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她睡得很不踏實。一醒來腦中出現的就是這件事。這件事出現的原由,為什麼會寄來這封信,她腦中轉的儘是這些問題。並不是有了這件事使她睡不踏實,而是知道了這封信寄來的原由,這才是問題的實質。她知道得太清楚了。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睡不好。最近一段時間一直是這樣,老是沒法睡好。這不是一次例外而是成了一條規律。
這種緊張開始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她的抵抗力在一點點耗去。她的神經慢慢地開始綳得越來越緊,每天繃緊一點。她知道,自己正臨近一個危險點,她沒法再承受下去了。並不是有了這些信,關鍵在於這個過程,老在等待下一封信的到來。它到來的時間拖得越長,她的神經不是放鬆,而是變得越緊張。這就好像眾所周知的那個比喻:等待著第二隻鞋的掉落①,可它卻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①原文為theseconddroppedshoe,源出旅店樓下的客人常為樓上客人脫鞋摔地聲所苦的事實。形容等待一件懸而未決的事到來時的心情。
她再也沒法忍受下去了。「如果還會再來一封信,」她對自己說,「必定馬上會出什麼事。別再有信來了。別來了。」
她看著自己在鏡子里的形象。並不是出於空虛,想自欺欺人,而是想看看這件事是否已毀損了她的容顏。想客觀地確定一下,她為此事所付出的代價。她的臉色蒼白憔悴。臉又在逐漸消瘦下去,在失去它的豐滿,臉頰又開始變得像先前在紐約時那般瘦削憔悴。她的眼底出現了略顯過深的陰影,有點過於明顯。她顯得精疲力竭,一副擔驚受伯的模樣。並沒到相當嚴重的地步,不過也夠明顯的了。這就是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後果。
她穿好了衣服,再給休穿上衣服,然後抱著他一起下樓去。清早,像這樣呆在餐廳里真令人愉快。初升的陽光照射進來,投下了一片香檳酒色;挺括的印度印花布窗帘;各種色彩明亮的瓷餐具;香氣四溢的咖啡壺;新烤制的麵包上蓋著餐巾以免變涼,散發出一般令人垂涎的香味。餐桌中央的鮮花是哈澤德母親從後花園採摘來的,總是採下來還不到一小時。哈澤德母親穿著晨服,使她看上去整潔得體,容光煥發。家庭,寧靜溫馨。
「讓我安安靜靜地過下去吧,」她內心在祈求,「讓我這麼生活下去吧。讓我擁有這一切吧。讓我享受它吧,這原本就是為了讓人享受的,它就是等著人去享受的。別把它從我身邊奪走,讓我擁有它吧。」
她繞過餐桌走到她的身邊,吻了吻她,又把休遞過去讓她親吻。然後她把休安放在他的椅子里,就在她們兩人中間,自己最後坐了下來。
這時她看見了它們,正等著她呢。
最上面的是一份百貨公司的商品介紹手冊,封在一個信封里。從信封上角的抬頭她能確定這一點。可是底下還有,還有另一封信。從上面一封信下稍稍露出了它的四角。
她拖延著,不敢好好去看看它。
她用調羹舀著麥片,送到休的嘴裡,間歇啜吸著自己的水果汁。這封信正在破壞這頓早餐,它正在讓她的神經綳得越來越緊。
它可能並不是那些信中的一封,可能是別的信。她的手猛地伸過去,百貨公司那封信移開了。
「帕特里斯-哈澤德夫人」
信封上的字是用鋼筆寫的,一封個人信件。她以前從來沒收到過這樣的信;是誰寄給她的,是她認識的人嗎?一定是他,是的,又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她感到一陣眩暈,胃裡有一種冰冷的感覺。她像受了催眠術,著了迷似地看清了信封上的一切。三便士的紅色郵票,郵票上劃上了波浪形的註銷印記。接著是圓形郵戳,蓋在郵票邊上。信寄出的時間較晚,是在昨天晚上十二點鐘以後寄出的。從哪兒寄來的?她猜想著。誰寄來的?她能用心靈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黑暗中,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偷偷摸摸地走到一個街頭的郵箱前,一隻手急急地把一樣東西朝信箱的斜槽口塞去,槽口蓋合攏后發出了鏗的一聲。
她只想拿上它離開這兒,把它帶上樓去,關上房門。但是她不把信打開就這麼帶走,那樣做會不會顯得有點遮遮掩掩?會不會不必要地引起別人的注意?最安全的就是在這兒,在這間房間里把它打開;這幢房子里的人們從不愛打探別人的事情,他們決不會提出任何問題。她知道,即便她在看了這封信后,就這麼把信攤開在這兒,它也會很安全,沒人會向它伸出手去的。
她把餐刀伸進信封口蓋,把信撕開。
哈澤德母親已經接過去給休喂早餐了,在她的眼裡這時只有了休一個人。每喂一口便發出一聲由衷的讚美。
這時,她把對摺的信紙打開了。鮮花還在那兒,它們掩蓋了她的手的顫抖。信紙是那麼空白,浪費了那麼多的空間,只寫了那麼幾個字。只是在紙的中間寫了一行,就寫在折縫上。
「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能感到自己的胸口在陣陣抽緊。她竭力想要平息自己突然變得異常急促的呼吸聲,免得讓別人察覺。
哈澤德母親正在讓休看他的盤子。「吃光了。休把它全吃光了!東西都到哪兒去了?」
這時她又把信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她把它塞回到信封里去,再把信折起來,先是一折二,然後再三折四,一直把它折小到能放進自己的手掌心。
「再有一封信馬上就會出什麼事的。」這不,信來了,又一封信。
她能感到自己的自制力在一點點消失,她不知道它會以什麼樣的災難性的形式消失。「我一定得離開這個房間,」她警告自己。「我一定得離開這張餐桌——就現在——趕快!」
她突然站起身,稍稍在自己的椅子里磕了一下。她轉過身不說一句話便離開了餐桌。
「帕特里斯,你不準備喝咖啡了?」
「我馬上就下來,」她在門口外邊透不過氣地回答道。「我忘了一樣東西。」
她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馬上關上了門。
這就好像一道堤壩決了口。她一點不知道它會採取什麼形式。她曾想到,眼淚,或是一陣歇斯底里發作到頂點的大笑。哪一樣都不是,它是憤怒,一陣突發的狂怒,盲目的、徒然掙扎的、絕望的狂怒。
她走到牆邊,把雙拳舉過頭頂,不停捶打著牆。然後走到另一堵牆前,再到下一堵牆,再到下一堵牆,就好像什麼人正在尋找一個發泄口,一邊發狂地大叫:「你究竟是誰?你從什麼地方寄來這些信?你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你不到光天化日下來?為什麼你不走出來讓我看見你?為什麼你不出來給我一個反擊的機會?」
最後她停止了發作,萎靡不振,感情的爆發使她呼吸急促。在她清醒以後,隨之而來的是突然下定了決心。只有一個辦法去進行反擊,她只有一個辦法才能使他們的勢力對她進行的襲擊不致會傷害——
她猛地打開了房門,又一次走下了樓梯。還是像她上樓去時一樣沒有流淚。她走得很快,身子微微擺動著很輕快地下了樓。她手中依然握著那封信。這回她是把信完全打開,一邊走一邊在撫平信紙。
她回到了餐廳,步子還是同她平時走下樓梯一樣。
「——就像一個好小伙一樣把牛奶全喝光了,」哈澤德母親充滿柔情地低聲說著。
帕特里斯輕快地繞過餐桌向她走去,在她身邊猛地停下了。
「我想讓你看樣東西,」她很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讓你看看這個。」
她把信正對著她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就這麼站在那兒等著。
「等一會兒,親愛的,讓我找到我的眼鏡,」哈澤德母親咕噥著同意了。她在餐桌上的許多餐具和食品中這兒找找那兒摸摸。「我知道你爸坐在餐桌邊時我是隨身帶著眼鏡的;我們兩人都在看報。」她抬頭向身體另一邊的餐具架看去。
帕特里斯就這麼站在那兒等著。她看著休。他還握著他的調羹,用整個小拳頭緊緊地握著它。他興高采烈地朝她揮動著手中的調羹。家庭。寧靜溫馨。
突然她回到餐桌邊她自己的位子上,拿起還放在那兒的百貨公司的商品手冊,把第一封信重新放回到那兒。
「找到了,就在我的餐巾下面。找了半天原來卻在自己的面前。」哈澤德母親戴正了眼鏡,向她轉過身來。「好了,那是什麼,親愛的?」她打開那份商品手冊,看著它。
帕特里斯用手指著。「就是這種樣式的,就在這兒。第一種。它是不是——很吸引人?」
她的另一隻手放在身後,手裡的那封信露出的部分被慢慢捏緊團皺,在她的手指間給捏得完全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