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8

雨還在綿綿不絕。

我跟卡琳坐在洛豪桑機場樓上的餐廳里。我們喝著茶,等著呼叫我的飛機。它沒有被呼叫,而是一刻鐘一刻鐘地被推遲了。地面導航又一次引進了「按規定辦事」。他們要求更多的錢,所有的飛機都因為這場怠工而晚點。餐廳、大廳和機場的所有候機廳里都滿是疲累、神經質和激動的男男女女以及哭泣的孩子們。我們的桌旁還坐著一對美國夫妻。他們什麼也沒叫,欣賞著那男人從一隻皮袋子里取出來的大量照片。他妻子戴著一副厚眼鏡。他們低聲交談。卡琳和我坐在窗前,雨點打在大玻璃上。我透過玻璃望向停機坪和那裡的飛機、加油車,一股霧巒瀰漫在這一切上方,室外的潮濕隨著濕衣服和濕鞋也擠進了餐廳,許多人在咳嗽或打噴嚏。

「請注意,」喇叭里一位姑娘的聲音說,「荷蘭航空公司消息,飛往倫敦的451次航班起飛時間將推遲約一小時。」這個通知用英語重播了一遍。

「瞧這兒,這是在宮廷釀酒廠。」那個美國人說,指著一張照片。

「真迷人。」他妻子說。

卡琳跟著來機場,只是為了再把車子開回城裡。剛才是我駕駛「海軍上將」車,她坐在我身旁。她氣呼呼的,一句話也沒講。當我回到家時,我的箱子和旅行包已收拾好了。我如此典型地打破了我的諾言,卻沒有因此而發生爭吵。我們相互沒講到五句話。現在,我們在這裡已坐了一個多小時,等著,繼續相互沉默。時不時有一架飛機降落或起飛,汽車把旅客運往飛機或者從飛機上接下他們。可這一切進展得非常緩慢,喇叭里老是傳來那個姑娘的聲音:「請注意,漢莎航空公司消息,您所乘的經巴黎飛往尼斯的567次航班起飛時間繼續推遲一刻鐘。」

那聲音又用德語和英語講了這個消息。當卡琳出乎意外地講話時,喇叭關掉了。

「祝你在戛納順利。」卡琳說。

「謝謝。」

我們倆都望著停機坪和窗外的雨。當我們講話時,我們不望對方。

「只要你身體好就行,這是最主要的,是不是?」

我不回答。

「這是蘇爾和我在上阿姆爾高。」

「瞧這張真漂亮!」

「你和你的骯髒的保險公司,」卡琳緩緩地大聲說,「所有的保險公司都騙人。你助紂為虐。祝你愉快。」

「謝謝。」我說。

「我不信大夫會說你完全正常。」

「那你就問他好了。」我說。

「你明明知道他不會告訴我。」

我仍然一聲不吭。

「這是我們在普拉特。看這隻巨大的空中轉輪。」

「這不是很美嗎?」

喇叭里的那個姑娘聲音又請求一位霍普金斯先生速去航空公司的櫃檯,他訂的是全球航空公司飛往紐約的航班。

「我夠了,」我妻子說,「我不再等下去了。這有什麼意義?你反正一聲不吭。」

我沉默。

「給我汽車執照和鑰匙。」她說。

我把它們給了她。

「我到達后打電話。」我說,感到自己很蠢。

「行。」卡琳站起來。我也站起來,繞過桌子幫她穿上雨衣。

「生活愉快。」卡琳說。

「也祝你生活愉快。」我說,走出餐廳之前,她連看都不看我。我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她沒再轉回頭。我又坐下去,望著窗外的霧巒和雨。

「請注意,泛美航空公司消息,您所乘的經停慕尼黑飛往羅馬的875次航班起飛時間延遲約三十分鐘。」喇叭里的那個姑娘聲音說。她又用英語說了一遍。

9

我四十八歲。

再過兩年我就五十歲了。說不定再過兩年我就死了。或許早死了。但也許我還要活上很久。我有病,這我現在確切知道。病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也許很嚴重,也許不太嚴重。無所謂。我一生中工作得過多了。我掙得夠多了。我有一幢漂亮的房屋,擺滿了好看的東西。我跟一個我不愛的女人生活在那裡。我曾經愛過這個女人。不,那不是愛情。那是慾望。在我的慾望里我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持續了不到三年。除此之外,我在生括中從沒幸福過。不是嗎?是的,就是。作為孩子,我有過幸福的少年,有許多能跟我玩的朋友。我有一隻小狗,跟它在一起我是最幸福的。它被一隻卡車壓了。它沒死,只是受了重傷,看得出來它必然會死。許多孩子圍在我和我的狗周圍,在街上。悄無聲息。我從建築工地上取來一塊花崗岩,在我的狗身旁跪下,再一次撫摸它的頭。他舔我的手,然後我舉起石頭,用它敲碎了我的狗的頭顱。我不想讓它再忍受痛苦,可別的孩子全都大聲叫喊,群起毆打我,然後跑開了。他們回家后講述發生的事情,從那時起,沒有哪個孩子還能跟我玩。我父親關了我一個星期禁閉來懲罰我。他們不允許我把我的狗埋在花園裡,一家機構的車拉走了小小的屍體。我愛我的狗,因此我殺死了它。這也是一種永遠不會有人理解的東西,我想。那之後我長時間為我的狗祈禱,願它幸福,不管它身在何處。從那以後我就再沒祈禱過。噢,不對,還是祈禱過,在我發作時。可這不是真正的祈禱。我再沒養過狗。我也有過朋友,戰爭中,戰爭后。當我結婚時,他們全都漸漸地疏遠了我。他們不喜歡我妻子,我妻子也不喜歡他們。一開始我老是妥協,照我妻子的意願行事,因為我瘋狂地渴望她的肉體,想同她睡覺。後來我不再妥協,一意孤行。但我的朋友們已經消失了。我從事我的職業可以說是見多識廣。我從沒到過戛納。這真是奇怪。究竟為什麼?我總是去公司派我去的地方,盡量做好我的工作,或成功或失敗,跟許多女人睡覺。也沒有很多。大約四十個。最多四十個。其中大約有三十名妓女,大約有十名已婚女子。妓女總是很可愛。我從沒愛過這所有女人中的那一位,我不相信她們中有誰愛我。對此我甚至敢肯定。因此,我四十八歲了,實際上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我不大可能再了解到了,根本不可能了。我對我的妓女們非常滿意。事畢你總是能立刻單獨一人。為此我真想繼續這麼健康下去,健康得我能工作:為了能孤孤單單,遠離家裡。我跟卡琳沒有生孩子。謝天謝地。在這麼一種婚姻中我拿一個孩子怎麼辦?估計大多數的婚姻都跟我的相似,只是人們對此閉口不談。我們也不談。不,肯定也有幸福的婚姻。肯定的。真的被另一個人所愛,一定很美。那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但我也根本不想知道或了解,因為我本身不能愛,這點我在我的生活中已證實了。我很想再這樣保持健康十五年,讓我能看看世界能工作。單獨呆在酒店、酒吧、飛機場、卧鋪車廂或高速公路上。然後我只求速死。如果可能的話,應該死得迅速而不痛,或只是一瞬間。最好是那麼一種發作讓我死去。不會有人為我哭泣,卡琳不會。她為什麼要哭呢?無論如何,我不想病到成為他人累贅的程度,最不想成為卡琳的累贅。病著聽任卡琳的擺布,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念頭。我父母死於心臟病。他們不得不長期受罪,兩人都是。這我無論如何不想。如果在我身上疼痛和久病不愈也會拖上很長時間的話,我將想辦法弄到毒藥。這是我緊接著必須乾的事:給我弄一種烈性毒藥。也許在戛納能行。有錢什麼都搞得到。我想搞到它,那毒藥,這樣,如果疼痛太劇烈,或者那最後一件還能給我一點開心的東西,即我的工作也令我生厭時,我好隨時服用它。我得有一種有效的毒藥,快點搞到,因為我不知道,我至少還能過多久我現在過的生活。

「請注意!漢莎航空公司公布您的經停巴黎飛往尼斯的567次航班的消息。請乘客們通過14號登機口登機。」喇叭里傳來那個姑娘的聲音。現在是十五點三十五分。我叫來侍者結賬。

然後我上了汽車,它把我送到我的飛機。雨滴滴嗒嗒地敲打在車頂上。我們在暴雨中起飛。我坐在一扇窗戶旁,可雨絲太猛,當飛行員將飛機陡然拉高時,我什麼也無法看到。「禁止吸煙」的顯示牌熄滅了。我機械地伸手摸我放在衣袋裡的一盒香煙,然後縮回了手。不,不吸煙。我倒要看看,我是否真能做到貝茨大夫要求我做的。我的左腳開始輕輕地疼起來。我服下兩粒藥片。我身旁坐著一個帶小男孩的婦女,小男孩仔細地觀察我。他終於拽了拽我的衣袖。

「嗯,」我說,「什麼事?」

「你為什麼哭?」小男孩問。

「我沒哭。」

「奧拉夫!」母親說。

「可他真的是在哭,媽咪!」

我用手擦擦眼睛,發覺它們是濕的。

我想,多麼奇怪。我這一輩子還從沒哭過。我對那個小男孩說:「你知道嗎,這是雨水?我在機場上淋濕了。」

他只是盯著我。

「什麼?你不相信我?」

「不相信。」那個叫奧拉夫的小男孩說。

10

我看到我身下的大海,它跟天空一樣蔚藍。

我們到達尼斯時,太陽儘管很低,但還在照耀。飛機遠遠地從海上繞了一個大彎降落。當它停穩下來,我們下機后,我有兩個非常強烈的感覺。我覺得太熱了,感覺無比的舒適。我還覺得是降落到了另一個世界上。陽光下,處處花團錦簇。這陽光不一樣,跟我從前見過的所有光線都迥然兩樣。一種舒心的、很明亮的光線,令眼睛感覺很舒服,跟那空氣一樣。它和暖溫柔,像洗了一次暖乎乎的澡。這裡的人熱情、友好,鎮靜自如,跟我在其它地方認識的人都不同。

我站在行李傳送帶前,雖然感到很熱,我能深呼吸,每一次呼吸對於我都是一種無盡的善舉。後來,當我坐在計程車里,在一條總是貼著大海的公路上駛往戛納時,我想,這裡一定可以生活。一直在這裡生活。直到死。

我們駛過許多的海灘浴場,我看到浴場上有很多人。我覺得他們比德國人漂亮,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因為其中肯定有德國人和其他的非法國人。但光線和空氣加上融洽的氣氛,會讓人們變得更漂亮。我們途經一座跑馬場,經過許多小棚子,棚子大多數是木頭的,裡面開有飯店。

「先生,您要是想嘗嘗這海岸邊最好的普羅旺斯魚湯,您就應該來這兒。」計程車司機說。他指著海邊一座漆成白色的棚子。我讀到:「乳房」飯店。「普羅旺斯魚湯在別的地方也能喝到,但哪兒也沒這兒好。」計程車司機說。天空像海一樣蔚藍,西天泛紅,讓遠方一列長長的山脈的岩壁像火一樣紅彤彤。

「這是什麼山?」我問。

「艾斯特萊爾山。」計程車司機說,「您要是有時間,也得坐車去那裡一趟。您來這兒是出差嗎?」

「對。」

「但您還是得抽時間到處看看。戛納的整個四周圍。巴勞利斯、比奧特、安提伯斯、格拉瑟、文斯、胡安派恩斯、聖特洛佩茲,那些漁村……這裡美極了,先生。我這麼說不是出於地方主義。我本人也是在戴高樂放棄阿爾及利亞之後才來這兒的。那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那下面,在那裡有一大筆資產。不得不走。您知道,人家稱我們什麼嗎?」

「是的,」我說,「黑腳佬。」黑腳佬,法國人這麼稱呼那些不得不離開阿爾及利亞的同胞們。他以為法國能讓他夢想成真,那個出租司機說,但是什麼也沒實現。為了養活他的家庭,他開計程車,而他曾經是個大莊園主。去北方他本來有更大的機會,但是他不能跟他的家庭去北方。他們需要這裡的氣候,這永恆的溫暖,否則他們會生病。

我看到長滿棕櫚樹、杉樹、桉樹和義大利五針松的大花園裡有許多美麗的白色別墅。先是大海,然後是我們正行駛在上面的快速公路,接著就是鐵軌。鐵軌後面是山坡,漂亮的白別墅。它們當中有些已經很老了。有兩列火車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這時候交通很繁忙。我們一小時后才來到戛納。司機很快上了十字架路。這條路路面寬闊,中間用花草綠化帶分開,綠化帶里長滿了許多棕櫚樹。一側是白色的酒店宮殿和別墅在熠熠生輝,另一側是大海。奼紫嫣紅,藍的、紅的、黃的、紫的、橙色的。我感到我開始冒汗了。即使本地人有可能已適應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氣溫,跟杜塞爾多夫相比,這裡還是熱得很。我看到的男人多數穿著褲子、拖鞋,褲子上面套著襯衫。婦女們穿著花花綠綠的套裝或輕便服。我看到,在花園裡的大別墅和龐大的酒店之間是低矮的白色建築,裡面開著商店和飯店。司機為我沿途講解。在「卡爾頓」酒店前,他指著一處海灘,那裡躺著的都是男人。

「這裡是同性戀海灘,」他說,「這兒非常公開。」

「戛納同性戀很多嗎?」

「那當然。」他說,「話說回來,全法國都沒有這兒這麼多的漂亮女人。先生,您會看到的。」

我們到達了「莊嚴」酒店。它的位置有點偏離十字架路,一條寬寬的白色公路通向酒店,繞過一座鮮花怒放的花圃。我的箱子被提下來,我付錢給司機,四顧張望。站在酒店門口,大門左側有一座大平台。此刻那裡已差不多坐滿了,人們正在喝他們的開胃酒。平台前面有個游泳池,純白色大理石的。還有幾個人在游泳。酒店專用路的一條岔路通向地下車庫。我越過十字架路上永恆的車水馬龍望向海面。很遠的地方停著幾艘船,我看到了無數帆船。它們的帆被落日映照得血紅。我就這麼佇立了很久,欣賞著大海、棕櫚樹、愉快的眾人和瞬息萬變的天空,直到總台的一個人走近我跟我講話。

「您是盧卡斯先生嗎?」

「對。」我從一場溫柔的白日夢裡醒過來,答道。

「歡迎來戛納。」那人微笑著說,「我可以領您去您的房間嗎?」

我點點頭。他帶路。我不停地回頭,欣賞棕櫚、鮮花和大海,我確實看到了如花似玉的女人,也有許多瀟洒倜儻的男人。

11

「盧卡斯先生,您這麼快就趕來,真是太好了。」路易-拉克洛斯說。這位「地中海海軍水上事務部」的「行政首長」的代表,握著我的手,把我的名字講得像是「呂卡」。我是在「莊嚴」酒店裡從我的房間里給他打的電話。這套房朝向十字架路,朝向大海,打電話之前,我還衝了個澡,然後赤條條地坐在床沿上,觀看太陽越落越低,艾斯特萊爾山的岩石先是變成金色,后是銀色,最後變成水淋淋的藍色,一種逐漸變暗的藍色。戛納的天色還很亮。

「您的上司,勃蘭登伯格先生,通知說您來了。我們的人仍然在出事地點。包括我們的炸藥專家,海軍少尉維阿拉,您很快就會認識他。」

拉克洛斯是個矮小、細瘦的男人,動作敏捷,理解力強。在證實了我能跟得上他之後,他講話也非常快。他的工作崗位緊靠舊碼頭,從他的辦公室的窗戶我能望到外面的無數帆船,它們相挨著停靠在碼頭裡。光禿禿的魚網沖向天空。不見遊艇,但是有許多摩托艇。

「這是些什麼船?」我問拉克洛斯。

「這些是『小艇』,它們從馬利提姆碼頭開往島上。去那些小島上。」

我望見馬利提姆碼頭後面有一塊海灘。在白色的沙灘上停放著漁船,大網攤曬著。那裡站有許多男人在玩球。

拉克洛斯注意到我的目光。

「這是一種愉快的遊戲。」他說,「從前,這些人在那邊的自由大街梧桐樹下有他們的球場。可後來那裡鋪上了瀝青,改建成了一座停車場。因此,這些人現在不得不在這裡玩。」

「你們調查到了什麼程度,先生?」我問,脫去上裝。我在酒店裡挑選了我的最輕便的西服,可是它也太厚了。我感到我淌汗淌得厲害。

「還沒有多大進展,先生。那是一場威力難以想象的爆炸。」拉克洛斯給我看一組照片。我看到廢損部件散布在一大片水面上。

「一顆炸彈爆炸能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嗎?」

「沒這麼嚴重,沒有。」拉克洛斯說。他長著一縷小鬍子,講話時經常扯它,手指被尼古丁染黃了。他不停地吸煙。他也馬上給我敬煙,但是我拒絕了。我還能忍受,我感到吃驚,根本感覺不到想吸煙的願望。

「那麼您認為是一場罪行了。」我說。

他點點頭。

「是的,盧卡斯先生。您的公司恐怕得付錢。」

「你們還沒有線索,是誰會犯下這樁罪行嗎?」

他扯著他的小鬍子。

「還沒有,先生。」

「您相信赫爾曼會有仇敵嗎?」

「您怎麼想?」矮小的拉克洛斯問。

「我不知道。赫爾曼是位銀行家,一個有權勢的人。有權勢者總有仇敵。」

「赫爾曼夫人也這麼講。」

「他妹妹?」

「對。我們當然跟她談過。不太多,只短暫地談了一下。她徹底崩潰了。這位夫人長期生病。她身邊一直有一個護士。她告訴我們,上星期三,也就是十一天前,她哥哥來到了這裡,精神徹底垮了。一定有什麼深深地震撼了他。」

「是什麼?」

「赫爾曼夫人講,她不知道。他沒跟她談論此事,她說。他只講,他得去科西嘉。有……呢……這件事,跟赫爾曼夫人交談,有些困難。如果您需要她的話,您將會見到的。」

「您認為有可能是赫爾曼自己引爆了遊艇自殺,因為他正處於一種沒有出路的處境之中嗎?」

拉克洛斯不解地摸著他的小鬍子。

「什麼沒有出路的處境,先生?」

「一種經濟上的。」

「先生,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赫爾曼是貴國最大最有威望的銀行家!」拉克洛斯仍在吸煙,煙蒂的火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因此,那些手指也全是黃的。

「是的,」我說,「正因為如此。」

「這我無法想象。」拉克洛斯說,「不,完全不可能。我覺得這想法根本不可能。」

「您覺得什麼最有可能呢?」

「謀殺。」

「謀殺?他的一個敵人?」

「不是,」矮個的路易-拉克洛斯說,吐出煙,「他的朋友之一。」

12

「他的朋友們?」

「是的,先生。這也是赫爾曼夫人的觀點,那個妹妹。她很古怪,不肯承認,但是她講的話令我深思。」

「她講什麼?」

「依照她的觀點,是她哥哥知道了某個他所信賴的人,一個朋友,卑鄙地欺騙了他,讓他上了當,他們之間有銀行業務往來,因此赫爾曼才如此激動,因此才突然到來。赫爾曼夫人認為,一定是赫爾曼朋友圈子裡的某個人,為了自救,別無出路。」

「可這人為什麼不用其它方式殺死赫爾曼呢?為什麼要讓十一個無辜的人同時死去呢?」

「赫爾曼夫人認為,正是為了排除謀殺的懷疑。」他那發黃的手指玩著小鬍子。

室外,光線正一分鐘一分鐘地變幻。陰影來了,光線變弱了,第一盞燈亮起來了。舊碼頭浸在藍色、赭紅、灰色、白色、紫羅蘭色和深綠色里。

「除了船員,遊艇上的其他人都是誰?」我問。

「兩對夫妻,」拉克洛斯說,「弗朗茨和克拉拉-比奈特夫婦,保爾和巴貝特-西蒙夫婦。他們的別墅在這裡。比奈特是瑞士人,跟赫爾曼一樣是銀行家。西蒙在里昂有一家大工廠。」

「一家什麼工廠?」

「電子儀器配件供應廠。」

「有家庭嗎?」

「當然有。但他們沒來這裡。他們遠遠地跟蹤著我們的調查。我是說,沒有嫡親親屬,沒有子女之類。屍體我們不是沒法打撈嗎?只有零零碎碎的屍體,已經火化掉了。火化之前,尼斯的法醫研究所當然對這些碎屍詳細檢查過。所有的碎屍只得出一個線索。」

「哪一個?」

「那一定是一種非常劇烈的炸藥炸的。」

「給您印象最深的念頭就是他的朋友之一犯下了這樁罪行,是不是?」

「對,先生。您瞧,赫爾曼夫人告訴我們,這些朋友每年至少在這裡住好幾個月,他們全都跟她哥哥有生意往來。她馬上就對我們這麼講了,因為她認為,我們會最先確定此事。我們也已經證實過了。這是一個非常國際化的社會。富得不得了的人們。全來自企業界和金融界。我們業已拜訪過他們,懇請他們不要離開戛納周圍。他們答應了。」

「這些人叫什麼?」我問,取出我的筆記本。

「我已經準備了一個名單。」矮個子拉克洛斯說。他推給我一頁紙。

我讀道:

約翰-基爾伍德,美國人,石油。

加柯摩和比安卡-法比安,義大利人,重工業。

馬爾科姆-托威爾,英國人,軍事工業。

克勞德和帕斯卡勒-特拉博,法國人,酒店集團。

若塞和瑪麗婭-薩岡塔納,阿根廷人,肉罐頭。

阿塔納西奧和梅麗娜-泰奈多斯,希臘人,船主。

「沒德國人。」我詫異地說。

「沒有,沒德國人,奇怪,是不是?因為赫爾曼畢竟是德國人。」

「對,正是。」我說。

「這些人,」拉克洛斯壓抑地梳理著他的小鬍子說,「無一例外全是億萬富翁。他們屬於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盧卡斯先生。他們不常住在這裡,除了赫爾曼夫人。特拉搏夫婦在巴黎附近有一座宮殿。其他人在全世界各處有他們的宮殿、別墅、套房和大牧場。他們只是來這裡做客。這裡是富人的世界,先生。但不是像那裡聚集的這群人這種類型。這些人比全法國、全歐洲都更富有,富得令人難以想象。你很……你很難想象這些人的大腦和行為,先生。」拉克洛斯拿起一本打開的書,「我正在閱讀一本新版的有關海明威的書。其中有許多他的談話。我發現了一則,覺得它對您、對我、對我們大家都特別有意思。作家斯科特-菲茨傑拉德跟海明威談論『大富豪』。他說……」拉克洛斯嘴叼香煙,大聲朗讀,「……他們不同於你和我。他們擁有財產,早早地享受,這自有其後果。我們吃苦時,他們溫存,我們信任時,他們譏諷。你若不是天生富有,就很難理解這個。在內心深處,他們以為他們比我們強,我們得在生活中自己尋找補償和出路。即使他們深入鑽進了我們的世界,或者深深地淪落到我們中間,他們仍一直以為他們比我們強。他們不一樣。」

拉克洛斯抬起頭。「您想知道海明威聽了以後答的是什麼嗎?」

「什麼?」

「他光是說:『不錯,他們錢更多。』」

我笑了。

「回答得很幽默,不錯。」矮個子拉克洛斯狡黠地說,「但也僅僅是幽默而已。菲茨格拉德說得對,富人們不一樣。直到現在我才不得不真正準確地認識到這一點。我的天,因為上司不在,就得有這些事。我只不過是代表他而已。而現在一切都落在我肩上了。」

「您要巴黎派高級官員來吧。」

「我已經要了。誰知道他們何時來?誰知道是誰來?」他幾乎是懇求地說,「您同意我的看法吧?辦這種案子得特別特別的小心才成,對不對?」

「肯定的,拉克洛斯先生。」我說。

「單看看聯邦德國和美國吧。在美國,一小撮人私分了人民的財產。他們控制經濟,操縱政治。您知道人口中不足百分之二點五的人控制著三分之二的經濟嗎?在您的國家,先生,百分之七十的生產總值操縱在百分之一點七五的人手中。經濟的集中生產讓這些『大富豪』富上添富,通貨膨脹的發展只波及工薪階層,哪裡都一樣,富豪們的生產資本的價值還是上漲的!」

我想起杜塞爾多夫藥房里的那位老嫗,她曾經問我,為什麼一切都越來越貴。

「當赫爾曼先生到達時,赫爾曼夫人和特拉博夫婦早就在這兒了。所有其他人相跟而至,比他先到或晚到兩天。」拉克洛斯說。

「是赫爾曼叫他們來的嗎?還是他們叫他來的?」

「我不清楚。」路易-拉克洛斯這位代理說,「我們正式聽到的是他們相約而來,為赫爾曼先生歡慶六十五歲的生日。但這是否是真的……」他重重地嘆息一聲,「這些人是如此的有權有勢。他們可以隨心所欲。」

「您,一位警察,都這麼講?」

他只是點點頭。

「對,我,一名警察,這麼說。」他望向旁邊,眯細眼睛,好像煙鑽進眼睛里去了,「他們如此有權有勢,他們……」他打住了。

「能毀掉每個人和他的位置——您想說這個,對不對?」

「您知道,先生,」這位「行政上司」的代表說,「我妻子和我,我們長期省吃儉用。我們剛買了一座小房子。當然還沒付錢,背了一身債。但這房子處於綠叢中,不再是城裡的那種熱死人的住房。我有兩個孩子,盧卡斯先生。兒子在上中學,他想成為物理學家。我女兒才五歲。我們是個幸福家庭。對於那些我現在要打交道的人來說,我只是一堆垃圾。他們跟我講話,真是個奇迹。」又一支香煙……

「他們必須跟您講話!您代表著法律。」

「啊哈,法律,」拉克洛斯說,「哪一種?我的還是他們的?」

「只有一個法律。正義的法律。」

「您說得可真動聽,盧卡斯先生。要真是這樣倒好了。這些人習慣於跟總統、皇帝、國王和類似的人一起將生活安排得合他們的意。請您別誤會,盧卡斯先生,我不眼熱他們的財富。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謹小慎微,過分侮辱了他們,那我就會收到來自巴黎的電話。沒什麼嚴重的,沒有。我只是被解職了,另一個人將來接替調查。一個非常溫和的人。在戛納當警察常常很困難。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都來這裡。我們的官員和警察太少了。責任重大的崗位上的警官要求五十五歲退休,這是事實而不是例外!他們再也干不下去了,盧卡斯先生。我五十六歲。我還能夠。但是我……」

「但是您擔心您在一兩年之後幹不成了。」我低聲說。

他捻著他的鬍子根,眺望窗外的許多船。

我做了一件怪事。我對我剛剛認識的這個人說:「我也有這種擔心,先生。」

他沉默地望著我,我們倆好一會兒無語。最後他說:「不管怎麼樣,我也向尼斯的司法警察局求助了,請求巴黎讓經濟警察來查查這些人。我獨自一個人權力太小了。您也是,先生,包括您的保險公司,雖然它很大。我們這是在跟億萬富翁打交道。跟統治這個世界的財富,幾乎跟全部的財富。這不是普通的謀殺,肯定不是。」

「如果您通知了巴黎,那麼,那些大人物、部長和政治家也會盯著您。」我純粹是作為釣餌說的。他果然回答了:「但願如此,先生,但願如此。」

他看上去更矮小更虛弱了,眼睛望著雙手。一個姑娘的笑聲從外面鑽進來,然後又靜下來了。路易-拉克洛斯熱乎乎的辦公室里一片闃靜。我吐煙時才察覺,我點著了一支煙。

13

「此案中唯一的一個不是億萬富翁的人是昂熱拉-黛爾菲婭。」拉克洛斯撫摸著他的小鬍子說。

「那個也坐了船但是幸免於難的女人嗎?」

「對。」

「她為什麼要留在科西嘉?」我問。

「她在船上鬧肚子,後來,返程時她太難受了,也太虛弱,不能跟其他人同行。眼下我們的一艘船把她從科西嘉接回戛納了。」

「昂熱拉-黛爾菲婭,」我說,「這女人是誰?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屬於她嗎?」

「哎呀,什麼也不屬於她,盧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說,「我是說,她當然富有,但她是通過辛辛苦苦的工作變富的。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憑自己的雙手掙來的。她在戛納這兒是個名人。」

「為什麼?」

「她是一位著名的女畫家,是個享有國際性聲譽的畫家。我感到奇怪,您還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不,從沒聽說過。」

「奇怪。她畫這個城市的頭面人物,畫來到我們這兒的大多數名人。畫一張肖像就有理由收取許多錢。您知道吧,她給誰畫像,那是一種榮耀。」

「結婚了嗎?」

「沒有。三十四歲。了無牽挂,完全自由。一個機靈的女人。我今天上午跟她談了很長時間。她認識新貴、舊富、假紳士、百無聊賴者和吃飽了撐得慌的人們……也許您該儘快跟她談談。她有許多健康的人類理智。她也講德語。」

「她住在哪兒?」我問。

他給了我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把它們寫下來,嘴角叼著一支煙。然後我對他講,明天早晨我會打電話給他,如果他們有了什麼新消息,他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他點點頭,向我伸出被尼古丁染黃了手指的手。當我在門邊轉身時,他已經又坐在了他的辦公桌旁,頭撐在雙手裡,像個老頭似的。他肯定又在想他的妻子、兩個孩子和還沒付款的房子,想那些非常富有和有權勢的人們和退休命令。我也突然想起此事來。也許過幾天,當貝茨大夫的體檢結果全部出來時,我就會被召回。這也是一個美妙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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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只有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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