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花子小姐已經永別,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類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覺得怎麼煩悶。前些天有人致書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近來又有人指名給咱家寄來了岡山名產的黃米麵包子。隨著日益取得人們的同情,咱家已經逐漸忘卻自己是一隻貓,不知不覺,似乎與貓遠而與人近了。因此,想糾集貓族和兩條腿的活人決一死戰的念頭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進化得常常以為咱家也是人類中的一份子,真是前途無量。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咱家膽敢蔑視同胞,而是大勢所趨,才在性情相投之處覓一棲身之地罷了。如果指責咱家是什麼變節、輕薄或背叛,那可有點吃不消,倒是那些為此搖唇鼓舌、藉以罵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頑冥不靈、心胸狹隘的傢伙。

咱家既已擺脫了貓性,就不該滿腦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與人平等的地位去評價人們的思想與言行,這並不過分吧!只是主人竟把識多見廣的咱家仍然看成普通那些披毛帶甲的貓,連一句客氣話都不說,就把黃米麵包子像自己的東西似的吃個精光,不勝遺憾。看樣子,還沒有給咱家拍張玉照寄走。說起來,咱家對此不大滿意。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邏輯,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見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

咱家由於處處裝人,對於已經隔絕的貓胞動態,無論如何也難能描繪。那就作罷!僅就迷亭、寒月諸公評述一番吧!

這一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書齋,把筆墨和稿紙放在咱家的身邊,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大概這怪腔怪調,便是撰寫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大工夫,主人以濃墨重筆寫了「香一炷」①三個字,天哪!這是詩呢?還是俳句?對於主人來說,能寫出這三個字來未免過於風雅。說時遲,那時快,他又撇開「香一炷」三個字,另起一行,揮毫寫道:「早就想寫篇天然居士②的故事。」寫到這兒又陡然停筆,一動不動,他擎著筆歪著脖,似乎想不出什麼佳句,便舔了舔筆尖,弄得嘴唇烏黑。只見他在句未畫了個小小的圓圈,圈裡點了兩點,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畫了個雙孔大張的鼻子,又筆直地拉橫,畫了個一字形的嘴。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己也覺得不順眼,便慌忙塗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認為:只要另起一行,就會成為詩、贊、語、錄。少許,他以文白夾雜的文體大筆一揮,一氣呵成,寫道:「天然居士者,探空間、讀論語、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這文章總有些不倫不類。接著,他又無所顧忌地朗讀,破例地哈哈大笑,連喊「有意思」。但又說,「『流鼻涕』這詞兒太尖刻,去掉!」於是,他在這個詞上劃了一杠。本來劃一條線就足夠,可他卻一連劃了兩條,三條,形成漂亮的並列橫線,而且劃得已經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管。直到劃了八條並列橫線,還沒有想出下一句來,這才投筆捻須。他氣勢洶洶,把鬍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捻,彷彿要從鬍鬚里捻出文章來給大家瞧。

①香一炷:晚唐詩人司空圖詩句:清香一炷知師意。

②天然居士:日本圓覺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贈給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號。

這時,女主人從飯廳走來,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喊道:

「喂,你聽!」

「什麼事?」主人的聲音好像水裡敲銅鑼,瓮聲瓮氣的。

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對心思,便又重複一句:

「哎,你聽我說呀!」

「幹麼?」

這時主人正將大拇指和二拇指伸進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

「這個月,錢有點不夠用呢……」

「不會不夠用。醫生的藥費已經付過,書費上個月不也還清了嗎?本月必有節餘。」主人說著,泰然自若地將拔掉的鼻毛當成天下奇觀來欣賞。

「可是,您不吃米飯,卻吃麵包,又蘸果醬……」

「一共吃了幾盒果醬?」

「這個月買了八盒呢。」

「八盒?沒吃那麼多呀!」

「不僅僅你,孩子們也吃。」

「再怎麼吃,不過五六元錢罷了。」

主人無動於衷,將鼻毛一根根細心地豎立在稿紙上。由於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針似地站得筆直。主人有了意外的發現,心情激動起來,噗的吹了口氣。但由於鼻涕太粘,那鼻毛竟動也不動。「真頑固!」主人拚命地吹,而女主人卻怒氣滿面地說:

「不光果醬,還有許多非買不可的東西哪!」

「也許。」主人又將手指插進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紅的,有黑的,五彩繽紛之中,竟有一根是純白色。主人驚喜若狂,差點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將鼻毛夾在指縫中,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喲,討厭!」女主人哭喪著臉,將主人的手推開。

主人頗有感觸地說:「瞧啊,這鼻毛中的白髮!」

連來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飯廳,不再談經濟問題……

主人用鼻毛趕走了女主人,看樣子總算穩下心來。他邊思索,邊拔鼻毛,邊寫作;可是干著急,筆尖卻動也不動。

「『烤白薯』?畫蛇添足,割愛吧!」終於把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見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進行筆誅墨伐,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間,讀論語者也。」這樣似乎又有些簡單。唉,傷腦筋!不寫文章,只寫一篇「銘」吧!他大筆一揮使出力氣,橫三豎四地劃了一氣。別說,還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畫風格的蘭草哩!剛才費了吃奶勁寫成的墨跡,竟然刪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紙翻到背面,一連寫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什麼「生於空間,探索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這時,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駕到。他大約以他人之家為己家,不用請便大搖大擺地闖進屋去,而且,有時甚至從後門飄然而至。他這個人,自從呱呱墜地,什麼憂慮、客氣、顧忌、辛苦等等,一概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又在寫《巨人引力論》?」迷亭不等落座,劈頭便問。

主人虛張聲勢地說:「是的。不過,並不是一直在寫《巨人引力論》,現在正撰寫天然居士的墓志銘哪。」

「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樣,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開河。

「還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嗎?」

「哪裡。怎麼會呢。不過,料想會有這類名字的。」

「我不知道偶然童子是何許人。不過,天然居士,你是認識的。」

「到底是誰,竟然裝模作樣地起了個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呂崎唄!畢業后入了研究院,研究的課題是『空間論』。因為用功過度,患腹膜炎死了。說起來,曾呂崎還是我的知心朋友哩!」

「是知心朋友也好嘛,我絕不說個不字。不過,使曾呂崎變成了天然居士,這究竟是誰幹的?」

「我呀!是我給他起的名字,因為和尚們習慣起的戒名,再也沒有那麼俗氣的了。」主人似乎在炫耀他所起的這個名字多麼文雅。

迷亭先生卻笑著說:「那就給我看看你寫的墓志銘吧!」說著拿起原稿,高聲朗讀:

「噫嘻!生於空間,探索空間,亡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讀罷又說:「的確,寫得好。與『天然居士』這個名子很相稱。」

主人眉開眼笑地說:「不壞吧?」

「應該把這個墓志銘刻在腌菜缸的壓缸石上,再像『試力石』一樣扔到佛殿的房後去,高雅得實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該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是這個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誠。然而他又說:「暫且失陪,去去就來,你逗貓玩玩吧!」

不待迷亭答話,主人早已一陣風似地去了。

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總不該板著面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的膝頭。誰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頸毛,將咱家頭朝下倒提著,說:「嗬,好肥呀!」又說:「後腿這麼肥嘟嚕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

似乎捉弄我一個還不夠,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談起來:「這貓會捉耗子嗎?」

「哪裡會捉耗子,倒是會吃粘糕跳舞呢。」萬不曾想,這娘們兒揭了我的短。我雖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

「的確。看這貓臉兒,就帶有會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對這副貓臉可不能含糊,很像從前通俗小說里描寫的貓怪哪!」迷亭先生胡謅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訕。女主人怪為難的放下針線,便來到客廳。

「叫您久等,他快回來了吧?」女主人說著,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仁兄到哪兒去了?」

「他這個人,不論去哪兒,從來都不臨走前告知一聲,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約找醫生去了吧!」

「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這樣的病人纏住,真是活受罪!」

「嗯。」女主人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只得虛應一聲,而迷亭先生卻根本沒理會,又問:

「仁兄近況如何?胃病好些嗎?」

「是好,是壞,壓根兒不知道。任憑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樣光吃果醬,胃病怎麼會好呢?」

女主人竟把適才的滿腹牢騷暗對迷亭發泄。

「他那麼愛吃果醬嗎?簡直像個孩子!」

「不僅僅吃果醬,近來還胡亂吃起蘿蔔泥,說什麼是治胃病的良藥,因而……」

「多新鮮!」迷亭驚嘆道。

「聽說他是在報紙上讀了一條消息,說什麼蘿蔔裡面含有澱粉酶。」

「怪不得!他是想藉以彌補貪吃果醬的損失啊!虧他想得出。哈哈……」迷亭聽了女主人的控訴,不禁眉飛色舞。

「近來他還叫孩子們也吃哪……」

「是果醬嗎?」

「哪裡,是蘿蔔泥呀!他說,『寶寶,爸爸給你好東西吃,來呀!』我還以為他是突然喜歡起孩子了呢,誰知他凈干那種蠢事!兩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柜上……」

「什麼意圖?」迷亭不論聽說什麼,總要摳問一下什麼意圖。

「哪裡有什麼意圖。僅僅是為了欣賞女兒從高處蹦下來。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怎麼會那麼撒野?」

「是么,毫無意圖!不過,他是個心眼兒不壞的好人呢。」

「倘若心眼兒又壞,可就無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氣不休地說。

「唉,何必發那些牢騷!只要長此以往,樣樣不缺,一天天地打發日子,也就夠福氣的了。像苦沙彌等人,既不吃喝嫖賭,又不講究穿戴,省吃儉用,簡直天生是過日子的人。」迷亭興沖沖地進行著不合身份的說教。

「但是,您大錯而特錯了……」

「難道他背地裡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這可是個含糊不得的世道喲!」

「他倒沒有別的,只是胡亂買些根本不看的書。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沒什麼。可他,想起來就去丸善書店,一拿就是幾大本,到了月末就裝糊塗。去年年底,月月拖欠書款,弄得非常拮据呢。」

「咳!書嘛,他要買多少就買多少,沒關係!如果來人討帳,就說:『馬上付錢,馬上付錢!』他自然會走開的。」

「話是這麼說,可不能長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慘然地說。

「那就講清道理,削減他的書費嘛!」

「唉呀呀,即使說,他也根本不聽。近來又說:『你他媽哪裡像個學者的妻子!一點也不了解書籍的價值。從前羅馬有這麼個故事,為了開導你,講給你聽!』」

「這可有點意思。什麼故事呀!」迷亭很感興趣。與其說他是由於對女主人的同情,毋寧說是由於好奇心的驅使。

「據說古羅馬有個皇帝名叫圾垃鞋……」

「『圾垃鞋』?叫這麼個名字。多新鮮。」

「外國人的名字太難懂,我可記不住。據說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嗎?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極啦。噢,那個七世皇帝圾垃鞋怎麼樣了?」

「喲,連您也這麼取笑我,真就無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訴我不行嗎?壞!」女主人搶白了迷亭幾句。

「取笑你?我可不幹那種缺德事。只不過聽說什麼圾垃鞋皇帝,覺得怪新鮮罷了……噢,等等,是說羅馬的七世皇帝吧?這個么……記不太準確,不過,大約指的是塔奎·傑·普勞德①吧?啊,是誰都無妨,那個皇帝怎麼啦?」

①塔奎·傑·普勞德:羅馬七世末代皇帝。

「據說,一個女人①拿九本書去見皇帝,問他買不買。」

①一個女人:指在丘馬山洞裡的巫女西比萊。

「皇帝問她要多少錢,她要了很高的價碼。皇帝說太貴,能不能少算點兒?那女人突然從九本書里抽出三本,扔到火里燒掉。」

「真可惜!」

「據說那三本書里記載著預言什麼的,人世上罕見。」

「嗬!」

「皇帝以為九本書只剩了六本,准能便宜些,便問了價錢。可是,還是那個價;一分錢也不讓。皇帝說,這就太不講理嘍!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書扔進火里燒掉了。皇帝還有點戀戀不捨,問那女人,剩下的三本書要多少錢。那女人還是要九本書的價錢。九本變成六本,六本變成三本,可是價碼照舊不變,一分錢不少。如果再講價,那女人說不定會把剩下的三本書也扔進火堆里呢。終於,皇帝花了大價錢,把倖免付炬的三本書買下……丈夫問我『怎麼樣?這個故事。多少懂了點書籍的貴重吧?』他得意洋洋,可我覺得有什麼貴重?真叫人納悶兒。」

女主人說罷片面之詞,便催促迷亭答話。好一個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窮於應付了。他從和服長袖裡掏出手帕來逗弄咱家。

「不過,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高聲說,「就因為他那樣胡亂地買書,胡亂地往肚子里硬塞,人們才稱他一聲學者。近來我看一本文學刊物,還登了一篇評論苦沙彌兄的文章哪!」

「真的?寫了些什麼?」女主人轉身問道。她這麼關心對丈夫的評價,可見,畢竟是夫妻嘛。

「唉呀呀,只寫了二三行,說苦沙彌老兄的文章『猶如行雲流水。』」

「只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

「還有什麼『忽生忽滅,滅則永逝忘返』。」

女主人懵頭懵腦地問:「誇獎他嗎?」

語聲里流露著擔心。

「噢,大概是誇獎吧!」迷亭若無其事地將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

女主人說:「書籍本是謀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過,他也太犟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竟從另一條路衝殺過來了,便不即不離地絕妙回答:

「犟倒是犟一點兒。做學問的人畢竟都是那個樣子嘛。」這既像為嫂夫人幫腔,又像為苦沙彌開脫。

「前些天從學校回來,說是立刻還要出門,換衣服太麻煩。我的好兄弟!他連外套也不脫,坐在飯桌旁就吃飯。他把飯菜放在火爐架上,我捧著個飯盆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可笑的樣子……」

「很有點新式『驗明首級』①的味道呢!不過,那正是苦沙彌兄獨有的特色呀……總而言之,他並非『俗調』。」②迷亭恭維得令人作嘔。

①驗明首級:日本古時殺了敵方將領時,必由一人端盤,面對主子,驗明首級。這裡拿女主人端飯盆站在苦沙彌身前的情景比附驗明正身。

②俗調:諷刺當時有一派詩人,月月聚會,多用陳詞濫調。

「俗調不俗調的,女人可不懂。不過,再怎麼說,他也太胡來了。」

「可,總比俗調好喲。」

迷亭的過分偏袒,使女主人話鋒一轉,以不滿的口吻問起俗調的定義:

「人們常說俗調俗調的,可什麼叫俗調啊?」

「俗調么,就是……是啊,不大好說……」

「既然那麼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調,也沒什麼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邏輯步步逼近。

「並非模糊不清,而是瞭若指掌,只是不大好解釋罷了。」

「大約是把自己討厭的現象都叫俗調吧?」女主人不知不覺地一語道破。既然弄到這種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對俗調作些交代了。

「嫂夫人!所謂俗調嘛,大約指的是那樣一些傢伙:一見『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不言不語,在相思中,輾轉反側;一到『是日也,天朗氣清。』准要『攜簞酒,墨堤①嬉遊。』」

①墨堤:東京都墨田區隅田川大堤之別稱。

「有這樣的人嗎?」女主人對此外行,只好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但終於甘拜下風:「那麼亂糟糟的,我可不懂!」

「好比在曲亭馬琴①的脖子上按了彭登尼斯上尉②的腦袋,再用歐洲的空氣泡上一二年。」

①曲亭馬琴:江戶末期作家。本名解,姓瀧澤,號曲亭。雙目失明后,用二十八年寫成《南總里見八犬傳》。

②彭登尼斯:英國小說家薩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同名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

「這樣就會成為俗調嗎?」

迷亭笑而不答。後來說:「哪要費那麼大的手腳!只要把中學生和『白木屋』①老闆加起來,再用二除,就會得出俗調的結論,標準的俗調!」

①白木屋:東京的一家大百貨商場。

「是呀!」女主人歪頭沉思,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還沒走?」不知什麼工夫主人回來了,坐在迷亭身旁。

「『還沒走』?話說得多麼刻薄!你不是說『馬上回來』,叫我等候嗎?」

「他凡事都是這一套!」女主人回頭瞧瞧迷亭說。

「你不在家這工夫,關於你的奇聞軼事,我可點滴不漏,都聽說了。」

「反正女人多嘴是要不得的!假如人也像這隻貓那樣保持沉默,該有多好啊!」主人摩挲著咱家的頭說。

「聽說你給孩子們吃蘿蔔泥?」

「嗯。」主人笑著說,「別看是孩子,如今的孩子們可真乖。自從給她們吃了蘿蔔泥,如果問她:『好寶寶,哪兒辣?』她准把舌頭伸出來。多新鮮!」

「簡直像教小狗練功,大殘酷。可,寒月兄總該到了呀!」

主人吃驚地問道:「寒月也來嗎?」

「來呀。我寄給他一張明信片,邀他下午一點鐘到你家。」

「你這個人,也不問一聲人家是否方便就自作主張,叫寒月來幹什麼?」

「唉,今日之約,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這位先生據說將在物理學會發表演說,需要練一練,叫我聽一遍。我說正好,叫苦沙彌兄也聽一聽吧。因此,才邀他到你家來的。怎麼?你是個閑人,這樣不是正合適嗎?他這個人沒說的,聽聽也好嘛!」迷亭是在自拉自唱。

主人似乎有點惱恨迷亭獨斷獨行,便說:

「物理學的講演,我不懂!」

「不過,這可不像鍍鎂玻璃管之類那麼枯燥乏味喲!是個超凡脫俗的題目——《關於弔頸的力學》,因此,值得一聽啊!」

「你是上過吊的人,聽聽也好。可我……」

「總不至於作出這樣的結論吧——『連看戲都打冷顫的人不許聽!』」迷亭照例說著俏皮話。

女主人邊咯咯地笑,邊回頭瞧瞧丈夫,到隔壁去了。

主人一言不發,撫摸咱家的頭。只有這時的撫摸,才無限溫存。

後來,大約不出七分鐘,寒月先生果然如約出席。因為晚上要去講演,他破例穿起漂亮的服裝,剛剛漿洗過的雪白襯領峭然聳立,為他的男子氣概平添兩成風采,他從容致意說:

「來遲了……」

「我倆已經等候多時。請您快開始,嗯?老兄!」

迷亭說罷,看了看主人。主人無奈,只好含糊地應了一聲:「嗯!」而寒月卻慢條斯理地說:

「給我斟一杯茶吧!」

「啊,動真格的啦?接下來該要求我們鼓掌的吧?」迷亭在獨自起鬨。

寒月先生從內衣袋裡掏出草稿,緩緩說開了頭:

「這是演習,希望毫不客氣地多多批評!」

接著,一場雄辯的預演開始了。

「對罪犯處以絞刑,這主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中施行的一種刑罰。遠溯上古,弔頸,主要用以自殺。據說猶太人的習慣是投石擊斃罪犯。查《舊約全書》,所謂『弔頸』的準確原意是:將人的屍體吊起來,喂野獸或食肉的飛禽。按希羅多德①的學說,猶太人在離開埃及之前,最忌諱夜裡曝屍。而埃及人,據說罪犯被斬首之後,只將其軀體釘在十字架上,夜裡則曝屍於野。至於波斯人……」

①希羅多得:公元五世紀古希臘歷史學家。所著有關波斯歷史的一書《右羅》,名氣很大,被稱為「歷史之父」。

「寒月兄,這與『弔頸』似乎越來越離題太遠。無妨嗎?」迷亭插了一句。

「立刻轉入正題,請再耐心些……且說,若問波斯人如何?大約他們也是動用碟刑的。然而,是活活地釘在十字架上,還是死後再釘,這一點,不得而知了……」

「那些事,不知就不知!」主人悶倦地打起呵欠。

「還有許多事想講,不過,各位要厭煩的,所以……」

「要厭煩的,不如『會厭煩的』聽起來順耳。是吧?苦沙彌兄!」迷亭又在吹毛求疵。苦沙彌帶搭不理地說:

「隨他由著性說去吧!」

「那麼,馬上書歸正傳,聽我道來。」

「聽我『道來』?這是說書先生的行話呀!但願演說家還是用文雅些的語言。」迷亭又在插科打諢。

「如果『聽我道來』這話太俗,那可怎麼說才好呢?」寒月先生問道,語聲中夾雜著怒氣。

「迷亭君,不知你是在聽呢,還是打哈哈湊趣?寒月,隨便他起鬨,快些講下去才是。」

主人是想儘快地跨過這一難關。

「惆悵久,恰似慢慢道來庭中柳。」①迷亭依然說些俏皮話,寒月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①江戶中期俳人大島的俳句:「惆悵久,恰似歸來時刻庭中柳。」此處系依此仿製。

「據我調查結果,真正處刑時動用絞刑,見於《奧德賽》①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馬科斯②絞死珀涅羅珀③的十二名宮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臘語朗誦原文,但是難免有賣弄學識之嫌,因此作罷。請讀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自有分曉。」

①奧德賽:與《伊麗亞特》並稱希臘二大史詩,傳說為荷馬所作。

②忒勒馬科斯:奧德修斯的兒子。

③珀涅羅珀: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賽》的主人公奧德修斯的兒子。

「希臘語云雲,還是免了吧。否則,等於對別人炫耀:看,我的希臘語多棒!是吧?苦沙彌兄。」

「這一點,我也贊成。還是免去那些炫耀之詞,顯得又文雅又好。」主人不知不覺袒護了迷亭,因為他二人都一句也看不懂希臘文。

「那麼,今晚就把那兩三句略去,聽我繼續道來……噢,不,聽我繼續演講。」

「這種絞刑,今天想象,其執行方法有二:一,大概那位忒勒馬科斯藉助歐邁俄斯和菲力西亞斯的一臂之力,將絞繩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後處處打結,留出活扣,把宮女的腦袋一個個套進去,將絞繩的另一端狠狠地一拉、人就騰空了。」

「就是說,把宮女吊起來,像西方的漿洗房晾襯衫似的。這,沒錯吧?」

「正是。再說第二,玩的是這麼個花樣:如上所述,將絞繩的一端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就高高吊在天棚上。然後從高處吊起的那條繩上放下幾條繩來,系好繩套,套在宮女的脖子上。只待一聲令下,將宮女們腳下的凳子一撤。」

「打個比方說吧,那情景就像酒館的草繩門帘,上端吊著些彩色燈泡。如此設想,八九不離十吧?」

「彩色燈泡?不曾見過,因此,無可奉告。假如真有這種燈泡,料想倒也相似……且說,下面將給大家舉證說明:從力學觀點來看,第一種方法畢竟是站不住腳的。」

「真有意思!」迷亭說罷,主人也表示贊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宮女們被等距離地吊了起來,並且假定套在距地面最近的兩名宮女脖子上的繩索是水平狀的,那麼,把a1、a2以至a6看成是絞繩構成的地平線,把T1、T2以至T6看成各繩段的受力點,把T7=X看成絞繩最低部分的受力;要知道,W自然是宮女們的體重。怎麼樣,明白嗎?」

迷亭和主人你瞧我,我瞧你,說:「大致明白了。」但是,「大致」這個字眼兒,因是二人信口編造,說不定換個人就用不上。

「卻說,各位也都清楚,據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個如下的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方程式嘛,講得夠多了吧?」主人毫不客氣地說。

「其實,這個公式,正是我演說中的靈魂。」寒月似乎非常遺憾。

「那麼,靈魂部份就改日領教吧?」看樣子,迷亭也有點敬謝不敏了。

「假如刪掉這一部份,苦心鑽研的力學,可就全部告吹。」

「唉,何須多慮,刷刷往下刪就是嘛。」主人無動於衷地說。

「那就遵命,硬著頭皮刪掉。」

「這就對嘍!」主人竟在不適宜的時刻啪啪鼓起掌來。

「接下來話題轉到英國方面進行論述。在《裴歐沃夫》①這部史詩里見有『絞首台』一詞,可見從這個時代起就動用了絞刑。據布拉克斯頓②的說法,被處以絞刑的罪犯,萬一由於絞繩的緣故未能致死,便須再一次受同樣的絞刑。怪的是在《皮亞斯·普魯曼》③這部著作里卻有這麼一句:『縱使惡棍,也絕無被二度絞首之理。』雖然二者是非難辨,但從中可以了解:弄不好,一絞而未絕命的受刑者,通常是不乏其例的。有這麼個故事: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將費茲·鳩拉爾④這個臭名遠揚的惡棍推上了絞刑台。但是,那是神奇的一剎那。他第一次兩腳剛剛離開台階,絞繩竟然斷了。又吊第二次。但是這一次因絞繩太長,雙腳著地,又沒有致死,後來在看客們的幫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①裴歐沃夫: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史詩,流傳於七八世紀之交,十世紀出現手抄本。

②布拉克斯頓:(一七二三——一七八○)英國法學家。

③《皮亞斯·普魯曼》:英國中世紀詩人威里安·蘭格蘭德之巨著。

④費茲·鳩拉爾:(一八○九——一八八二)英國詩人,翻譯家。

「哎呀呀!」一到這一種節骨眼兒,迷亭就來了興頭。

「真是個該死不死的!」主人也活躍起來。

「妙趣還在後頭哪。一弔起脖子,個頭就會抻長一寸上下。這確實是醫生親自量過的,沒錯!」

「這可是新技術!怎麼樣?苦沙彌兄如果報名上吊,脖子抻出一寸來,背不住會成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了主人一眼,不料主人竟信以為真,問道:

「把身體抻長一寸來的人還能起死回生,有這樣的事嗎?」

「這,肯定是不行。一弔起來,脊骨就硬是被拉長。乾脆說吧,不是身材長高,而是脊骨抻斷嘍。」

主人絕望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說的下一部分還很長,本該對絞首的生理作用也進行論述,但因迷亭胡亂插言,說些不著邊際的奇談怪論,而且主人又不時毫無顧忌地打呵欠,寒月遂中止演講,回家去了。至於當天晚上寒月先生採取了何等姿態、何等辯術,因是遠方發生的故事,咱家不得而知。

其後二、三日,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天下午兩點,又是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一位道仙似的飄然而至。他剛剛落座,突然說:

「老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看他那架勢,簡直像報告攻克旅順的號外新聞。

「不知道,因為最近沒見面。」主人一如往常、愁眉苦臉的。

「今天,我就是為了報告東風君慘敗的故事,才百忙之中專程來訪的喲!」

「又說那些玄話,你呀,真是個不正經的傢伙。」

「哈哈哈……,與其說『不正經』、莫如說『沒正經』,二者不分,可與本人的聲譽有關喲!」

「都一樣!」主人佯做不知,愈發像天然居士重生。

「據說不久前的一個星期天,東風君去過高輪的泉岳寺。那麼冷,不該去的。不說別的,這個季節去泉岳寺,豈不像個對城市陌生的鄉巴佬嗎?」

「那就隨東風的便嘍。你無權阻止他。」

「是的。的確沒有權利。關於權利,見它的鬼去吧!不過,那個寺院里不是有個熱鬧場所叫做『烈士遺物保管會』嗎?知道吧?」

「嗯,這……」

「不知道?那麼,你去過泉岳寺吧?」

「沒有!」

「沒去過?這就怪了。難怪你極力為東風君辯護。江戶人,卻不知道泉岳寺,太丟人啦!」

「不知道也照樣當教師嘛。」主人愈發像個天然居士了。

「那,有你的,且說東風君鑽進那個展覽會瞧熱鬧,據說來了一對德國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語對東風君問了些什麼。不過,這位東風先生像往常一樣,總是忍不住要說幾句德語吧?嘿!他哇啦哇啦說了兩三句,不料說得意外的好。事後想來,這恰恰種下了禍根。」

「後來怎麼樣?」主人終於上了圈套。

「那德國人看見大鷹源吾①的漆金印盒,想問一下,是否能夠賣給他。當時東風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說,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畢竟不會賣的。直到這時,他很活躍。那德國人覺得好不容易見了個體面的翻譯家,便不斷地問。」

①大鷹源吾:實為大高源吾(一六七二——一七○三)之誤。日本赤穗浪人之一。因迷亭信口亂說,說錯了一個字。

「問什麼?」

「可這,倘若知道,還不必擔心呢。那德國人說話像放機關槍似的,突突突亂問一氣,簡直不知所云。偶爾也聽懂一半句。不過,問的是鷹嘴鉤子和大木槌,東風先生沒學過這兩個名詞,不知應該怎樣翻譯,這下子糟了。」

「的確。」主人聯想到自己當教師的經歷,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閑散人好奇地向這聚攏,終於圍住東風和一對德國人瞧熱鬧。東風滿臉通紅,慌了神兒。和剛開幕時的派頭相反,落得一副狼狽相。」

「到底怎麼樣了?」

「最後,東風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語說了句『賊見』,匆匆而去。德國人問道:賊見,多麼古怪的詞兒呀!莫非貴國是把再見說成賊見嗎?人們說:『哪裡,仍然是說再見。只因談話對象是西洋人,為與西方發音調和一下,才念成了賊見。』東風君身處困境也不忘調和,實在令人欽佩。」

「關於『賊見』,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麼樣了?」

「據說那西洋人一時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

「沒什麼滑稽的。你為此而特地來報信,這倒是很滑稽呢。」

主人將煙灰磕進火盆里。這時,門鈴兒凄厲地作響。

「對不起!」是女人尖細的聲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覷,默默無語。

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訪,這可新鮮!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著雙層繪綢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進屋來。年約四十齣頭。已經禿頂,髮際卻有一排發簾,活像一道大壩似的高高聳立,至少有半個臉那麼長直對青天。眼睛的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線上吊,左右對稱。直線也者,喻其細於巨鯨也。獨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別人的鼻子偷來硬按在自己的臉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來了靖國神社的石頭燈籠,儘管唯我獨尊,卻總有點魂不落體。那是一隻所謂的鷹鉤鼻。頂端兀自高聳,半路上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過分,又謙虛起來;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頂端那麼氣派,開始下垂,窺視鼻下的嘴唇。只因擁有如此顯赫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不能不令人以為她不是口裡在發音,而是鼻孔在宣講。咱家為了向這棵偉大的鼻子致敬,從此稱她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敘罷初見之禮,仔細打量一番室內說:

「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吱吱地吸煙,心裡卻在嘀咕:「扯謊!」

迷亭則望著天棚說:「老兄,那是雨漏,還是木板的花紋?多美的圖案啊!」他是在暗晴地催促主人說話。

「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說罷,迷亭裝模作樣地說:「好哇!」而鼻子夫人則在心裡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際的人!」一時三人鼎坐,悄然無聲。

「有事請教,特來拜訪。」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話題。

「噢!」主人的反應極其冷淡,鼻子夫人覺得不能這樣僵下去,便說:

「說實話,我家不遠,就是對面巷角那棟房子。」

「就是那個帶有倉庫的大洋房嗎?怪不得,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終於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倉庫。然而,對金田夫人的敬意,卻依然寥寥。

「說真格的,有處房子要出租,想來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說:「這副葯應該靈吧?」

然而,主人卻一向無動於衷。他認為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適才的措詞過於油腔滑調,因而早已耿耿於懷。

「提起公司來嘛,不只是一個,而是挎兩三個公司的銜哪,並且,都是董事……諒你一定知曉。」夫人的神色似乎說:「這麼指點,還不對我鼻子夫人畢恭畢敬?」

原來我家主人,倘若一說是博士或大學教授,他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奇怪的是對實業家們的尊敬度卻極低。他確信中學教師遠比實業家們偉大。退一步說,即使不那麼確信,就憑他那副死板的性格,畢竟不可能獲得實業家和財主們的恩賜,因而絕望。不論對方多麼有權有勢也罷,什麼樣的百萬富翁也罷,既然斷定沒有希望承蒙蔭庇,那麼,對於他們的利或害,自然極其冷漠。因此,對學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現得極其迂腐。尤其對實業界,連何地、何人、從事何種事業,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

至於鼻子夫人,做夢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陽光下生存。而她,過去和世上的人接觸得多,只要說聲是金田夫人,無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論出席什麼樣的會議,也不論在多麼高貴的人們面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很吃得開。何況眼前這個悶坐斗室的老夫子?按她預料,只要說一聲家住對面巷角那處公館,不等問干什,老夫子早就該膽戰心驚了。

「你認識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迷亭卻一本正經地回答:

「認識。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還參加遊園會了呢。」

「咦?你的伯父?是誰?」

「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話越來越嚴肅。主人本想說點什麼,可是不等他開口,鼻子夫人卻轉臉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島綢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進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

「哎呀呀,原來你是牧山先生的……什麼來著?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太失禮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關照』呢。」她突然變得滿口敬語,甚至躬身施禮了。

「啊?哪裡!哈、哈……」迷亭大笑起來。

主人愣住,默默地瞧著二人。

「真的。連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費心哪……」

「咦,是嗎?」聽到這裡,連迷亭先生也感到過於離奇,發出了驚嘆之聲。

「說真的,四面八方,紛紛求婚。不過,由於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許給,所以……」

「說得對。」迷亭這才放下心來。

「想就這件事請教,才特來拜訪呢。」鼻子夫人望著主人,語聲又變得高傲起來。

「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男人多次前來貴府,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呢?」

「您問起寒月,有何貴幹呀?」主人厭惡地說。迷亭先生卻機警地問道:

「還是與你家小姐的婚事有關,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為人吧?」

「如能就此領教,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您是說要把你家小姐嫁給寒月嗎?」主人問。

「還談不上嫁給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敗了主人。接著說:

「除了寒月,說親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發愁的。」

「既然如此,關於寒月兄的情況就不必打聽嘍!」主人也急躁起來。

「但是也沒有必要替他隱瞞吧?」鼻子夫人擺出一副爭吵的架勢。

迷亭坐在二人中間,手拿銀桿煙袋,宛如摔跤裁判員手裡的指揮扇,心裡在喊:「動手啊,摔呀……」

「請問,寒月君可曾表示過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迎頭轟她一炮。

「要娶,倒是沒有說過……」

「是猜想他有意要娶嗎?」主人似乎明白過來,這個女人非用炮轟不可。

「事情還沒有進行到那種地步……不過,寒月先生未必不高興吧!」千鈞一髮之際,鼻子夫人倒咬一口。

「寒月君愛上你家小姐,可有事實?」主人氣勢洶洶,奉勸她從速招來。說罷,把頭往椅背上一靠。

「嗯,十有八九吧!」

主人這一炮毫未奏效。而迷亭一直裝成裁判員的樣子,觀賞得蠻有興緻,似乎又被鼻子夫人的這句話勾起了好奇心,便放下煙袋,探出身子說:

「寒月兄給令愛寫過情書嗎?痛快!到了新年,又平添了一份趣聞,會成為絕妙談話資料的喲!」他邊說邊獨自欣喜。

「不是情書,可比情書還火熱哪。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嗎?」鼻子夫人風趣地奚落兩句。

「你知道嗎?」主人以狐仙附體似的表情問迷亭。迷亭朦頭轉向地說:

「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吧?」雞毛蒜皮小事,迷亭倒謙虛起來。

只有鼻子夫人才洋洋得意:

「哪裡,那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喲!」

「咦?」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都已忘記,我就說說吧!去年年底,向島阿部先生的府上舉辦音樂會,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會嗎?那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吾妻橋上不是出了點事嗎……至於詳情細節,我是不會講的。若講,說不定會給本人帶來麻煩。有這些證據,我認為已經足夠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將戴著鑽石戒指的手指排放在膝上,調整了一下落座的姿勢。她那偉大的鼻子更加大放異彩,不論迷亭還是主人,都渺小得視而不見了。

不要說主人,就連善於逢場作戲的迷亭先生也面對這突然襲擊,表現得失魂落魄,頓時茫然,活像瘧疾剛剛發作,獃獃地坐在那裡。待驚風駭雨稍歇,逐漸恢復常態,一種滑稽感又湧上心頭。

「哈哈哈……」

二人不約而同地笑得前仰後合。那位鼻子夫人有點出乎意料,怒視二人,心想:這種節骨眼上還笑,太不禮貌了。

「那是你家小姐嗎?的確,好嘛,您說得都對呀。喂,苦沙彌兄!寒月君肯定是愛上金田小姐了,這事瞞也瞞不住,還是如實說了的好。」

「噢!」主人只哼了一聲。

「真是瞞也瞞不住呀!已經證據在握嘛!」鼻子夫人又得意忘形了。

「事到如今,有什麼辦法。無論如何也得把有關寒月君的戀愛事實交待一番,供做參考吧!喂,苦沙彌君,你可是主人,光是那麼笑嘻嘻的也無濟於事嘛!『秘密』這東西可真厲害,再怎麼遮掩,也說不定會從什麼地方暴露的喲……不過,說離奇,也真離奇。金田夫人,您怎麼探聽到了這個消息?真叫人吃驚。」迷亭先生獨自喋喋不休。

「我呀,辦事可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喲!」鼻子夫人趾高氣揚起來。

「簡直太無懈可擊了,你究竟是聽誰說的?」

「房后那個車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隻大黑貓的那個車夫家嗎?」主人瞪起眼來問。

「噯,為了了解寒月先生,我花了一大筆錢呢。每次寒月先生到這兒來,我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就委託車夫老婆事後一一向我報告。」

「好厲害喲!」主人大聲說。

「哎呀呀,至於您幹了什麼,說了什麼,我可一概不關心,我只是查訪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查訪寒月先生還是別人,反正車夫老婆從來就是個『萬人嫌』!」主人獨自惱火起來。

「不過,到你家籬笆牆下站站,難道這不是人家的自由嗎?如果怕偷聽,那就小聲些說,或是搬到寬宅大第去住,豈不平安無事了嗎?」鼻子夫人一點都不臉紅。

「不單是車夫家,還從熱鬧街的二弦琴師傅那兒探聽了好多信息哪。」

「關於寒月嗎?」

「不僅僅是寒月。」話說得怪嚇人。她以為主人一定會慌神兒,可他卻罵道:

「那個琴師硬擺臭架子,只把自己當成個人,混帳王八蛋!」

「恕我冒昧,她可是個女人喲!『王八蛋』?不免張冠李戴了吧!」

這句話的措詞使她越發暴露出原形。這一來,好像她就是為了吵架才登門的。即使處於這種局面,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對這場談判聽得津津有味兒,活像鐵拐李①看鬥雞,泰然自若。

①鐵拐李:中國傳說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

主人意識到交口對罵,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對手,便不得不暫時沉默。但他終於想出了好點子:

「你口口聲聲說寒月先生似乎主動追求你家小姐,但據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

「噯,按那時候的傳說,當初你家小姐玉體欠安……好像說過夢話……」

「什麼?沒有的事!」金田夫人乾脆否認。

「不過,寒月確實說是聽××博士夫人說的呀。」

「那是我的計策,是我托她試試寒月的心。」

「那位婦人答應了嗎?」

「是的。雖說答應了,也不能叫她白乾。左一樣右一樣,送給她好多禮物哪!」

「您是否下定了決心,如不把寒月的情況刨根問底地查個水落石出,就絕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態,話說得十分粗魯。「好吧,苦沙彌兄,說說也沒什麼害處。你就說說吧!噢,金田夫人,不論是我,還是苦沙彌兄,凡是有關寒月的事,只要無妨,都會講的……對呀,最好請您按順序一一提問。」

鼻子夫人總算點頭,開始提問。雖曾一時語言粗暴,現在面對迷亭。又變得恭謹如初。

「聽說寒月先生是個理學士,可究竟他學的專業是什麼?」

「在一個大學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認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對於這話一竅不通,雖然「啊」的一聲,卻仍然大惑不解,便又問:

「研究這個,就能當上博士嗎?」

「您是說,您的女兒非博士不嫁嗎?」主人不悅,反問了一句。

「是的。若是個尋常的學士,那還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色不紅不白地說。

「寒月能否當上博士,我們也無法保證。所以,請問下一個問題吧!」主人望著迷亭,越來越不高興;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

「近來寒月先生還在研究地球什麼的嗎?」

「兩三天前,他在理學協會講演了關於弔頸力學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經心地說。

「唉喲,討厭!什麼弔頸不弔頸的!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麼的,恐怕無論如何也當不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過,研究弔頸的力學,不一定當不上博士。」

「是嗎?」鼻子夫人又對主人察言觀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麼是力學,因此放心不下。

大概覺得連這麼點常識也要請教,這會傷了她金田夫人的面子,便靠觀察主人的臉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撲朔迷離。

「除此之外,莫非他沒有研究點什麼好懂的學問嗎?」

「是啊,前個時期他曾經寫過一篇論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體運行》。」

「栗子也是大學里要學的課程嗎?」

「這,我也是個外行,不大清楚。不過,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見有值得研究的價值嘛。」

迷亭在假裝正經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識到進行學術性對話,她不是對手,於是自甘暴棄,調轉話頭說:

「談點別的吧!聽說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兩顆門牙。是嗎?」

「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滿了年糕哪。」

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來,心想:「這下子她可掉進內行人的手心了。」

「這人,豈不有欠風雅嗎?怎麼,為什麼不用牙籤呢?」

「下次見面,對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來。

「吃蘑菇還崩掉了牙,可見牙齒不太結實。是吧?」

「不能說結實。是吧?迷亭君!」

「不算結實。但也怪撩人的。後來,他一直不肯填充,這才妙哩!那兒仍然是年糕的安樂窩,真乃一大奇觀。」

「他是因為沒有錢補牙才留下那個窟窿呢?還是由於喜歡這樣?」

「反正他不會總這麼自報『缺個門牙』的。請放心。」迷亭的情緒逐漸恢復平靜。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問題。

「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書箋之類,很想拜讀一二。」

主人從書房裡拿來三四十張明信片,說:

「明信片倒是很多,請過目。」

「用不著看那麼多。只要看看其中兩三張……」

「喂喂,我給您挑幾張好的。」迷亭挑出一張明信片說:「這張,哇——蠻有意思吧?」

「啊!還有畫哪,太有才啦!好哇,讓我瞧瞧!」

她剛一上眼:「喲,煩人,畫的是山狸子呀!畫什麼不好,幹麼偏畫山狸子?」忽而又讚許地說:「可他居然畫得叫人能夠認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

「請念念文字。」主人邊笑邊說。

鼻子夫人用女僕讀報的腔調念道:

「除夕之夜,山狸舉辦遊園會,翩翩起舞,歌唱道:『來吧!除夕之夜不會有人上山喲!嘿唷嗬,嘭嚓澎!』」

「這還像話嗎?豈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為不悅。

「這位仙女,您喜歡嗎?」迷亭又抽出一張。但見畫的是一名仙女穿著霓裳羽衣,奏著琵琶。

「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點兒。」鼻子夫人說。

「哪裡,很正常嘛。不談鼻子,還是把上面的題字念一下吧!」

畫面上有這麼幾句:

從前某地有位天文學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觀天象。這時,天空閃現一位美麗仙女,奏起舉世罕聞的優美音樂。天文學家竟忘記了寒風刺骨,聽得入迷。翌日清晨,只見那位天文學家的屍體落了一層白霜。一位專愛扯謊的老頭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什麼玩藝兒!一點意思都沒有。就這樣,還想當理學博士?夠格嗎?還不如讀一段《文藝俱樂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頓搶白。

迷亭又揀出三張明信片,半開玩笑地說:

「這幾張如何?」

有一張是鉛印,印了一隻帆船,照例在畫下胡亂寫道:

昨夜泊於船上的二八佳人,說她沒有一個親人,哭得像孤島上的小鳥,像驚夢的小鳥。說她的爹娘乘船時葬身於浪下。

「好,是個動人的故事。難道不是很值得吟詠嗎?」

「值得吟詠?」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夠上講究了。再看這一張怎麼樣?」

迷亭又信手拈來一張。

「免了吧!拜讀這幾張足夠了。已經了解清楚,此人並不那麼胡鬧。」她獨自下了結論。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結束了對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審查,便大膽要求說:

「今天太打擾了。關於我來過這件事,希望二位對寒月先生保密。行嗎?」

可見她的方針是:對於寒月,要一切都查個水落石出。而有關自己,卻絲毫也不許對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帶搭不理地應了一聲:「嗯。」

「容后致謝吧!」鼻子夫人加重語氣,邊說邊站起身來。

二人送客后落坐,迷亭說:「她是個什麼東西!」主人也說:「是個什麼東西!」雙方几乎同時發問。忽聽女主人在內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迷亭高聲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調』的活標本來過嘍。俗到那種程度,還很吃得開哪。好吧,不必客氣,盡情地笑吧!」

「最不順眼的是那張臉。」主人滿腹牢騷,惡狠狠地說。迷亭立刻接起話茬補充道:

「鼻子盤踞中央,神氣十足!」

「而且是帶彎的。」

「有點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絕!」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張臉,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面相嘛,十九世紀沒賣出去,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迷亭總是怪話連篇。這時,女主人從內室走來。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說:

「壞話說得太多,車夫老婆還會去告密的喲!」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認識一下自己。」

「不過,私下貶斥別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興有那麼一隻鼻子的。何況人家是個女人。你們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有什麼刻薄的!那種人算不上女人,是個蠢貨!是吧?迷亭君。」

「也許是個蠢貨,不過,很不簡單。我倆不是被她好一頓捉弄嗎?」

「究竟她把教師看成了什麼?」

「看成和后屋的車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種人的尊敬,只有當博士。一般來說,沒能當上博士,這就怪你自己不爭氣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邊說邊回頭瞧瞧女主人。

「還博士呢,他畢竟當不上的喲!」連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別看我這樣,說不定眼下就能當上博士哩,可別小瞧!爾等之輩未必知道,古時候有個人叫埃斯庫羅斯①,九十四歲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傑作問世、震驚天下時,幾乎是百歲高齡。西摩尼得斯③八十歲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嘛……」

①埃斯庫羅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代表作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相傳寫了一百三十部悲劇和笑劇。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臘抒情詩人。

「真糊塗!像你這樣害胃病的人能夠活得那麼久嗎?」妻子已經把主人的壽命斷定了。

「放肆!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原來就怪你讓我穿這身縐縐巴巴的黑布長袍和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裳,才被那種女人耍笑了一通呢。從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樣衣服,給我拿出來!」

「『給我拿出來』?哪裡有那麼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對迷亭先生客客氣氣,是從她聽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後,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開脫了自己的罪責。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還有一位伯父?頭一回聽說。你可一向不曾透露吁!真的有個伯父嗎?」

「哼,我那位伯父么,他呀,是個老頑固,因為他也從十九世紀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凈逗樂子。他在哪兒住?」

「住在靜岡。他的生活可不尋常。頭頂挽了個髮髻,令人肅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嗎?他卻誇海口:『我老漢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訴他天太冷。再多睡一會兒吧,他卻說:『人,睡上四個小時就足夠,睡四小時以上,那是浪費!』於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說:『我之所以把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是由於長年鍛煉的結果。』他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是貪睡,近來才進入了隨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人,當然睡不著,談不上什麼鍛煉不鍛煉。可他本人卻以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練的結果。另外,他外出的時候,一定要帶一把鐵扇。」

「拿它幹什麼?」主人問。迷亭卻臉朝著女主人說:

「誰知道他要幹什麼,可就是要拿。也許他是當做文明杖用吧。不過,不久前還鬧出了笑話。」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來了一封信,叫我把圓頂禮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點吃驚,寫信問他,他回信說,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說:速速寄來,要趕得上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的祝捷大會。可笑的是命令之中還有這麼一段:給我買一頂尺寸合適的帽子,西裝也要估計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訂做……」

「近來,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裝了嗎?」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計尺寸去做,這不是有點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

「你怎麼辦啦?」

「沒辦法,就估量著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鬧啦。那麼,來得及嗎?」

「啊,好歹總算平安無事。後來看家鄉的報紙有消息說:當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鐵扇……」

「可見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把鐵扇啊。」

「嗯,等他歸西天時,那把鐵扇一定給他放進棺材里。」

「儘管是估計,可是帽子和衣服還都穿得合體,總算好嘛!」

「您大錯而特錯了。我本來也認為一切順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個小包,還以為是送給我的禮品哪。打開一看,原來是大禮帽,還附了一封信,說:『煩請特製之禮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鋪,予以縮小。改制用款,將如數匯去』。」

「真夠迂腐的了。」主人發現天下竟還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顯得十分愜意。隔了一會兒問: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沒辦法,只好歸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說:「就是那一頂?」

「那位是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誰?」

「你那位手拿鐵扇的伯父呀!」

「哪裡!他是漢學家。自幼在孔廟裡潛心於朱子學什麼學的,即使在燈光下,也還畢恭畢敬地頭頂一個髮髻呢。真沒辦法。」說著,他胡亂地來回搓自己的下巴。

「可你剛才好像對那個女人提起過牧山男爵呀!」主人說。

「您是說過的呀。我在茶室里也聽見了。」只有這一點,妻子贊同主人。

「是嗎?哈哈哈……」難怪迷亭先生大笑起來,「那是扯謊。若是有個男爵的伯父,如今我怎麼也弄個局長噹噹嘍。」他說得倒很坦率。

「我就覺得奇怪嘛。」主人的神色中,既有欣喜,又有擔心。女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說:

「哎喲喲,撒這種謊,裝得那麼像,說明您是個吹牛大王!」

「比起我來,那個女人更高明。」

「您也不甘示弱哇!」

「不過,嫂夫人!我吹牛,只是吹牛而已;而那個女人吹牛,卻是句句有鬼,謊中有詐,性質惡劣。假如不把鬼魅魍魎與天賦幽默區別開來,可真就到了那種地步:連喜劇之神都不得不慨嘆世人的有眼無珠了。」

「難說呀!」主人耷拉著腦袋說。

「還不是一回事!」女主人邊笑邊說。

咱家一向不曾去過對面那個小巷,當然沒見過拐角處的金田老闆是一副什麼德行。今天才第一次聽說。主人家從未談起過實業家。就連咱家這個在主人家混飯吃的貓,也不僅與實業家不沾一點邊兒,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適才鼻子夫人突然來訪,咱家也曾暗地裡領略了夫人的談吐,想象著她家小姐的美貌,並對她家的富貴與權勢浮想聯翩,咱家雖然是貓,也不肯躺在檐廊下悠哉悠哉了。何況咱家對寒月君極為同情。對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車夫的老婆,甚至琴師、天璋院公主都已收買,神不知鬼不覺的,連崩掉門牙都被偵查個一清二楚,而寒月君卻笑嘻嘻地只顧擔心外褂上的衣帶,縱然是個剛出校的理學士,也未免太窩囊了。

可話又說回來,對手是個臉心安了一棵偉大鼻子的女人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接近的。關於這場風波,應該說主人漠不關心,何況他窮得叮噹響。至於迷亭,雖然不缺錢花,但他既然是那麼一位『偶然童子』,支援寒月的可能性也很小吧!看起來,最可憐見的,只有講『弔頸學』的那位寒月先生了。如果咱家不豁上去,潛入敵陣,偵察敵情,那就太不公平。

咱家雖然是貓,卻寄居於學者之府,儘管這位學者不過是個把愛比克泰德的大作翻一翻便摔在桌上而無心閱讀的貨色,但咱家畢竟與世上的痴貓、蠢貓氣質不同,冒這麼一點風險,盡一點俠義之情,尾巴尖里還是素有儲備的。倒不是咱家對寒月先生承恩圖報,也不是為個人逞虐肆狂。往大點說,此乃將「講公道、愛中庸」之天意化為現實,實為一偉大壯舉也。想那金田太太,既然未經本人同意,便把什麼「吾妻橋事件」到處宣揚;既然派些走狗到別人窗下竊聽情報,又洋洋得意地四處炫耀;既然利用車夫、馬弁、無賴、落魄書生、產婆、佣婆、妖婆、傻婆、按摩婆,置濫用國家有用之材於不顧,那麼,貓兒我,也不免計上心頭。

幸而天氣很好。雖然冰霜消融,行路艱難,但是為了衛道,咱家萬死不辭。縱然腳心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頂多不過給女僕添點麻煩,就咱家來說,談不上痛苦。等不到明天,立刻出發!下定勇往直前的偉大決心,竄到廚房。這時心想:且慢,咱家作為一隻貓,不僅已達進化之頂峰,而且論智力發達,也決不亞於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可悲的是喉嚨永遠是貓的結構,不會說人語。好吧,縱使一順百順地鑽進金田府,徹底查清敵情,也不可能告訴當事人寒月先生,又沒辦法對主人或迷亭先生說。既然不會說,那就如同土裡埋著金剛鑽,雖有驕陽高照,卻不能發光;縱然有千條妙計,也無用武之地。咱家認為自己是在干一件蠢事,不如罷休,於是,便在門檻上蹲下。

然而,雄心壯志,半途而廢,猶如渴望驟雨來臨,卻見烏雲從頭上掠過,直向鄰土散去,不免令人惋惜。而且,假如由於自己非禮,自然另當別論;如果是為了正義與人道,就該永遠向前,甚至不惜付出生命,這才是見義勇為的男兒本色。至於白白受累,白白髒了手腳等等,對於貓來說,算不了什麼!只因是貓,才沒有本事以三寸不爛之舌,與寒月、迷亭、苦沙彌諸公交流思想。但是,正因為是貓,偷渡潛行的功夫才勝於幾位仁兄。能他人之所不能,這本身就是一大快事。哪怕只有咱家一位了解金田家的內幕,也總比舉世不曉令人高興。咱家雖然不能把真相傳播出去,但是叫金田家知道事情已經敗露,這就夠開心的。這麼開心的事接踵而至,由不得不去,咱家終於登程了。

來到對面小巷一瞧,果然,那幢洋樓蟠踞在巷角,儼然一副領主的架勢。料想這家主人也和這幢洋房一樣,是一副傲慢的嘴臉吧!進得門來,將全樓打量一番,但見那個二層樓房索然兀立,除了嚇唬人,毫無用處。迷亭之所謂「俗調」,原來如此。

進門向右拐,穿過花園,轉到廚房門口。

廚房果然很大,的確比苦沙彌家的廚房大上十倍,井然有序,絢麗多采。比起不久前報紙上詳細介紹過的大隈伯爵①府上的廚房也毫不遜色。「好一個標準廚房!」咱家心裡想著,便鑽了進去。一瞧,那個車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夯實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廚子、車夫不住嘴地談論些什麼。咱家怕被人發現,便藏在水桶里。只聽廚子說:

①大隈伯爵:(一八三八——一九二二)大隈重信,日本明治、大正年間政治家。

「聽說那個教師還不知我家老爺的名字?」

「怎麼會不知道呢?這一帶不知金田公館的人,除非是個沒長眼睛、沒長耳朵的殘廢!」拉包車的車夫說。

「沒法說呀,提起那個教員,除了書本,什麼不懂,是個怪物。哪怕他稍微了解一點金田老爺的身份,說不定要嚇一跳哩。他是個完蛋貨!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幾歲。」車夫老婆說。

「連金田老爺都不怕?真是個難纏的胡塗蟲!沒關係,咱們大夥嚇唬他一下吧?」

「那太好了。他凈說些刻薄詞兒,什麼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臉不順眼啦……他自己那副尊容活像個醜八怪!可還硬覺得自己蠻有人樣兒呢。真要命!」

「不僅是臉,你瞧他腰裡別條毛巾上澡塘子那副架門兒,多傲慢,自以為沒有人比他更偉大了。」可見苦沙彌連在廚子當中都沒有一點兒人緣。

只聽車夫又說:「索性人馬齊奔他家牆下,臭罵他一頓!」

「這一來,他一定告饒!」

「但是,如果我們被他發現,那就掃興了。剛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過嗎?只給他聽見叫罵聲,干擾他讀書,儘可能叫他干著急上火。」

「明白。」這表示車夫老婆可以擔負三分之一破口大罵的任務。

好哇,這幫傢伙要去捉弄苦沙彌先生了。咱家邊想,邊從三人身旁嗖的竄進室內。

貓腳似有若無,不論走到任何地方,從未發生過笨重的腳步聲,宛如騰雲駕霧,水裡敲磬,洞中撫琴;又如「嘗遍人間甘辛味,言外冷暖我自知。」①不論「俗調」的洋樓,還是標準的廚房,也不論是車夫老婆、包車夫、廚子、伙夫,還是小姐、丫環,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爺,我想見誰就見誰,想聽什麼就聽什麼,伸伸舌頭,搖搖尾巴,鬍子一紮撒,飄飄然歸去來也。咱家擅於此道,在整個日本國也名列前茅。連自己都懷疑,咱家大概是繼承了舊小說里描寫的貓怪的血統吧!傳說癩蛤蟆頭上藏有夜明珠。而咱家,不要說天地神佛、生愛死戀,就連嘲弄天下的祖傳妙藥,也無不囊括於尾巴尖上。咱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橫行,那比金剛力士踏爛一堆涼粉還要容易。這時,連咱家自己都對本身的力量由衷地欽佩。當咱家意識到這多虧平素所珍愛的尾巴時,心想:對它可慢待不得的,理當頂禮膜拜咱家那尊敬的尾巴大仙,視它貓運長久。

①冷暖我自知:語出宋朝道元著《景德傳燈錄》。其他字句,系貓公杜撰。

咱家略微低頭看去,卻總是找不準方向。必須望著尾巴行三拜之禮。為瞭望見尾巴,當咱家回身時,尾巴也隨之而轉;扭過頭來、想要迎頭趕上時,尾巴也保持原有的距離跑到前面。果然厲害!天地玄黃,無不囊括於三寸之尾。確是靈物,咱家畢竟不是他的對手。追逐尾巴七圈零半,力竭身虛,這才作罷。眼前有點天旋地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但是,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便又到處亂闖。

忽聽紙屏后鼻子夫人在說話。關鍵時刻!咱家立刻站住,豎起兩耳,凝神傾聽。只聽鼻子夫人照例尖聲尖氣地說:

「一個窮教員,還很神氣哩!」

「哼!是個神氣的傢伙!為了給他點教訓,先收拾他一通!那個學校里有咱們的同鄉。」

「都有誰?」

「有津木乒助,福地細螺。可以托他們去挖苦那個窮教員一通!」

咱家不知金田老兄家鄉何處,只覺得那裡的人儘是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有點吃驚。只聽金田老闆繼續問道:

「那個傢伙是英語教師嗎?」

「噢,據車夫老婆說,他專教英語入門課本什麼的。」

「反正不回(會)是個正派的教員!」

「不回是……?」把『會』說成『回』,少不得又叫咱家拍案叫絕了。

鼻子夫人說:「近來我遇見乒助,他說『我校有個奇怪的傢伙。學生問:老師,番茶①用英語怎麼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番茶就是savagetea,(蕃人之茶——譯者),』這已經在教員當中成為笑柄。他說,『有了這麼個教員,搞得眾人不安。』他指的大概就是那個傢伙吧!」

①番茶:即粗茶,教師誤譯為著人之茶,出了笑話。

「肯定是他。面相就帶出他會說出那種蠢話來,還留了一大把鬍子。」

「混帳東西!」

留鬍子就混帳?那麼,我們貓族可就沒有一隻是好種了。

「還有那個叫什麼迷亭還是『酩酊』的傢伙,準是個發瘋的賤痞!說什麼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德行!我就認為他不可能有個男爵伯父嘛。」

「不管哪個野種說什麼話你都信,可惡!」

「罵我可惡?你這不是欺人太甚嗎?」鼻子夫人覺得非常遺憾。

奇怪的是關於寒月,他們卻隻字不提。是在咱家潛入之前早已結束了那篇《評論記》呢,還是他已經落選,不值一提了呢?這一點令人憂心,卻又毫無辦法,佇立片刻,只聽隔著走廊那個房間的鈴聲響起。哈哈,那裡也出事了。「趕快!」咱家抬腿直奔那廂去了。

來到一看,一個女人在獨自高聲講些什麼,聲音很像鼻子夫人。據此推測,大約她便是府上小姐膽敢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那位女主角吧!惜乎,隔著一層紙屏,未得一睹芳姿,因而說不准她的臉心是否也供奉一隻碩大的鼻子。不過,聽她說話的腔調和盛氣凌人的樣子,綜合起來觀察,絕不會是一隻貌不壓眾的蒜頭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對方的語聲卻很微弱,大概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打電話」吧!

「是大和茶館①嗎?明天,我去看戲。給我預訂三排座……聽見了嗎……明白啦,……什麼?沒明白?唉,真討厭。叫你訂一張三排……什麼……訂不成?怎麼會訂不成?要訂……嘿嘿嘿,是開玩笑?……有什麼玩笑好開……幹麼拿人開心!你究竟是誰?是長吉?長吉之流懂個屁!去叫老闆娘來接電話……什麼?你一切事都能辦……你太冒失。你知道我是哪一位嗎?是金田小姐喲!嘿嘿……說什麼洞曉一切?你這人真混……一提金田……什麼?『多蒙惠顧,謝謝!』……謝我什麼?不愛聽……唉喲,又笑起來了。你簡直是混蛋加三級……怎麼,我說的不對?……若是過於欺負人,我可要掛斷電話喲!放明白點兒,你不怕嗎?……你不說,誰知道……你倒是快說呀……」

①大和茶館:是家戲園子里的茶館。

大約是長吉掛斷了電話,壓根兒聽不見迴音。小姐發起脾氣來,把電話鈴按得丁當作響,腳下又驚動了哈巴狗,突然汪汪地叫起來,咱家明白,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竄出走廊,鑽到地板下邊。

這當兒,走廊上傳出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開門聲。是誰呢?仔細一聽,來人說:

「小姐!老爺和太太有請。」好像是丫環的聲音。

「不知道!」小姐給丫環吃了第一顆槍子兒。

「老爺和太太說有點事,叫我來請小姐去。」

「討厭!不是說過,我不知道嗎?」丫環又吃了第二顆槍子兒。

「聽說是關於水島寒月有點事……」丫環一機靈,想使小姐消消氣。

「什麼寒月、冷月的,煩死人啦。那張臉,像個窩囊廢發傻似的。」這第三顆槍子兒,竟給還沒出門的可憐的寒月兄消受了。

「哎喲!你什麼工夫梳起西式髮型?」

「今天。」丫環鬆了口氣,儘可能簡明地回小姐的話。

「真狂!一個臭丫頭!」又從另一個角度給丫環吃了第四顆槍子兒。

「並且,你還帶上了新襯領?」

「是的。前些天小姐賞給了我,可是,我覺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放在箱子里。因為舊襯領全都穿臟,我這才找出來換上。」

「我什麼時候給過你那個襯領?」

「今年正月,您去『白木屋』商號買來的,是茶綠色,還印著角力的圖案。您說『嫌它太素氣,送給你吧!』就是那條襯領。」

「唉喲,煩人!你戴,太合身,恨死人啦!」

「不敢當!」

「不是誇你,是恨你呀!」

「是的。」

「那麼合身的東西,為什麼不吱一聲就收下?」

「咦?」

「你用,那麼合適;我用,也不至於出洋相吧!」

「肯定合適。」

「明明知道我用合適,你為什麼不聲不響地收下,而且悄悄地戴上?壞!」

子彈一連串地掃射。

剛才,咱家正在靜觀局勢發展之時,老爺卻從對面屋裡大聲呼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應了一聲,便走出電話室。

比咱家大一丁點兒的哈巴狗,眼睛跟嘴都擠在臉心。它也跟著咱家出去。咱家照例躡手躡腳,又從廚房竄到大街,匆匆回到主人家。這次探險,初步獲得一百二十分的成功。

回家一看,因為是從漂亮的公館突然回到骯髒的寒舍,那心情,宛如從陽光明媚的秀麗山峰突然掉進漆黑的洞窟。探險過程中,由於精神緊張,對於金田公館的室內裝飾以及窗帘款式等等毫未留神,但卻感到咱家的住處太糟,並且對所謂「俗調」的金田公館反倒有些留戀。咱家覺得比起教師來,還是實業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這念頭有些反常,便按慣例豎起尾巴,向它求教。於是,尾巴尖里發出神諭說:「言之有理!」

咱家走進室內,驚人的是迷亭先生還沒走,煙頭都插在火爐里,弄得像個馬蜂窩似的。他盤腿大坐,正大說大講。不知什麼工夫,寒月先生也來了。主人曲肱為枕,凝眸注視著天棚漏雨的地方。這裡依然是又一幅太平盛世的逸民歡聚圖。

「寒月君!連說胡話都叨咕你的那個女人,從前你保密,現在總可以公開了吧?」迷亭打趣地說。

「如果只關係到我個人,說了也無妨。但是,這會給對方帶來麻煩的。」

「還說不得?」

「況且和××博士夫人已經有言在先。」

「是絕不泄密的約定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和服的衣帶。那條衣帶是商品中少見的一種紫色。

「這衣帶的色彩,有點像『天寶調』①呀!」主人邊睡邊說。主人對於『金田事件』並不關心。

①天寶調:天寶是江戶末期年號(一八三○——一八四四),那一時期的俳風低俗,與『俗調』大意相仿。

「是的,畢竟不是當今日俄戰爭年代的貨嘛!扎這條帶子,不戴上武士頭盔,穿上葵記①紋章的開縫戰袍,可就不成格局了。當年織田信長②入贅時,據說頭上梳了個圓筒竹刷式的髮型,系的確實就是這樣的帶子。」迷亭的話依然又臭又長。

①葵記紋章:德川幕府的紋章,三枚帶莖的葵花葉綉成金字塔形。

②織田信長:(一五三四——一五八二)日本戰國末期武將。尾張人。曾統一大半國土,后被明智光秀所殺。

「實際上,這條帶子是我爺爺征伐長州時用過的。」寒月說得像真事兒一樣。

「是時候了。捐給博物館如何?您可是『弔頸力學』的演說家、理學士水島寒月先生喲!如果打扮得像個過時的封建武將,那可有傷大雅呀!」

「本應遵旨照辦,怎奈認為我扎這條帶子最合適的人,也大有人在嘛……」

「是誰?說這種不著調的話!」主人邊翻身邊厲聲喝道。

「你不認識,所以……」

「不認識有什麼關係,到底是誰呀?」

「一名永別的女士。」

「哈哈哈,太浪漫啦!我猜猜吧?大概又是從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個女子吧?賢弟何不穿上那件長褂,再一次去跳水裝死?」迷亭從旁插了一句帶刺兒的話。

「嘿嘿……她已經不在水下喊我,而在西方的清凈世界……」

「未必怎麼清凈吧!她有一隻猙獰的鼻子喲!」

「嗯?」寒月面帶疑雲。

「對面巷子的那位大鼻子女人適才闖來啦。當時我倆可真嚇了一跳。是吧?苦沙彌兄!」

「嗯。」主人邊躺著喝茶邊說。

「大鼻子,是誰呀!」

「就是你那位永恆相愛的小姐的令堂大人!」

「咦?」

「金田老婆來了解你的情況啦!」主人嚴肅地解釋。

咱家偷偷地對寒月察言觀色,看他是驚,是喜,還是羞怯。而他,竟處之泰然,照例不慌不忙地說:

「反正是勸我娶她家的小姐唄!」說著,又搓起紫色的衣帶。

「但是,賢弟錯了。小姐的令堂大人是個偉大鼻子的擁有者……」

迷亭剛剛說了半句,主人竟轉移話題:

「喂,告訴你,我早就對那個鼻子夫人構思一首新體長調俳句!」

女主人在隔壁房間里哧哧地笑。

「真夠悠閑!想好了沒有?」

「想好了一點兒。第一句是:『臉上祭雄鼻①』。」

①祭雄鼻:原文與浴佛諧音。

「接下來……」

「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只想到這些。」

「有意思!」寒月笑嘻嘻的。

迷亭立刻來詞兒:「接上『雙孔冥幽幽』,如何?」

寒月說:「再接上『洞深毛何有,』也未嘗不可吧!」

他們正胡言亂語,各顯其能,在牆根附近的馬路上有四五個人七吵八鬧地喊著:

「賣今戶窯的狗獾子①嘍!」

①今戶窯:東京分戶町有窯,燒各種瓷器,象徵醜女人的狗獾子瓷器很有名。

主人和迷亭都一驚,透過牆縫向院外望去,只聽人們哈哈大笑,腳步聲向遠方散去。

「今戶窯的狗獾子是什麼意思?」迷亭奇怪地問主人。

「誰知道呢!」主人回答說。

「倒很新奇呀!」寒月評論道。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麼,驀地站起身來,像演說似地說:

「敝人年來從美學見地對鼻子進行過研究。現各抒己見,有勞二位側耳靜聽。」

由於來勢迅猛,主人默默地望著迷亭。

寒月先生低聲說:「一定洗耳恭聽!」

「經多方面考查,鼻子的起源很不清楚。第一個問號是:假如它是實用的器官,只要有兩個鼻孔也就足夠了。無須在臉心傲然聳立。然而,正如諸公所見,為什麼這鼻子竟然愈來愈高起來了呢?」說著,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給二人看。

主人並不恭維,說:「並沒有翹得太高呀!」

「反正也沒有窪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對窟窿混同起來,說不定會產生誤解的。因此,首先提請注意……且說,按敝人拙見,鼻子的發達是擰鼻涕這一細小動作的結果。年深月久,才呈現出如此鮮明的形象。」

「真是貨真價實的拙見!」主人又加了一句批語。

「眾所周知,擤鼻涕時,定要捏住鼻子,於是,鼻子被捏的局部受到刺激。按進化論的基本原理,這被捏的鼻子局部,經刺激的結果,要比其他部位格外發達,皮膚自然堅固,肌肉也逐漸硬化,終於凝而為骨。」

「這可有點……肌肉怎麼會那麼輕易就一下子變成了骨頭呢?」

寒月因為是個理學士,便提出抗議。而迷亭卻不予理睬,繼續論述:

「噢,您有疑問,這也難怪。不過事實勝於雄辯,確有這樣的骨頭,有什麼辦法!鼻骨已經形成,然而,鼻涕還是要流的。鼻涕一流,非擤不成。由於這種影響,鼻骨的左右兩側被刮薄,變得又細又高,鼓了起來……這後果委實神奇,宛如滴水能穿石、佛頂自閃光,異香天來,惡臭暢流,於是,鼻樑變得又高又硬!」

「可你的鼻子卻依然又肥又軟呀?」

「關於演說人鼻子的局部構造,為了迴避自我辯護之嫌,有意識地避而不談。下面特向二位介紹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她的鼻子最發達,最偉大,堪稱天下奇寶。」

寒月不禁喊道:「對呀,對呀!」

「不過,事物一走極端,儘管依然不失其壯觀,但總有些令人不敢接近。她的鼻樑是夠雄偉的,然而,稍有險峻之感。古人蘇格拉底①、戈德史密斯②、或是薩克雷③等人的鼻子,從構造來說,不能說無可挑剔。然而,正是那些有瑕可指之處,才格外招人喜歡。所謂『鼻不在高,奇者為貴』,大約就是這個道理。俗語也說:『舍其名而求其實。』我認為,從美學價值來說,敝人的鼻子最標準。」

①蘇格拉底: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

②戈德史密斯:生於一七三○年前後,卒於一七七四年。英國作家、小說家、詩人、劇作家。

③薩克雷:英國作家,擅於諷刺。長篇小說《名利場》、《彭登尼斯》,都尖銳諷刺了貴族階級的腐朽。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迷亭也開心地笑了。

「卻說,書中道罷……」迷亭接著說。

「先生!『道罷』有點像說書人的用語,太俗氣,請您免了吧!」寒月是在趁機報前仇。

「那就卸了妝,重新出場……嗯,以下想就鼻子與臉龐的比例略進一言。假如孤立地單談鼻子,那位令堂大人長了那麼一隻鼻子,走遍天下也毫無愧色;縱使在鞍馬山①開個展覽會,也很可能獲得頭等獎。可悲的是,她的鼻子並不理睬口、眼等其他部位,是隨心所欲長出來的。凱撒②的鼻子無疑是非凡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將凱撒的鼻子剪掉,安在貴府的貓臉上,那將成何體統!打個比方吧,在貓額那個小小的地盤上巍然聳立個英雄的鼻塔,這宛如棋盤上擺了個奈良寺的大佛像,比例極其失調,我想,定會喪失其美學價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峰和凱撒同樣,一定是英姿颯爽、拔地而起!然而,環繞在鼻峰周圍的面部卻將如何?當然,不至於像貴府的貓臉那麼面目可憎,但也會像患癲痴症的醜婦,眉橫八字,細眼高吊,這是事實。列位,這怎能不令人喟然嘆曰:『有其面,必有其鼻』呢?」

①鞍馬山:位於京都市左京區鞍馬山背後。有古以來的繁華街。

②凱撒:古羅馬統帥,政治家、作家。

當迷亭的話稍一中斷時,忽聽房後有人說:「還在談鼻子哪,多麼頑固呀!」

「是車夫老婆!」主人通知迷亭。迷亭卻又開始演講。

「在意料不到的背陰處,發現新的異性旁聽者,這是演說家的崇高榮譽。尤其鶯聲燕語,給枯燥的講壇平添一絲風韻,真是夢想不到的福氣。本應儘力講得通俗些,以期不負佳人淑女的光顧;但因下文涉及力學問題,自然,女士小姐們說不定會聽不懂的。那就請多多包涵了。」

寒月聽到「力學」一詞,又哧哧地笑起來。

「我想證明的是:這張臉和這隻鼻子終究勢不兩立,違背了柴京的黃金律①。可以嚴格地用力學公式來給列位演算一遍。請允許我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與臉平面交叉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麼樣,大致懂吧?」

①柴京:(一八一○——一八七六)德國美學家,著有《有關人體均衡的新研究》。黃金律,即黃金分割學說。

「懂個屁!」主人說。

「寒月兄呢?」

「我也敬謝不敏喲!」

「這太慘了。苦沙彌還情有可原,而你,是個理學土嘛。這條公式是我這場演說中的靈魂,如果刪掉,講過的就全都毫無意義了……啊,沒辦法,略去公式,只談結論吧!」

「有結論嗎?」主人驚訝地問。

「當然有的。沒有結論的演說,猶如沒有水果的西餐……好吧,二位仔細聽著!下文就是結論了。且說,上述公式,如果參照魏爾嘯①、魏茲曼②諸家的學說,當然不能否認鼻子是先天的形體遺傳。而伴同其形體所產生的精神現象,縱然已有有力學說,認為是後天之物,並非遺傳;但是不可否認,在某種程度上要受遺傳影響,這是必然的結果。因此,如上所述,有了個與其體態並不和諧的特大鼻子的女人,可想而知,她生下的孩子,鼻子也會與眾不同。寒月君還年輕,也許不認為金田小姐的鼻子構造有什麼異常之處;但是,這種性質的遺傳潛伏期很長,一旦氣候突變,就會迅猛發展,說不定剎那間膨脹起來,鼻子像她的高堂老母一般大呢。因此,這門親事,按我迷亭的學術性論證,莫如趁早斷念,才能保你平安。這一點,不僅這家主人,就連睡在那邊的貓怪大仙,也不會反對的吧!」

①魏爾嘯:(一八二一——一九○二)又譯微耳和,德國病理學家,細胞病理學說的創立者。

②魏斯曼:(一八三四——一九一四)德國生物學家,遺傳學奠基人之一。

主人翻身坐起,非常熱情地強調說:

「那是自然。那種娘們的女兒,誰要?寒月,要不得的。」

咱家為了聊表贊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兩聲。寒月並不疾顏厲色地說:

「既然兩位老兄有見於此,我死了這條心也未嘗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氣之下,害起病來,我可罪過呀……」

「哈哈,……可謂『艷罪』①不淺嘍!」

①艷罪;原文發音與「冤罪」(即冤枉)音同。

惟有主人小題大作,氣哼哼地說:

「誰能那麼糊塗!那個騷貨,她的女兒肯定不是個好玩藝兒!初來乍到,就給我難堪!傲慢的東西!」

這時,三四個人又在牆根下發出哈哈大笑聲。一個說:「真是個狂妄的蠢貨!」另一個說:「幻想住個大房子吧!」有一個大聲說:「可憐,再怎麼神氣,也『在家是老虎,出門是豆腐』!」

主人跑到檐廊下,不甘示弱地吼叫說:

「別吵啦,幹麼偏到我家牆根來?」

「啊,哈哈……野蠻人,野蠻人……」牆下人破口大罵。

主人雷霆大發,陡然起立,操起手杖便向馬路奔去。迷亭拍手稱快:「好熱鬧!干哪,干!」寒月卻搓弄那條衣帶,笑眯眯的。咱家跟在主人身後,穿過牆豁,來到馬路上。

大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只見主人正拄著手杖,茫然佇立,活像被哪路狐仙迷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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