的便是他會將我之前清說與了我的前房女兒。」玉章對真木柱頗多關。乙,她裝作不曉他們夫妻之間情狀,常叫真木柱的兩個兄弟向這一對新人問好,是故螢兵部卿親王也憐憫真木柱,不忍將她離棄。但是式部卿親王的夫人,素好曉叨,她對這個新外孫女婿極不滿意,時常咒罵。她憤慨地說道:「嫁與親王,不得似人宮那般享盡富貴榮華,則其丈夫本當極盡摯愛憐措之意,與之親密無間,方可聊以慰情啊!」螢兵部卿親王聞知此話想:「她如此罵我,豈不多怪?想我愛妻在世時,我也常常作些風流之事,卻並未聞得如此嚴厲的申斥。」極為不滿,便越發追念故妻,整日悶困家中,抑鬱不已。說來容易,不覺兩年過去,他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與新夫人仍保持一種若即若離,恍地膜俄的關係。
春花秋月,光陰茬再,冷泉帝已在位一十八年了。近年來他心裡常想,口上常說:「我無親生皇子可繼位,時感寂寥。況萬事無常,人生如夢,我很想卸卻皇位,自在地與親愛之人共度日月,做做私心所欲之事。」於是,他以新近的一場重病為由,突然辭了位。世人頗感惋惜,說道:「主上龍華正盛,怎就讓位了?」但皇太子業已長大成人②遂即了帝位。朝政並無多大變更。
太政大臣上表辭了官,賦閑在家。他對人道:「世事無常,至尊皇帝尚且要讓位,更何況我這衰頹之身呢?」髯黑大將任了右大臣,掌執天下政令。承香殿女御未及兒子繼嗣帝位,先已流逝。現在追封為太后,終如渺影空香,於事無補。明石女御所生大皇子,現立為皇太子。本是意料中之事,兌為現實,自是喜慶盈盈,令人心騁目眩。夕霧右大將升任大納言,順次晉爵,又兼任了左大將。夕霧與望黑的交情便更見親睦了。源氏卻為冷泉帝無親生皇子繼位,頗有不滿。雖新皇太子原為源氏血統。且冷泉帝在位時亦未被揭發那件秘密罪行,但天命註定其子孫不能世襲帝位,終是令人沮喪。但此事只能憋於胸中,並不敢語於外人。幸好明石文御生得龍子甚眾,新帝對其恩寵有加。源氏皇族血統的人世代為皇后,世人均引為憾事。冷泉院的秋好皇后並未生皇子,卻被源氏強立為皇后。她思及源氏隆思,感激之心使日漸強烈。
冷泉院當了上皇之後,果償其夙願,飄逸無羈,隨意行動。退位之後,他心情愉悅,倍感幸福。新帝即位后,常牽念其妹三公主。世人也都尊敬三公主。但她的威勢終不能與紫夫人匹敵,紫夫人與源氏的恩愛,日漸隆盛。兩人心無隔閡,情融意和。但紫夫人卻對源氏道:「我已厭倦了這種煩雜生活,只求閑靜恬適,一心修道。活到此般年齡,世間愁樂繁衰,均已歷經。請你體諒我心,容我出家。」她常如此懇求。源氏總是答道:「你這想法甚無道理,也甚無情了。我自己早有出家之意,卻不忍遺你獨羈凡塵,寂寥無依。且倘我出家,你的生活必將改變,則我如何放心得下?故延擱至今而未實現。且待我遂了此願,你再作打算吧!」屢次勸阻她。明石女御孝敬紫夫人,清同生母。明石夫人也暗裡照顧女御,態度謙謹,這便令她生活幸福而穩固。女御的外祖母老尼姑也不勝欣喜,不時地喜淚盈眶,結果竟將雙眼擦得通紅。這正是幸福長壽的一個好兆。
且說原氏想向住吉明神替明石道人還願,且也須去還女御所許之願。他啟開那隻道人所送箱子,只見願文中許下不少大願,如:每年春秋演奏神樂;祈禱子孫世代昌盛。而如此大規模的大願,除卻源氏威勢,是還不了的,可見明石道人早已預料了。這些願文筆致精細暢達,才華流溢,措辭謹嚴,句句誠摯深情,真可感天地泣神佛。源氏對明石道人雖棄絕塵世,遁跡修道,卻能如此周到地考慮事情,深感惋嘆,而又覺不合其身份。猜想必是個古代聖僧,因積世宿緣,暫且投股凡世。他細細思量,愈發以為這明石道人,不可小覷了。
此次赴住吉還願,源氏謊稱自己欲朝拜,絲毫不提為明石道人還願之意。以前淪落須磨。明石諸浦時所許之願早已還清。遇赦還都之後,又得長生在世,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更不可忘記神佛佑保之恩。所以偕紫夫人同去,這消息一時轟動世人。源氏不願驚擾臣民,凡事力求從簡,惟因身居准太上天皇之位,規模之恢宏盛大,自然免不了。大臣中除左右二大臣外,全部參與了此次朝拜。從衛府次官中所選舞人,一律等高身材,無不相貌俊秀。選人之人,引以為榮;落選之人,引以為恥。有幾個落選人竟悲傷不已,暗自淌下幾行淚來。樂人則自石清水等臨時祭所用人中選出特別傑出者,組成一班,又添二人,皆為近衛門府中聲名鼎沸的能手。神樂方面,也擇用了許多人員組成,更顯威赫儀嚴。更有朝中諸殿,如新皇帝、皇太子、冷泉院等,無不遣人來為源氏效勞。不勝枚數的高貴顯赫,其馬鞍、馬副、近待、隨從均裝飾得富麗絢爛,美賽當世。
明石女御與紫夫人同乘一車。明石夫人乘了第二輛車,老尼姑也偷偷跟了去。女御之乳母知曉內情,也乘於此車中。供情女眷的侍女所用車子:紫夫人五輛、明石女御五輛、明石夫人三輛。皆飾得富麗堂皇,鐐人眼亂,不必細表。源氏道:「諸位欲去,先替師姑老太太刻意修飾一番,使其臉光潔光潔,然後邀之同去吧!」明石夫人不願老尼同行,曾勸道:「此次拜佛,排場甚為隆盛,老尼姑裹於其中,甚是觸目不雅。小皇子即帝位之時,倘若她尚在人世,再邀其參加不遲。」然老尼姑一則規所剩光陰無幾,二則想開其眼界,執意要去。明石夫人只得答允。這老尼姑,蓋前世宿緣善果,比及天意享受福祿榮壽之人,幸福有加,好不讓人嫉羨。
「廟宇牆上葛,……亦已變顏色」,此時正值秋後十月中旬,松原下樹木早有紅葉,可知此處非「惟聞風吹聲,始知秋已及」之所。高麗樂與唐樂,雖氣勢隆盛,卻不及熟聞之東遊樂來得親切。風浪聲、樂聲交相諧奏;笛聲高亢悅耳,競於松濤聲,異於他處所聞,使人心放搖蕩暢快。東遊樂《求子》曲奏起,王侯貴族中年少者,皆把官袍卸於肩下,走下庭去,隨舞起來。拍子適宜,無市井嘈雜之音,惟覺悠閑稱心。這風景音節,甚為協調。舞人衣上所印藍色,竹節花紋,混淆於綠色松葉。眾人冠上所飾頭花,與秋花相映襯,難分彼此。五彩七色相雜,繽紛燦爛眩目。曲子奏完,這些王孫公子少爺,舞興未盡,遂卸下樸素黑袍,露出暗紅色或淺藍色襯袍襟袖和深紅色衣袂,又舞起來。恰在此刻,天降微雨,周圍景物略顯潤色,著紅衣舞者,舞姿翩翩,仿若滿地紅葉,令人忘記這是松原。其頭插雪白獲花枝枝,舞姿啊娜多姿,極為優美賞心。舞畢隱去。
源氏記起當年流放舊事,那滴居時之慘狀,明晰在目,卻無人可與共話之。遂惦念那今已致仕的太政大臣。感慨之餘,吟詩一首,直送至後面老尼姑車中。詩道:
「昔時舊事何人晚,共詢蒼松訪寺廟?」這詩寫在便條上。老尼姑看罷無限傷悲。念今日如此排場,思當年明石浦上淚別源氏公子之情景,及女御誕生時光景,她頓覺自己萬幸,心下感激之情,無以復加!但一想起遁跡深山、至今了無音訊的明石道人來,又甚為牽挂,更是傷悲不已。然今日只合言吉祥之語,故答詩道:
「老尼今始信不疑,貴人亦出住吉地。」答詩宜及時,因此惟直書所感罷了。忽又吟道:
「住吉神驗分欣看,忽憶落魄昔無依。」諸人縱情歌舞,直至破曉。中旬尾的下弦月清光輝映,海面白無涯際。霜華甚重,眺望一切景物,皆成銀光世界。但覺松原寒氣透骨,平添冷幽、岑寂之美。
紫夫人素來籠閉幽宮,四時佳節,游實佳興相伴,業已生厭。然而出門遊玩,甚是稀少。況此次離京遠遊,於她尚屬首次。教興緻盎然,喜不自勝。便即興吟道;
「夜半繁霜覆江松,疑是神賜木綿文。」她想起了小野望朝臣詠「比良山上木綿白,足證神心已受容。」之詩時的雪晨景象,覺今晚嚴霜恰是神明容受源氏主君供養之證驗,便倍加慶幸不虛此行了。明石女御也吟詩道:
「僧官持執楊桐葉,盡染霜技成木綿。」紫夫人的侍女中務君也吟道:
「本綿猶遜霜枝白,神驗得證慰誠心。」此行吟詠繁多,然可觀者幾無,免去贅述。蓋如許時節之詠詩,即便擅於此技之男子,亦難有傑作。除卻「千歲松」之類文句,別無新詞,多不過陳言罷了。
夜色漸退,霜華愈重。神樂奏得雜亂無章,蓋因奏者飲酒過度。眾人皆不知已滿臉醉紅,只顧念戀美景,雖然庭燎已熄,她們依然揮舞楊桐枝,高唱:』千春千春,萬歲萬歲……」為源氏祝福。源氏香火濃盛,豈有疑問?喜事源源輩出,永無止時。眾皆望「千宵並作一宵長」,豈料轉瞬已是破曉。諸青年如回波般爭先退去,好不痛惜。一長隊車輛,排列松原上。女眷衣裙,露於晚風所揚簾腳外,恰似綠樹底下春花炫麗開放。各車輛侍從,身著符合身份之各色袍子,手捧精緻盤碟,分清車中主人用膳。下層人員告凝目觀賞,傾羨不已。老尼姑所受素食,盛於一嫩沉香木盤子里,上面覆蓋青寶藍色絲絹。觀者相與竊議:「這女人如此榮耀無極,真是前世積德!」來時所帶供養品多得塞途。然而,歸時輕鬆不少,眾皆一路逍遙遊玩。此等瑣事,無須盡述。老尼姑與明石夫人念及遁跡荒山野寺的明石道人,惟覺此事極為遺憾。卻又慮及:若這和尚也赴此盛會,定不適宜。世人皆以老尼姑為范,謂當今之世,應志存高遠。老尼之福,世告推崇,盛稱不已,戰世間便多一典故:凡稱道幸福者,必言「明石老尼」。太政大臣家小姐近江君,今已致仕,每打雙六,必高呼「明石老尼,明石老尼」!藉以求勝。
且說遁入空門的朱雀院,勤心修佛,朝廷政務絲毫不予理會。惟於春秋二季上行幸省親之際尚聊及陳年故事。然關於三公主,他至今仍極惦念,放心不下。他讓源氏為其正式庇護者,而叫今上私下關愛這皇妹。於是朝廷晉封三公主為二品,封戶極多,三公主的威勢遂愈加顯赫。紫夫人見近年來,三公主威勢日盛,常暗自思忖:「我僅憑源氏主君獨寵,才榮貴人前。然我身單,將來年華垂暮,這寵幸定會衰減。不如此時,出家為尼,尚可保住今生榮貴顏面。」然而又怕源氏以為她賭氣,故將此念悶在心中。源氏見今上也關愛三公主,覺不可輕慢了她,此後便多在三公主處留宿,三公主因而與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雖以為此乃理所應當,然暗中未免有些慌亂,覺果如其所料。她面上依如往昔,又將明石女御所生長女即皇太子長妹,領養身邊,悉心照撫。有這女孩作伴,聊慰獨眠孤寂。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無不疼愛。花散里夫人極為艷羨紫夫人有眾多子孫,遂也將夕霧與藤典詩所生之女迎在身邊養育。這女孩之聰明靈秀,超乎其齡,甚是可愛,故源氏也極寵她。源氏子女甚少,可第三代昌盛,各處孫兒極多。如今便借撫育孫兒聊以慰寂。鏡黑右大臣常來拜望,親近比首。其夫人玉望,今已少婦,蓋因她這義父不再如往日貪色,故每有機會,便來六條院問候,與紫夫人彼此極為親昵。惟有三公主,年已二十,尚天真如幼。源氏今已將明石女御托今上照拂,自己則勤心關照三公主,疼愛如幼女。
朱雀院寄函三公主:「近來所悟甚切,覺世緣似已將盡,思之極為凄然。我於紅塵俗事,早已絕緣。惟望與你再謀一面,否則,我將飲恨九泉。無須鋪排,微行來此即可。」源氏聞之,對三公主道:「理當如此,即便上皇不言,你也該失去拜見。如今煩他期待,實在失利於他。」三公主遂計慮前去探訪朱雀院。然無故唐突前去,有失體統。源氏思慮拜謁憑藉。忽記起次年朱雀院五十大壽,正可備些新菜前去祝壽。遂策劃各種憎裝及素齋食品,紅塵外之人,諸事與俗殊,須特別設計,慎重考慮。朱雀院在紅塵之時,對音樂頗有興緻。故舞樂之人,不可馬虎,皆用技術傑出者,惠黑右大臣有兩子,夕霧有雲居雁所生三子及黃傳所生一子,共六人。另有幾個七歲孩童,皆充作殿上童。所有適當親王家子孫,及其它人家兒童,皆被擇錄。凡殿上童子,皆容顏俊秀。所選舞姿種類不勝計數。此乃鋪排盛會,因此人選之人皆勤心演練。凡精於此道的專門樂師及精技者,無不忙於教練,絕無餘閑。
三公主自由學彈七弦琴,可她幼時便辭家入六條院,朱雀院不知其技如今如何,極為惦記。他對左右道:「公主歸寧時,我欲聽之彈琴呢!她在那邊,琴技定然精進不少了。」此話傳入宮中,皇上聞之道:「的確,她必已彈得極好。她獻技於父皇時,我亦想去聽呢!」此話復傳入源氏耳中,他道:「近年來,教她彈琴不息,其技確已精進不少。但尚未學得可值欣賞之精妙手法。倘若一無準備前去參見上是,日上皇命其彈奏,絕不可推時,她想必窘迫吧!」他真替三公主憂慮。從此,便精心教練。
他先教其調殊之曲二三首,再教其極富趣韻之大麴。凡四季變調之手法。適應氣候寒暖之調弦法等各種重要之技,莫不細授。三公主初始頗覺艱難,后漸體會,終彈得稱心應手。晝間,眾人出人頻頻,要反覆自如教授「山」「按」之法,極不適宜,於是改在夜間,以便能勤心一意領悟其中精要。這期間,他藝假於紫夫人,朝夕在此授琴。明石女御與紫夫人,皆不曾學琴於源氏。明石女御聞知其父此間正奏未聞之名曲,頗欲前來聞賞。皇上素來不太願准假於女御,此次得允暫為歸寧,頗費了些周折,她便專回六院聽琴。明石女御已產下兩皇子,今又有五月身孕。她便以有孕不宜參與祭把為憑藉而歸寧。十一月過去,皇上便催其回宮。女御十分艷羨三公主能日夜聽賞名曲,心下怨怪其父:「為何不教我彈琴呢?」源氏奏琴,最講究情境,特愛冬夜之月,遂於明月朗照積雪之清輝中彈奏適時之琴曲。又從侍女中擇凡通此技之人,令其各盡其長,偕與合奏。此時已近歲暮,紫夫人甚為繁忙,種種事務,皆須她躬身調度。她常道:「春至,我得挑個閑靜之夜,聽三公主彈琴才是。」不久年關翻過。
朱雀院五十壽辰,恰遇是上慶祝大典。皇上慶典,規模隆盛無比,源氏不願並比皇上,便推遲壽慶日,定於二月中旬。樂人、舞人口日前來演練,J!!流不息,甚是繁忙。源氏對三公主道:「紫夫人極欲聽賞你的琴聲,我打算選個日子,讓你與此處彈箏奏琵之女眷偕同演奏,開個女音樂盛會。我以為,今世音樂名手,皆不及六條院諸女眷之修養精深呢!我的音樂雖不成家,然自小熱愛此道,常願能知曉天下事。故凡世間名樂師及高貴之家承繼名手祖傳之人,我皆已請教。然能讓我里表皆服之人,尚未有之。如今少年,比及我輩,多浮躁不實。況七弦琴這樂器,據說至今已無人學習。能學得如你程度者,實在稀有。」三公主見源氏這般美譽,她私下好生高興,一臉稚笑。她今年已二十有二,然仍稚氣未褪。其身材瘦小且弱,但姿容有韻。源氏無處不在教導她:「你多年不謀父面,這次參見,須要謹慎,忽讓他見你仍似小孩,使其失望。」眾傳女相與告道:「是呵!倘無大人這般精心管教,她那孩子性情便愈發顯露於世人呢!」
正月二十日前後,天晴日暖風和,庭前梅花漸開,其餘春花皆已含苞,周圍春雲迷離蔽日。源氏道:「一出正月,須要籌備祝壽,諸位皆不得空閑了。屆時舉行琴箏合奏,外人若誤為試演,恐多麻煩,還是在此地悄然舉行吧!」遂邀請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諸人皆來三公主正殿里。眾傳女皆欲聽琴,無不願隨主人前往。緣因人員甚眾,終憲只選親近三公主且人品、年齡皆優者同去。紫光人所帶四個貼身女童,皆容顏可佳,身著紅外衣,白面紅里汗巾,淡紫色錦織襯衣,外綴凸花勁頸,紅色練綢單衫,言行舉止皆甚文雅。明石女御屋裡,新年裡布置得富麗堂皇。眾侍女競相鬥艷,裝扮得艷麗多姿,甚迷人眼。女童身著青衣,暗紅汗衫,外綴中國線綢裙,又間夾婊棠色中國統羅討衫,眾女童皆無二樣。明石夫人之女童裝飾稍遜,著紅面紫里襯袍者二人,著白面紅襯袍者二人,外衣皆為青磁色,襯衣或深紫或為淡紫,皆用研光花綢,極為俏艷。三公主聞知集於此者眾,於是悉。已將諸女童裝扮得格外出眾:著深青色外衣,白面綠里汗衫與淡紫襯衫。這服飾雖不甚華麗珍貴,然整體氣派,極為堂皇高雅。
廂房中紙隔扇盡換作帷屏遮隔。中置源氏生君之座。今日為琴箏伴奏之簽笛,命男童吹奏。鏡黑石大臣家三公子吹笠,夕霧家大公子吹橫笛,皆坐於長廊。室內鋪墊茵褥,置諸種弦樂器。家中秘藏弦琴,本置於藏青麗袋,此刻皆已取出。明石大入彈琵琶,紫夫人奏和琴,明石女御鼓箏。此皆大琴,三公主不慣,源氏知其心境,便調好她慣用的七弦琴,交與其彈。他想:「箏之弦不易鬆弛,惟因同別器合奏時,琴柱易易位,故定要預先張緊。女子腕力不足,不宜張弦,叫夕霧為其張之可也。這班吹笛人等皆為孩童,怕難合拍吧廠遂笑著遣人去請夕霧。諸婦怕羞,不禁心裡收緊。除卻明石夫人外,皆為源氏弟子,所以他也甚為不安,願此次演奏成功,能取悅夕霧。他想:「『女御已慣與它器合奏,不足為慮。惟紫夫人之和琴,弦線雖少,然彈無定規,女子奏此樂器,常會驚煌無措,合奏之際,它器俱諧,此和琴能否走調呢?」他暗替紫夫人憂慮。
夕霧覺今日之行,肅比御前宏篇試演,神色異常不安。他身著鮮艷常禮服,內外衣裳告熏了重香,衣袖極香。走至三公主正殿前時,天色正暗,傍晚清幽爽人。梅花潔白無假,好似尚戀去歲殘雪,疏影橫斜,紛雜競放。輕風徐來,梅香與帝內沁人衣香和成一氣,恰是「梅花香逐東風去,誘導黃駕早日來。」氯氟佳氣,瀰漫宮殿四處。源氏將箏的一瑞拉出簾外,對夕霧道:「原諒我的冒昧,替我將箏弦調整一下吧!叫他人不便,故只得勞駕你了。」夕霧甚是謙虛,接過琴來,甚為謹慎從容。他把基調調至一調后,為表謙虛,並不試彈。源氏道:「弦線既已調好,不妨試奏一曲,不然無趣。」夕霧佯答:「拙兒技能尚淺,豈敢弄嘈雜之音,褻該如此音樂盛會。」源氏笑答:「言之有理,但倘若外間因此傳聞你逃出女樂演奏,豈不增人怎麼笑柄?至關名譽啊!」夕霧遂重整弦線,試彈一曲,曲甚優美,然後將箏奉還。源氏幾孫子,無不值宿裝扮,觀之可愛。其吹笛伴弦,尚屬首次,雖未脫稚氣,卻也悅耳曠神,可知後生可畏矣。
弦皆調好,合奏開始。各琴皆有所長,其中明石夫人之琵琶特別悅耳暢情,手法高妙,音色如練,極富趣韻。夕霧傾聽紫夫人和琴,覺爪音親切,反撥音也極為鮮悅。其技之精,規模之繁盛,比之專家宏篇大手法,並不遜色。夕霧絕不曾料和琴尚有如此深妙彈法,驚嘆不已。此乃紫夫人數年朝夕勤習之果。此刻源氏不再替她不安,反為之自豪。明石女御所彈之箏,當在它器止息間悄然透出音調,聞之,也妙不可言。三公主彈七弦琴,雖尚欠熟練,然因勤練之故,與它器尚能諧奏。夕霧聽罷,覺三公主七弦琴技已精進不少,不禁依拍和起歌來。源氏也頻頻拍著扇子與他唱和。其嗓音美妙比昔,且稍微宏遠,平增一種恢宏氣勢,頗感威嚴。夕霧嗓子之妙並不亞於源氏。夜漸沉沉,光線昏暗。今夜月尚未至,各處燈籠燃起,明暗恰到好處。源氏忍不住偷窺三公主,只覺她比之於人,更顯玲現嬌美。其貴秀勝於艷麗,若二月中旬新柳,略舒鵝黃,且柔弱不勝鳥飛。她身著白面紅里常禮服,頭髮自左右向前掛,如青柳絲,恰是榮貴公主模樣。明石女御姿容比之三公主更多艷麗,然優雅無二。其雍容氣度如夏日藤花,兀自艷放於群芳零落後。她因有孕在身已久,奏畢頗覺倦怠,遂將箏推置邊上,依靠矮几,用手支撐。其矮小纖弱,而矮几則大小如常規,所以她必高抬手臂,如此則又極木舒適。見此,源氏便欲替她特製一合身茶几,足見其關愛之心了。她身著紅面紫裡外衣,秀髮長垂,極為清整。燈光映襯,風姿絕妙無及。紫夫人著淡紫外衣,深色禮服與淡胭脂色無襟服,頭上青絲濃密柔順,披於肩前,恰好相稱其身,觀之風韻十足。若用花比,可謂櫻花,然比櫻花優美有加,這姿容的確殊異。明石夫人置身如許貴婦人中,似要遜色,實則不是。其言行舉止,優雅有致,叫人見之則自覺寒顏。其姿容風貌閑雅,不失切娜,妙木可喻。她身著柳綠色織錦無襟服,彷彿淡綠衣服,外系輕羅圍裙,以示謙遜③但眾人於她絕無嫌棄之意。她卻斜坐於一青色高麗錦鑲邊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撥子,其姿態神情優雅無比,恰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如五月初之橘枝,花實並香。諸位夫人坐於簾內,貌甚文雅。夕霧自簾外聽得動靜,並窺見人影膜俄,禁不住心跳加速。他猜測紫夫人年齡既長,定比那日清晨所窺更具風韻,不禁色慾騷亂。又想:「三公主若與我宿緣更深,我早將其納為己用了。唉,可惜我當時怯懦,朱雀院曾屢屢面示於我,且背後常道我之好,真是悔不當初!」他雖悔恨,卻並不願隨意戲要三公主,這番感嘆,不過情種偶思罷了。他對三公主其實並不痴心,惟覺紫夫人於她是遠不可及,故多年來一直思慕於她。他想:「至少應讓其知我好意才是。」卻又計無所出,不勝傷悲鬱悶。可他決無非禮之思,態度一直謹小慎微。
夜漸深,寒風透骨,十九夜月始自雲間露臉。源氏對夕霧道:「月俄春夜,直叫人無奈啊!老秋夜奏今宵之樂,與蟲鳴相呼,樂聲必然更妙,情景必多意趣。」夕霧答道:「秋月清輝朗照萬物,琴笛之音亦格外清澄。然秋月過明實如人為,則令人分心於諸種秋花秋草,清霜白露,不能凝神聽樂,豈非太美中不足了!春夜源俄淡月,浸染滿天雲霞,襯映簽管合奏,音必清艷無極!『女感陽氣春思男』,女子愛春天,蓋是也。因此若求音樂之妙韻十足,莫如演奏於春日黃昏。」源氏道:「非也!非也!欲較春秋之優劣,何其難呵!自古至今,此事尚無可定論。末世人心浮躁,豈可唐突作結!惟樂之曲調,素以春之呂調為先,秋之律調次之,不無道理。」稍後又道:「推一事甚為迷惑:如今音樂名家,常演奏御前,然優秀之人漸稀。自命為老前輩之名手,終究本領多大呢?若讓其參與這等業餘琴女中演奏,恐怕並不格外傑出吧?這六條院內,無論學問或者未披,一學即會者不少,你道怪否?御前一流高手,較之如許婦人,孰妙孰拙呢?」夕霧道:「兒雖欲擺談此事,推因修養不足,豈敢信口胡言?大概是世人未曾聽過古樂,皆謂柏木衛門督之和琴與螢兵部卿親王之琵琶為當世峰額。其技固然高妙之極,然今宵之樂,比之更為精妙,足使名家聽之驚嘆。或許因預先以為今宵不過小演而輕視,因此驚嘆,亦難料。然如此絕妙音樂,兒之劣喉,實不配伴唱。若論和琴,推前太政大臣能即景奏妙調,隨意稱心,自由傳情。通常演奏多半平淡,推然今宵所聞,絕妙不可言喻呵廣夕霧極為美譽紫夫人。源低道:「這不足自豪,惟你美言罷了!」他心中自豪,透出臉來,續道:「誠然,我的徒弟,皆不俗呢!唯明石夫人之琵琶,乃其家學。但自到此處后,這樂器之音色似優於昔。昔年我遭橫禍滴戍遠浦,初聽其琵琶,便覺甚為優美。而今又高妙比昔。」他強要將明石夫人琵琶之績歸功於己,侍女諸人竊笑,相與以肘示意。
源氏又道:「凡學問,只要用心研習,即可深悟。無論何種才學,皆無止境。能永不自足,銳意拓進,確非易事。精博之人,於今世實乃九牛一毛。凡學技之人,能得某種學問一端之精髓,便已不錯。但七弦琴之技,機理奧妙無及,切勿輕率就習。昔時精通古法者,彈起琴來,足可使天地為之悲,鬼神為之泣。諸種音調,不無妙用:或能化悲為善;或能轉貧賤為富貴,而喜獲榮責。世間可信之例不少。在我國,此琴傳人以前,曾有深曉樂理者,長年客游異邦,潛心學習。調其是命,也未學成。實因此琴能使日移月搖,使七月雨雪飛霜,使晴空霹靂,撼動天宇,古世確有其例。琴這物,因為玄妙至極,故少有人能全般精通。大概由於末世,人心淺薄,能精其妙法之一端者,亦極少。但或有他故:蓋緣此琴自古難使天地感動,故學得似通非精者,往往生境坎坷不堪,於是便有人厭此樂器,流言『彈琴者遭殃』。世人願順,多棄之不學,故今人幾乎無人精於此道。唉,好不痛惜!若論能作調音之標準者,除卻琴外無它!這漸衰之世,凡宏志於此,而棄妻子,遠求中國,高麗等異域者,皆被視為狂徒。然無意如此,而只欲精其一端者,亦未為不可!只是要得一調之精妙,尚非易事,況調子極多,深妙之曲無數。故我昔年勤修琴學之際,曾廣集本國與外來之樂譜,竭智研習。後來無師可從,仍痴迷不舍。但終是不及古人。況將來我又無傳之子孫,想來好不叫人悵憾。」夕霧聞之,頗覺惋惜愧疚。源氏又道:「明石女御所生諸皇子,唯二皇子頗富音樂天賦,若我長在世間,必將以我之所能傾囊相授。」二是子之外祖母明石夫人聞得,頗感光彩,欣喜而下淚。
明石女御將箏讓與紫夫人,自己靠席而想。紫夫人便將和琴交與原氏,重新合奏,情意比之初次,更為大方隨意。所奏催馬樂《葛城》,音色富麗悅耳。源氏再三吟唱,其聲婉悠美妙,極是好聽。時明月漸離,梅香愈盛,其景緻情韻,何等動人!先前明石女御彈箏時,爪音雅麗傳神,兼有其母之古風,「由」音也彈得極為清澄纖妙。今紫夫人彈箏,手法通異,舉措從容,其音婉如百靈傳情,以一種特有的魔力弓隊心蕩神馳。「臨」音也彈得趣比女御。從呂調轉到律調后,諸樂器皆隨之變調,律調合奏極為艷麗嫵媚,三公主彈七弦琴,五個調子手法各異。其中第五、六兩弦最為難撥,卻也奏得極巧妙。其琴技已脫盡稚氣,極為擁熟,能隨心所欲地表現春秋萬物。她於源氏所傳精神支配法,毫無偏失,頗得源氏稱讚。源氏又覺教導有方,頗為自豪。幾位小公子在廊下專心演習笛技,奏得極有意趣。源氏憐惜他們,道:「你們想睡了吧?今宵之音樂會,原想稍奏片刻便罷。但因諸樂器各擅其美,一旦奏起,便不能作罷。我又耳背,難辨孰之高下,以致延至深夜,實甚抱歉。」便賜酒一杯與吹簽小公子,即玉望之長子,又自身上脫件衣服賞他。紫夫人也賞了吹笛的小公子即夕霧之長子一織錦童衫和一裙子。然這並非正式賞賜,惟點綴而已。三公主賜一杯酒與夕霧,又贈自己所穿女裝一套。源氏笑道:「不可!不可!論理當先孝敬老師啊!我好氣惱呵!」便有一支橫笛自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後送出,敬呈源氏主君。源氏笑著接了。這是一支高麗笛,貌極精美。源氏即刻試吹。此刻眾人正欲退出。夕霧聞笛聲止步,自兒子手中取笛相和,笛音美妙,曲調感人。源氏見諸人技藝非凡,皆已承其師傳,深為得意。
夕霧讓兒子們乘著他的車一同返家。途中,月光明凈,紫夫人的優美箏聲尚索耳畔,心中甚為戀慕。其夫人云居雁雖曾向已故外祖母學琴,但因後來移居舅父家裡而未能學得精通。婚後因在丈夫面前有所顧慮,便不再撥弦弄音。只是凡事都極盡周謹溫存,后又連產二子,忙於養育,更無暇顧及。是以雲居雁素來無甚雅趣,卻獨好嫉妒,逢其嬌喚,情狀倒亦可愛。
是夜源氏宿於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卻留宿三公主處,同她閑聊,至曉方回。紅日高升,二人方起身。源氏對紫夫人說:「三公主的琴藝精進不少了呢!」紫夫人道:「先前我曾在她那裡聽過一次,似覺尚須繼續研習。如今聞知,果然大勝往日。你如此痴心教授,她的琴藝豈有不長之理?」源氏道:「這個自然,我幾乎每日親自教授,真乃熱心老師呢!教琴極費心思,所需時間極長,故我向來不曾教人。只是這次朱雀院和皇上皆曾言道:『至少總得教她學學七弦琴吧!』我聞之甚感歉疚。我想:『既然他們將三公主託付於我,則雖教琴甚為煩雜,這點事我卻無可推委。於是才決意教她的。」』,又說:「你年幼時,我忙於公務,無暇從容專心地教你。近數年來,又俗世纏身。我不曾悉心教你,你昨晚卻也彈得極為出色,使我容顏增輝。那時夕霧凝神傾聽,甚是驚慕。我真是喜不自禁啊/
紫夫人不僅是個風雅女子,自做了祖母,便又照撫孫子,周謹無極。凡事皆辦得完美無缺,無可挑剔,真乃塵世罕見之完人。故源氏反替他憂慮:「至為完美之人,往往夭壽,世間並非無此先例。」竟有些害怕。他所見女子,形形色色,可謂多矣,然如紫夫人般眾善兼懼者,卻是絕無僅有。紫夫人今年三十有七,源氏回顧與之多年朝夕之情,無限感慨,遂對她道:「今年除厄延壽之法會,應比往年特別審慎隆重。我常為公私事務纏身,恐有流失,淮望你自己小心在意,舉行隆重法會時,只管囑我辦理。你舅父北山僧向為祈禱法會中最可信賴的高僧,只可惜如今業已亡故了。」又道:「我自幼生長深宮,養尊處優,非常人可比。如今身高位顯,享盡榮華,實古之罕有。然我所遭磨難,也多於常人,為世人之罕見。初,我之先人,次第亡故。至我之殘年,又遭諸多傷悲之事。回思昔日荒唐之事,仍心中煩憂。諸種逆清事故,朝夕纏繞我身,直至今日。如今想來,我能活至四十七,恐是諸多苦痛所換得的吧?而你呢,除了我滴戍時離別之悲,我倒覺得並無特別煩擾之事。即便貴為皇后,亦必有煩憂瑣事。其餘人等,自然苦痛更多。如女御、更衣等上等宮人,時時須得費神應酬,又兼爭寵之憂,故而難有閑逸之時,你嫁與我,正如仍深處閨中,處處有父母前庇一般,此等閑逸豈是他人所能及?僅此一端,便足見你之幸運,其間忽地來了三公主,這誠然惹出些許苦惱,但也正是她才使我對你的情愛日漸深摯。只因此屬你自身之事,我擔心你難以看出。不過,你是通達之人,想必能夠明了我之真心吧廣
紫夫人道:「別人眼中,誠如你所言,我這卑微之軀已福貴天極。可我心中難言之痛,誰能知曉呢?我常為此暗自禱於神佛。」情意纏綿,諸多言語似覺無從說起。稍後又道:「實不相瞞,我自覺余命無多。今年若再因循過去,我早有出家之誓,就請你成全了吧!」源氏道:「千萬使不得!若你棄我不顧,自遁空門,則我之苟延殘喘於塵世,尚有何意?你我朝夕相處,心動相印,雖極為平常,卻正是我人生樂趣之所在。我之真』乙,尚望你多多體諒。」』總是予以回絕。紫夫人心情鬱悶,掉下淚來。源氏見此情景,甚覺可憐,便設法撫慰她。後來他道:「我所見女子,雖姿容各有可取之處,然熟悉之後,方知真正穩重安詳者其實難得。譬如夕霧之母,乃我初緣之女,出身高貴,與我共給百年之好。但我與她始終感情不諧,直到她死都未曾相知。至今想來,懊悔不已。回想當時光景,確以為非我一人之過。此人終日正經莊重,規矩過分,照理極可信賴。然她全無親昵之趣,四目相對,推覺壓抑沉悶。另者,秋好皇后之母,才貌品質,殊異眾人。若論情趣豐富,姿態艷雅,當首推此人。惟其性情怪僻,叫人親近木得。女子心中偶有怨恨,本是常理,但久懷於心,並不遺忘,遂致漸積漸深,卻也苦惱!與之相處,必時刻留心,處處謹慎。若要彼此朝夕直率相親,頗不可能。若對其敞懷一敘,恐被其輕瞧;若過分審慎,又成隔膜。她因有不貞之名,便遭輕薄譏議,時常嘆恨,深可同情。每憶及她的一生,便痛感自己罪孽深重,是以悉心照護其女以求贖罪。雖此女命中自有皇后之分,但畢竟因我不顧世人譏議,親朋嫉恨,竭力扶持,方得遂願。倘她九泉有知,亦當恕我前罪了。我因生性沒盪,自昔至今,造下許多罪孽。於人則痛苦,於我則愧悔!」隨後又道:「明石夫人,出身平民。當初我輕視了她,後來才發覺此人涵養極好,表面上卑躬順從,內心裡見識高明,讓人不禁衷心讚歎呢!」紫夫人道:「別人我無從得知,然此人雖不甚熟,卻時時謀面。其儀態風度,早已心服。我向來言語直率,真擔心她見了心存異慮呢!所幸女御深請我心,總會替我明陳心跡吧!」紫夫人原本極嫌惡明石夫人,向不與之親善,現在卻倍加讚譽,極顯親睦。源氏知道此皆因她真愛女御之故,甚覺感激,遂對她道:「你雖未能胸無城府,但你對人態度之親疏,善於因人因事而已,很可欽佩,世之凡人我所見甚多,但卻屬罕有。你真是通異常人呢!」說著露出笑意。后又道:「我該去讚揚三公主幾句了,她這次彈琴彈得很出色。」便於傍黑時去了。三公主專心練琴,性情一如孩童,絕木料到世間尚有人護忌她。源氏對她道:「學生是應體恤老師的。今日且容我休息吧。幾口教你彈琴,好生辛苦呢!現在總可放心了。」便推開琴就寢。
每逢源氏外宿他處,紫夫人總是寢之不安,便和侍女們讀小說,講故事。就寢后便想:「這種世態小故事中,記述著輕浮男子等好色之徒及愛上用情不專之男子的女人,以及他們的種種經歷。然結局總是每女子歸依一個男子,生活終於安定。但我的境遇卻甚獨特,總是漂泊不定。誠如源氏主君所言,我較常人幸運,可是,難道我必得忍受常人難忍之愁苦,鬱郁以終么?唉,人之一生,何其乏味呀!」她冥思苦慮至深夜方源隴睡去。黎明時醒來,忽覺胸中十分難受。眾侍女見狀,發急道:「速去報知大人!」紫夫人卻道:「休要通報!」便強忍苦痛,捱至天明。其時身體發燒,心緒極壞。可源氏仍在三公主處,並不知道。恰值明石女御遣人送信來,眾侍女便回復她:「夫人今晨忽然病了。」明石女御得報,甚為驚詫,急派人通報源氏。源氏聞訊,心如刀絞,匆匆趕回。但見紫夫人甚為痛苦,便問:「現在你感覺如何?」同時伸手探溫,甚感燙手。他回思昨日所談消災延壽之事,暗自恐慌。侍女們送來早粥,他卻無心用餐。他整口呆在房中照料,調度諸事,愁銷雙眉。
一連幾日,紫夫人卧床不起,茶水不思。源氏樣精竭慮,多方救治。他召來許多增人誦經,又教各寺院舉辦祈禱法事。然夫人之病,並無一絲好轉。夫人所患之病,難以確診。惟覺胸中劇跳木止,心亂神惑,痛苦至極。無論何等重病,既經諸般救治,定須有所好轉,眾人方可寬懷。如今卻病重如昔。源氏當然極為傷悲煩憂,其他一應事務皆置之腦外。甚至朱雀院祝壽之事,也暫停籌辦。朱雀院得悉紫夫人患重病,遣人慰問,極為殷勤。直至二月底,紫夫人病情仍無起色。源氏憂愁不堪,將病人遷入二條院,以期萬一。六條院諸人憂嘆不止。冷泉院聞知,也甚擔憂。夕霧想:「若此人死了,父親必要償其出家之夙願。」遂悉心照護病人,原定祈禱念咒清法事之外,夕霧又另辦了數堂。紫夫人神智稍清時,總怨恨道:「不許我出家,我好苦呵!」源氏想:目睹她出家,一身尼增裝束,較之她陽壽終了,永遠地離我而去,更令我傷心。那恐是我片刻不能忍受的。便對紫夫人道:「先前我也曾立誓遁入空門,但慮及棄你在世,孤寂難堪,故而躊躇至今。如今你反要棄我先去呀!」然而眼見紫夫人已無多大希望了,數次瀕於垂危狀態。源氏又猶疑不決了:是否答應她呢?幾乎再沒去三公主那裡,也失卻了彈琴的雅興。六條院諸人皆集於二條院。六條院只留了幾個女人,夜間燈火闌珊。可知六條院之榮衰,全在紫夫人一人而已。
明石女御已遷居二條院,同源氏共待紫夫人。紫夫人對她道:「你既有孕,還是回去吧!恐我這裡有鬼怪,傷你身子。」小公主長得嬌美可愛,她見了不由傷感掉淚,道:「我已無緣看著她長大了!日後恐她也不記得了吧?」女御聽罷不覺淚如泉湧。源氏道:「如此胡思,切切木可!你雖病重,然決無大礙。人之窮通天壽,皆由心定。凡胸懷博大之人,好運亦因之增多,若心胸狹隘,雖有富貴之緣,卻終不得幸福。急躁者多夭亡,曠達者多長壽。」便祈告神佛:「紫夫人天性溫良,廣集善德,次無罪過,乞賜她早日康復吧!執行祈禱之阿圖梨,守夜僧人及所有近侍高僧,知悉源氏憂急若此,甚是憐惜,祈禱便愈加誠懇。紫夫人病情偶有好轉,然五、六日後復又沉重。病榻上度過許多日月,終無痊癒之勢。源氏擔心確已無望,心下悲痛,以為鬼怪纏身。然而並無那種癥狀。又說不出究竟病苦何在?誰見身體日盛一日地衰頹下去。源氏更覺傷痛,心神瞬息不寧。
且說柏木今已兼任中納言,聖恩隆厚,盛極一時。他雖晉了官,然因戀三公主無果,胸中極是傷痛。後來娶了二公主,即三公主之姊落葉公主。二公主乃卑微更衣所生,故柏木並不看重她。其實二公主之品性姿容,遠勝常人。只是柏木心中,惟有三公主一人,便覺落葉公主彷彿「姨舍山」之月,終「不勝我情」,故對她表面上禮貌周到,內心卻甚冷淡,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三公主。曾替他傳遞情書之小侍女,乃三公主乳母侍從之女,這乳母之姊便是柏水乳母。所以,三公主種種情況,諸如幼時如何美麗可愛,如何受朱雀院寵愛等等,無不知悉。這便是其銘心思慕之原由。柏木想:此刻源氏陪紫夫人居於二條院,六條院里必然沒有幾人。便請了小侍女過來,同她懇談:「昔年以來,我對三公主就思戀得要命。我能悉知三公主詳情,她亦能知曉我之真心,全靠了你這好心人的幫助。我以為必將遂願,豈料到頭來終究成空,叫我好不傷心!曾有人告知朱雀院:『源氏家,三公主在源氏家裡屈居諸夫人之下,夜夜獨守空枕,無限孤寂清苦。』朱雀院聞之懊悔,曾道:『唉,應給三公主擇個真心愛她之人,方才可靠啊!』又有人對我道:朱雀院覺得反倒是三公主嫁我更令他放心。我常憐惜三公主,為她傷悲!照理姐妹同是公主,實則淚然不同啊!」不禁連連嘆息。小侍從答曰:「畸,娶得了二公主,又想著三公主,你真無展足之時啊!」棺木笑道:「人都是如此呀!先前冒昧求婚於三公主,朱雀院與今上亦是知道的,朱雀院曾有言:『有何不妥呢?就許了他吧!』唉,那時你若再多努點力,夙願便償了。」小侍從答曰:「此事實屬不易。人生之事,幾乎全憑宿緣呀!那時源氏主君親口懇求,你怎可與之相爭?如今你已官爵三位,然那時畢竟……」小侍從伶牙俐齒,機巧善變,柏水無言以對。卻又道:「罷了,罷了,體提昔日之事!只是,你總須幫我想個法子,讓我能向她略微面訴衷情吧!自然,你大可放心,我決不會動非分之念的。」小侍從道:「除卻訴說,豈能有非份之想?你真不懷好意呵!真後悔今日來此。」她嚴詞拒絕。柏水急道:「哎,怎地說得如此難聽!你也太認真了!世間姻緣,總難預料,雖女御或是后,此種事亦難避免。這並非沒有先例。何況三公主境遇不幸!照理,她已榮貴絕倫,怎知內心卻苦楚甚多。眾公主中,三公主獨獲朱雀院之殊寵。如今卻與諸多卑微婦人同列,其內心必有怨尤。內情我全知曉呢!世事原本變化莫測,你還是體諒體諒,別那樣固執吧廠小侍從答日:「照你看,三公主不堪屈居人下,便願另嫁他人么?她同源氏主君的關係,不同於一般夫妻。公主沒有適當的保護人,在家裡則無所倚靠,是以叫她嫁了源氏主君,請他代行父母之職。他們都深知此意,你可休要冤屈了他/她終於生了氣。柏水便百般安慰她。反又道:「的確,我也早知,我本微賤醜陋,源氏主君風姿優雅,兩相比較,三公主是看我不上的,然而我惟願能隔屏略表心跡而已,這總不算存心不良吧?對神佛述懷,亦當無罪呀!」他便向她鄭重立誓,決不懷非份之想。小侍從不願助此不成體統之事,但年輕女子終究富於同情,見他如此苦求,不忍堅拒,便對他道:「此事總須有適當機會才行。但公主獨處時,帳外總是待從眾多,座旁也必有近詩相伴,要尋時機,甚是不易。」
此後,柏木日日催問小侍從。小侍從不堪其煩,終替他尋了個時機,告之與他。柏水甚喜,忙化裝混過六條院。柏木也自覺此事甚為不妥,放他絕未料到近晤後會有非禮之事,以致日後不勝煩惱。他只為七年前的春夜音樂會上,自簾底窺得了三公主衣襟后不能忘懷,總思能有機會細看其芳容,並訴其思戀之苦。如此,或可能得其一語聊以慰藉。
此事發生於四月初十后。明日將舉行賀茂拔楔,三公主遣派十二個侍女幫助齋院做事。其餘身份低微的年輕侍女與女童,皆縫衣置飾,以備前去觀禮。眾人各司其事,三公主室內寂然無聲,就連貼身侍女技察君也因情夫源中將召喚而出去了。此時只有小侍從一人伴著三公主,小侍從以為機會難得,便放柏木進去,叫他於公主寢台東面座坐。其實無須如此殷勤過度!公主正安睡,迷糊中忽覺近旁有個男子,以為是源氏主君剛剛回來。這男子忽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將她從寢台抱下來。公主只道是夢魔,急睜眼時卻發現是個陌生男人。這人言事古怪而又含混。公主甚為厭怕,急喚侍女。但並無人應聲前來。公主嚇得抖噴,直冒冷汗。如此模樣真叫人憐愛。柏木對她道:「我身雖低微,然亦非不肖之輩。多年來,我不自量,暗自戀慕公主。此情若水閉於胸,恐非我所能承受。也曾將此心剖知朱雀上皇。承蒙上皇垂青,並不斥為唐突。暗自欣慰,只道此情可遂,不幸身卑官微,雖愛慕之』已深於他人,乘龍之望終究成空。可惜我一片痴心永鎖心底,年年愈深。愈痛感可恨可惜,思戀之情,積至今日已再難忍受,不得已才越禮求見。自知此舉可恥,決不敢再作深重罪孽。」三公主漸漸明白此人竟是枯木。她驚懼交加,一時無言以答。柏水又道:「你如此害怕,倒也難怪。然此類事例,世已先有。你若過於無情,讓我怨恨有增,我也不敢擔保不會輕舉妄動。我只求你賜我一句憐惜之言便可滿足地告辭了。」便說了種種苦衷。事前,柏木曾經為三公主定然端嚴可畏,故他雖求見也只望能略表痴心,使即退去,並不敢有色情之念。誰料見面后,方知她甚為溫順可愛,天然有一種高貴的嬌艷與溫柔,這便是她優於常人之處。柏水竟難以自禁,想掀了官位,攜她遠遁天涯。遂身不由己了。
柏木恍館人夢,見那隻中國貓正走向他。這是送還三公主的,卻又想,為何要還呢?突然驚醒。便告之於三公主,遂自語:「此夢何意嚴」三公主聞之極為恐慌,胸中郁滿悲憤,不知所措。棺木對她道:「你應知曉,我亦難信這個事實,然此乃命定宿緣,無奈啊!」便將昔日小貓無意間掀帝之事告知於她。三公主聽畢懊悔不已,頓覺己命甚是不幸。她想:「此後我已無顏面再見主君了!」遂暖泣起來,無限悲凄。柏木亦深覺愧疚傷悲,使用儒濕的衣袖為她拭淚,那衣袖便愈發透濕。
天漸亮,柏木覺得痛苦勝於先前,不忍辭別。他對三公主道:『俄怎生是好呢?你這般厭嫌我,恐此別後再難相逢了。我惟求你憐我一句足矣。」萬般痴瘋,蝶碟不休。三公主厭煩至極,愈發傷痛,更木言語。棺木嘆道:「不曾料竟這般乏味!這般偏執之人,恐世間只你一人!」他不勝傷悲,遂又道:「照此來看,已屬無奈!按理我當死無遺恨了。然我不忍死者,正因對你尚有此求!念及今宵永別,叫我好不悲凄!至少你得憐我一句,我則死無可憾了。」便抱起三公主跑出。三公主驚忖:「將置我何處啊?」嚇得魂飛天外。柏木踢開門角帷屏,見房門洞開,遂走了出去。他昨晚溜進時,所經走廊南端之門尚未關閉,此刻天色尚未亮足,他掀開格子廖,欲在天光下細瞧三公主姿容。遂威脅她道:「這般冷酷薄情,真氣煞我引你鎮靜一下,對我說『我愛你』!」三公主厭其霸道專橫,想罵他,卻又害怕得難出一言,那神情仿若小孩。
天已大亮,柏木甚為慌亂,遂又對她道:「昨夜怪夢,我已悟得其意,正欲說與你聽,你卻這般嫌恨我,我不講了。」
匆匆欲行,又不忍就此離別。那眼中蒼茫曙色,比之秋日天空,凄涼更甚。便吟詩曰:
「曙色迷失歸家道,何為重露濕青衫?」吟畢將淚濕衣袖示與三公主,恨她冷酷。三公主料他將歸,稍覺安慰,便敷衍作答:
「前塵如夢去無跡,惟願身消曙色中。」聲音甚嬌嫩悅耳。然柏木恍恍衡揭,未及仔細聽賞,便出門歸去,彷彿其魂魄真箇附留三公主身邊了。
柏木暗自走進父親邪內,並不去見落葉公主。昨夜之夢,糾纏腦際,他躺下冥思,欲究是否真有應驗,惟感夢中那貓極為可愛。他想:「我闖下彌天大禍了!今後何顏再見世人呢?」他又是驚恐又是羞恥,只得籠閉房中,不敢見人。此事自然令三公主傷心,柏木亦覺荒唐可恥。念及對方乃源氏,若三公主有孕,是決無可抵賴,心中更為恐怖。倘若所染乃是后,且事被泄露,則因罪不可放,立受極刑,即死無恨。今雖不致罰死,但為源氏仇恨,實乃可恥可懼。
世間本有一類女子,身份固然榮貴絕倫,卻心懷幾分淫蕩。表面上莊重凜然,作古正經,而內心輕浮狂盪,無羞無恥。倘有男子勾引,即刻投懷送抱,其便甚多。但王公主卻不在此例。她雖非堅貞節烈之女,然生性膽小,臉面甚淺。如今突遭此事,只覺眾目昭彰,無人不曉,不勝狼狽羞恥。因此只管躲於內室獨自哀嘆,悲痛此生命運多鍾。源氏正擔憂紫夫人的病,聞得二公主亦微恙在身,心下一驚,匆忙趕回六條院。但見三公主並無甚大礙,只是神情頹喪,低頭不語,不看源氏一眼。源氏心下想道:「大約是我久不來宿,她抱枕孤眠,難免寂寞生恨。」不免對她心存憐愛,便將紫夫人的病情告知,然後又道:「照她癥狀來看,已是病人膏盲了,此刻我又怎好冷淡她呢?再說,我一手將她帶大,也木忍棄之不顧。只近幾個月忙得暈頭轉向,不曾顧及,但你終會明白我的真心。」三公主見源氏對此事毫無所知,心中甚是難過,覺得很是對他不住,只得暗自垂淚。
柏水更是痛苦,心清亦愈發惡劣,終日萎靡不振。賀茂祭這回,諸公子競相前往觀禮,前來約柏木同行。怎奈柏木心緒不佳,盡皆謝絕,整日滿懷愁緒地躺著。對二公主,他一直都畢恭畢敬,幾乎從未放懷傾敘。此時他正枯坐冥思,忽見一女童匆忙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枝賀茂祭時插頭的葵草,便獨吟道:
「青青葵草無限好,神明不容插髮鬢。我今信手相摘取,罪想深重堪痛惜。」o吟畢,更添傷悲。此刻正舉行祭典,門外車馬人等,紛錯交織,喧囂之聲不絕於耳。但柏木哪有心思顧及,仍沉浸在自己自找的苦痛中,默默地過了這一日。落葉公主見他整日唉聲嘆氣,不知為何事。但覺惱恨,也不問他,自在心中嘆氣。此時眾侍女皆觀禮而去,室中不免冷清。落葉公主甚覺頹悶,遂取箏彈起一支優美樂曲,那神情競異常高雅。但相水並不為之動容,只是想:「唉,真乃命也,我竟不曾娶得那一位!」又吟詩道:
「同枝花放姥妍色,緣惡恨拾落葉枝。」又將此詩信手寫於紙上,對二公主如此不敬,真乃無禮之至。
且說源氏近來不常到六條院,故此次來了也不便立刻回二條院,只是心裡無時不惦念紫夫人的病。忽有人來報:「夫人突然昏厥了!」源氏聽罷,如遭棒擊,雙眼發黑,萬事皆拋腦後,只匆忙趕往二條院,一路上甚為慌亂。未到二條院,便見路人皆驚惶不安,殿內又傳出不祥的哭聲。源氏茫然走進殿內,眾侍女告他道:「這幾日病情略有好轉,不料今日卻變得這樣!」眾侍女皆哭著一團,欲隨夫人而去,其狀甚為騷擾。祈禱壇已被拆毀,僧眾亦屏聲斂氣躬身退出,僅留幾個親信和尚。見此光景,源氏心知大限已到,悲傷之情無可言喻,只是茫然道:「雖然昏厥,但你們不必號哭,這定有鬼魂作祟。」眾人遂鎮靜下來。他更神色凜然地向神佛宣立宏願,又召集諸得道法師再作祈禱。僧眾齊禱:「雖已盡陽壽,亦請暫時寬級。不動尊0立有誓約,至少亦須延緩六月。」眾法師誠心祈禱,法力凝聚,頭上似有黑煙。源氏心緒煩亂,想道:「如此絕別,好生遺恨啊!」他悲慟欲絕。旁人睹此情狀,何等傷心,自不待言。
想必源氏之悲慟感化了神佛:一向未出現過的鬼魂忽然移至一幼女身上,那幼女便狂呼叫罵起來,紫夫人竟慢慢蘇醒。源氏喜憂交加,心亂如麻。被法力抑制的鬼魂借女童之口嚷道:「都走開,都走開!但留源氏聽我詳述!我連月受盡法力壓制,難耐其苦,憤恨之極。我只得弄些手段,使你知曉。但又不忍見你悲傷得不顧性命。我雖變為可恥之鬼魂,然尚念生前之舊情,故而來此探望。我不忍見你如此痛苦,遂顯靈於你,我本不想教你知道我的。」那女童哭時額發亂顫,那痛苦扭曲的姿態,竟同當年鬼魂附於葵姬身上一樣。那可惡可怕之狀,竟然重見,真乃不祥之兆。源氏心悸,便扯那女童之手示其不得無禮,又對她道:「我無法相信你真是那人靈魂。定是野狐作怪欲宣揚亡人隱事!快道上你的真姓名!再說些僅我知道之舊事。否則,你必是假冒亡魂。」那鬼魂墓地號喝起來,聲淚俱下地吟道:
「我化異身君仍昔。何故棄我如路人?」吟罷還抱恨般做出諸種扭捏之態,竟與六條妃子無二。源氏心下甚覺可惡,只求她不要再說。豈知那鬼魂又道:「你寵幸我的女兒,使她做了皇后,黃泉之下我亦甚欣慰,感激不盡。奈何生死有別,於我也不甚關心子女之事。然心頭這很,仍留心底,至今未忘。我在生之時即受盡貶斥蔑視,這尚可容忍,但我命歸黃泉后仍受你倆惡語毒言騷擾,豈能容忍?我好恨啊!須知對於死者,總應給予諒解,倘聽人說他閑話,尚應為之辯護,替他避諱呢?今此恨頗深,實難再忍,既為惡鬼,只得顯靈作怪。但我與此人實無大恨,皆因你神佛護身,難以接近,故發難於她。罷罷罷!僧眾大聲誦經、祈禱,使我如烈火燒身,甚為痛苦,然我更傷心聽不到慈悲的梵音!唉,只望你能為我多做善事以減輕我的罪孽。復請你務必轉告皇后:生在它苑,切記與人為善,勿心懷嫉妒,相互傾軋。定要多積功德,以緩減其做齋宮時讀神之罪。要不然,悔之晚矣。」那鬼魂連聲說道。源氏終覺與鬼魂對話有辱身份,便施法將鬼魂困於室內,並將病人移至他宣。
紫夫人病故的消息,不徑而走。前來弔喪之人竟絡繹不絕。源氏視其不祥,不勝懊惱。這日賀茂祭行列歸業,王公大臣競相前往觀禮,路聞此事,有饒舌之人調笑道:「怪哉!如今去了這樣一個榮華蓋世之輩,難怪太陽失色,小雨罪案!」又有人小聲附和:「十全十美之人必不能長生。古歌中不也說『櫻花因此冠群芳』嗎?如此完美之人若長命百歲,享盡人間富貴,別人不要為他受苦嗎?以後那三公主便可象昔日在父親身邊一般受寵享福了。亦難為她數年來屈居人下了!」
棺木昨日閉門索居,甚覺煩悶。今日見諸弟驅車前去參觀賀茂祭歸來之盛況,便上車同行。途中聽聞紫夫人病故,不勝驚詫,遂獨自低吟古歌:「君看世上物,哪有得長生?」又隨諸弟同赴Th條院。因道聽途說,不便冒失地說是弔喪,故只作尋常拜訪。然剛進門便聞震天哭聲,大約確有其事,大家頗覺驚慌。又見紫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傷心欲絕地走進室內,似未曾見到門外諸訪客。夕霧大將亦掩面而出,柏木驚問:「如何?如何?我不相信外面謠傳。但聞令堂久恙,甚為擔憂,特來探望。」夕霧哽咽道:「此病甚為沉重,已拖數月,今晨鬼魂曾纏身,一度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了過來。此刻大家略微放心,只是今後誰料,那才令人真正擔心!」見其兩眼紅腫,確曾傷心哭過。柏木因心懷隱情,故以己度人,奇怪夕霧何故對那並不親近的繼母如此關切傷心,便疑惑地打量夕霧。源氏聞知門外訪客甚多,便傳言道:「病勢尚重,朝呈假死之狀,諸侍女倉皇號哭,我亦甚焦慮。承蒙諸位問候,他日再行答謝。」柏水心裡有鬼,頗覺難受,若非萬不得已定不會前來。此刻周圍一切竟使他無地自容。
紫夫人醒過之後,源氏愈感惶恐。便更為隆重地再辦法事。昔日六條妃子生魂尚且可怕,更何況隔世之鬼魂?源氏念此不由氣憤之至,連對照顧皇后之事也甚多淡漠。由此及彼,他忽覺女人皆為禍水,愈發心灰意冷,著破紅塵。那日確曾與紫夫人提過六條妃子,其時並無他人在場,而那鬼魂居然知曉。照此,那鬼魂必為六條妃子無疑,這使源氏更為煩躁。此間紫夫人出家之心已堅,源氏亦願佛力庇佑其康復,遂稍削其頭頂之發並受之五戒。授戒法師讓她在受戒無量功德佛前在嚴宣誓文詞。源氏不顧禮儀,傍紫夫人而坐,含淚同她一道念佛。由此可見,無論何人,只要患病就在劫難逃!而凡能卻病延年之法無不-一用過。源氏亦因此人瘦衣肥,催件不堪。
及五月梅雨之季,光陰人晦,紫夫人之病略有好轉,但仍時常發作。源氏欲贖六條妃子之罪,便日誦一部法華經,另做諸種尊嚴的法事,甚至紫夫人卧榻之旁亦有特選法師晝夜誦經,甚為隆重。那鬼魂又屢次顯靈訴苦,終不肯離去。天氣漸熱,紫夫人又數次昏死,身體每況愈下」頗讓人擔憂。紫夫人病危中亦甚關心源氏,想道:「我死而無憾,可又怎忍我夫如此痛苦?怎好就此離他而去?」遂掙扎吞些湯藥。恐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情竟有所好轉,間或還能坐起。源氏不勝喜慰,可仍放心不下,因此幾乎不曾去過六條院。
自那可悲之事發生后,三公主微覺身體異樣,雖心情煩躁,可也無甚大礙。約過一月,竟茶飯不思,臉色發青。柏木甚念三公主,趁源氏不在便時常來幽會,三公主苦不堪言。因三公主素懼源氏,且.就相貌人品而言,源氏遠非相木可比。柏水雖清秀,奈何三公主素與源氏前夕相處,眼中惟源氏之容舉世無雙,故甚惡柏木。今竟為其所苦,真術知前世所造何孽!乳母看出三公主懷孕跡象,不勝詫異:「近來我家大人回來甚少,怎麼會…」心下甚怨源氏薄情。源氏得知三公主不適,遂起心回六條院。
恰逢暑天,紫夫人甚覺不適,乃命人為其洗髮。洗后稍覺舒服。因是躺著洗的,故頭髮幹得甚慢,病中雖少梳理,但極柔順整齊,光澤亮麗。儘管清瘦,而膚色愈白皙可愛,凝脂一般,容顏之美,絕無僅有。然久病初愈,嫩弱得讓人頓生憐愛。二條院久未住人,略顯凄涼,然因夫人養病於此,人來人往,不免局促。源氏最近才慮及此事。細賞院中曲折有致的池塘和蔥定花木,甚覺賞心悅目,不由感嘆幸有今朝!池塘里蓮葉青青遍綴荷花,蓮葉上露珠閃亮,甚似珠王。紫夫人亦戲道:「快看那蓮花!獨自在那乘涼呢!」許久不曾見過此景,此日實在興奮。源氏亦頗有感觸:「見你轉危為安,我幾疑是夢呢!見你不好,我亦不想活下去了!」說時雙眼噙淚。紫夫人亦甚感傷,脫口吟道:
「縱侍病癒留殘身,卻似露凝蓮花間。」源氏回吟道:
「吐生世世結長契,共化玉露宿蓮間。源氏雖欲回六條院,但躊躇不決。思墓道:「皇上及朱雀院甚愛三公主,況且我也早已聞其有疾,惟因此人病得甚重,我亦無心到她那裡。如今這裡已撥雲見日,我怎好再不過去?」遂決心回六條院。
三公主負疚在心,愧對源氏,甚為忐忑,亦難回源氏之間。源氏推測:她久受冷落,難免有所怨恨。便百般撫慰她,並召年長侍女詢問三公主病況。詩文回道:「公主並非患病,乃有喜了。」並據實詳告源氏。源氏道:「實不料我這等年紀尚會遇此事。」心中甚疑:「不會吧?這幾月我自來甚少,況與我長居之人都不曾有孕呀!」亦不便追問,惟覺三公主那病痛之狀甚為可憐。他難得回六條院,也不便立刻就走,遂在此多宿了幾日。其間甚憂紫夫人之病,乃頻頻去信問詢。不知三公主隱情的侍女竊議:「一刻不見,便有如此多話,竟信函不斷。唉,我家公主難有出頭之日了。」小詩從見了源氏甚覺忐忑不安。柏木聞知覺自不量力,反嫉恨不止,送來一紙怨書。小侍從見源氏去了廂屋,室中亦無他人,乃呈上信。三公主甚為厭惡,說道:『境將這東西給我,你叫我怎麼過啊!」說罷便俯身躺下。小情從又道:「公主不看也罷。只是附言甚為可憐呢。」正將附言鋪開,恰逢別的侍女走了進來,小侍從慌忙扯過帷屏遮住三公主,自己亦隨之溜走。此狼狽之際,又響起源氏腳步聲,三公主忙將信塞於坐墊之下。源氏今夜欲回二條院,放前來相告,說道:「你的病已無甚大礙,只須好生將息。亦不知紫夫人能否痊癒,她的病時常複發,我須得去照料。別人說長道短,你切莫掛記在心,我待你之心,你終會明白的。」三公主仍不能如往常一樣與之嫁笑,臉色憂鬱之至,亦不面對源氏。源氏只道她舊怨未消,放冷淡如此。
源氏與三公主遂躺在晝間起坐之處,喝喝私語,不覺暮色已至。遂相擁而卧,朦朧入睡。嗚鋼忽起,兩人告被驚醒。源氏說道:「該動身了!天幾乎全黑了。」遂起更衣。三公主柔聲道:「君不聞『且待東升月照歸』么?」那聲音嬌美,語調婉轉,頗盪人心扉。源氏念道:「她想『賺得郎君留片刻』么?」頓生愛憐,欲行又止。三公主任情吟道:
「蟬鳴蒼蒼幕,心傷君又離。淚珠似露瑩,滴滴濕藍襟。」甚是嫵媚嬌柔。源氏不由坐下嘆道:「唉,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廣使答詩道:
「鳴蟬晚暮急,惆悵滿我身。不曉盼侍者,聞此作何意!」一時心甚煩亂,終不忍三公主孤寂,便決意留住。然又心繫紫夫人,心中不安,勉強吃些水果便上床就寢。源氏欲趁早晨涼爽回二條院,故翌日起身甚早。動身前發現紙扇不見了,又嫌絲柏扇風小,故四下尋找。尋至昨日晝漫之處,只見坐墊邊略微上翹,隱隱露出一點淡綠暈渲的信箋。源氏信手扯出,但聞信箋芳香襲人,想是熏香所致。源氏盯睛一瞧,此乃男性筆跡。字體純厚中透出秀麗,洋洋洒洒兩大篇。復仔細辨認,始知乃柏水手跡。恰在此時,一侍女送來梳具鏡箱,但她於內一無所知,尚以為主人所閱乃自己信件。然而小侍從見此信箋顏色甚是眼熟,似柏木寫來之信,乃大驚,以致志了給源氏送早粥,只管自我安慰:「不可能!木可能是那封信!哪有如此湊巧呢?公主一定不會將信隨便放的。」三公主本性思慮甚淺,棺木送信之事,早已棄之腦後,此刻尚在酣睡呢。源氏看罷信不禁暗嘆:「真是小孩子呀!這種東西怎能亂扔?倘有外人看到怎生了得!」源氏遂以為三公主輕浮,忽又一念閃出:「此人果然如此輕浮,我早料到有今日。」
源氏拂袖而去,眾侍女也各自散去,小侍從乘機走至三公主床前詢問:「昨日那封信呢?大人一早便在看信,神色甚怪異。」三公主情知不妙,淚流不止。小侍從見此情狀,知事情十有八九已讓源氏知曉,心裡直怨三公主無用,追問道:「我的公主,你到底將信藏於何處?當時我見有人進來,怕被人瞧見,我在你耳旁言語,而起疑心,要知道哪怕僅一絲懷疑,我也會驚恐不安,故我便躲避了。稍後大人才進來,此間你總該將信藏妥了罷。」三公主道:「不是這樣,我尚在閱信,哪料他已走將進來,我無暇藏之,只得將信塞於坐墊之下,豈料後來競忘了。」小侍從聽罷,不知所措,急趕至外室察看,那信竟不知去向。小侍從急回房對三公主道:「啊呀!大事不妙,那位亦甚忌憚我家大人,因而萬事皆謹小慎微。倘若得知大人已知曉此事,准將他嚇出一身病來。這如何是好?唉,皆因你脈鞠那日一時疏忽,竟被他自簾底窺見,以致令他對你痴情至今,尚怨恨我不助他玉成美事!但我絕不曾料到你們竟會這樣!這於你們兩人皆不利呢!」她在理直言,面無懼色。或許公主尚因年幼,業已慣熟無思他慮之故。公主黯然無語,惟顧垂淚。她憂慮不已,竟致點滴不進。諸侍女不知內情,只是埋怨源氏:「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厲害,大人竟忍心棄之不顧,只管去勤心照護業已康復的紫夫人。」
源氏亦甚異此信,獨處時乃反覆觀之,曾疑心此信乃三公主侍女模仿棺木手跡而為。但那文筆優美,詞藻華麗,決非他人所能摹擬。信中極敘積年相思之苦,又言若夙願成遂,則煩惱亦盛。信之措詞極為妥帖高妙,情之懇切感人肺腑。然而源氏卻嗤之以鼻:「此等事情,怎可如此訴諸筆端!哼,怕只有相木才會如此不知輕重,不顧體統!」又憶及自己昔日寫情書時,惟恐誤落他人之手,因此措詞總是含糊,細微末節也略去不少。由此可見,若想深謀遠慮亦決非易事。源氏遂又小覷柏木。但轉念又想:「事已至此,我可如何處置這位公主?她忽有身孕,必是此事之結果。唉2簡直要我命!此等惡事,若非我親自察覺,我能相信么?對他,我尚能憐愛如昔么?」他實難容忍,又想:「即便是風月場中,對一女子儀逢場作戲,但倘若知其另有所愛亦必嫉恨。嫌惡。更況這人身份特殊,竟有人膽敢冒犯!皇宮裡縱有艷聞選事,但這應當別論。因共事一主,后妃與百官自有諸多見面之機,進而互相傾心,時有曖昧之事。即使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女御更衣,亦不乏缺少教養之輩,其中又有輕薄之徒,故也偶有意外之事。而在秘事末泄之前,其人尚可留在宮中,繼續偷艷偷情。但此事不同一般:我家眾夫人中,她最得我寵愛,但她卻暗自與人胡來!此類事於我尚屬首次,著實令我痛心他對三公主甚為不滿。轉念又想:「倘若一普通女官人與另一男子情深義重,男子來信,女子免不了回信,一來而去兩清眷眷。此種行徑雖甚荒唐,但尚合乎情理。然而似我輩者,居然會被柏木分夫妻子的愛,這實在非我所料!」心中甚覺不快。但此事又不便向他人道,惟自悶在心底。終了憶及昔年與藤壺母后之艷事,大約桐壺父皇亦知此事,不過佯裝糊塗了!今反思此事,甚覺可怕,真乃萬惡不赦之罪啊!一念及此,他不覺想起「戀這山」里所敘之事,其實木可指責。
源氏佯作不知,然臉色難免微露不悅。紫夫人料想:定是他一心念著三公主,卻借口我病本初愈,說回來看我,而實欲看視三公主罷?乃對之道:「我業已病癒,外間傳聞三公主身體極為欠佳,你回來如此早,豈不太對她不起?」源氏說:「她無甚大礙。皇上屢次派人來探視,據傳今日尚有信來呢!朱雀院曾鄭重吩咐過,故皇上亦甚關照她。我對她又怎敢稍有疏忽。」言畢不由嘆息。紫夫人道:「皇上挂念尚不重要,倘若公主受了委屈,才是你之罪過,即便公主不怪罪於你。難免有侍女在其前造謠於你。此實令人憂慮。」源氏道:「確實如此。她與你相比,我更深愛於你,她不過一負累而已。但你替她處處思慮周致,連尋常詩文也關心到。而我卻推慮聖心不悅。此情實在淺薄。」他面露微笑,欲蓋其心事。每談及六條院之事,源氏總如此道:「我們一同歸去,共享餘生吧!」然而紫夫人一直推辭:「我在此處靜養甚好,你先回六條院,待公主痊癒后,我再回去不遲。」如此不覺逝去數日。
往昔,若源氏久不探望三公主,三公主必怨其寡情薄義。但此際只得惱恨自己。她獨自忖道:「此事倘若傳之於父,不知其何等痛心!」遂覺眾口確可鑽金,不禁打了個冷顫。那柏水仍繼續來信訴怨。小侍從甚為憂懼,遂將信件敗露之事告於他。柏木大驚,思道:「此事發生於何日呢?我素優此事,終有一日會敗露,故而甚為謹慎,但仍覺四周皆有眼睛盯我,如今竟讓他親自捉到實證!」不由羞愧交加,痛心不已。此刻雖是盛夏,他卻渾身冰涼,以致不能言語。念及數年來,無論國事抑或閒遊佳宴,源氏從未嫌棄他,且待之餘比他人。如此厚愛,至今思來,真乃以怨報恩,深感罪過,轉而又憂:「如今他定然恨我之極,視我為輕狂無禮子弟,我見他尚有何顏!倘若因此與之斷交,外人必定詫異;且他亦深曉我此舉之由,我怎生才是可?」其心中甚是惶恐,竟致患病,數日不曾朝覲。柏水所犯雖非重罪,然亦深悔不已,自謂此生休矣。既而又怨道:「罷了罷了,這三公主亦非賢淑、守禮之女,否則怎會讓我從簾底窺見。夕霧曾言此文人品不穩重,真如此。」此人蓋欲強斬情絲,故而如此言語。但他又尋思:「她雖尊貴,卻又過分高傲不拘,不曉世故,以致招些淺薄侍女,才有今日之意外。於己於人皆大不吉,好可悲啊!」遂復傳起三公主來,竟不能了斷此情。
源氏忽又甚憐三公主其懷孕之苦。雖曾起斷念之心,但終不能釋懷。故悲傷之餘,便來六條院探視。推謀面后,心中愈發難受。但仍安排諸種法事,以求其安產。其待三公主大致同昔,某些地方甚至優厚有加。奈何心生隔閡,終不得暢情敘懷。兩人心照不宣:如此舉措,木過掩人視聽罷了。三公主更覺痛苦。源氏閉口不提棺木之事,三公主猶自納悶,恰如一無知小孩。原氏思忖:「正因太天真,故有此事發生。落落大方本無可指責,但若過分便是輕浮。」遂推想男女之事,甚覺可慮。「如明石女御溫純太過,天真有加,如此女子更易令棺木之徒產生貪色之欲。大凡女子,倘若胸無主見而一味溫馴,則更易遭受男子凌辱。若男子相中一不該相中之女,且此女態度柔弱也易有失。而望黑右大臣之夫人玉望,自幼生長鄉間,並無特別伴護,但主意甚堅,行為頗慎。我雖以父親對待她,但心中愛欲難禁,無奈她毫仁動心,終究沒出意外。雖然髯黑串通其侍女闖入內室,她也決然拒絕,毫不屈從。此確為眾人所贊。直至我正式許可,她才肯嫁他。這便免去蒙自擇夫婿之譏評了。此人確實堅貞節烈!蓋她與髯黑二人宿緣甚深,故能長相守,永無更易。倘若當時他們私定終身.則世人必瞧她不起,則頗為不敬,此人的確極為明智。」
且道源氏尚不能忘情於二條院的尚待俄月夜。三公主之事,源氏頗覺痛心。遂對意志不堅的脫月夜心懷輕蔑。后聞其業已成遂遁世本願,他又甚憐之,仍自懊悔,乃即刻送信慰問。信中嚴責其無情:竟連絕緣紅塵之事也不告知他。內附詩云:
「流落須磨皆因君,卻未聞君入空門。塵世莫測之苦,我雖早已嘗盡,然至今仍滯留紅塵,出家之事,終被你搶先,叫我好生慚愧。你縱已了卻塵緣,然總要祈禱佛前,尚請你先提我名姓,我將不勝感激!」俄月夜早有出家之心,只因心繫源氏而延至今日方得夙願成遂。此情無人明了,今見源氏之信頗覺感慨。憶及與源氏結緣前後,始覺恩情不淺。而從此以後,其將不能再互通問訊,此次作復便為本次。一念及此,竟感傷之至。乃潛心複信,筆致甚為講究,信中寫道:「人生無常之苦,惟我知之。你雖落於我后,然:
「落魄明石身遭難,緣何后我入空門?回首芙芙眾生,內中豈不有你?」信紙色為深寶藍,繫於莽草之上。雖形式尋常,但文筆清新流暢,典雅含蓄不亞於昔。信送至時,源氏正居於二條院。因忖與此人塵線已斷,遂將信與紫夫人看,並說道:「她言語好殘酷!我飽嘗人間冷暖,閱盡世間凄涼,甚覺無聊!而可與我暢談世事,欣賞四時情趣者,至今唯模齋院與俄月夜二人,但皆已絕緣紅塵。模齋院事佛頗是專一,凡塵事,皆棄絕,惟一意誦經念佛。我閱人甚多,惟覺控齋院謀事周致,兼之溫柔賢慧,欲覓與之相似之人,世間尚無。教養女子,確是艱難之事。女子命否或泰,冥冥之中早有所定,誰也不可預料。故父母雖費盡心血,卻尚難如願。前世註定我僅此一女,不必多操心甚幸!年盛時,孤寂難耐,常為子女稀少而悲嘆呢!女御年輕,不甚深話世事,加之宮中職務亦多,做事難免有所疏漏,故請你務必盡心撫育小公主。大凡公主,必教養得意志堅定,完美無缺,能泰然度日,使之無可挑剔,亦不必為之憂慮。公主非尋常人家之女,嫁個門當戶對之夫,教養不足自有丈夫補助。」紫夫人答道:「我雖不善教養,然只要尚存一息,定會盡心儘力。只不曉天意如何?」她久病初愈不勝層弱,今見模齋院與俄月夜均如願以償,順利遁入空門,頗為羨慕。源氏道:『消待所需之尼增裝束,其門下之人尚不甚會做,該由我們來做。袈裟如何縫製,你儘管安排。另請東北院的花散里夫人亦做一套。法服不宜過分嚴肅死板,否則讓人厭惡,須有一點雅趣才是。」紫夫人乃命人縫製了一套深寶藍色尼裝。源氏亦暗中安排作物所o來人製造尼僧所用各器物。被褥、錦席、帳屏及屏風諸物,無不秘密進行,特別備置。
因上述諸因,準備遁跡深山的朱雀院的五十壽慶亦延至秋天。孰奈八月乃夕霧大將生母葵夫人之忌月,夕霧不能出席指揮樂隊,九月又為朱雀院之母弘徽殿太后忌月,壽慶大典推有定於十月。但十月初,三公主病加重,故又延幾日。柏木衛門督之妻落葉公主十月至朱雀院府第為其父祝壽。其公爹前太政大臣躬身操辦一應壽禮,推求隆重、完美。棺木也乘機自薦前來祝壽。但因身心尚未康復,顯得疲乏,一臉病容。三公主因負疚在心,晝悲夜嘆,且懷胎多月,頗感不適。源氏雖然不悅,可見其嬌弱無比,尚患病苦,亦生憐香惜玉之心。只是結果難料,心中甚煩。這一年便在諸法事的忙碌中逝去。朱雀院獲悉三公主有孕在身,頗為惦記。因有人啟奏:「源氏數月來幾天在家住宿。故朱雀院甚不解公主有喜之事,只覺世間男女私情殊為可恨。聞知源氏為照顧紫夫人之病而久不去三公主處,他已頗為不悅。后又得知紫夫人痊癒之後,源氏仍不近三公主,他遂更加生疑:「莫非三公主於源氏外宿之際犯了過失?只怕她不曉其中厲害,被品性淺薄之侍女所惑而有越軌之事。宮廷中,男女互通問訊乃風雅之事,然仍不免常有荒唐之事發生。」紅塵瑣事,朱雀院均已看破,然猶懷父女之愛,故精心修書一封,送與三公主。信至時,源氏恰在六條院,遂看。只見信中寫道:「無甚要事,久未通信,惟念吾女。聞汝近染病恙,我日日誦經念佛,以祈吾女平安。不知近日可好?既生紅塵,苦惱難免,即便亦當忍而受之。若輕信人言而忌恨於人,皆屬下品行為。」信中皆教訓之言。源氏看罷深表同情,暗忖:「上皇定然不知內情,故怪罪於我,責我無情。」遂問三公主:「你怎生回答呢?此信這般傷感,我亦覺難受。我雖知你有意外之事,然並未讓人看出我對你有所冷漠呀!此不知何人所為!」三公主頗覺羞愧,遂背過身,那神情可憐之極。她面龐消瘦,神色憂鬱,更添嬌雅嫵媚。
源氏又道:「上皇亦覺你天真幼稚,頗為你擔心。自此,你行事務須謹慎小心。我本不想如此說,但倘辜負上皇之託,我更不安心,故只得與你說清。你意志薄弱,處事尚無主見,人云亦云。我知你內心怨我怠慢,且嫌我年老體衰,醜態可厭,這於我實甚傷心遺憾!只願你顧念上皇將依託付於我的良苦用心,暫且忍耐,切莫再生雜念,以慰上皇在世之日。我素有出家學道之願,然反落於幾個誓願不堅的女人之後,直叫我丟盡顏面!倘萬事皆由我定,我決不會痴戀塵世。只因上皇將你懇託我,我亦體諒上皇苦心,而不忍將你拋舍。倘我亦仍獨自出家,棄你不管,上皇勢必謂我棄信背約,故未能如願。如今我所照顧之女均已長成,無須掛慮。明石女御雖難料將來,但子女眾多亦無甚擔心,只要我能平安在世即可。諸夫人亦與我同心,其年歲,均已到了不惜與我同赴佛門的地步,我無甚后憂,只是放心不下你。上皇在生之日不多,且病勢日勝一日,心情頗為憂鬱。今後你切不可再起流言讓他傷心!這於他現世無妨,只是有礙他往生極樂,其罪不小!」雖未明提陽木之事,然句句點中要害,使三公主傷心之極,淚流不已,幾至昏迷不醒。源氏亦哭道:「昔日我甚煩聽老人訓斥,不料自己現在竟也訓起人來!大概你現在頗煩我喋喋不休吧?」他甚覺羞恥,遂取過硯台,親自研磨,又取出信箋交與三公主複信。豈知三公主雙手發抖,悲極難書。源氏猜度:她回復相水情書時大約是瀟瀟洒灑,一揮而就吧!遂甚惡此人,對其憐愛之情頓失。然仍耐性教其如何措詞。不久又道:「此月你已來不及上朱雀院祝壽。況二公主賀儀隆盛體面,加之你懷有身孕,倘與她齊拜賀壽,不顯得相形見細嗎?你的身子到那時越發難看,你父見了定然木快。但又不可如此拖延下去。你不可一味憂慮壓抑,快打起精神,好生調養。」憐愛之情不覺溢於言表。
先前凡有關娛樂之事,源氏必特召柏木前去與之商量,然近來黨毫不通問。雖曾慮及別人起疑,轉而念道:「若與之見面,他勢必視我為糊塗漢,我更無顏,況我待他亦不能心平氣和。」故而他並不責怪柏木數月未來拜謁。不知情者,尚以為棺木抱病在身,而六條院亦不舉辦游宴之會。推夕霧大將料到些許,他想:「其中必有原因,柏木乃好色之輩,他大概不堪相思之苦吧廣他竟未想到木已成舟。
轉眼已至十二月。三公主將賀壽定於初十之後。六條院殿內載歌載舞,熱鬧非凡。紫夫人尚在二條院養病,聞知六條院演習舞樂,竟難靜心思,遂遷回。明石女御亦歸寧於此。她子女眾多,個個皆可愛之至,此次她又生一粉嬰是兒,亦甚可愛。源氏整日與孫子德玩,盡享天倫之樂,試演之日,玉基夫人亦前來觀賞。夕霧因先在東北院朝夕練習音樂,花散里早已聽熟,故她於試演之日不曾前來。柏水未來參加,微讓人掃興。恐外人疑心,源氏只得派人前去相請。柏木誰說病重而婉言謝絕。源氏料他必是心有顧慮,不敢前來。甚憐之,便特地寫信相邀。柏木之父亦勸他道:「你無大病,為何拒謝?你還是去吧?以免六條院大人誤解。」柏木不便推卻,遂動身前往六條院。
柏木到時,諸王公大臣們尚未到齊。源氏遂邀他進近旁屋內,放下正屋帘子,與之面晤。只見他臉色發白,雙眼無神,甚為推淬。柏木身為兄長,性情較諸弟穩重敦厚,常人難與之相比。然今日卻極拘束斯文。源氏暗想:「此人作公主之婿,確實無可挑剔。只是此次竟染指他人之妻,其罪天理難容。」源氏甚覺厭惡,但仍佯裝親切,說道:「無甚要事,故久不曾見面。近月來,我兩處奔波,照料病人,甚是忙亂,無絲毫空閑。此間三公主欲辦法事為父祝壽,然未能如願。已近年關,諸事皆不順暢,政只得稍奉素菜應名罷了。名日祝壽,排場本應盛大,然亦只是讓上皇看看我家子孫繞堂,人丁興旺而已。須知壽宴上是不能缺舞樂的,故命人練習舞手。惟缺指導拍子之人,我思慮甚久,除你再無他人可勝任。故我亦不怪你長久未來。」說時和藹可親,並無他意。柏木甚覺羞愧,竟一時語塞。稍久才道:「我亦聞知大人為病人甚是操勞。煩忙。而我亦患腳氣病。近來加重,無法立足,身體亦日見衰弱。故一直閉悶家中,哪兒都未去,似與世隔絕。家父亦提及為朱雀院五十大壽隆重祝壽之事,然他自慮『我已掛冠懸車。參與賀壽禮式,恐無合適之座。你雖官輕位低,然有鴻鵲之志,不若讓父皇看看!』家父催促甚緊,故我只得抱病前去拜壽。家父知道朱雀院精通佛道,料其生活日益清靜,木喜賀儀過於隆重,而崇尚簡略。朱雀院深願的只是與諸人相談。我們應順其所願。」源氏早聞落葉公主為父皇大辦壽宴之事,此刻又聽他說是父親主辦,覺其用心甚為周到。便答道:「確實如此,世人皆以為簡略乃怠慢,惟你能通情達理,識此大體。由此觀之,我之見解亦對,那日後我更無甚擔憂了。夕霧在朝廷雖漸成大人,然對此,素無興趣。至於上皇,你大概並無不悉之事吧?我知他喜好百樂且頗為精通。皈依佛門,摒棄塵事之後更可潛心細賞,現在想必更加喜好了。我願你與夕霧同心協力,教養好請學舞童子。雖有專門樂師,且頗精技藝,然不善教養,不值相托。」說時態度親切異常。柏木悲喜交錯,心中惶恐竟難暢言。他一心只望儘早離去,故無心細答。后終脫身而出。夕霧得相木之助,又添不少新裝束。夕霧本已盡心儘力,用意甚詳,而相木精於此道更甚夕霧一籌。
試演之日,因清夫人皆來觀賞,故表演者打扮得頗為好看。賀壽之日,舞童應穿灰褐色禮服與淺紫色襯施。今日則以青色禮服與暗紅色襯袍代之。三十樂人一律著白上衣。樂隊設在緊鄰東南院的廊房中,經假山南端走向源氏面前,邊走邊奏〈蛐游霞》之曲。恰逢空中灑下疏疏幾片雪花,呈出一片冬盡春回之兆。梅花亦俏立枝頭,含苞待放。源氏坐於廂房簾內,紫夫人之父式那卿親王和滾黑右大臣陪坐一側,其餘皆坐於廊下。今日非正式賀壽,故未曾安排筵席,只略微招待。玉望夫人所生四公子,雲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螢兵部卿親王家之兩王孫兒子,四人共舞《萬歲樂》。四人年歲尚小,姿態可愛之極。此四人皆出生富貴之家,長得異常清秀,打扮亦頗漂亮,觀者皆覺其十分高貴。此外,夕霧大將家惟光之女典待所生二公子與式都卿親王家的前任兵衛督,現稱源中納言公子共舞《是挑〉,玉章夫人的三公子獨舞《落蹲》。此外尚有《太平樂》、《喜春樂》之類,皆由源氏族中諸公子與大人表演。日暮漸至,源氏乃命人將簾捲起,始覺另有一番美景,請孫兒容貌艷麗,舞姿優雅。此皆舞師,樂師各盡所能,盡心教練之功,兼之夕霧與柏木精心指導,故舞姿美妙,讓人賞心悅目,無一處不可愛。王公大臣中年紀稍大之人頗為感動,竟至掉下淚來。式都卿親王見此亦淚流不止,鼻子發紅。源氏嘆道:「年紀稍大,甚易動情流淚。柏木對我凝視微笑,讓我頗覺不好意思。須知青春短暫,時光不饒人,誰都有衰老之日呢?」嘆罷,竟與相木對現。柏水甚為頹喪,內心苦悶異常,亦無心欣賞如此優美舞姿。如今源氏作作醉態專提柏木之名,似開玩笑,豈知這使他更加難過。酒杯傳至柏術處,他只覺頭痛欲裂,只舉杯略沾少許。源氏甚為不滿,定要他一干而盡。棺木無奈,那局促之態竟異常優雅。
柏木心亂難耐,遂中途告退回家,身體競一直不適。便想道:「我今日並未喝醉,何以如此?大概是心緒欠佳以致頭昏眼花吧?我從不曾如此願弱過,真無用啊!」頗自憐。但相木自此大病,父親前太政大臣及母親甚憂慮,頗不放心他宿於落葉公主處,便叫他遷至大臣邸內靜養。奈何落葉公主舍地木得,甚為可憐。昔日太平如意之時,柏木對夫妻之情,一向漠然視之,總以為自有好轉之時,放並不在意她。然此次搬遷,竟頓生悲傷,他深恐此別便成永訣。舍她不管,又於心不安,放越發難過。落葉公主之母亦甚悲傷,對柏木言道:「世事皆有慣例,可與父母別居,然夫妻決不可分離,素來如此。如今將你二人拆散,恰逢你大病,委實讓人擔心。你還是就此養病吧廣遂動手設置帷屏,親自看護。枯木答道:「言之有理,然我出身低微,承蒙公主下嫁,我已感激不盡,何敢再有勞於你!本望此生長壽,逐漸聞達以謝公主厚愛。豈知覺患重病,深恐如此小願亦不能實現。念此,淮嘆命薄,此叫我怎能死而瞑目!」說罷,兩人哭作一團。他亦不想急搬至父母鄧中。但母親甚是擔憂,派人傳道:「你怎不慮及父母之心呢?我每逢不適,甚覺無聊之時,總是第一個念及你,且見你方覺心安。如今你卻讓我如此失望!」他母親之恨亦在情在理。棺木對落葉公主言道:「我身為長子,素受父母厚愛,今因我抱病,他們挂念更深。我大限將盡,若再不與父母相見,則罪孽深重,死後亦難安心。我定要搬過去,你若聞知我病危,務必暗來探望,我們尚能見面。我本性甚愚,做事多有疏忽,現思之甚海。我尚以為來日方長,孰料竟如此短壽!」逐一路啼哭遷往父母邪內,只剩落葉公主獨守空毛,不堪思念。
前太政大臣自迎回柏木,遂大辦法事,以祈康復。柏木病雖重,但尚未惡化,只是久未進食,胃口甚環,精神不振。如此一代才人意重病在身。世人莫不嘆惜,競相前來慰問。皇上及朱雀院亦遣使問候,甚為關心。棺木父母越發悲傷。源氏大人聞知亦甚吃驚,屢次遣人慰問。因夕霧與柏水交遊甚厚,故親來拜望,憂心甚重。
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回,朱雀院五十大壽如期舉行。名噪一時的棺木重病在身,未能與會,其父母兄弟及家族請人亦悲哀過甚,故宴會並不能盡興。然此事不能一拖再拖,就此擱置。源氏料想三公主心中不悅,甚憐之。慶壽之日,仍由五十處寺院誦經念佛。朱雀院所居之寺,則禮拜摩河昆廬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