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穿著一件睡衣,坐在窗邊的陽光里。睡衣是用藍絲綢縫製的。每天她下床后總是穿這件睡衣。睡衣的胸袋上用白絲線綉著一個花體姓名首字母;「PH」這兩個字母交織在一起。拖鞋跟睡衣是相配的。
她正在看一本書。在書的扉頁上,寫著「給帕特里斯,衷心愛你的休的母親。」這些字她早就看到了。在床邊的書架上還有一排其它的書。一共有十至十二本;這些書都有著色彩鮮艷的護封,青綠色的、洋紅色的、鮮紅色的、鈷藍色的,並配有生動輕鬆的畫面。在書的封面上沒有一點陰暗的色彩。
在她坐的安樂椅邊,有一個較矮的架子,上面放著一個盆子,裡面零亂地放著一些橙子皮,兩三顆核。在這個盆子邊,還有另一個較小的盆子,上面擱著一支燃著的香煙。香煙是定製的,有過濾嘴,印在煙上的「PH」大寫字母還沒被燒去。
從她身背後投射過來的陽光籠罩住她,使她的頭髮看上去似乎是朦朧的,半透明的,看上去使她的頭上幾乎像是一頭金色的泡沫。隨著安樂椅的搖動,陽光在她的身前跳動著,從這兒跳到那兒,又在一個凸出的光腳背上落下了一個小小的金色的光圈,就像印在腳背上的一個溫暖而燦爛的吻。
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醫生進來了。
他拖過一把椅子,在她的對面坐下。他反坐在椅子上,讓筆直的椅背豎在他的面前,似乎增加了一種親切的隨意氣氛。
「我聽說你很快就要離開我們了。」
書掉落下來,他不得不幫她把書撿起來。他把書遞給她,不過她看上去沒法接住這本書,於是他就把它擱在一旁的架子上。
「別顯得這麼緊張。一切都安排得——」
她顯得有點氣急。「哪兒——?去哪兒?」
「怎麼啦,當然是家裡嘍。」
她把手放到頭髮上,稍稍撫了一會兒,但是過後頭髮在陽光里又重新蓬了起來,就像先前一樣。
「這是你的票子。」他從自己的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想把它遞給她。她的手朝後稍稍一抽,順著椅邊向背後縮回去。最後,他就把信封夾進了丟在旁邊的那本書的書頁里,讓信封露出一點,就像一張書籤。
她的眼睛很大。看起來要比他進房間前更大。「什麼時候?」她幾乎不出氣地問道。
「星期三,是中午過後的那班火車。」
突然,她的周身都一點點在痛起來,就好像有一道讓人無法抵擋的、死纏在人身上的、刺入骨髓的火焰在舔著她的全身。
「不,我不能去!不!醫生,你一定得聽我說——!」她想用兩隻手抓住他的手,捧住它。
他開玩笑地對她說,就像她是個孩子似的。「喲,喲,好了。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不,醫生,不——!」她不停地搖著頭。
他把她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兩隻手之間,就這麼撫慰地握著。「我明白。」他寬慰地說道。「我們也有點不安,我們還剛剛開始習慣這一切——我們要放棄周圍所熟悉的環境,去應付陌生的東西,這讓我們也有點畏怯。我們都有這種情況;這是一種典型的緊張反應。噯,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習慣的。」
「可我不能這麼做,醫生,」她激動地小聲說道。「我不能這麼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以此為她打氣。「我們會幫你上火車的,你只要坐上火車就行了。到終點時,你家裡人會在那兒接你的。」
「我家裡人。」
「別為這事擺出這樣一副可憐相。」他古里古怪地哄騙道。
他朝那張有圍欄的童床看了一下。
「這兒的這個年輕人怎麼樣啊?」
他走到童床邊,把孩子抱了出來,帶到她身邊,放到她的胳膊里。
「你想把他帶回家,是不?你不想讓他在醫院裡長大,對嗎?」他挪揄地嘲笑著她。「你想讓他有個家,對嗎?」
她緊緊抱著孩子,把頭埋到他身上。
「是的,」她終於順從地說道。「是的,我要他有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