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18

翌日早晨天氣很熱。當我喝茶吸第一支煙時,空氣在客廳的窗外回蕩。我本想不吸煙,但是我現在太緊張太激動了。我打算至少別抽那麼多。我定時服用醫生給我開的葯。我身上變得紫一塊、青一塊、黃一塊,疼得厲害。我穿上我最輕便的西服,但是當我九點鐘敲響昂熱拉-黛爾菲婭的門時,我的襯衫已粘在身上,就像在汗水裡洗過了澡似的。氣候的變換和疼痛對我影響很大。我感到疲累、頭暈、蒼老。是的,非常老。

門開了。

「盧卡斯先生嗎?」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年輕女子問。她跟我一樣高,頭髮紅得發亮,棕色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像絲綢一樣,臉形狹長,有一張美麗的彎起的嘴。她只穿著短褲和一件淺綠色的胸衣,胸衣在乳房底下打了個結,沒穿鞋。她有一個非常漂亮的身段,兩腿修長。她的皮膚是深褐色。她笑著,笑時露出了實在很漂亮的皓齒。她的眼睛里留有一道傷心的陰影,即使在笑的時候。這傷心是我頭一次見到昂熱拉時率先觸動我的東西。

「我不打攪您過久。」我說,走進一間小前廳,「我只有幾個問題。」

「您可以問一個小時,盧卡斯先生。我對您講過,我的客人十點才來畫像。我的天,您全身濕透了!您快將您的上裝脫掉。您解下領帶吧!您在這裡不能這樣奔波,您會中暑的!」

「我帶錯了衣服。」我脫下上裝解開領帶時說。她將兩者掛在架子上。

「您也脫掉您的鞋吧。」昂熱拉-黛爾菲婭說。她語調平靜,很實在,很自信。

我遲疑不決。

「您脫掉吧!」

我脫去鞋。

「咱們到平台上去。那頂上總有點風吹拂。」昂熱拉說。她已經帶頭走了。我們經過一個書房,它的門敞開著。我看到畫和植物。我跟在昂熱拉身後,穿過一間大客廳。它布置得很現代派,色彩淺淡。一整堵牆,從地面到房頂,都被書遮著。我看到對面有一張櫥,上面放著至少五十隻各種材料做成的象,有各種各樣的大小,很小的,很大的,鼻子一律上翹。我略作停留。我發現一隻烏檀木的小象最漂亮,它胖乎乎的,讓人感覺很滑稽。我想起我在杜塞爾多夫的家,但只是一閃念,因為昂熱拉走得很快。我走時全身都疼。客廳里有一台大電視機。我們穿過暖房,這裡的花盆裡盛開著許多花,我看到了第二台電視機。昂熱拉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還有第三台,在廚房裡。我是個電視迷。尤其是新聞。我總是什麼都聽。中午電視,傍晚的電視,二十四小時節目,最早的新聞和最晚的新聞。幾乎是全部。第一頻道。第二頻道。還有蒙特卡洛台。如果播放新聞時我必須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我就可以繼續收聽。」她笑了,「書房裡還有第四台電視機。瘋了,是不是?」

「有一點兒。」我說,「也許是。」

我們走到室外的平台上,我吸氣。這平台環繞著顯然非常大的套房的兩側,肯定有這房子的三分之二大。我此生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平台,還從沒在一座平台上看到過這麼多的花兒,它們受到了精心護理。這個平檯布置得也像個客廳。有躺椅、桌子和藤椅,一張巨大的太陽遮篷下有一個角落可以就坐,還有架好萊塢鞦韆。平台的地面是用藍色和白色的地磚鋪成的。這套房在最頂層。沒人看得見這個平台裡面。但一側還是釘有一堵高高的木護板,是由相互交叉的、漆成白色的木條拼成的。幾乎看不見木頭,因為木條上爬滿了常春藤、白花綠葉的茉莉花和九重葛。這種有刺的攀緣植物長著非常好看的橢圓形葉子,它的花有各種紅色、紫色和橙色的色調。這些植物植根在長長的盒子里,在木護板的腳下。再就是鼓腹形的大陶罐,我相信,人們叫它們阿里巴巴罐。裡面長著紫色的矮牽牛和大量紅色、白色和藍色的天竺葵。這些阿里巴巴罐一側有孔,像小袋子似的。孔裡面長出色彩千差萬別的小玫瑰。昂熱拉又察覺了我的目光。

「這種小玫瑰叫做『驚玫』。」她說,「您知道,我也迷戀花。」

「跟我一樣。」我說,細看長著紅色和橙色唐菖薄的大花瓶。它們放在桌子上。春白菊或白或黃地開在陶制容器里,小雲杉和其它裝飾樹長在桶里。這座平台真是個大花卉市場。我看到一張小桌子上放著用來修剪的剪子、植物保護劑、葯和類似的東西。我看到水壺和一根管子。在茉莉和濱蘭菊之間,有彩色的陶瓷鳥兒安裝在本護板上——幻想的形象,一隻野鴨子,一個鴿子。蝴蝶。「這是我在瓦勞利斯買的。」昂熱拉說。這女人仔細觀察著我。這恐怕是她的一個職業特點。「離這兒不遠。那裡生產各種古式的陶罐——自從一九五○年以來,在畢加索、皮格農和普瑞納的影響下,瓦勞利斯肯定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藝術陶瓷中心。」她講得那麼自然,無憂無慮,我都忘記了我的疼痛,深深地吸進那清新的空氣。這頂上真的是和風習習。昂熱拉撫摸一隻鴿子。「這是畢加索送給我的。」她說,「他送了我這麼一個禮物,我當然非常高興,非常驕傲。您想喝什麼!什麼果汁?橙汁?還是寧願喝奎寧水?苦檸檬?」

「苦檸檬。」我說。

「等一會兒!」她光著腳跑進了房子。我向前走向護欄,它朝向大海。我一生中見過許多漂亮的城市和風景——卻從沒見過這樣一種。就在我腳下,坐落著戛納和它的豪華住宅區、街道、舊房子和教堂。我實際上能毫無遮攔地望到大海。向左望是安提伯斯海岬,右邊我看到艾斯特萊爾山。我看到那座大海灣的全貌,戛納坐落在其中。我看到住宅樓之間的棕櫚園和花叢,看到舊碼頭和左邊的第二座碼頭,顯然是座新的。那裡停泊著許多遊艇,有一部分相當大。在刺眼的陽光下,全城的所有建築都白光閃閃。在蔚藍的大海上,昨天的船隻旁停靠了一艘美國的驅逐艦。我看到帆船、遊艇和摩托艇,它們留下白色的泡沫軌道。海天一色,無際無涯,是的,漫無盡頭。一架飛機從相距不遠處飛過,很低。聽不到隆隆聲。這架飛機在尼斯上方準備降落。飛機很大。

「左邊的碼頭叫做康托港。」昂熱拉的聲音在我身後說,「所有的遊艇都停泊在那裡。過去一點點您就能看到『棕櫚海灘』。」

我轉過身。昂熱拉遞給我一隻霧蒙蒙的杯子。「您的苦檸檬,加了冰和一塊橙子。這樣行嗎?」

「好極了。」

她自己喝柚子汁。

「這上面真是太美了。」我說。

「是的,」她說,「我非常愛它。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晴天雨天。只要可能,我就呆在這外面。」

「這從您身上看得出來。」

她笑了。

「如果我用不著工作,我會整天在這兒度過。就在這外面。」她站在我面前,我頭一回感覺到了她的皮膚的清新的芳香。昂熱拉不用香水。「您請坐。坐到遮陽檐下。您頭上什麼也沒戴。這太危險了。」她戴上一頂布帽子,選了一張太陽底下的椅子。「這對我已經沒影響了。但在這裡我頭上總要戴點東西。今天天氣會非常熱。您想知道什麼,盧卡斯先生?」

「您能向我講的關於赫伯特-赫爾曼的一切。」

「這沒多少。」她笑望著我,眼角形成了小小皺紋。「我是通過他妹妹認識他的。我給他們倆畫過像。先是妹妹。他的畫像長期放在我這兒。他上周來時,他妹妹一定告訴他說,那張像沒畫完,還在我這兒。於是他來到這兒,一共三次。總是來一兩個小時,如今畫是完成了,而赫爾曼先生卻死了。我得給他妹妹打電話。」

「我可以看一看這幅畫嗎?」

「當然。」她已經站了起來,領我走進房子。她走起路來出奇的輕盈敏捷,動作優美。我穿著襪子跟在她身後。現在我身上又疼起來了。畫室很大。我看到了十幾幅畫了一半的肖像,一張大桌子上擱著畫家的沾有塗料的白外套、調色板、顏料、畫筆、松香瓶、畫布和畫框。昂熱拉領我走向一幅沒有鑲框的肖像,它倚在一個角落裡。「這裡,這就是他。」

我打量那幅畫。我自信對繪畫還是略懂一點的,根據我的理解,我覺得昂熱拉是個好肖像大師。這幅畫只畫了赫爾曼的頭部。如果這幅畫沒被美化的話,那麼,銀行家赫爾曼的臉真是可喜可賀。從其它的畫看,昂熱拉不像是個會美化她的顧客的畫家。我看到一個形象高貴的頭顱,慈祥的灰眼睛,嘴角一縷友善的微笑,高額頭,灰色的濃密短髮。高貴,無比高貴——這就是這張臉給人的印象。

「他看上去精神飽滿。」

「他看上去精神很飽滿,盧卡斯先生。他是位紳士。」是嗎?我想。「一位完美的紳士。」昂熱拉略一沉吟,「這只是一種感覺,盧卡斯先生,只是一種感覺,您別太在意……」

「什麼?」

「當我最後一次畫他時,赫爾曼特別神經質和煩躁不安。有什麼事在可怕地折磨他。」

「有沒有可能是害怕?」

「是的,這也有可能。我……我……我的感覺,您瞧……我有一種感覺,他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他在這兒能找到安寧。有一回他對我這麼講過。他非常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因此,他經常帶我坐他的遊艇……這回也是。」

「一隻吃壞了的胃救了您的命。」

「是的,」她說,「我真幸運。本來我也有可能死去。誰知道呢,是不是……」她迅速打住了。她眼睛里的陰影更暗了。

「您想講什麼?」

「沒什麼。」

「不可能。」

「噢,不,盧卡斯先生!咱們再去平台上好嗎?」她不等我回答,就率先走出去,經過一間廚房,廚房門敞開著。我看到一大堆菊苣葉子。在我來之前,昂熱拉一定洗過它們。

平台上,那清涼宜人的風吹拂著我。

「但這一回他在這兒也沒找到他的安寧。」昂熱拉說,坐下去。

「為什麼沒有?」

「老有電話找他。」

「誰打的?」

「噢,是生意上的朋友。」

我從褲袋裡掏出我的錢夾,把那位傷心的路易-拉克洛斯給我的名單遞給昂熱拉。

「會不會是這些人?您認識這些人嗎?」

她說:「稍等一下。」說完她跑進客廳。房間的窗戶都很大,能推到一邊去。昂熱拉拿著一隻細框眼鏡回來,戴上。「這些年我變得老花了,很突然。沒有眼鏡我再也讀不了啦。工作時我也需要眼鏡。」她打量那張紙條。她的臉給人一種專心致志、精力集中的印象,就像是有人向她提出一個精確的問題或者她精確地回答時一樣。「除了薩岡塔納夫婦,我認識這上面的所有人。」她看完后說,「我給約翰-基爾伍德、法比安夫婦和泰奈多斯夫婦都畫過像。我最熟悉特拉博夫婦。我跟他們是朋友,特別是跟帕斯卡勒。」她摘下眼鏡,「這讓您吃驚,是不是?」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接著說,「在這裡我是一種怪物,我認識所有的人。這完全是由於我的職業。他們邀請我出席社交場所,赴盛宴……」

「『他們』是誰?」

「啊,『棕櫚海灘』賭場的董事會和『保安警』賭場的董事會,隨季節不同,參加電影節,參加展覽以及這裡舉辦的一切活動。主要是『旅遊事業聯合會』這麼做。如果您想用德語說,就是這裡海灘上的旅遊局。我……」她有些羞澀,「通過我的畫,我在這一帶小有名氣。『旅遊事業聯合會』顯然是將我當成了戛納的一個名勝。」

「您毫無疑問是這樣的。」

「謝謝。」她說,「不,真的。最近幾年,我是真正陷進去了,對此我當然非常高興。因為,您明白,這樣就有人向我訂貨。另一方面,這東西代價昂貴。我需要衣服、鞋子。在這些盛宴上衣著要非常講究。我運氣好,您知道。我可以穿一件兩百法郎的衣服,其他的女人會打賭,說它價值兩千,是普齊設計的。我當然也有幾身真正昂貴的服裝。毛皮大衣。好首飾……我將我掙來的所有錢都買成首飾。如果你有一天得逃跑,首飾是最容易攜帶的……」她又打住了。

「您曾經被迫逃跑過嗎?」我問。

「正如所說,這些人我全認識,只有薩岡阿塔納夫婦除外。」她不理我的問題,「他們每年來這裡幾個月,他們人人在這裡有他們的住宅或套房。特拉博夫婦在這兒生活三個季度,其餘時間在巴黎。可如果您問我,當赫爾曼先生在我這兒時,打電話的是否這些人,您就得失望了。那是些我不熟悉的聲音。」

「您拿起聽筒,那些聲音要求赫爾曼先生聽電話,於是您給他聽筒。他跟誰交談,您不知道。」

「哎呀,不知道,當然不知道!我理解您的意思是:先有人通報一下,然後,這些人才跟赫爾曼先生講話。」

「或者是他們中的一個。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您認為不可能嗎?」

「我認為那完全是可能的。」她嚴肅地說,「滑稽,我從沒想到這上面。」

「您說,他因為這些電話無法安寧?」

「對,他總是非常激動。他發怒。那之後他要麼很神經質,要麼非常無精打采。他只是不肯說是什麼事。我當然也從沒有問過他。」

「他什麼時候來您這兒的?」

「他連續來了三天,」昂熱拉說,「上個星期還來過。然後他邀請我一同去科西嘉,跟西蒙夫婦和比奈特夫婦。他們我也認識。」

「他去科西嘉幹什麼?」

「去阿雅克約會生意上的朋友。」

「電話上是用哪種語言交談的?」

「用英語。」當我們交談時,附近的尼斯不停地有大飛機降落或起飛。我看到它們總是飛得很低,卻幾乎聽不到噴氣機的噪音。

「您講英語?」我問。

「跟講德語一樣。」

「我可否問問,這些談話事關什麼?或者您不在場?」

「我的電話線非常長。我可以從客廳里將它拉到整座房子里。當我工作時,它就放在畫室里。當時它也是在那裡響個不停。我想出去,但赫爾曼先生請求我留下來。那些談話令我捉摸不透。事關日期和赫爾曼以最大的堅決堅持的某種東西。那是什麼,可惜我不懂。我只知道,總是有一個詞夾在中間——是cover這個詞。不,兩個詞:cover和coverage。」

「cover,」我重複道,「coverage……」

「請您等等,我去拿本字典……」她跑進客廳,拿著一本英文字典回來了。她戴上眼鏡,將麻布帽子更緊地摁在頭上,因為它滑掉了。她翻開字典,讀道:「cover,首先是:蓋、蓋子、信封、套子、罩子、遮蓋。保護……」她抬起頭來,「這有用嗎?」

「也許,」我說,「我不清楚。請繼續念。」

「大衣,被蓋……第二:蓋、蓋上、包進。裹、藏……嗯?」

我只是聳聳肩。

「掩蓋,保護……這一點用也沒有?」

「我要知道就好了。」我說。她的小帽子又向前滑了。她將它推回去。一縷紅頭髮落到她那晒成褐色的、高高的額頭上。「瞄準——用武器——掃射——用武器掃射一個地區——包容,包圍,用在報紙上:報告,對待,一件事……包紐扣,檢察院,護導線……coverage:新聞報導……covergirl……」

「不,這大概不會。」

「可那是什麼呢?我對您講,這個詞老是出現,老是cover……coverage!簡直沒有別的話。」

「夫人,您相信那爆炸是一場不幸還是一場犯罪?」

「一場犯罪。」昂熱拉說,沒有猶豫。

「您為什麼相信這個?」

「拉克洛斯先生對我講過,那是一次嚴重的炸彈爆炸。」

「原來如此。」

「不僅僅是因為這個。也因為赫爾曼先生所處的處境!這是最主要的。」

「那是怎麼樣的處境呢?只是害怕?」

「也害怕。」

「還生氣、發火、痛苦?」

「全都有。」她的聲音聽起來有樂感,很悅耳。這女人永遠不會大聲或發怒,一直保持著冷靜。

「這會跟電話有關嗎?」

「我想,一定跟它們有關。可什麼關係,我確實不知道。也沒有證明,赫爾曼先生真的跟這些人……」她指著名單說,「打過電話。或只跟他們當中的一位。」

「他走投無路嗎?」

「對,可以這麼講……」

「那就可以想象,他想自己結束性命?」

「以這種方式?將其他人一同拖進死亡?絕對不會!您不了解赫爾曼先生。根本不可能!如果他這麼做了……我不明白為什麼……那麼,他就會這樣做:不傷害其他人。我願拿我的性命打賭!」她迷惑地望著我,「我幫助不大,是不是?」

「您非常樂於助人,夫人。」我說。她對我笑笑。我也機械地笑笑。「cover。」我說。

「還有coverage。」她說。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所有這些人這一回差不多是同時來到戛納,這很奇怪——或者他們老是這麼做?」

「不,過去他們來的時間完全不同。只是今年他們要慶祝赫爾曼先生的六十五歲生日。」

「是這樣啊。好了。」

「這是他妹妹在電話上對我講的。打這種電話的大概有十一到十二個人。他們互相打電話。赫爾曼夫人也常給我打電話。打電話邀請我。打電話跟我聊天。她身體不健康……」

「我知道。您是怎麼給她畫像的?」

「我得去她家。她很少離開家。她無法走路。那幅畫掛在她家。」

「赫爾曼先生的六十五歲生日是什麼時候?」

「今天,」昂熱拉說,「本應是今天。五月十三號。」

「哎呀。」我說,從她手裡拿過那個名單,「我非常感激您。您真的幫了我很大忙。」

「我擔心沒有。」

「確實幫了很大忙。」我說。當我站起來僵硬地略微鞠躬時,她再次向我莞爾一笑。我一本正經。我們走進室內,走回前廳。我迅速系好領帶,套上鞋,穿好上裝。與此同時我注意到,昂熱拉在一動不動地打量我。

「那麼,再見了……」我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沒有抓住它。

「先生……」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綿軟。

「什麼事?」我突然難為情起來。

「盧卡斯先生,我想問您一點事。但您不要感到是受了傷害,您答應我嗎?是出於善意。」

「我答應您。您想問我什麼,夫人?」

「您也有笑的時候嗎?」昂熱拉問,「您會笑嗎,先生?」

「我……我不明白……」

「您笑笑。」這位奇怪的年輕女子說。

我笑起來,大聲,做作。

「這不是笑。」她說。

「是笑。」

「不是。」

「好吧,我當然很難奉命強笑……」

「當然不。這是我的無禮。」

「根本不是。我給人一種非常嚴厲的德國人印象,是不是?」

「不嚴厲,不是德國式的。」

「那是什麼?」

「您聽著,盧卡斯先生,」昂熱拉說,「您當然可以拒絕,認為我是厚顏無恥或者沒有教養。但是……我還是想對您講。您看,是這樣的……」

「說呀?」

「好吧,」她說得又流利了,「是這樣的,您真的是穿錯了服裝來這兒,穿錯了鞋。我下午得進城,買新的顏料,去安提伯斯路上的一家服裝店取一些為我修改的東西。您給人好感,先生,確實給人好感。」

「還從沒有人對我講過這種話。」

「是的,我知道。」

「打哪兒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盧卡斯先生,您允許我陪您在這裡買點東西嗎?看起來您將要在這裡呆較長時間,是不是?」

「是的。」

「一個女人更清楚什麼適合一個男人。在這方面她的眼光老練。」

我說:「您想跟我一起去買東西?為我買新東西?我看上去穿得令人不可思議,是不是?」

「不是不可思議,您總是愛誇張。不實際,先生。怎麼樣?」

「我為您的建議高興。」我說,感到我的心突然跳起來,「很高興,夫人,真的。但您得允許我事先請您去吃飯。」

「很樂意。我警告您,我胃口好得很。」

「我什麼時候來接您好呢?」

「咱們就說好一點鐘怎麼樣?」

「行。一點鐘。我在『莊嚴』酒店裡訂張桌子。」

「您讓我訂座吧。別的地方。」

「行。那就一點見。我……我很高興。非常高興。」

「我也高興。」昂熱拉說,「我叫輛計程車。站點就在這附近。等您坐電梯下去,車子馬上也就到了。」她伸給我一隻結實的手,重重地一握。我回頭望客廳,望那裡的櫥架。我傻乎乎地說:「您知道,我也收集象。您的我非常喜歡。尤其是那隻烏檀木的小象,很滑稽。」

「您迷信,是不?」

「非常迷信。」

「我也是。」她打開屋門。我走向電梯,摁按鈕,等電梯上來,同時轉過身。昂熱拉站在半敞開的門裡,又露出笑臉。我想笑一笑,但沒笑出來。我心情突然難受起來,我說不出是為什麼。電梯到了。當我走進去時,我看到昂熱拉仍然站在那裡笑。這時她揚起一隻手。我也揚起一隻手。然後,電梯門在我身後關上了。我摁底樓的按鈕。電梯悄無聲息地滑下去。電梯裡面很熱。齊頭高的部位有一面鏡子。我從鏡子里看到我自己,想笑一笑。那只是一個鬼臉,別的什麼也不是。我身上昨夜被打的地方一下子又痛起來了。我已經把它忘光了。突然,那疼的地方不是我挨打的地方,而是體內其它有什麼在疼,我說不出來是什麼。而這件事最荒唐的是:那是一種奇特的甜蜜的疼痛,它流過我全身,舒適愜意,以前從未體驗過。

19

「謀殺。」伊爾德-赫爾曼的聲音聽上去沙啞,如耳語一般,像發誓似的。「當然是謀殺。卑鄙的狡猾的謀殺!」

一間昏暗的大卧室,她直挺挺地坐在一張洛可可式大床上。這回我也看出她為什麼以「鑽石伊爾德」聞名於我的上司勃蘭登伯格和整個國際社會了。她坐在床上,戴的戒指肯定有二十克拉重,一根條形翡翠,鑲滿了鑽石。她左手腕上戴著一隻寬寬的翡翠手鐲,它的每一塊寶石上同樣都鑲著鑽石,脖子上相應地戴著項鏈。這種事我可真是平生頭一回見。項鏈由八段組成。每段中間有一根長形大翡翠,旁邊滿是打磨成圓形的樹葉圖案的鑽石。前面掛著兩根大得不得了的水滴狀翡翠和兩顆半圓形鑽石,用一塊打磨得圓圓的寶石連接著。當然,伊爾德-赫爾曼還戴著鑲鑽石的、水滴狀的翡翠耳飾。全加在一起一定值幾百萬。伊爾德在床上戴這個,她未修邊幅,未塗脂抹粉,皮膚白皙,患白化病的眼睛呈玫瑰紅色,頭戴黑色假髮套。它有些滑脫了,讓人認出她頭上差不多沒頭髮了。她穿著花邊睡服和一件洗得發白的、床上穿的淺綠色小夾襖。她顯然怕冷。我頭一回能較自由地呼吸了。這房間里跟整幢房子一樣開著空調,散發出花兒的甜味。

「多卑鄙的一場謀殺啊。」這位鑽石伊爾德說。

我坐計程車離開住在加利福尼亞區的昂熱拉-黛爾菲婭后,先去了老碼頭的辦公室找路易-拉克洛斯,後來回了「莊嚴」酒店,最後才來到這裡。我遠遠地坐車西行,來到了高貴的瓦萊格區。赫爾曼家庭在這裡擁有一幢別墅。司機熟悉這個名字。我根本不必報街名。司機告訴我,這幢別墅曾經是一位俄羅斯大公的財產。它坐落在一個大公園裡,四周高牆聳立,牆頂有鋼尖和刺鐵絲,依我看是通了電的警報線。一個身穿白制服的看門人從一間小屋裡跑出來。司機打手勢讓他開門。門依然關著。

那僕人打開大門裡的一扇小門,來到街上,向我們走來,解釋說計程車不可以駛進公園,我得下車。現在是十一點差十分,我從路易-拉克洛斯的辦公室跟伊爾德-赫爾曼約好了十一點。在這個沮喪的小個子男人的辦公室里,三台電風扇呼呼勁吹,但我還是險些窒息。我一大早打電話向拉克洛斯彙報了對我的襲擊,以及我跟倪科爾-莫尼埃和阿蘭-達儂的經歷,他答應想辦法查出點頭緒來……

「怎麼查?」

除了拉克洛斯,房間里還有一個穿麻布褲子和麻布襯衫的男人,黑頭髮,被太陽曬得黧黑。這是海軍少尉勞倫特-維阿拉,是海上警察請來的炸藥專家。維阿拉三十五歲左右。他向我作了簡短的彙報。根據他的檢查結果看,顯而易見是犯罪。從水裡撈出了一台定時爆炸器的空殼。維阿拉相信能由此得出線索,查明用的是哪種炸藥。這當然讓我們大進了一步。維阿拉住在尼斯,他在等待檢驗指令。他的光譜分析儀摔碎了,先得從巴黎空運一台新的來。維阿拉和我乍一見面相互間就油然而生好感,我想,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一旦我知道了那是什麼炸藥,我也就能說出它來自何處。」維阿拉解釋說,「我在這裡已工作十六年,漸漸地熟悉這個環境了。」他去災難地點取回的樣品和殘骸放在隔壁,在「海事部門」的實驗室里。他指給我看堆滿大大小小碎片的貨架。

「怎麼樣?」從實驗室里回來后,我問拉克洛斯。我看到實驗室的窗戶裝著防盜竊。

「什麼也沒有。」他說,一如既往地怏怏不樂,「達儂逃走了。」

「什麼叫逃走了?」

「就這個意思。我從中心分局派了幾名警察去『巴黎宮』。他們摁鈴,沒人應答,房東不清楚達儂藏在哪兒,警官們破門而入。他們事先領取了搜查令。」

「結果呢?」

「達儂走了,房子空了。少了換洗衣服、西服和箱子。達儂的汽車不在車庫裡。沒有人看到他開走。他一定是連夜逃走了。我們當然把他的形象通知了所有的值勤點和巡邏車,也通知了憲兵哨所,可如果他還有點理智的話,他會先潛伏一段時間。」

拉克洛斯接著舊煙蒂點燃了一支新的。

「那他為什麼逃走呢?」

「他為什麼講,倪科爾-莫尼埃不住在那房子里?」維阿拉問。

「她住那兒嗎?」我問。

「櫥里滿是女人服裝、女人內衣和女人鞋之類。」

「那這房子還是屬於她?」

「反正房主這麼說。她是租戶,支付一切。您知道,那不是私房。」

「那達儂呢?」

「估計是靠她養活的。」拉克洛斯撫摸著他的小鬍子。

「什麼叫估計?」

「他也有可能是個顧客。」

「一個顧客,在上面有換洗衣服、西服、箱子和一輛汽車?」

「有什麼不可以的?」那個海軍少尉維阿拉問,「他可以想在那兒住多久就住多久。旁邊還有其它房子,或許是用了假名,我們怎麼知道?或許他也還讓另一個姑娘接客。」

「另外,您說的那朵玫瑰也不見了。」拉克洛斯說,又伸手取另一支煙。

「倪科爾-莫尼埃也帶走了衣服和內衣嗎?」

「沒有。反正櫥櫃里是滿滿的,什麼也沒少。說不定她在別的住房裡也有這些東西,也許在其他的許多房子里。這兩位要是機靈的話,我們不會很快就找到他們的。」

「他們中有誰受過懲罰、登記在檔或在警方掛過號嗎?」

「什麼也沒有過。」拉克洛斯說,「您在黛爾菲婭那兒有什麼成果嗎?」

我講了昂熱拉-黛爾菲婭告訴我的一切。

「沒什麼新鮮的。我只是想您能不懷偏見地去。」拉克洛斯說。

「這個cover和coverage會是什麼意思?」我問。

「不清楚。」拉克洛斯說。

「支付。嗯。可以支付。您認為支票或匯票怎麼樣?人們可是講『可以支付』和『不可以支付』的,怎麼樣?」維阿拉說。

「對,」我印象深刻地說,「您說得對。從戛納能直撥杜塞爾多夫嗎?」

「不行,」拉克洛斯說,「只能從杜塞爾多夫直撥戛納。德國有自撥設備,反過來還不行。您得等上幾個小時。我們的電話網路有點兒……不說也罷。」

「我可以打個電話嗎?」我問,「我現在想拜訪這位伊爾德-赫爾曼。」

「那當然。」拉克洛斯說。當我隨後告別時,他不友好地冷冷一笑,說:「祝您在鑽石伊爾德那兒愉愉快快!」

我坐車回「莊嚴」酒店,從保險箱里取出了錢和密碼,給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擬了一封電報。電文如下:總是遇上cover和coverage的說法,句號。它們有特殊意義嗎?我的密碼很靈活,一周中每天換新的,表面看起來總是有內容的文章。在把這份電報作為急件發出去后,我坐車前往伊爾德-赫爾曼的別墅,在那裡,那個穿著白制服的僕人不放我們的車進去……

於是我下車付給司機錢,跟隨僕人穿過大門裡的小門。我等著他打電話為我通報。

「有人來接您。」他說。俄頃,出現了一輛類似吉普車的車子。它有個涼篷,像華蓋似的安裝在輪子上方。司機身後有兩張用螺絲固定得緊緊的椅子,他旁邊有一張。那個司機同樣是身穿制服,一身淺藍色的,銅鈕扣,金綬帶。我們行駛在公園裡。我看看錶。我們果然開了五分半鐘。公園裡長著棕櫚、松樹、杉樹和橄欖樹,是的,就像一座森林,有時候密密叢叢,我們像是滑行在闊葉隧道里,因為古樹的樹枝遮住了路。我看到石條凳、小天使雕像、開裂的人像和一座大游泳池,池裡面沒有水。它在太陽下白閃閃的。別墅是按西班牙的殖民地風格修建的。在這裡看得到鮮花怒放、精心護理的花圃。噴水器轉動著,在刺眼的陽光下形成了彩虹。

一個寬寬的突出部分通向大門,突出部分由柱子支撐著,托著一座有許多鮮花和白色金屬傢具的平台。那個為我開車的男人把那輛奇怪的車開走了。第三個僕人打開門,他穿的又是白衣服。

「請您跟我來,先生。」

我跟在他身後,穿過一間鋪著大理石的寬敞大廳,大理石上鋪著地毯。四壁上掛著魯本斯、波提切利、艾爾-格列柯、弗麥爾-凡-德爾夫特的畫像和巨幅織花壁毯。我肯定那些畫是原作。這房子就像是一座大古董店,塞滿不同時代的最珍貴的傢具。巴羅克時期、文藝復興時期和洛可可時期的。傢具非常漂亮,這一切都顯得不同尋常。巨大的落地花瓶里插著很多花。房子里散發出它們的芳香。我看到壁龕里放有象牙雕刻的人和動物,燈光照耀在雕像上面。那些畫和雕像實在不適合這一種混雜的擺設。雖然金碧輝煌,但算不上是座有修養的房子。有一種非常濃郁的女性氣息。管它呢,我想,伊爾德-赫爾曼一直住在這裡,她哥哥很少來。這大概是她的喜好。我們沿一座大理石樓梯爬上二樓,那裡有一道石制寬陽台遮住了通向許多房間的通道。這裡也有畫、塑像和壁毯。這房子一定大得很,在過道里,台階兩次上上下下,每次三級,然後僕人敲一扇門。一個女僕打開門來,讓我走進一間客廳,它清一色藍。我又看到滿屋放著花瓶,但它們不像昂熱拉的平台上那麼自然,顯得壓抑,它們的花香令人迷迷糊糊。我點燃一支煙。我神經緊張,一身汗,深深地吸煙。我已經發現,貝茨大夫所說的話是說起來容易,但無法實現。我像個傻瓜似的嚼碎兩粒硝酸甘油膠囊,觀看一張桌子上放著的一排皮裝大開本的燙金古厚書。那是一些拉丁文的有關樹木的書。我等候。我點著第二支煙。現在已經是十一點二十了。十一點半,門打開,走出來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男子,一身米色,模樣俊美,只是眼睛冷冰冰的。

「澤貝格。」他跟我講德語,伸給我一隻熱乎乎、軟綿綿的手。「保爾-澤貝格。我恭喜您,盧卡斯先生。尊敬的夫人馬上就接見您,她只需要稍微恢復一下。她卧在床上——那震驚,您理解。一場可怕的事件。」

「對,可怕。」我說。

「我是赫爾曼銀行的全權總代表。」澤貝格解釋說,「是這個家庭的朋友,如果我可以這麼自稱的話。是的,我可以這麼自稱。當我收到那個災難消息時,就立馬飛到這下面來了。赫爾曼夫人完全崩潰了。您知道,她和她的哥哥感情深摯。現在,在一位傑出的醫生幫助下,她剛剛度過最糟糕期。因此,您不可以跟她談得太久,赫爾曼夫人無論如何不能激動。」

「這不取決於我。」

「噢,不對,」他溫柔地說,「當然取決於您。不錯,您是盡義務。但請您盡義務時小心謹慎,別撕開舊傷,我請求您。」

我聳聳肩,這是一個充滿氣味的房間。澤貝格也散發出某種香水味。

「您使用什麼香水?」

令我意外的是這個問題讓他特別高興。

「粗陶人,」他驕傲地說,「只有這裡買得到。好極了,是不是?我使用它多年了。」

「您有圓珠筆嗎?麻煩您替我將那名字寫下來,還有生產公司。」

「粗陶,巴黎。」

「我也想買它。」我說。

「那太好了。」他從袋子里取出一張名片,用一支金圓珠筆將我請求他的事寫在背面。

「謝謝,」我說,「您太樂於助人了。」

「哪裡!」

門又開了。一位健壯的但顯得像母親的護士穿著白衣出現了。

「夫人準備接待您了。」

「您是義大利人。」我對她講。

「是的,先生。來自米蘭。我擺脫不掉我的口音。雖然我已在這兒為尊敬的夫人工作六年,在法國生活六年了。」她為我開門。我走進鑽石伊爾德的暗淡的卧室。護士為我作了介紹。

「好吧。」伊爾德舌頭笨拙地說,好像她服用了很多鎮靜劑一樣,「您現在讓我們單獨談吧,安娜。別放任何人進來,明白嗎?」

「是,夫人。」門關上了。

「請您走近我,盧卡斯先生。請您拿張椅子。對,那張,好的。請坐近我,讓我能看見您,不必這麼大聲講話。」她那白化病人的玫瑰紅色眼睛仔細打量著我。手指在被單上不停地來回摩挲。

「保險。當然。我理解,我完全理解。只是得請您原諒,如果我……」她伸手拿一塊花布手帕,將頭微側,啜泣了一會兒。我等候,吸著這裡的空氣中瀰漫著的甜蜜的花香。忽然,伊爾德向我轉過身來。她的臉平滑潔白,語調低聲急切。

「謀殺。當然是謀殺!卑鄙的狡猾的謀殺!」她咽了口唾沫,重複一遍,「多麼卑鄙的謀殺啊!」

「什麼叫『多麼卑鄙的謀殺啊』?」我問。我的左腳疼起來,我的左胸側也是,不過不算重。

「據可靠的資料介紹,在這根項鏈和這個戒指的十顆翡翠中,有八顆來自一根曾經屬於亞歷山大二世的項鏈。」

「尊敬的夫人,您關於謀殺的那句議論是什麼意思?」

「這您是知道的。」伊爾德說,半閉上她的玫瑰紅色的眼睛,像瘋子似的微笑著。我嚇了一跳。我還將受到更多的驚嚇。「您知道的!您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您對拉克洛斯先生講過,按照您的觀點,您的哥哥是被一位走投無路的生意上的朋友謀殺了。」

「哎呀,拉克洛斯先生!」她又那麼嚇人地低低竊笑起來,「那個可憐的小拉克洛斯先生。那麼矮小,那麼害怕,那麼多的責任!我當場就看出來,我跟他什麼也辦不成。因此,我就講了點必定會讓他覺得可信的東西。」

「那是謊言嗎?」

「這個翡翠雨滴是後來由一顆大得多的雨滴重新切割成的。它有五點七克拉……」

我說:「那是個謊言嗎?尊敬的夫人!」

「八隻翡翠共重八十三克拉。漂亮,對不對?是的,這當然是個謊言。」現在伊爾德又低語了,「這位拉克洛斯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害怕被卷進什麼事件里去。被卷進去,您理解,對不對?」

「對。」我說。

「您認為,您哥哥為什麼被謀殺了?」

「這個嗎,人家想幹掉他,當然了。」

「誰?」

她現在的微笑完全像神經錯亂了似的。

「盧卡斯先生啊盧卡斯先生!所有人!」

「所有人?」

「當然是所有人!您來自德國。咱們是同胞。您了解德國的狀況。我哥哥是個偉大的人物。其他人覺得他太偉大了。」她竊竊一笑,「您別擺出這麼一張臉!您知道,眾人一起謀殺了他。」

我回想起,當我說我要去拜訪鑽石伊爾德時拉克洛斯嘲諷的祝願,想這個女人是否真的精神失常。

「所有他的朋友們,」伊爾德低笑著說,「大家一起。好讓他消失,不再有他。」

我下定決心。

「您指的是那些來到這裡為他慶祝生日的朋友嗎?」

「他的生日?」她突然淚流滿面,又抽泣起來,「他今天本來……」她講不下去了。我跳起來,因為她全身都在顫抖。我得採取點行動。我急步趕向門口。

「您……要……去……哪兒?」

「叫護士……」

「不要!」她的聲音突然果決起來。我轉過身。她在床上坐正,不再哭了,雖然臉上還滿是淚水。「護士留在外面。您誰也別叫。請您馬上回來。」

「別這樣。」我說。

「什麼『別這樣』?」

「請您別這樣對我講話,尊敬的夫人。我不喜歡這樣。」

「請您原諒。」這下她又像瘋子似的微笑了,「我的神經……我神經如此糟……有時候我甚至相信,我失去理智了。您請坐下。」

我坐下。

「那好吧,您是指責他的那些朋友和生意夥伴嗎?」

她顯得想縱聲大笑似的。

「這是個什麼念頭啊!我的天,這是個什麼念頭啊!他的好朋友們,我的親愛的朋友們……盧卡斯先生,這種玩笑開得不是地方。」

「這不是玩笑。」我說,「您講『所有人』。誰是『所有人』?」

「這您跟我一樣清楚。」她惡意地說。然後她伸手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我的手汗淋淋。「盧卡斯先生,我付給您錢!隨您要多少,我都付給您!」

「我所在的保險公司有可能必須付給您錢。」我說。

伊爾德專橫地一揮手。

「保險公司,呸!我付您錢,讓您將所有這些人送交法庭,讓他們不再為非作歹,將他們五馬分屍。」她真是這麼說的,「必須根除掉這些人。要不然我自己的生命也難保。」

「為什麼?」

「我是繼承人,惟一的繼承人。現在一切都屬於我。我是我可憐的哥哥的惟一在世的親人。」

「這就是說,銀行現在也屬於您?」

「當然。」

「可是以您這種狀況……請您原諒……」

「您說吧。我的狀況,我不能去德國。我對錢也一竅不通。幸好澤貝格在。」

「誰?」

「我們的全權總代表。您見過他了。」

「噢,對了。」

「我可以信任他。可他在您的領域裡又沒有經驗。說吧,怎麼樣?您要求多少?您要是幫我除掉這些禍害,您要多少就會得到多少。請您別再講您不知道我講的是誰。」

這女人瘋了。再跟她談下去沒有意義。

我說:「我什麼也不要,澄清這個案子屬於我的工作。一旦我了解到什麼或需要問什麼,我再來找您,赫爾曼夫人。可以嗎?」

「隨時,」她說,「隨時,當然,我的親愛的。」

我站起身。

「您先看看。」伊爾德說。她摁亮床旁邊的一個開關。我身後的燈亮了。我轉過身。在兩張瑪麗婭-泰萊西櫥櫃之間,掛著伊爾德的一幅畫像,它展示著她的真實形象,燈光從底下照著它。那是一幅幽靈似的畫,在強烈的管形燈照耀下,它顯得更加神秘。昂熱拉將這個女人擁有的全部瘋狂都放到了臉上的眼睛里。這幅畫是以純粹的淺色調畫的:白色、黃色、淺棕色和橙色。

「真好,是不是?您當然認識昂熱拉-黛爾菲婭。」

「聽說過名宇。」我撒謊道。

「不認識本人?」

「不認識。」

「您一定得認識她。」

「是的。」我說,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

「您能不能給我寫下姓名和地址?我遠視,沒戴眼鏡。」

奇怪的是她拿起本子和筆,記下了昂熱拉的名字和地址,還有電話號碼。本子放在她的膝蓋上。也許筆跡因此而略有變化,我想,但不會變得太多。但願如此。現在,我已經有了第二個筆跡好檢查了。

「一位傑出的藝術家。您知道嗎,我有時候讓那邊的燈整夜地開著?我總是睡得很少。我一醒來就看著這幅畫。它帶給我無限的安寧……」

門打開來。澤貝格站在門框里。

「對不起,盧卡斯先生,但我感到我對尊敬的夫人負有責任。您呆在她這兒時間已經太長了。」

「我就走。」我說,伊爾德再次伸給我一隻冰涼的手。

當我向她俯下身去時,她耳語道:「如果您願意,一百萬!兩百萬!您打電話,好嗎?您現在知道該幹什麼了吧?」

我點頭。當我走到門口時,伊爾德又叫住我:「所有首飾都是我們在蘇黎世的索斯比拍賣行弄到的。」

澤貝格帶我下樓梯,又帶我到室外。那位開著像吉普一樣的車子的僕人又等在那裡了。

「大門外有一輛計程車。」澤貝格說。

「謝謝,」我說,「赫爾曼夫人真有個好醫生嗎?」

「最好的。最好的醫生。一位內科醫生和一位精神病科大夫。」

「一位……」

「您已經看到了,自打那次災難之後她處於怎樣的狀態之中,不是嗎?」

我只是點點頭。

「我祝願您在偵查中一切順利。」澤貝格說,「咱們肯定很快就會再見。」

「肯定的,澤貝格先生。」

我鑽進那輛華蓋吉普。我們開動了。車子剛繞過入口時,我轉過身去,澤貝格不見了。我看到二樓有兩張臉孔貼在一面窗玻璃上——是伊爾德-赫爾曼和護士安娜。她們盯著我,她們的臉上有著赤裸裸的恐懼表情。我還從沒有在兩張人臉上看到過這麼多的恐懼。她們發覺我在抬頭看她們,窗帘霎時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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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只有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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