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馬吉特小姐在天氣上總是非常幸運。」烏希用她最正式的語氣說道。「今天晚上你幾乎可以認為是仲夏了。」
「在河上。」邦特用同樣審慎而凝重的語氣說道。「四月的晚上通常是很涼的。但是今夜,謝天謝地。」
他站在施蒂利城堡里那間巨大的廚房裡,附近是那些包辦酒席的工作人員在忙碌。他凝視著窗外灌木叢外邊的那片緩緩的草坡,一直通向下面的河。他的身後,博多正看著客人們在新草上散步。
「在午夜茶點之前,」他喃喃地說,「我們還有時間。」他捅了捅邦特。「馬克西爾坐在餐具室里等著打雅士牌。」
三個人在博多從酒窖里搬來的一張桌子邊坐下。這張桌子一般是用來開酒和潷酒的。桌上的酒痕已經被擦掉了,現在是一張不錯的備用桌子。馬克西爾拿出一副普通的牌,把它抽成一副雅士牌。
他把六和尖子之間所有的牌抽出來放在一邊,重新洗了一道剩下的牌,一次發三張,直到每人手上有九張牌。然後他翻起第二十八張牌,梅花王后,這就是主花。他把剩下的牌放在一邊。博多輕輕地哼了一聲,拿掉手裡的六張梅花換那張王后。
「有意思,」邦特一邊理著手裡的牌,一邊默默地說。「用王后玩雅士牌。」
從房子一直通向萊因河水邊的那片巨大的草坪的一側矗立著那座涼亭。是盧卡斯-施蒂利在還沒有成為真正的隱士之前把一個只夠四個人開晚會的法國式小角亭的結構擴大成現在這個涼亭,一個寬敞的八角亭,細長的愛奧尼亞式的柱子撐著銅殼穹頂。
現在這個涼亭大到不僅容得下七個人的樂隊,而且還可以擺得下一張吧台,供侍者在托盤上裝滿東西之後在客人中巡遊。承辦酒席的人員已經支起了一張長桌,上面鋪著閃閃發光的織花檯布,午夜自助餐就擺在這裡。
樂隊奏完了《維也納圓舞曲》。指揮發現,儘管有許多老人喜歡華爾茲,但是他們還沒有下到舞池跳舞。他對短號手和鼓手小聲說了點什麼。一會兒樂隊轉為演奏溫和的披頭士老歌聯奏。指揮希望藉此能把年輕人引到舞池中來。
舞池本身沒有費多少力氣修整,就置在光滑的械樹板上,木板被拴在一起,底下墊著塑料布隔開濕草。園丁頭,也就是馬克西爾的老闆,曾抗議說草太嫩,不能這樣對待。它們剛剛吐出黃綠色的嫩葉。
他的抗議被馬吉特小姐駁回了。這是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動,應該跳舞,而且應該在戶外跳。
樂隊指揮看見一對中年人開始穩重地跳起了狐步舞。沒有人加入進來。
在涼亭那頭,施帖克林夫婦先對樂隊皺起了眉頭,又對那對中年人皺起了眉頭。他們轉向格里特利夫婦和施唐普弗夫婦,他們都是七十來歲的人。華爾茲很好嘛。這會兒樂隊奏出的亂七八糟的噪音是些什麼東西?
施唐普弗夫人哼了一下鼻子。「沒有幾個年輕的單身漢就是不一樣。有了他們就不同了。艾里希。洛恩以前常請我跳舞。」
她的丈夫發出短促的一聲笑。「他這幾天也他媽跳不成舞了。」
他妻子沖他皺起了眉頭。「還有年輕的保羅-伊瑟林。」她用一種少開玩笑的語調補充道。
施帖克林先生沖施唐普弗先生咕噥了一聲,算是救他。「我知道伊瑟林宅已經被拆了,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地產。我聽說它給了——」
他的妻子瞪了他一眼,打斷他的話。「談生意?」
艾爾菲獨自一人站在三樓的起居室。透過窗子,她看見在草坪周圍那一圈琥珀色的燭光中,人群四處移動著。所有的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女士穿著舞會禮服,男士穿著無尾夜禮服,打著領帶。
她從來沒見過保利穿過無尾夜禮服。他穿上一定會非常漂亮。
馬吉特小姐曾邀請她和其他僕人一道在廚房裡享受一頓晚餐,但是艾爾菲沒去廚房。她不是廚師,也不是洗碗女工。她是馬吉特小姐的貼身管家。她的規定領地就是這套房間。房子的其他部分對艾爾菲來說則是荒郊野地。所以,晚會也是。
女士的管家是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大型場合的,甚至連在短短的一瞬間曾忘了自己是誰的那些女管家也不會。
艾爾菲一直可以根據樓下的聲音跟上晚會的進程,這使一切都讓她更難以忍受。例如,就在七點鐘,慕尼黑愛樂樂團開始在音樂廳里演奏莫扎特和阿爾畢諾內。艾爾菲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那間大角房打開過,裡面裝飾很少,只有些盆栽的蕨類植物。
她看見那個七重奏組下了大客車。樂隊里有兩個小提琴手,兩個中提琴手,兩個大提琴手,還有唯一的一個女性,她一定是演奏博多和馬克西爾推進房子里的那台古鋼琴。
當客人們經由施蒂利城堡的主門(也就是那座新近為這次晚會開放的大過車廳)到達的時候,奏起了海頓、維瓦爾第、巴赫來歡迎他們。保利曾經要為她開個晚會。他們會把所有落滿灰塵的布捲起來,打開伊瑟林家的過車廳給……
艾爾菲把嘴緊緊地抿成一條縫。她得到的不過是場噩夢。它現在慢慢地淡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但是她會努力讓那些細節一個一個地變得模糊。
自從盧卡斯-施蒂利那年去世之後,這是城堡第一次開晚會。想起她以前在樓梯口站在父親的身邊迎接客人,馬吉特便叫布里斯站在她的身旁幫著迎賓。他沒有什麼正式的身分,只是個朋友,但是巴塞爾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來到的時候都會發現他那高大的身軀、一臉的春風,很讓人放心。馬吉特也是一樣。
他站在樓梯頂馬吉特的身旁,微笑,鞠躬,再微笑,他很快地結識了,或者再一次結識了一位依格斯先生,一對西普利夫婦,馮-阿克斯先生,羅特夫人,沃夫婦,魯夫人,三位芬克小姐,陸長官,克拉特主教,弗呂姆律師,納弗中校及夫人,克拉施先生和迪耶特-施蒂利夫婦。
迪耶特沒接布里斯的手,不過乾巴巴地啄了一下侄女的面頰。對布里斯的恨還沒有消,儘管最後一個施蒂利康的產品已經被收回來了,公司也逐步給削了,資產也轉成了某個巴拿馬的外殼,而沃爾特則名聲掃地,被調到了貝魯特。
甚至現在迪那特-施蒂利還躲著布里斯。他似乎還控制著他那可怕的間諜網,當布里斯計劃要去參加商業或者社交聚會的時候,他會得到消息。於是施蒂利會相當高傲地避開。
布里斯希望在某個地方和這個老頭面對面,但不是在迎賓處。他對迪耶特糟蹋整個晚會的本事是格外地崇奉。
「祝你萬事如意,親愛的馬吉特。」迪耶特那位嬌小的夫人在他們走進大廳時補充了一句。
布里斯看著馬吉特。「什麼意思?今天又不是你的生日。」
馬吉特點了點頭。「嬸嬸記得的。」
他壓低了聲音。「你三十歲生日?」
「恐怕是。」
「那麼叔叔也記得。」
馬吉特狡猾地笑了笑。「那當然。」
中速的披頭土聯奏結束的時候,舞池裡已經有三對了。樂隊指揮覺得有所突破。他們想聽什麼風格的音樂他都可以演奏,關鍵是要找出能讓他們跳舞的那種。否則女主人會不高興的。
樂隊指揮知道,在這些場合,表面就是一切。音樂可以是垃圾,但是人們必須得跳舞。甚至樂隊的樣子也很關鍵。他們有三套替換服裝:黑的,紅的和白的。
每年他花在服裝乾洗上的錢是花在音樂編排上的費用的十倍,這是指揮已經接近音樂藝術之道的標誌。
但是值得。只要能讓大家跳起來,什麼都值得。
馬吉特站在一位跟她年紀差不多的伯可哈德家的小姐和一對新近回到巴塞爾的匹克夫婦旁邊。他們一直在聊著滑雪,馬吉特說一個冬天過去了,她居然一次雪都沒滑。
「而且你們知道嗎?我就在此時此刻才意識到。」
「那麼這個冬天你可能過得不是非常愉快。」匹克夫人同情地小聲說道。
有那麼一會兒,馬吉特映著淡淡的燭光的臉上一片茫然。蠟燭放在琥珀色的防風杯中,成間隔圍放在花園邊上。燭光閃爍著,但是馬吉特的表情沒有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哪怕是像這樣非常委婉地,提到艾里希-洛恩。
雖然這場事故包含著重大丑聞的所有材料,但是目擊證人講述的事情,儘管有疑點,也只能得出事故死亡的判決。
可憐的伊瑟林除了灰以外什麼都沒剩下來。他帶在車上的所有其他東西也是一樣,由於艾里希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無法回答問題,對屍體的鑒定只能通過牙科記錄。
「不是非常愉快。」馬吉特像回聲似地答道,這些是跟她關係最久的朋友。他們和伊瑟林一起長大,而且,當然——
「艾里希有什麼消息?」匹克夫人伶俐地問道。
馬吉特又好一會兒沒回答。事故之後,洛恩家的人聯起手來,簡直讓人害怕。尤其是艾里希結了婚的姐妹們,她們竭盡全力排斥馬吉特。她們似乎覺得如果她在幾年前就定下個結婚的日子,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顯然,她們是對的。
結果是,很難得到有關艾里希的消息,甚至她這位依然是他正式的未婚妻的女人。據不可靠消息,他住在蘇黎世附近的一家療養院,外科醫生們給他上了恐怖的二十世紀版的中世紀酷刑。為了他所有的財富,他已經成了醫生手中豚鼠一樣的東西。
一系列的皮膚和骨骼移植在緩慢地進行著。有各種各樣的謠言。他可以走路;他永遠不能走路。他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他能咕噥幾個詞。他的腦子已經成了植物腦子;他的思維完好無損。
洛恩家的人把他完全與外界隔絕,好像他被押在一個隱秘的地牢里,在那裡秘密地一遍又一遍地給他上著那些不知名的酷刑,好像他們要讓他坦白些什麼。
「不多。」馬吉特終於說道。「洛恩家的人太……財迷。」
她差點兒把實話說出來,就是這家人甚至不許她去看望他。他傷得真的那麼厲害嗎?她去過幾次蘇黎世,運用各種影響,但是醫生們已經接到命令,施蒂利家的人都無法讓他們取消前令。
奇怪的是,她還在那裡碰上一次米歇爾,在療養院外面坐在她那輛黑色的林肯轎車裡,像別的申請人等待探視一樣。兩個女人在那輛車裡等了一個小時,但是,當然,她們倆誰都不允許見艾里希。
「告訴我,」她設法換一個話題,「這個季節格式塔德怎麼樣?」
「無聊,無聊。」
當其他的人加入到慶祝這個季節的無聊中來時,馬吉特又想艾里希了。這個冬天她常給他寫信。信都沒有退回來,也沒有回信。她想他讀了這些信,或者讓他們讀給他聽。
「你同意嗎,馬吉特?」伯可哈德家的姑娘在問。
「對不起。腦子裡的事太多。」
「米歇爾這個女人。她在格式塔德開的那家新健康中心讓她倍受尊敬。」
馬吉特的笑容有點兒怪。艾里希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會怎麼笑呢。如果他還能笑的話。「其實,」她說道,「我希望今天晚上能見到她。」
「這兒?你肯定不——」
「是的。她錯過了音樂會和晚餐,太糟了。」
「晚餐可太好了。」匹克夫人趕忙補充道,把這個溫和的轟動性話題給掩飾了過去。施蒂利廚房裡的人和經辦酒席的人已經排出了嚇人的一長溜湯和餡餅,野雞肉,羊肉架和白得奇怪的酥球埋在甜得厲害的黑色巧克力中。當然,馬吉特心裡念道,像米歇爾這種身材的人在夾心巧克力酥球上得非常小心才行。
「這個晚會太可愛了。」匹克夫人接著說道。「這麼輝煌地重開城堡,你可以感到驕傲了。」匹克夫婦過去的兩年裡一直在紐約,還不能指望他們對所有的巴塞爾醜聞知根知底。
布里斯看見迪耶特-施蒂利和主教擠在鑄鐵草坪椅上。這可是個幸運的時刻,在國教的授權下重敘舊交。
看見布里斯走了過來,迪耶特的圓臉變了色。「晚上好。」布里斯發話了。「你一定得給我們正式介紹一下,施蒂利先生。」
老頭噴出一股怒氣。「克拉特主教,布里斯先生。」可以聽見啪的一聲,迪耶特的嘴巴閉上了。
「你侄女真是太了不起了,」布里斯飛快地接著說道,「今晚推出了這麼美妙的音樂,是不是?」
「美妙的盛會。」主教說道。「美妙的音樂。」
施蒂利站起身來。「失陪了。」
布里斯拉住老人的胳膊肘。「我和你一起走。」他半領著他沿著河邊高地的邊緣走到一個離他們最近的客人也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別像個小孩子似的。」布里斯小聲說。
迪耶特掙脫了胳膊時。「別像個橄欖球員似的。誰都可以看出你比我的塊頭大。」
「沒有你做伴,我享受了整個冬天。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享受的。但是,最後,我得跟你談談。」
「我不跟搞敲詐的人談。」
「一般我也躲開間諜頭子。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那天下午伊瑟林要給你拿些什麼去。」
「這就是他被謀殺的原因?」迪耶特的臉很難看,燃燒著憤怒。「你們這些美國人,還有你們那些隨身攜帶、用完就扔的良心。敗壞了世界卻把它叫做民主。」他就像吐出舌頭上的一條蟲子似地噴出了這個字眼。「用平等的夢想敗壞了我們的女人。攪亂了她們的腦子,讓她們難過。把她們變成了婊子,把我們的年輕男人變成了殺人兇手。而現在又來這種高級虛偽:我得跟你談談?跟你的婊子王后談。我選擇夥伴要小心得多。」
布里斯覺得面頰的皮膚火辣辣的。「我以前不知道我們在你的身體里留下了這麼多的膿。」他陰沉著臉盯著迪耶特。「而且請記住,我曾試圖打開我們倆之間的門。」他掉頭就走,而且已經邁出了一步。
「當然,你手裡有王牌。」施蒂利說。
布里斯停了下來。「是的,在我的保險柜里。」
「你可以敲詐我,讓我跟你談話。」施蒂利的聲音中有一種奇怪的、受虐待狂似的自鳴得意,好像是甘拜下風一樣。布里斯一下子就明白了。因為這個老魔頭知道他早晚得談一談,他就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施蒂利的腦袋沉重地兩邊搖了搖。「總有一天你會老得無法反擊。」他的小眼睛勾著。他的小嘴癟著。「而那……老了。」
布里斯一直把施蒂利看作是危險的對手。看著這老傢伙的表演,他意識到施蒂利仍然會多麼危險。
在餐具室,邦特把牌理成整齊的一沓,看了一眼手錶。「我們還有時間再來一局嗎?」
三個人聽著遠處另一支華爾茲的音樂。邦特兩次摸起四張下牌,牌里最高的分。這是不是特別能說明瑞士人對雅士牌的喜愛,下牌的分比其他成組的得分牌的分更高?
他打得不錯,但是用王后而不是用上牌總是很彆扭。邦特一般是用真正的雅士牌,而不是從撲克或者橋牌中抽牌出來打。看見珠光寶氣的女人他就不舒服。
如果用王后牌玩,雅士牌也就不是雅士牌了,是不是?但是這年月又有什麼是什麼呢?巴塞爾不再是巴塞爾了,工作也不是工作了。像洛恩家這樣的有著悠久歷史的好家族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暴發戶。否則又有什麼能解釋他們的可鄙呢?就在事故發生之後的四十八小時,他們關了那可憐的孩子的房子,讓邦特放所謂的「長假」。
就好像邦特那個夏天沒有竭盡全力追蹤主人艾里希,喂他飯並且設法讓他休息。馬吉特小姐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在施蒂利城堡里的這份工作可不輕:整理酒窖。盧卡斯-施蒂利只買最好的酒,但是它們還沒有被翻過、重新放好、檢查,甚至分類。這份工作,邦特是懷著感激去做的。在這件讓人傷心的事件中,儘管有任何一個敬畏上帝的瑞士人都不會相信的風言風語,馬吉特-施蒂利做得卻像個王后。
十一點半,伍茲-帕爾莫從飛機場到了。他看上去稍微有點兒緊張,但是其他方面則是完美無瑕的。「請原諒我到得這麼晚。」他誠心實意地對馬吉特說。「魯加諾的飛機乾脆不起飛。我只好找UBCO的飛機。」
當樂隊奏起由鮮為人知的愛德華-施特勞斯創作的一支更舒緩更憂鬱的華爾茲時,他把她拉進舞池。馬吉特在他的臂彎里慢慢地旋轉著,說道:「我覺得太像一個木偶了。」
「當然不。」
「而你是木偶師。你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她邊說,邊沒完沒了地轉著。她的頭在旋轉著,倒是沒有不高興。「你突然一拉線,一切都改變了。」
「我嗎?」
「現在既然圓已經畫滿了,木偶師先生,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你為什麼派馬特到巴塞爾來?」她嘲諷地笑著。「因為他熟悉瑞士?或者熟悉我?」
帕爾莫骷髏一般的臉上一片茫然,他那深灰色的眼睛掃視著她。「我親愛的姑娘……」
「我們一直覺得你總在拿著你的小弓箭。」她說。「英語怎麼說來著?丘比特之心①?」她笑得更燦爛了。「英語里有很多詞都這樣,實際意思跟看上去的意思完全不一樣。不是作丘比特。僅僅是貪婪的同義詞。」
①丘比特(Cupid)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但此詞的拉丁文原意中是指慾望。故而cupidity是指貪婪,與愛神之意無關。此處強譯作丘比特之心,以便更好地傳達原文的意思。
音樂變快了,更加憂鬱,和弦太美了。他們在一個很小的圓圈裡旋轉著,她的呼吸加快了。
帕爾莫回了一個微笑,「我希望,至少,你覺得有意思。」
「這麼玩世不恭。這就是銀行家。」馬吉特閉了一會兒眼睛。舞池在旋轉。「想想這幸福是建立在多麼單薄的基礎上。我的幸福是由於另一個人的貪婪。」
她想知道是誰讓樂隊演奏這麼討厭的曲子。「我頭暈。」她說著,睜開了眼睛。他們停止旋轉,離開舞池,走向布里斯。
「現在別放棄。」他說。「你們准能得銀杯。」
「我聽見的是陰險惡毒的伊利諾斯口音嗎?」帕爾莫問道。
馬吉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知道你們有很多話要說。」
「不多。」帕爾莫安慰她,但是她已經跑掉了。
「我看見我們的朋友迪耶特了。」帕爾莫小聲說道。「把他拉過來了?」
「沒門。」
「他的規模有多大?」
布里斯聳了聳肩。「還行。聽著,這是晚會。不談生意。」
「還有一件。我接到布魯塞爾的一份最後的報告,一份敘述性的報告,講了施蒂利康是怎麼產生的。」
「怎麼回事,作家協會選舉?」
「這份報告的確填補了這些空白,馬特。你知道嗎,比如,伊瑟林把她的貼身管家拉下了水?」
「艾爾菲?她還在工資冊上呢。」
帕爾莫表情嚴肅了一會兒。「柯蒂斯也支持我們的看法,認為沃爾特不知道計算器上安了竊聽器。」
他轉身看著一輛長長的林肯大陸轎車在車道上停了下來。「這可是鋌而走險。」他說道。「幾個日本承包商和他們自己的黑手黨勾結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機心不寫『日本製造』。如果有誰發現了竊聽器,他會指責瑞士人,而不是日本人。你可以明白為什麼在這層保護之下他們得試試自己的運氣。」
布里斯搖了搖頭。「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找這麼個機會開始?」
「什麼機會?讓沃爾特-施蒂利給他們當先鋒?」
「即使如此,我所認識的絕大多數日本人都不會幹這麼卑鄙的事情。他們很鬼,但不是罪犯。」
帕爾莫四下里看看有沒有人偷聽,但是沒有找到。「在日本聯合公司里有一些極端分子。」他解釋說。「右翼分子,他們和他們自己的黑社會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勾結在一起。就是他們這幫人裝備了日本的槍手,讓他們在特拉維夫的洛德機場進行屠殺。」
「我知道。但是是誰那麼需要石油?」
「他們是在試試和阿拉伯恐怖組織的運氣。看起來這步棋很聰明——阿拉伯的石油和黃金,加上日本的工業技術。當然,在這件事中,最重要的知識是安了竊聽器的計算器提供的。他們兜售的就是這種高級機密情報。這使他們在整個西方世界里有了耳目,而且他們正希望利用阿拉伯的勢力謀利——」
帕爾莫停了下來。「你覺得這是神話故事?」
「我們以後再說好嗎?」
「可以。不過,同時,想一想阿拉伯人缺什麼,而日本人又可以給他們的?反之亦然。」他輕輕地聳了聳肩。「同時我們還得弄清他們下一步的行動,既然施蒂利康已經垮了。那樣的組織是絕不會滅亡的。他們還會捲土重來。咱們就希望別再找一個沃爾特了。」
「而他卻以為他比他們聰明。」布里斯默念道。
「現在我們知道了為什麼他發現這很容易。」
兩個人都靜靜地笑了。
馬吉特也看見了那輛林肯轎車。她及時地趕到城堡,在司機把米歇爾引下那輛長長的黑色汽車時迎接了她。
這場面讓馬吉特想起某個賣貴重古董的商人小心翼翼地把一件徹底整修過的遠古精品從密封的櫃中取出來的樣子。從司機扶著米歇爾手臂的那種關切的樣子可以看出來,她不僅貴重,還容易碎。
在過車廳的燈光下,米歇爾看上去堆金積玉,一件用掛在胸前和屁股上的一縷縷金線編成的長袍拖在地板上,射出淡淡的沉悶的黃色的光。她那寬闊的馬扎爾人的臉,還有高高的顴骨,顯得鎮定自若,但同時又充滿了對參加晚會的希望,儘管她來遲了。
「很高興你能來。」馬吉特說道。
「很抱歉來晚了。」米歇爾答道。
她們用一種豪華航班在停機坪上泊機的方式彼此湊近了些,非常客氣地握了握手。如果要她們彼此親吻對方的面頰,那還需要幾年,如果她們會的話。
那個小圈子散開了,私下交談的男人們懶得集合在一起。
帕爾莫看著他們。迪耶特-施蒂利明顯佔據了中心,身邊站著一個長得很像他的人,可能是他的表弟吧。那位穿鐵鏽色小禮服掛著勳章的先生是位中校,這是和平時期陸軍中最高的軍銜。
帕爾莫認出第四個人是瑞士總統,許多瑞士人都認不出他來。總統就是聯邦委員會七名成員之一。每年委員會都從成員中選出一位主席,並冠之以總統的稱號,不過如果他的鄰居能知道他是總統的話,他就算很幸運了。
第五個和第六個人要年輕。他們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豪爽地喝著酒,一副聰明的樣子,舉止和瑞士以及所有地方為此目的培養起來的所有的有抱負的年輕人一樣。
「施蒂利先生。」帕爾莫正面進攻,「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伍茲-帕爾莫。」他伸出自己的手。氣氛有點兒緊張。兩個年輕人站在那裡驚呆了。中校和總統不明就裡,只是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施蒂利和他的親戚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兒。然後,猛地一下,好像是油沒上足的滑輪一樣,迪耶特-施蒂利的手慢慢地抬了起來,遲鈍,手指也卷著。
帕爾莫的手可以感覺到他的手很乾。他儀式性地抖了抖他的手,見他沒有什麼要說的,就接著說道:「我們很高興分享你巨大的工業優勢。」
迪耶特的小眼睛微微地勾著。現在,帕爾莫知道,UBCO巴塞爾分行的整體戰略可以公之於眾了,但是誰想阻止都太晚了。
「你……」迪耶特一下子結巴起來。「你……」完全的沉默。「你太好了。」他最後說道。
儘管兩個年輕人放鬆了,但是那位親戚沒有。顯然中校和總統都沒有感覺到緊張氣氛,他們繼續提供免費的含糊的專利的政治微笑。
「馬修-布里斯,」帕爾莫說道,「跟我沒少提起你。還有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
迪耶特那雙半嵌在肉堆中的眼睛更小了。「帕爾莫先生,」他說著,鬆開了手,「你能不能滿足一位老人的心愿?」
「非常樂意,先生。」
「你的布里斯先生。」
「怎麼了?」
「提拔他。」
「是嗎?」
「他會是你出色的,啊,歐洲經理。調到別的國家,錯不了。」
樂隊奏起一段華美的樂章,指揮站了起來。「女士們,先生們。」他沖話筒嗚嗚地說道,「晚餐上來了。」
「米歇爾夫人,這是伍茲-帕爾莫。」
馬吉特向後邁了一步,退出了她剛剛安排的這場會面的合成的氛圍。這兩個人都有很強的個性,而且無需擔心他們是否聽說過彼此。當然,就帕爾莫來說,儘管他可能因為米歇爾在生意上的成功而聽說過她的大名,但這是他第一次撞上作為女人的她。
馬吉特發現很難討厭她,是的,她的確把艾里希害慘了,但是艾里希對這些風流韻事殘酷的一面又不是一無所知。不過米歇爾超出了具體的風流韻事。她是獨特的。
其她女人,比如說馬吉特,可能會努力在職業上培養自己,或者保護自己的權利和自由。米歇爾不。她顯然從不懷疑一個女人的主要作用就是誘惑、挑逗、折磨和利用男人到忍無可忍的程度。在這場終生的性戰爭中,她是一支單人女子突擊隊。
她現在正在帕爾莫身上建立灘頭陣地。她聚精會神地聽著,明亮的眼睛充滿了興趣,護著金鞘的酥胸在向他無窮小地靠近,靠近,而他則在那裡講著,講著。
「……布里斯提到過你在歐洲和美國搞授權經營的計劃。」
「嗯。」她暗示她極想和帕爾莫這樣的男人討論的不是這個話題。
「我不認為我們的銀行能——」
她沖他笑著,那力量使他話說到一半就說不出口了。「他們正在演奏一首帕格尼尼創作、萊哈爾改編的華爾茲。」
「請原諒我沒聽清。」
「那音樂。」她拉著他的胳膊,讓他轉朝樂隊的方向。「這是男高音獨唱曲。《我很喜歡吻那位夫人》。你經常聽。理查德-陶伯就是唱這首歌出了名。」
帕爾莫聽了一會兒。「很迷人。什麼意思?」
「哦,有關喜歡吻女人的事。」
「但是,你知道,」他說,「這不是華爾茲。」
她抬頭沖他笑笑,問道:「是嗎?」兩人漫步走向舞池。
晚餐一結束,許多上了年紀的客人開始離開。包辦酒席的人員一下子衝進涼亭,開始打包,清理設備。樂隊還在,輕柔地演奏著那些老曲子。有些防風玻璃杯中的蠟燭已經燒光了。剩下的也黯然地搖曳著。有幾對年輕人跳著舞或者啜著香檳。
大多數留下來的客人都跟馬吉特年紀差不多,或者更小,哪怕在普通的牆對牆的巴塞爾灰色的社交生活中把這一歡快的場面稍微延長一點,他們都會非常高興。晚會現在已經陷於停滯,這時有兩條路可走。年輕人要麼決定離開,要麼決定再給晚會添進新的活力。
迪耶特-施蒂利已經和他那把年紀的人離開了,既沒有停下來跟侄女話別,甚至也沒對帕爾莫點點頭,更不要說布里斯了。兩個美國人和他們的女士聚在草坪邊緣靠近房子的地方,馬吉特正設法讓帕爾莫和米歇爾相信,只要他們留下來,晚會會熱鬧起來。
「米歇爾提出開車送我去旅館。」他遲疑地說道。
布里斯轉向她說道:「別這麼急著把他趕走。」
「我的上帝!」
說這話的那個男人站在草坪的半中間,他那驚詫的聲音很大。所有的人都轉過頭去看著他。然後又轉過頭去看他這麼吃驚地在看什麼。
他們看見一輛很大的白色救護車,旋轉著的頂燈射出長長的猩紅色的光條。車慢慢地轉過車道彎,開始小心地壓過草面。
這輛白色的幽靈般的大篷車一直駛向涼亭。這個妖怪太嚇人了,舞曲演奏到一半一下子沒聲了,就像機器樂師的插頭被拔掉了一樣。
「嘿!」有人叫道。「那傻瓜毀了草坪。」
「停車!」
司機跳了出來,衝到後面,把門拉開。他從裡面拉出一個滑道架在救護車和草皮之間。
「怎麼回事?」伯可哈德家的姑娘用近乎尖叫的聲音問道。
從救護車裡面傳出電動馬達發出的輕微的、蚊子一樣的嗡嗡聲。過了一會兒,一輛動作像機器人似的自動輪椅出現在視線中,在大篷車門口停了一下,然後小心地滾下滑道。
輪椅上的人穿著一件黑色小禮服和一件在脖子和袖口飾著雪白花邊的襯衣,端坐在那裡。是艾里希。
輪椅的馬達發出的嗡嗡聲已經被草減弱了,很難打破這鴉雀無聲的場面。艾里希把輪椅對著馬吉特就開過來了。
在離她幾英尺的地方他把輪椅停住了,露出撒旦式微笑,滿臉的V字形在風燭殘光中撲閃著。
長長的紅色光條前後轉動著,交替掃過他和她的臉。紅。白。紅。她跪在他輪椅旁的草地上。
「生日快樂,馬吉特。」艾里希說。
一點半。布里斯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俯瞰河水的碼頭上。最後一批客人在瘋狂地聊完了這個有意思極了的新故事,了解到好人艾里希不僅活著,而且藉助兩根鋁拐杖還可以行走得很好,之後就都走了。
還有丫說話。還是眼睛一眨不眨的老樣子。
這雜種可以坐計程車來,布里斯發現自己在想。他可以走過草坪。用不著盛大的、聚光燈照射的入場式。
布里斯笑了,控制不住地笑了。這是他第一次和傳奇人物艾里希-洛恩見面,儘管風頭不如他,他卻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人。
他現在認為,不管有沒有救護車,他的回來都是非常有戲劇性的。艾里希-洛恩回到人間(顯然是為了馬吉特的生日)必然是非常壯觀的場面。
在蘇黎世,他們確實在他身上做了不少的工作。可能現在馬吉特用不著再苦苦地想他了。他的腿正在接合。他的臉看上去很好,減了一些舊的V字,添了一些新的,當然,這樣的一個登台亮相應該做作。
還有馬吉特!幾乎歇斯底里,布里斯從來沒見過她這副樣子,又哭又笑,吻艾里希的手,把他不是一次而是四次介紹給布里斯。
「馬特,這是——哦,但是你——」
然後就是嘰里呱拉的瑞士德語,那幫人,像老同學一樣,圍在輪椅旁,又笑又叫又——
這個時刻只有尷尬。
近乎歇斯底里的馬吉特糊裡糊塗地把艾里希介紹給了很多他已經認識了許多年的人,招來善意的大笑。然後,她把他介紹給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伍茲-帕爾莫。
帕爾莫用可能是最自然不過的禮節轉身把艾里希介紹給了米歇爾。長長的沉默。現在回頭想想,布里斯發現很難相信帕爾莫居然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
整個草坪上的客人都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可能這就是他們圍在周圍想目睹的面對面的較量。明天早上,巴塞爾會沸沸揚揚。
過了一會兒,艾里希伸出手,米歇爾接住了。「很榮幸,夫人。」他小聲說道。他們握了一下手,不過她沒有放開他的手。
她朝輪椅俯下身子,寬闊的臉龐在搖曳的燭光中非常的平靜。她翻起他的手掌盯著。
「難看的傷疤。新的?」
「斷了幾條神經,他們告訴我。」艾里希回答道。
「正好橫貫生命線。」
她的聲音很低。她提起另一隻手,用食指觸到那條傷疤,慢慢地撫摸著。
艾里希點了點頭。「但是那條線以前就有一個不祥的斷口。記得嗎?」
他們靜靜地看著對方。然後她說道:「早死。死於橫禍。」
她的聲音近乎耳語。然後她燦爛地對艾里希露出一個足有一千瓦的米歇爾式笑容,並且聲音更大更動情地說道:「你不必再為此擔心了,嗯?」
他有很長時間沒有回答。當他回答的時候非常嚴肅,沒有笑臉。「是的。」他說。「我完全是一個新的人了,看起來。」
布里斯站在河上的碼頭。他可以看見萊因河對岸一輛孤獨的汽車的燈光。車頭燈沿著與河平行的公路緩慢地移動著。他真想坐在那輛車裡,他想一個人,離開他陷入的這個突然複雜起來的三角關係。
浪子回頭了。但不是回到他的家。他比以往更討厭那個家了。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愛。整個巴塞爾這幾天別的不會議論。總的來說,整個已塞爾都會首肯。而且,很快,整個巴塞爾就會記起那個插足者,那個美國人。然後呢?布里斯對著夜空和河水皺起了眉頭。
「馬特?」
他看見馬吉特穿過黑乎乎的草坪向他走來。蠟燭一個一個地都已經熄滅了。只有幾個還在搖曳著。她對他笑著說:「我們被拋在這兒了,所有的人都走了。」
「是的。我叫你的人都回去歇著了。」
「好。」
「請來的樂師們也給了小費。」
「謝謝。」
她抱著他的胳膊,頂著河水的寒氣。「你想得真周到。我沒多大用。」
「嗯。」
她對自己點了點頭。「你不高興了,是吧?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馬特。他還沒有痊癒,今晚跑出來簡直是瘋了。為了我的生日他從蘇黎世跑出來。而且他也不想回去。」
「嗯。」
「謝謝你幫我。非常感謝你幫我應付那些工作人員。不過,這對你不難。他們已經是布里斯隊的人了。」她轉過身來,從他的肩頭看著城堡,那巨大的黑乎乎的一塊,比夜還黑。
「我的書房裡有燈。」她說道。「晚上早一點的時候艾爾菲在上面。她現在已經走了。」
一股淡淡的香氣,不討厭,混合著河水和花園的氣息,襲向他們。「你是不是非常依賴她?」布里斯問道。
「艾爾菲?怎麼了?」
見他沒有回答,她便把胳膊摟在他的腰上。萊因河對岸,那輛行駛著的汽車的車頭燈已經不見了。布里斯莫名其妙地覺得他最後一次逃跑的機會消失了。
「你已經發現艾爾菲和伊瑟林的事了?」馬吉特這時問道。
「你也發現了?」
「不。她來跟我坦白的。」馬吉特嘆了一口氣。「她希望我把她解僱了,可我不這麼看。」
「她的確背叛過你。」
「這種大概念,瑞士人有不同的解釋。」她說話的時候,他感覺到河水的寒氣越來越濃了。「我跟你說過約米尼將軍的故事,那個背叛拿破崙和沙皇的銀行職員。我們不把這叫做背叛。我也不用這個詞來稱艾爾菲。」
布里斯什麼也沒說。他覺得,倒不是好像他不了解瑞士人性格中的這一面。但的確,到現在為止模稜兩可的事他也碰到了不少。自從艾里希-洛恩令人驚奇地復活之後,他的位置就夠模稜兩可的了。
過了一會兒馬吉特說:「你注意到我們的兩個沒帶伴兒的貴客之間的事了嗎?」
「哪兩個?」
「你的帕爾莫和我的米歇爾。」
有那麼一會兒布里斯什麼也沒說。他鼻孔果的寒氣又濃又潮。他完全不知道這些人中他喜歡誰,包括帕爾莫在內。他需要放個假,不去想這些複雜的事。
所有這些事只有一個詞說來合適……瑞士人。對。布里斯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這個詞,就像他無法理解艾爾菲還在工資冊上。這件事用這個詞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現在她已經把那個逃跑的小子安在了她的家裡。
「他在樓上幹嘛?」布里斯脫口而出。
「睡覺。這場重頭戲把他累垮了。」
「我注意到救護車已經走了。」
「可憐的馬特。」她在他的嘴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不開心了,艾里希就像魔術師的兔子一樣突然冒了出來。」
「不開心。」
「可憐的馬特。」她又說了一遍。
「你這麼喜歡說這句話。說說『可憐的艾里希』。他還得要一年才能康復呢。」
「『可憐的馬吉特』怎麼樣?這更接近現實。」
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面頰,然後敲了敲她的頭。「可憐的馬吉特。下周的億萬富翁只有兩個夠格的男人為她心跳。全歐洲沒有哪個女人不會同情你的。」
「我不敢說我喜歡這位刻薄的新布里斯。」
「我以前沒有這種材料供我刻薄。」
他們謹慎地對望著。然後他點了點頭。「你還是割捨不下他。我們倆都明白。」
「割捨?我是魂牽夢繞。」
河水的潮氣像低霧一般在他們周圍旋著,在灌木和樹之間把自己扯碎。「我想你不能從我的角度來看這件事。」馬吉特這時說道。「以前我以為艾里希和我是一樣的。我們彼此之間的感覺是一樣的,超脫,或者用美國人的話來說,不冷不熱。這是我弄錯了。他為我做的事是……」她的聲音消失了,她盯著河霧。「是愛我勝過我愛他的人才能做到的。而我從來就不知道。」
她放開他,轉身回頭看著房子。「窗前的那個姑娘也讓我魂牽夢繞。為什麼我不解僱她?我還沒有割捨下那個九月,馬特。」
「你當然割捨下了。」
「因為我舉辦了這個晚會?如果我同意的話,每家報紙都會派記者來。施蒂利城堡又回到人間。馬吉特-施蒂利依然鬼魂附體。」
他又把她拉回到身邊。「你累了。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又掙脫了。「別遷就我了。」
「還是對手隊的隊長?」
她點了點頭。「而且現在比分更糟了:你得十四分,我一分沒有。我似乎無法讓我的后場動起來。」
布里斯咧著嘴笑了。「注意米歇爾是怎麼做的。」
「我注意到了。馬特,你發現沒有,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悲劇和喜劇,陰謀和背叛,甚至今晚這台出色的晚會,加上那支慕尼黑巴洛克七重奏組和那支傷感的樂隊,還有艾里希-洛思的復活,其實沒有任何東西真正改變了。」
她搖了搖頭,不相信自己說的話。「這不過是個圓圈。只需要艾里希來畫完這個圓。」她還在搖著頭。「不公平,馬特。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帕爾莫得到了他想要的。甚至米歇爾……以上帝的名義不管她要什麼她都得到了,而我——」她的話斷了。
「下個星期律師就會把你想要的給你。」
「你這是幽默嗎?」
她聲音中那股寒氣比河水升起的霧還冷。「你一直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布里斯反詰道。
「不是!」她停了一下。「好吧。這是騙人,是不是?」她沖他擺出一副悔恨的樣子。「看見了吧?我在對自己說謊。」
「那麼你想要什麼呢?」
她盯著他。「老問題。你們想要的你們都有了,甚至艾里希,我想,儘管——」
「別再登記分數了。」布里斯打斷了她的話。「這場遊戲中有很多輸家,從伊瑟林開始。」
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在撲閃的光線中更黑了。她點了點頭。「還有艾爾菲。」
「你要什麼,馬吉特?」
她的目光飄向河對岸那頭的夜空中。「到底什麼。你看,我其實太瑞士了。瑞士到骨子裡,馬特,瑞士到足以知道下個星期律師簽署給我的東西我早晚還得傳給別人。所以,作為瑞士人,我必須得保證有這麼一個人,我可以把留給我的東西傳給他。所以……」
見她沒把話說完,他便替她接完了。「所以你得結婚生孩子。這話也不難出口,是不是?」
「如果珍視自己的自由的話,這話很難出口。」
「好吧,讓我們把這個你是否曾經有過自由的問題放到一邊。」布里斯對她說,「從現在到你覺得該結婚這段時間怎麼辦呢?」
「這段時間有多長?」她的笑容倏爾而逝,他差點兒沒看見。「我已經和迪耶特斗累了。所有男施蒂利死沉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他們的怨恨讓人非常厭倦。找個丈夫可以轉移怨恨,你看見了吧?最終還是他們贏了。而且他們知道他們會贏的。」
她哆嗦了一下,然後雙臂抱住了他。「給我些溫暖。」他們擁抱著。他慢慢地吻著她,感覺到她的嘴唇很緊,然後慢慢地鬆弛了。「別這麼不高興。」他說。
「他們不給我任何選擇。」
「如果你老想著瑞士就不行,沒門。」
她抬起頭看著他。「你有主意。」
「你不會喜歡的。」
「嫁給你?」她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
布里斯搖了搖頭。「賣光。」
「什麼?」
「變現。」
「我不明白。」
「你當然明白。當他們把遺產過給你的時候,你把它轉到一個嚴密的列支敦斯登基金帳戶。然後開始出售。全部出售,股票,公債,信用債券,商業票據,甚至施蒂利財產的頭銜。快點賣,在別人發現之前。賣成瑞士法郎。全部變成現金。」
「我不——現金太多了。」
「然後,」他咯咯地笑起來,「開你自己的銀行。」
「我不——」
「寶貝,」他打斷她的話,「別再說『我不』,只要想一想在所有這些現金財產的基礎上建立一家新的瑞士銀行。」
「從來沒聽說過。」
「當然,如果你老想著瑞士的話。但是把眼光放遠一點。這可能是他媽的最後一次機會你能從施蒂利那裡得到點什麼。沒有家庭會議。沒人拖後腿。沒人背後捅刀子。沒有陰謀。只有你,以你自己的名義,經營自己的銀行。」
「你知道……」她的聲音消失了一會兒。「你知道這會對施蒂利銀行怎麼樣?」
「從頭開始?它能經受得住暴風雨。別去想他們。一刀兩斷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站在他的懷抱中,又不出聲了,半閉著眼睛想著。布里斯看得出來,她的思維已經跳到前面,思考著他提的那些建議的可能性了。「但是,還是,」她說,「你明白嗎,馬特?這並沒有讓我解脫,只是給我堆了更多的責任,而且我還得,有那麼一天,把它過給一個繼承人。」
「你似乎陷在這個念頭裡拔不出來了。」
「婚姻和孩子?是的。」
「想一想。你還有時間。從和你的家庭離婚這個角度來想。沒想到點什麼?想一想你總希望有自由做的這樣的事。」
「什麼事?」
「老天爺,我不知道,叫它……叫它婦女銀行。瑞士唯一的一家,售貨女郎可以貸一小筆款子給她的公寓添傢具。」
她的目光抬了起來,「或者開自己的商店?」
「或者貸款度假。」
「馬特!」
「我總算讓你開竅了,嗬。」
「而且如果我給婦女領域貸款,誰會告訴我停下來?」
「沒人。」
「如果貸款爛在那兒了,誰會告訴我停?」
「沒人。」
「不會全完了的。」她飛快地接著說道。她的瑞士腦子又繞了回來。「我可以資助米歇爾這樣的人來彌補這種貸款。」
「寶貝,米歇爾這樣的人多得是。幫助她們成為百萬富翁,銀行也會肥起來的。如果你想從有錢的女人那裡收穫利潤去幫助沒錢的女人,沒人能阻止你。」
儘管馬吉特擺了一個晚上的女主人笑容,但是沒有哪個能比得上她現在露給布里斯的這個。「哈佛的MBA不白給。」她說著,緊緊地抱著他。「馬特,我愛你。」
他從她的肩頭看著那座城堡,除了三樓她的起居室的一排窗子之外,全黑了,他為他們打開的那個景象現在閃現在他的眼前。像米歇爾這樣的女人和像馬吉特這樣的女人的組合,和幾百年來男人們結成的組合一樣,商業頭腦融入金融頭腦。這樣的組合是不可阻擋的,而且這樣的組合馬吉特可以組織起五十多個,都能賺錢。其他就什麼都不需要了,這個女性組合,而且尤其是不需要他。
她的胳膊緊緊地摟住他,鬆了,又緊了。「你到底是經過了大風大浪。」
「沒錯。」
「翻船了嗎?」
「看見未來就翻了。」
「哦,不。」她抱得更緊了。「接下來你要說什麼。別像根木頭似的。沒什麼比要說又不能說更折磨人的了。」她後退一步看著他的臉。「直說吧,你真的無法求婚,是不是?」
「對。你知道為什麼。」
「但是你已經不是貧民區的窮孩子了。我的上帝,你現在是飛黃騰達。」
幾支殘燭的光線太暗了,使他無法看清她的臉。夜晚河邊的寒氣讓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他明白她在向他求婚,或者將要。或者會。
過了一會兒,她清了清喉嚨。「天冷了。」她說。
「我們進去吧。」
她拉著他的手,他們一起走上草坪,穿過結了露水的草,走向黑乎乎的房子。他在草坪上停了一會兒。「艾里希呢?」
「睡在客房裡。」
「那麼他回巴塞爾不走了?」
她聳了聳肩,布里斯看了一眼手錶。「兩點過了。這時候還能叫到計程車嗎?」
「瞎說。我們有很多卧房。」
邦特一個人呆在廚房裡。夜裡的寒氣讓他打了個哆嗦。他小心地關上所有的窗子。他還沒有習慣這座奇怪的老城堡,而現在,可能很快他就得回到主人艾里希的城裡的房子。邦特又打了一個哆嗦,但這次是因為回想起他看見主人艾里希好像從墳墓里爬出來一樣出現在今夜時心裡的那份驚喜。
多麼激動人心的場面!看看他都會讓一個老人年輕起來。
邦特輕快地搬起他們剛才打雅士牌的桌子送回酒窖。他把他平常放在桌上的架子和瓶塞起子放回到桌子上,看著一瓶格拉徹-西摩萊希1959年葡萄酒。他本來要測試一下,結果就忙著準備晚會了。
這個晚會!總統本人,不管是哪屆。還有納弗中校!還有克拉特主教!甚至還有那個面孔上了雜誌封面的女人,米歇爾夫人,據說她曾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主人艾里希,當——
哈。都是過去的謠言了。
他把那瓶西摩萊希酒拿在手上輕輕轉著。儘管1959年是世紀之年,不過就算是上好的摩澤爾的酒,其白葡萄酒也沒有哪種可以保存這麼長時間不變質。
他想著,拔掉了細長瓶子上的軟木塞。瓶塞是潮的,氣味還新鮮。他倒了四分之一杯,聞了聞。味道沒變。他吸了一口。我的上帝,還相當棒。
而且架子上還有三打呢!他明天早上得把這一發現報告給馬吉特小姐。但是,這瓶已經打開了,對不對?而且用什麼來慶祝艾里希-洛恩的勝利歸來最好呢?邦特把酒斟到杯沿,默默地獻了酒。
他聽見頭上有腳步聲,兩個人的。那麼說她從河邊回來了。而且是和那個美國大個子。丟人。她有了艾里希,還需要第三者幹什麼。
瞧他那亮相!像個足球明星,蓋世英雄。這下子這個美國人可就沒有機會了。邦特從來沒有裝作吃驚地看到馬吉特小姐和布里斯先生在一起。她是個健康的年輕女人,儘管太瘦了點兒,而且上帝知道她的未婚夫欺騙她的時候從來不猶豫。
不,邦特發現他內心裡從來沒有對她和那個美國人的關係發出過傳統式的怨言。但是既然主人已經回家了,對吧。
只要他的健康一恢復,女人又會成群結隊地進出下萊因路的那棟房子,就像以往一樣。邦特又給自己斟上酒。然後,在適當的時候,主人會安定下來和馬吉特小姐結婚。
邦特的想像力從來沒有超越過這一點。作為瑞士人,他會發現很難設想結婚以外的事。不過得要一段時間。當他幫助主人艾里希上樓並把他放在床上的時候,他看見他服了一個小藥丸幫助睡眠。邦特被他主人現在服的各種各樣的葯嚇了一跳。
「止痛片,邦特利。」艾里希說。「施蒂利製藥配得最好的葯。」
「但是藥力不長?」
主人艾里希沒有回答。
現在邦特嘆了一口氣,喝著第三杯摩澤爾酒。開瓶都這麼長時間了,它還是那麼新鮮、清爽、淡淡的果味,但是小心點總是好的。他得測試完這瓶酒。頭頂上的腳步停了。
這個美國人以前從來沒有在城堡呆到這麼晚。他常常星期天來吃午飯,但是從來沒有到過一樓以上。邦特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酒。這種情況倒更像他以前在下萊因路的那棟房子里遇到的,女人躲起來,門鈴響了,午夜狂逃,火冒三丈的丈夫。真丟人。
邦特笑了。
「做夢呢,邦特先生?」
他嚇得一轉身,半天反應不過來。馬古特-施蒂利正半笑著看著他。「馬吉特小姐,這格拉徹-西——」
「明天告訴我。」他們說著瑞士德語,那起伏的聲音就像穿著木鞋爬坑坑窪窪的鵝卵石台階一樣。「還剩沒剩香檳?」
邦特驚慌失措地看著冰箱,不敢移動,怕露出身後幾乎空了的酒瓶。「我去拿。」她說。
她的聲音中有什麼新的東西讓他的血都涼了。他感覺到這不是直接針對他的,但是有一種他從沒有聽見過的力量。因為那瓶摩澤爾讓他慚愧得不得了,他竟站在那裡動也不會動了。她拿出一瓶多姆-倫那特酒和兩個杯子,然後開始離開廚房。
「邦特。」
「是的,馬吉特小姐。」
「慢慢喝。1959年可是個好年份。」
她消失了,留下他背對著桌子站著,桌子上放著那瓶西摩萊希酒。這眼神!×光!
馬吉特把布里斯安頓在她媽媽的那張柳條躺椅上。她給他們倆倒上香檳,他們碰了杯。
「生日快樂。」
「嗯。」她把杯子放在長長的修道院餐桌上。「坐著。我一會兒就來。」她離開屋子,沿著黑乎乎的走廊飛快地走著。這些走廊從打她學走路時起就熟悉了。艾里希的卧室在那邊那個角落裡,就在她父親以前用過的套房的隔壁。
馬吉特跨進這間屋子。外面射進一道淡淡的光,不是月光或者星光,是卸貨坪的一盞燈還亮著,燈光讓她看見了艾里希的側影。他仰卧著,胸脯慢慢地起伏著。
睡得真香。他的良心沒有任何不安,在那瘋狂的自我毀滅的行動中,他奮不顧身地讓她擺脫了伊瑟林,他顯然洗清了自己所有的罪孽。能這麼做也太不簡單了。
即使在草坪上浪漫的燭光中,她也看見了他們為了保住他的雙眼而在他的臉上留下的新傷痕,還有他脖子上的傷疤,他真走運沒有傷到頸動脈,現在,在這幾乎全黑的屋子裡,那些縫縫補補的地方都看不見了。他臉上的任何生命紋也不見了。
他又是個孩子了,不出名的、享有特權的孩子,他們總有辦法抓住生活。就像她總有辦法一樣。
從服了安眠藥的睡眠中他嘟囔了些什麼。某個女人的名字,馬吉特想。黑暗中她笑了。可能是我的。可能不是。
她若有所思地沿著黑乎乎的廳走向布里斯等著她的那間點著燈的屋子。生日快樂。她倒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三十歲的全部重量要在星期一才會落到她的身上,在曾經做過她父親顧問的那間律師行的辦公室里。
現在沒有壓力。她在自己的城堡里和自己的未婚夫與情人。一切還都是假的。
她來到起居室的門口,看見布里斯已經把那雙漆皮拖鞋踢掉了,領帶也鬆開了,太像在家裡了。他獃獃地盯著手中的香檳杯子,好像在數氣泡。
「我希望看到一份最終的氣泡檢查報告,」她從長屋子的那一頭說道,「完全用條形圖。」
「艾里希怎麼樣?」
「睡著。」
他憂鬱地點了點頭。「你呢?」
「三十。」
「我呢?」
「滿面紅光。」
她從餐桌上拾起酒杯。「肥貓。」她說著,對他舉起酒杯。「他們有沒有提議讓你加入青年領袖協會?」
「那是什麼意思?」「可怕的侮辱。我得想想我為什麼要這麼說。」她用杯子向他致敬。「那間屋子裡躺著個貴族少年,生活用經驗和一點痛楚讓他起了一些皺紋,但僅僅是皺紋。而在這兒躺著你,商會先生。」她把杯子舉得更高了。「這裡站著我。為我乾杯。」
「沒勁,是吧?」
「嗯?」
「三十歲了。」
丟人,一個姑娘獨自和兩個男人在樓上,是不是?邦特啜著他的酒。在寂靜的夜中,他可以聽見這棟老房子發出的清脆的吱嘎聲。外面清新的春風旋舞著。四月。像以往一樣,一切都開始了。
邦特看見那副抽過牌的雅士牌放在水池台上。可能是博多隨意扔在那裡的。黑桃王后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盯著邦特。他皺了一下眉頭。他永遠也不會習慣用王后玩雅士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