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INDEPENDENT SELF

第四章INDEPENDENT SELF

Wise與Self仍然在希臘的島嶼上享受他們的愛情,他們後來去了Kamari,Wise想看看那裡黑色的海灘。

Self說:「火山岩、火山灰混和白沙。」

Wise摟住Self的脖子,「你什麼也懂了?」

Self望進她的眼睛,「但最懂得的還是你。」

Self照樣在白色小屋、藍色屋頂上捕捉一切視覺上的觀感,總有許多貓兒在屋頂上曬太陽,蜷縮著身子睡,又或是優雅地伸展四肢,比任何一名遊客更悠然自得。

Self坐在這些貓的前面,凝視著它們,他想到的是,他的一生也如這些貓,漫無目的地過日子。

Wise用籃子載著蔬果回家,抬頭看到屋頂上的他,她快樂地笑起來,接著走進屋中。Self與她對望,也笑起來,只是當她走出他的視線外,他的神情就複雜起來。

Self覺得迷惘。

貓打呵欠,然後轉一個姿勢再睡。他不想似貓。

Wise不懂煮食,一日三餐當然由Self來負責,他也著實不介意,喜歡得很。一人一半的靈魂,當然分工合作,只是,一想起餘下半生也只為了三餐而活,人就茫然。

Wise告訴他,世界聞名的廚子都是男人,也介紹他看過英國年輕著名廚師JamieOliver的烹飪節目,Self的評語是:「這個男孩像天使。」

Wise不置可否。「或許他真是一名天使。」

但Self仍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學習生活,是困難的。

他聽說少年人、大學畢業生也會為生活煩惱,他便知道,他快將成為凡人。

照片鋪得一桌都是,他不能肯定,他能否甘於當一個攝影師。

Wise看見他的照片,當中有一張是山崖后無邊無際的海洋,海洋中有數個圓圓的小山。她說:「像極神祇出沒的地方。」

Self問她:「你認為我會成功嗎?」

Wise坐上他的大腿,「你為什麼要成功?」

Self抱住她,笑了笑,「或許因為我似你--虛榮。」

「哈哈哈哈哈!」Wise仰臉笑起來,「有些事情你不用似足我。」

Self把臉伏在Wise的腰肢后,「我不想超越不到你。」

Wise轉身,雙手抱著Self的臉,說:「你已經是mybetterhalf。」

Self不作聲。

Wise告訴他:「你比我善良、有情趣、自由……」

「還有呢?」Self輕輕咬著Wise的腰。

Wise說:「性感。」

Self高興起來,「是嗎?」

Wise與他鼻子碰鼻子,「是的……全世界最性感的baby。」

Self笑:「你說你自己?」

Wise扭了扭腰,「這個嘛……也當然了……」

Self咬在Wise的乳尖上,Wise微微呻吟。

接下來,當然就是魚水之歡。我愛你、你愛我之類的好事情。

二人又再合二為一。Wise在極樂中,再次得到前生的畫面,這次只有背影,兩個小孩子手拖手在壯麗的山脈上前望,四周都是蒼蒼白雪,寒冷、蕭殺,但手牽著手的小孩子,洋溢著溫暖,這暖意,事隔多世仍不消散,餘韻猶在,留下給Wise千百年後去感受。

他們是生生世世的戀人,從不分離。

一天,Self覺得心情納悶,便租了一輛綿羊仔在島嶼上兜風,沿路穿梭小巷、海邊,一間一間平方如同幻影掠過身畔,天邊萬里無雲,然後他發現,這路途如同他的人生,漫無目的。

天使把他分拆出來,令Wise熱愛生命。天使沒想過,世上有種東西,叫做迷惘。

男人,需要男子氣概。男人,不要依附他人,就算另一半也不可以。

究竟,可不可以獨立於Wise?完完全全獨立於她?

Self渴望擁有自我。

自我這二字,無人教過他,但他就是懂得它。

刻意製造出來的另一半,也有自己的夢想,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忽然間,他但覺,不如不存在更好。

哪有男人的存在,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很奇怪,很奇怪。

在面對世界的第一天,他感應到那使命,為的是Wise。然後,他一天一天的履行了,最終便發現,活著,該為了自己。

另一半,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且這個另一半,更意圖非常獨立。

如神如聖的這片天地,他來了,就想得更多,忽然變成哲學家了--「我因何存在?」「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是誰?」

Wise與他再有感應,她也不會知曉。

想著想著,Self就忘記了前路。綿羊仔在拐彎之際,碰上修路的路障,剎車不及,撞向山邊。

「呀--」Self感到痛楚,那右腳,提不起來。

有人聽見巨響後走前來,把他送到醫院去,在被扶離意外現場時,Self差不多痛得昏倒。

在極痛中,他的腦海內,就滿滿是Wise的影像,Wise的笑容,Wise的眼睛,Wise俏皮地渴望擁抱的神情。

他恐怕,從今以後會看不到Wise。

然後,反而安心。

剛才沿路上的苦惱,驟然消失。

他停止一切虛無縹緲的胡思亂想。

忘記一陣子吧,現在痛楚與恐懼淹沒了盼望獨自自主的心。

他害怕自己會死,他惦念著Wise。

一直睜著眼,他知道不能合上眼。直至Wise趕來。

當Wise那哭泣的臉貼近眼前時,Self就放心了,等了這麼久,他也只是想說一句:「沒事的,我不會有事。」

Wise悲愴莫名,她哭著說:「你不能死……」

Self說:「是的,我不能死……」

Wise哭得眼淚鼻涕直流。

Self說下去:「因為,我知道你會傷心……」

然後,Wise就在哭泣中張大嘴巴笑。

看見她笑,Self知道再不用支撐下去,他安心合上眼,陷入昏迷中。

始終,無論怎樣渴望獨立,還是最著緊她。

暫且把苦惱放下。或許,自己就是那種一生一世也只為著一個女人而活的男人……

不知道,不知道……

★★★★

回來香港之後,已是九月中旬,Self穿著大衣,他很懂得自嘲:「我是天下間最冷酷無情的男人!」

Wise望著他,說:「我看是燉些補品給你補身。你放心吧,我會像服侍老太爺般服侍你。」

Self顯得很無奈,Wise望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老太爺……」

Self回來后就忙著籌備他的攝影集,他自行與出版社、印刷廠、發行商聯絡,積極得忙碌起來。

而Wise,就常與煙花和天使相聚,三個女人一個墟。

天使告訴她們,她與Jasper的愛情,Wise與煙花咄咄稱奇。

「他真的令你穿上花衣裳?」煙花瞪大眼。

「是的,」天使的目光緬懷,「他愛我愛得要上天堂。」

Wise說:「原來Jasper是懂得愛情的。」

煙花白她一眼:「原來你也是懂得愛情的。」

Wise沒發怒,反而沾沾自喜。

她捉住天使的手說:「謝謝你。我很享受與Self的日子。」

「因為你有去愛的心。」天使望進她的眼睛。然後天使又說:「我則依然有待學習。」

煙花問:「那你仍會為了花衣裳而去體驗愛情嗎?」

天使說:「為了花衣裳……我會靜靜地等。」她笑了笑,「不會再以花衣裳為生活目標。我會另定一個目標。」

Wise告訴她:「看守我與Self的愛情,是你的目標啊!」

煙花又說:「或許為世上孤單的女人分拆出另一半也可以是目標。」

天使想了想:「這種事情……」

Wise鼓勵她:「做得好不妨多做。」

自希臘回來后,Wise就把精神放到天使與Jasper的愛情上。雖然天使與Jasper已告一段落,但Wise與煙花仍然儘力幫助。畢竟,天使百年不逢一次愛情。

當Jasper約會天使時,Wise有時候也一起出現,觀察Jasper與天使的眉來眼去,成為樂趣之一。

回家后,就一五一十地向Self報告:「剛才看見Jasper依戀天使的目光,就覺得他可憐。好端端一個男人,戀上了無情天使,結果只會是無奈……」

Self像其他男人,只微笑敷衍一下,他不認為這話題怎樣有趣,卻又不能不聽。

他會在心中取笑:「女人,都是這樣諸事八卦……」

Self整理他在這數個月來拍攝過的照片,因此常常光顧沖曬店,店中有一名女孩,十八、十九歲,眼睛和臉兒圓圓的,愛梳辮子,她叫自己白瓷。她對Self說:「我之前的男朋友很粗魯,常常抱起我又大力放下來,所以我改名叫白瓷,請大家小心輕放。」

Self覺得神奇,他望著她的眼睛,看見當中純真的光芒,然後又覺得快樂。

這個女孩子令他渴望與她說說話。

Self說:「這批照片都是街景,重看之後好像沒有什麼特別。」

白瓷挑了一張街燈照片,說:「這張好看,街燈也有感情,很憂鬱、也傷感。」

Self看著自己的作品,他認同她所說的。只是,他從來不懂得用言語表達那感受。

他望了望她,訝異她說出了他的感覺。

Self又說:「我該替你拍一輯照片,你的臉那麼圓,簡直圓得出類拔萃。」

白瓷就轉了身,以背面向他,「我覺得人類的背面最具情感。」

Self就打量著她結上子辮的背影。白瓷背著他說下去:「所有生物的背影也特別動人,那離去的姿態,是那麼傷感。來過就別走啊!來過,卻又要走……背著離開的人,總以為看不到一張臉就沒有人傷心,其實,那個人正為這背影而落淚。」

Self耐心地等待她回頭,可是,等了很久,她仍然背著他。他伸手觸碰她的肩膀,感到輕微的震動,他驚慌,連忙把她的身轉過來,就發現她在飲泣。

白瓷垂下頭來,咬著唇,凄楚地哭泣。

他沒擁抱沒安慰,只站著看她哭,看得皺眉。

然後,他的心酸了。

兩人沒再說話,她哭夠了,就走到沖曬機前工作,而他,取走照片。

回家之後,他拿出相機,四處拍攝,他想捕捉一些傷心的背影。

轉身離去的一隻小貓,轉身離去的一個老人,轉身離去的戀人,轉身離去的人群……他明白了少女的說話,果然,生命是充滿傷感的。他為少女傷心。

Self沒有別的朋友,除了Wise還是Wise,他願意多點親近白瓷。

白瓷借給他攝影集,「是我哥哥的,你可以拿回家看。」

他一邊看一邊想,如果不是白瓷,他便無機會接觸這些照片了。

當他把攝影集還給白瓷時,他就提議:「該報答你點什麼。」

白瓷爽快地說:「吃不吃雪糕?」

於是Self就與她到附近的商場吃雪糕。她喜滋滋,笑眯眯,很可愛很漂亮,且不多言。

Self喜歡看著她,甚至瞪著她把雪糕吃完。

忽然,她抬頭,這樣說:「你是喜歡我的吧!」

她的圓眼睛澄凈起來,如同小孩子。

Self愕然,怔著片刻說不出話來。

她依然望著他。

四目交投。Self發現了一種不同的化學作用。與Wise一起的是自然又理所當然的;與白瓷一起,陌生、澎湃、手足無措。

是疑惑的,要再三思量的。

他驚慌地迴避她的目光。她牽起嘴角笑了笑,然後把雪糕吃完。

之後,他每次到沖曬店,心情已變得不一樣。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卻又很想去。見著她,他的表情會僵硬,很難再自然地說話說笑。

整件事,都身不由己。

白瓷沒再說任何撩動他的話,她甚至沒有再怎樣笑。

有時候氣氛會膠著,大家沒什麼話想說,起初Self會為這靜默而懊惱,後來,他已學會去享受。怪怪的,靜止的,暗地裡驚心動魄的。

Self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總是忙著挂念她。當Wise倚著他看電視,放聲大笑時,他會心不在焉,想念著一個依然陌生的少女。

晚上,她會做什麼?自己一個人嗎?孤獨嗎?傷感嗎?會為誰的背影哭泣嗎?

想著想著,就心緒不寧。不安,非常不安。

很想告訴她:「別哭,有我來保護你。」

但她卻不在他的身邊,多麼無能為力。

不知不覺,少女已走進他的心,變成了他的心上人。

白瓷的晚上,也的確孤獨。她有家人,甚至有很多家人,但她覺得孤獨。她想念著Self,她愛上了他。

她愛上了熱愛攝影的漂亮男孩,他怕冷,穿大衣,他熱愛生命,滿街滿巷也是鏡頭捕捉的焦點。而且,他有赤子之心。

她說不出那些是什麼,但她愛他比一般城市男孩純潔。他總是有點遲疑,他毫不俗氣,他總在思考著很多很多東西。

如果,她真是一片白瓷,要配襯的就是這一種男人。

她覺得,他是她的絕配。

家人在狹小的房屋內來來回回,她望著他們,心卻在別的地方。

她愛上了他,她很想很想得到他。

過了一陣子,僵硬的氣氛漸漸散去,每一天的相聚,他們都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譬如「封面是日出,封底便會是日落。」

白瓷會說:「你有膽量的話,就去亞馬遜森林吧!別再拍那些馬路旁的欄杆!」

Self會反駁她:「我不會去亞馬遜森林,那個地方與我毫無關係。」

接著,他舉起相機拍攝她,她尖叫,而他就說:「你還好一點,有關係又似河馬。」

兩人口中說著無聊話,從而瓦解窩在心中的渴望。笑著的臉,把快滿瀉的心意沖走少許,又好過少許。

但當離開沖曬店,Self的心又立刻戚戚然。那感覺好強烈,強烈得他根本不想走。

而在沖曬店中的白瓷,心中戀戀不捨。果然,背影都是傷感的,他離去的背影,令她捨不得,拉長了臉就想哭。

她明白,這叫做曖昧,這叫做有點古怪,有點什麼的。

奇異的化學作用瀰漫在二人之間,誰也解釋不了。

Self想向Wise傾訴這件事。但一開口,他的天性又告訴他,這些事,根本不可能說出來。

他訝然地發現,這種秘密,有罪惡感。生平的第一件壞事。

白瓷的容貌纏繞心間。當鏡頭對準天上飛鳥之時,他竟然完全感受不到那自由。

下意識地,他說了一句:「完了。」

完蛋了,他的自由失去了。

因為煩惱,Self決定到離島逗留兩三天,他告訴Wise,他要拍攝離島的日出,Wise沒異議,他說他要獨自前往,她也沒反對。然後,Self告訴白瓷他會留在離島三日,也沒說是哪裡,只是說出一個島嶼的名字。

帶著滿腦子疑惑,他背著背囊出發。人生,真是滿載煩惱,已經完全是凡夫俗子了。船頭上那些依著欄杆凝望浪花的人,就如同他一樣滿有煩惱吧。

Self租了一間小屋,他嘗試拿相機往外跑,起初半小時還有點興緻,但不久后,再可愛的景色,也帶動不了感覺。

居然憂鬱了。

意會得到,這叫做被情所困。

因此,他懶惰,沒精打采。躺在沙灘上虛度光陰。

有戀人走過他的跟前,互相耳語說:「大熱天穿大衣!」

Self當下尷尬起來。十月中,這裡的人只穿小背心,他卻覺得冷,尤其心煩意亂之時。

他離開沙灘,走回小屋中。又再次為存在而疑惑。

聽說,自己的存在是為了Wise;但如今,他竟然為了另一個女人而煩惱。他不明白了,正如,他不會明白任何不單純的事。

既然他是製造出來去愛Wise,為何又會對另一個人動情?

如果可以,真想把心拿出來,剖開研究。人,有時難以了解自己。

就這樣,他在離島上過了兩日一夜,明天,他就會回到Wise的身邊。結局是,什麼也沒有解決。

就在這天傍晚,度假屋附近的士多老闆找上門,他見著Self便說:「我真弄錯了,你是住在三號屋的。」

Self問:「什麼事?」

士多老闆告訴他:「有個女孩子由今天早上就四處找你,她四周問人有沒有看過一名穿大衣的男人,我指示她到十三號屋那邊,現在不知她往哪裡去了。」

「女孩子是何摸樣?」Self問。

「她梳雙辮、圓臉。」

Self的心頭重重地抽動,就在這一刻,彷彿一切有了答案。

他說:「如果再見到她,請告訴她我住在這裡。」然後,他跑往沙灘那邊尋找她。他希望她仍然在這小島上,他希望她還沒有放棄他。

她來找他,找不到,便會失望。他一點也不想她失望。

失望之後會傷心、惘然、他不要她這樣。他要她快樂。

Self在沙灘上來回奔跑,迎著風迎著落日,然後,他記起了在希臘的小島上,在風馳電掣中,他翻了車后,心裡頭滿滿都是Wise的臉。肉體受了傷,他記不起自己的痛,卻憂心著她的痛。

他不能有事,因為他知道,萬一他有事,她會傷心。憂慮令他明白,他是真的愛著她。

此刻,他又知道,他不要令另一個她失望,她失望,他會不開心。

他也一樣愛著她。

在沙灘上跑呀跑。氣力的消耗可否瓦解心中的悵惘?

最後,他找不到她,他就走回度假屋,就在門前,有她那蹲下來結了髮辮的背影。

一看見,心就軟。

他的腳步驚動了她,她轉頭一看,從表情中綻放出一朵花。

她跳起來,撲到他的懷中。

自自然然地,他張開雙臂抱著她。

落日躲在海洋的水平線下,在夜幕未來臨之前,他們就相愛了。

Self對白瓷的感覺非常的強烈,強烈得忘記了Wise。沒有空間容納她。

他們在度假屋內那小小的床上擁吻,每一分的接觸,都成為奇異的體驗。她的唇與Wise的不相同,白瓷的唇是既薄且小的;她的氣味亦不一樣,她有羔羊般的濃郁;衣服下的乳房嬌小、平坦,像未發育完成,但又散發著乳香;她的肌膚白得像羊脂;她的私處有未被開發的餓張力,那是一個引人探索,又保證風景怡人的地方。

這個女孩子,帶他去了一個從未去過的世界,陌生、新奇、不可言喻。

Wise是另一半。她的美好,是他生生世世熟悉的。白瓷是今世才碰上的,她的一切,他努力探索。

充滿了冒險的成分,是一種深深的神秘感。

也因為這樣,就令他十分具男子氣概了。

他不附屬於她,沒有義務一定要與她一起,這責任,不是天生的。

他要她,是因為慾望。而慾望,就令他十分十分的男性化。

得到你得到你,儘力去得到你!

討你歡心、讓你快樂、你滿足了,我就有著勝利感。

男人,有男人的目標。

愛上了她,為著愛上一種陌生。

當他離開她的身體之後,他就得到了他夢想著的獨立。

另一半,獨立地成長,獨立地體驗了人生。

Self與白瓷一起離開小島。他們的手扣得很緊。他牽著她的手,出盡氣力。那是一種決心。

她給他的感覺如此強烈,完全籠罩了他。心的方向也轉了位置。

一雙沉默的戀人,有著愛情中最沉重的一顆心。

Self把白瓷送回家,在她步上唐樓前,她回頭問他:「你還會不會見我?」

她的眼神內有著心痛。

他看到了,然後吸納了她的感受。「會的,我們會天天相見。」

她立刻被打動,美麗的臉上綻放出一朵花。永永遠遠,她都帶著鮮花的本質。

看見了,他就忍不住笑。她笑,他便笑。

她令他快樂,他喜歡看著她。

懷著戀愛心情的Self,回到Wise的家。Wise正在練習瑜珈,她努力把一條腿放到頭上來,做不到時就沮喪了。

「我永遠不會是SexyGuru。」她向著Self皺了皺眉。

他望著她,做不出表情。

Wise問:「有什麼收穫?」

Self回答:「拍了幾張照片。」

Wise見他沒什麼心情,便說:「累嗎?我做一個麻醬粉皮給你吃好不好?」

Self笑了笑:「學會了做粉皮?」

「即食的,但好吃啊!」Wise站起來,走到廚房去。

Self看著她的背影,彷彿看見了自己。她就是他,只是比他精緻……又或是,比他脆弱。

總不能,一生只愛著自己。

他輕輕搖頭,他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當他們一起睡時,Self問Wise:「是不是除了我,沒有男人睡過你的公主床?」

Wise與他鼻碰鼻,然後說:「是的,我只讓我自己睡。」

Self問:「為什麼你只能愛你自己?」

Wise理所當然地回答:「從我而來才能愛嘛!」

Self問:「這是不是自私?」

Wise把視線溜向天花板,想了想,便說:「要愛,起碼要心靈connected。你是唯一一個與我有這種連繫的男人。」

「唯一?」他問。

Wise嘟長了小嘴,又說:「也有遇過一些人,只是,timing不配合,譬如,對方有女朋友。」

「如果對方沒有女朋友呢?」Self問下去。

「那麼你就可以不必出現啦!」Wise瞪大眼說。

然後,她笑起來,卻又發現Self沒有跟著笑。Self的表情凝重。

她捉住他的的手,「有什麼不開心?」

「沒什麼。」他開始有自己的秘密。

Wise合上眼,說:「讓我走進你的心看看……」

Self緊張起來。

Wise把眼睛張開,「我看見……」

Self屏息靜氣。

Wise說:「我自己。」她得意地笑。

Self莞爾,Wise居然完全感應不到。這是不是表示,他把他的心靈連繫,送了給另一個人?

背叛的男人,心事重重。

翌日,Self走到沖曬店中。白瓷如常站在櫃位后,看見他,便笑得很甜。

他被她吸引開去,她的笑容是一道引力,但覺,正步入一條隧道中。這隧道,把外間的世界隔絕,無憂慮、無疑惑、無懼恐,只有她。

當站到她跟前,當雙手捧起她的臉容時,他便知道,走過了隧道的旅程后,他便得到幸福。雙手捧著的,不就是了?

四目交投,充滿只有戀人才明白的信號。

此時此刻,就算一句「我愛你」也顯得多餘。

戀人的眼睛,已是宇宙間所有的語言。

繼而,他把她擁入懷,彼此,都找到了安全感。

既虛弱又強壯,無聲無息就走入了兩個人的心。

Self合上眼,他覺得他找到了他的歸宿。那是,Wise曾經在他身上找到了的東西。

剎那間,在二人的幸福中,虧欠悄悄滲入了心。

因為悲哀,只有把她抱得更緊。

白瓷從來少說話,但總是笑眯眯的,好像任何事都能叫她滿足的樣子。

與Self一起,不外是喝汽水吃雪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老人、看小孩、看小狗,說些孩子氣的話,然後,他與她便很快樂。

她是一個令任何人也不會有壓力的女孩子。她的生命輕輕的,她的存在軟綿綿的。

因為她什麼也不問,於是Self就自動自覺說:「放心,我不會辜負你。」

她依在他的胸懷,眼睛朝上看,她看見一個上升的紅氣球,她覺得快樂。

然而事實是,Self像所有男人,說這種話,是為尋求一種男子氣概。

是他答應他自己,勿辜負她。

Self就過著著這樣的日子,日間送給白瓷,晚上留給Wise。

Wise像尋常的女人那樣,把生活瑣事一五一十告訴愛人:「今天早上來了一名客人,哎喲,真的煩到不得了,說從雜誌看過一套十九世紀的中國式飾櫃,但出產地則在英國。沒有圖樣來源,卻要我幫他找回來……」

Self看著電視,心不在焉。

Wise說下去:「中午就與天使去買衫,我看中了一件Chole開胸裙,但沒有合身的尺碼,其實Valentino那件黑色onepiece也很不錯,可是衣櫃內有一件差不多的……」

當Wise說到下午三時發生的事情時,Self已經完全聽不進耳去。

他不是討厭聽,只是,世界還有別的事情,還有別的一個世界,吸引著他。

或許,如果是白瓷告訴他買衫買鞋的小事,他會留心去聽,說不定明天就會挽著她的手走進百貨公司。

Self困苦,開始明白愛情的詭異。

依然繼續與Wise做愛,他迷戀她的身體,顯得理所當然,他吻她、愛撫她、衝擊她、安慰她、發泄於她。自然不過,理應如此。

當Wise睡著了,Self就凝視她。他愛上了她的長睫毛、她的高鼻子、她的翹嘴唇。一早,他就愛上了她。他抱住她來睡,他懷疑,一世如此他也不會生厭。

只是……他已愛上多一個人。一個男人,有兩段愛情。

有一天,白瓷告了半天假,她把Self帶到一間空屋中。她脫下衣裳與他做愛,自離島回來后,她一直等待這一天。她愛他,更愛他的身體。

白瓷的身體像小孩子,為Self帶來奇特的感受,Self輕輕咬著她的乳頭之時,他就有那滿滿的犯罪感,已經是偷情了,更是與一個小女孩偷情。

徘徊在成熟女人與小女孩之間,他覺得自己很壞。但當然,又十分歡喜。

生命,真是複雜的一回事,就連享受一個女人,也如此不單純。

白瓷從沒要求他離開Wise,遊走在白瓷與Wise之間,他嘗試掌握一個平衡點。Wise喜愛得到他的安慰,喜愛向他傾訴生活中的事,Wise喜愛與他一同生活。於是,Self就努力做一個這樣的男人,他滿足她、善待她、令她愉快。

白瓷喜歡與他玩耍,她會帶他到遊樂場,與他看電影,又或呆在寵物店櫥窗前看寵物。

Self什麼也不介意。他只知道,切勿辜負女人,哪個女人也不要辜負。

在瞞騙與罪咎中,反而有了男人重量性的責任感。

愕然地,他發現兩個女人都依賴他。

有時候Wise會告訴她在高潮中看到的前生,他與她,究竟經歷過些什麼。Self毫無懷疑地相信,與這個女人,從沒分離過。

有一次,他問白瓷,在極樂中她有何景象。她告訴他那時快樂、很快樂、太快樂。

他就明白了,有些人,真是新相識。

緣分,就由今生開始。

他抱著沒有歷史的女人,思考著來了又去的生命。

而當Self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后,新的念頭又產生起來。

既然他適應到兩個女人的愛情,或許,Wise也能夠。為什麼不?

在公主床上,他問她:「女人能容許男人有愛情的自由嗎?」

她做了個古怪的表情。然後說:「這種事情你不應該知道。」

「為什麼?我是個男人。」Self說。

「知道了,你便會學壞。」Wise伸手捏了Self的手臂一下。

Self微微慘叫,說:「愛情,可以一心二用嗎?」

Wise告訴他:「真正的愛情,是要學習專一。」

專一。Self就陷入苦惱中。他完全明白,他走著的愛情路,是人類規條中的大忌。

也是自這一夜開始,他開始抑鬱了。

望著Wise,他會想,他可以一生對她專一嗎?望著白瓷,他亦會想,她帶給他的喜樂,可以持續多久。

專一,即是說,只能二選一。

原本享受著愛情的男人,忽然不再享受。

而Self沒料到,也是因為他的提問,Wise的感應就回來了。在危機中,女人特別賦第六感。

Wise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另一半,不會有異心。怎可能?另一半的出現,註定是為了她這一半。

她要自己不要疑心重,神經質。她跑步、回公司做生意、與煙花和天使shopping,以求令自己安心下來,然而,有一種直覺,刺刺的、重重的、強烈的、留在心內,忽上忽下,揮之不去。

抱著Self來親,怎麼親也親不出破綻。最後,Wise決定查個水落石出。

整件事情沒有半點難度,Wise只要假裝回家私店上班,然後在住所附近等候與跟蹤。於是,她真的做了。Wise看見,Self在早上十時離家,捧著照片到出版社開會。正當Wise以為自己疑心過敏兼神經質,她有看見Self走到家附近的沖曬店。一切看上去也理所當然,攝影師當然會光顧沖曬店。

是在他步出沖曬店的一剎那,Wise才知道什麼叫晴天霹靂。

Self身後跟著一名少女,束髮辮,圓臉,當她也步出沖曬店后,Self就回頭一望,少女嬌俏地抱住Self的背,Self一轉身,把她拉上前去,然後二人又摟又抱,快樂地往前走。

這是一雙快樂恩愛的戀人。

Wise的心狂跳,腦袋轟的一聲,像瞬間充了血那樣。她瞪著他們的背影,不能置信。一直看著他們,看著他們走過馬路,看著他們走入人群中,一直看著看著,直到視線模糊起來。

咬了咬牙,眼淚就落下。

站在原地超過三十分鐘,也沒走開一步,完完全全,做不出正常的反應。

「不可能的……」重複又重複,腦袋內是同一句話。

過了不知多久,Wise才有歸家的知覺。她走到那張LoveSeat之前,窩進去,自己抱住自己,眼睜睜,沒有說話,沒有哭泣,甚至沒有思想。

僵硬了,像一個死去的人。

眼前是她深愛的古董家私,但腦海里是Self與少女痴痴纏纏的身影。由沖曬店到對面街,這段短短的路,在她腦海里來來回回重複了千百次。

像個噩夢,怎樣走也走不完。這段短短的路,與地獄之路無異。

要想多幾多次,便能走進地獄?Wise睜著的眼睛,乾涸而滿布紅筋。

當天色一沉,Self便回來,時為黃昏。

Self像往日,從超級市場買來晚上的飯菜,他看見窩在LoveSeat中的Wise,邊走進廚房邊說:「超級市場的香茅好新鮮,今天晚上錯冬蔭功湯。見你這兩天胃口不佳,給你開開胃。」

Wise一聽,這才回復了知覺,瞬即一股酸苦湧上鼻尖,然後眼淚不受控制地滾下來。

好凄涼好凄涼。

究竟,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可以對她如此關懷,又可以同時候與另一個女子手牽手開心快樂?

如同墮入迷霧,她完完全全無法理解。

Self在廚房切菜、燒水,她看見他的側臉與背影,然後,她就掩住了臉。這個男人,從未如此陌生過。

眼淚如洪水般湧出來,再也不能制止。

Self聽得見Wise的飲泣,他放下刀,除下圍裙,走到她坐著的LoveSeat跟前,跪了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目光,依舊的真誠關切,從來從來,都是這種眼神,由出現的那一天至今。

看著,就更加覺得,這是一個幻覺。

根本就不可能。

他再問:「為什麼哭?告訴我。」

Self捉著Wise兩手的手腕。Wise沒掙扎,她一臉眼淚地看著他。這是自他進入她的生命后,她第二次傷心痛哭。上一次,在希臘,她以為他會死,這一次……她不知怎樣再想下去。由希臘回來,也只是一個多月兩個月的事,就變了。

Wise搖了搖頭,她說:「她是誰?」

Self的眼睛內閃過一道光,原來,Wise知道了。

Self不會說謊,「她是沖曬店的女孩子,我與她一起已一個月。」

Wise深呼吸,掙脫Self的雙手,淚流得一臉都是,她要拭走。

理智逐漸回復過來,她質問:「為什麼?」

Self告訴她:「我……我不知道?」

Wise點點頭,問:「與她玩玩?」

「不。」Self立刻否認:「我很喜歡她。」

Wise聽了,凄酸四方八面涌至。他居然完全承認。她咬著牙,眼淚不由自主地流。

Self輕輕地說:「有些感覺,在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來,也控制不到。」

Wise望著他,凄凄地問:「那你愛不愛我?」

「愛。」Self堅定而快速地回答。

「但你也愛她?」Wise問。

Self點頭。

「這是為什麼?新鮮感?貪得意?」Wise開始咄咄逼人。

Self搖頭,「我是真心喜歡她。」他望著Wise:「我也是真心喜歡你。」

他亦有他的痛苦。

Wise說:「愛情,是要專一的。「

Self一聽見這名詞,就受不了。他仰天,長嘆一聲:「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Wise說下去:「因此,你要二選一。」

Self回望Wise的臉。「她從來沒要我選擇。」

Wise立刻回答他:「因為,她沒有想過,另一半也會背叛!」她的臉痛苦地扭曲,她的聲音提高起來:「因為她根本不是你的另一半!」

Self看見Wise的激動,便意圖抱緊她,但他一碰到她,她便使勁地反抗,混亂中抓傷了Self的臉,Self向後跌了半步,臉上劃過一道血痕。

Self說:「Wise,別這樣。」

Wise指著他說:「我要你離開她!」

Self的情緒也開始不受控制,他的聲音高起來:「別逼我做任何事情!」

Wise陷入歇斯底里中,「但你是我的另一半!你由我而來!」

Self站起來,面對著Wise,對她說:「但是,我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我會愛上一個你沒預料的女人。」

Wise一聽,就崩潰地重新窩進LoveSeat內,她悲苦地嚎哭,哭得無比的凄涼。當中有傷心,也有害怕。

「呀--」她掩住臉,五官扭曲。

她明白他的話。這個男人,完全明白自己的權力。

他是自由的,他不由她來管。愕然地,她發現了這件事。

她哭得抽搐,在流淚中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她一定要反抗。

權力?自由?她在痛苦中冷冷地笑了笑。她才不會忘記,她亦有自己的權力。身為女朋友,她絕對可以這樣說:「你要選擇一個。塵世間的愛情,就是如此霸道與媚俗。」

Self遲疑了片刻。他看著Wise的臉,看得牢牢,而忽然間,他覺得她陌生。他討厭她這種態度。

世界上,已無人可以控制他。他不喜歡這樣子的她。

他背叛,她看著他只感到陌生;她控制,他望著她,也一樣地覺得陌生。相愛的人,就是從這刻開始討厭對方。

他就像一切男人,沒把討厭的情緒宣之於口。他只是說:「讓我好好想一會。」

然後Wise抬頭,看著Self走入睡房,關了門。Wise頹然,有氣無力,他一離開她的視線,她就解除防備,也不再兇悍。她抹掉臉上的眼淚,在長沙發上躺下來。然後等待。

另一半……反叛了……另一半……像其他男人那樣變心。她用手按著額頭,剛才與Self吵了一陣子,情緒發泄了,心理好過了點。比起下午那段恐怖的時光,現在反而舒暢了。只是,哭得太狠,頭就痛。

繼而,Wise笑了笑。多久了,沒為愛情哭過?她想道,有,也比沒有的好。起碼,Self是值得的。

情緒漸漸回復平穩,當心中的不安散走後,她就有種安全感。她深呼吸,安慰著自己,吵過了,就會好,不會有太糟的事情發生。

她撫摸發燙的臉額,在的等待中,甚至掛上了隱約的微笑。

大約過了一小時,Self由睡覺房走出來,Wise從沙發中爬起身。她看見,Self的表情並不可親。

瞬即,不詳的預兆。不會吧……

Wise瞪住Self,而Self,走近她。他又再次跪到她跟前。

他捉著她的手,看著那雙手,然後又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手心中。

他的舉動如此溫柔,Wise看著,心卻沒有跟著軟下來。不詳的感覺仍在。

「不……」她甚至心寒。

她偷偷吸了口氣,瞪著他來問:「想清楚了?」

「Wise,」Self抬頭看著她,這樣說:「我會與她一起。」

她怔住,繼而,墮入了深淵。

她的另一半,不要她了。

不……

Self說下去:「我分不出我更愛誰。但是,我想與她一起。」

深淵中,她已粉身碎骨。

眼淚在眼眶打轉,Wise問:「為什麼?」

Self告訴她:「她能讓我更獨立。」

Wise咬著牙,大惑不解,情緒激動。「你究竟要獨立來做什麼?我沒給你自由嗎?」

Self冷靜,如是說:「我就是不喜歡你給我。」

Wise完全不明白,眼淚一串一串的流下來。

Self說:「我的自由是我的。」

Wise掩住臉,她面對不了。

Self說:「請原諒我,我有了我的選擇。」

Self要站起來,Wise看見了,便扯著他。從這一秒開始,她要留住他。

她嗚咽:「是我對你不夠好?」

Self搖頭。

她再問:「是我不懂得愛你?」

Self又搖頭。

然後,Wise就苦苦地哭。沒做錯事,為何有人還是要離開?

Self說:「她能令我覺得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不附屬任何人。」

Wise哭著說:「但你是我的另一半……」

Self也悲傷了,「是否因為如此,我便不能獨立?」

Wise回答不了,她只知道,整件事都是可悲的。

她將會失去這個男人。

她顫抖著說:「我以為,另一半是不會分離的……」

Self的心也痛,「未發生之前,我亦以為如此。」

Wise嚎哭了,她抓著他不肯放。「告訴我,你還愛我嗎?」

Self點點頭。「很愛。」

Wise失控,「那你為什麼如此傷我心?」

Self說:「因為我只能二選一!」

Wise立刻說:「我不用你選了!你不要離開我!」她扯著他,像所有不能失去男人的女人那樣。

「不……」Self捧著她哭泣的臉,說:「我是明白你的。事到如今,我留下來,你也一樣傷心。你那樣好勝,你可以接受我有另外一個女人嗎?」

Wise哀求:「你不要走!不要拋棄我!」

Self仍然堅持,「但我想要我的人生!」

Wise陷入瘋狂,這完全是不能言喻的苦楚。「我還以為,我就是你的人生。」

連Self也想哭了。他吸了一口氣,才能平靜說下去:「曾經一度,是的。」

Wise崩潰了,她伏到沙發上,像個哭喪的寡婦,「是什麼……弄到如此田地?」

Self回答她:「是因為,我成長起來。」

Wise不想聽下去,她掩住耳朵,張大口狂哭。

Self轉身走回睡房,拿了數件衣物,然後走過她的身邊,輕輕對她說:「每天記得吃早餐。」

她聽得見,卻只能以哭聲回應。

忽然,Self咽哽了。這個女人,他一直照料著,她一直的依賴他。

他是成長了,但原來,成長后,有人會被傷害。

他步過她蹲下來的身影,走到大門前。他沒有回望她,他不敢回望,他怕,多看一眼,他會走不掉。

男人,下了決心,就要實行。

縱然,這是一次狠心的決心。

這是一段最痛苦的時刻。Wise從來沒有試過失戀。今日,遇上另一半,就失戀了。

她蜷縮在她的家私內,不吃不喝,夜了,也不亮燈。屋內靜寂無聲,像一間無人參觀的博物館。

有時候流淚,有時候不。想哭時便哭。心頭總有酸楚的時刻。

在黑暗中,她哭得發出了叫聲,抓住LoveSeat的靠背,痛苦莫名。

天使說,曾經,他與她就在這LoveSeat前相愛過。

曾經,她也看到了無數個相愛的早晨、午後、黃昏。

一直都相愛,相愛得今生合二為一。因何,為了一名平凡少女,捨棄了她?

被遺棄了。

不是被普通一個人遺棄,而是被另一半。

究竟,是否自己幼稚?還以為,愛過,就不會變更。曾經,她的每一秒,就是他的人生。

這是不能明白的一回事,居然,失去了另一半。

最後,她倒在地上,胃抽痛,腦袋要爆炸似的,眼睛腫得張不開來。

哭得太狠,最終發不了聲。

忽然想,如果自己枯萎了,他還可以存在嗎?

沒有她,怎麼可能有他。

她在虛弱中暗笑,那笑容很長很長,長得臨近要失去知覺,那笑容依然沒驅散。

在痛苦的終極中,就想死。

算吧。他帶走了她的一半。從此生存下去,也只有一半的人生。

兩天內什麼也沒吃過,卻仍會嘔吐。她伏在LoveSeat之下,頭靠著酸苦的嘔吐物上。

她以為自己死了。

★★★★

天使與煙花找不著Wise,便來到她的家來。Wise在地上瑟縮著,眼睛睜大,形如乾屍。

天使與煙花把她扶到浴間沖洗,然後又請來醫生。醫生替她打針、吊鹽水。Wise便睡了一覺,什麼夢也沒做過。

醒來后,只剩下天使,她給Wise遞來一杯水。

喝了一口,知覺回復,繼而,又是傷心。

心被創傷了,就無時無刻,都可以隨便地痛。

天使怯怯地說:「我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

Wise溜動眼珠,天使一臉歉疚,還有點不知所措。她說下去:「我還以為,是你的另一半,就必定永遠愛著你。」

Wise一聽了,就咽哽,她一張開口,又是哭。握著水杯的手,微微發抖。

天使更抱歉了,她拿走Wise的水杯,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天使貧乏,天使什麼也不懂。

也是在此刻,天使真真正正的羞愧。一切,只不過為著花衣裳……天使體會了什麼叫墮落。

「我守護不了你……」天使輕聲說。「所以,我永永遠遠只會是一名無聊的低級天使。」

天使不快樂,Wise便有那分心的空間,她在這一分鐘忘記了自己的哀傷,她伸出她的手去抱天使。

天使說下去:「原來愛情不是一齣電影。」

Wise哭著笑。是的,她也曾經以為,愛情就是一齣電影。電影迷,都以為自己學會了愛情。

Self走了之後,天使照顧Wise的起居飲食,當煙花有空,她也會到來探望。天使煮東西給Wise吃,天使替Wise沐浴,天使抱住Wise,唱愛情的歌。

然後天使覺得她像個真正的人。

不再那麼想買衣裳了,她更想做一個人會做的事。她更有情感。

Wise失去了意志,像一個木偶。穿得好,住得好,但有一半失去了。腳步,於是蹣跚。

偶然有一點理智,卻又想到Self與那名少女。他們正在逛街?他們一起煮飯?他們去了哪裡?

開了電視,電視劇中有情侶,情侶在玩摩天輪,Wise於是想,Self與少女,也必定在玩摩天輪吧。

心一抽動,眼眶就紅了。

傷心居然是這樣隨便的事。

街上那些角落,曾經是她與他的,如今,被別人霸佔去。

她是誰?她更加得到他的心。並且,擁有他的人。

天使煮了湯給Wise喝,Wise喝了兩口,抬頭問天使:「你認為那個女孩子比我好嗎?」

天使支吾以對:「不……沒可能。」

Wise說:「但我的另一半要她不要我。」

說罷,她放下了湯,再喝不下去。眼睛望向窗外,一望就是一個多小時,也不知根本看了些什麼。

到吃一點飯之後,有了力氣,她又找其他事情來虐待自己。Wise把Self的數箱照片掏出來,逐張逐張細看,又一滴一滴眼淚滑流。他倆頭碰頭,張大口,笑得似一對孿生兒。他倆身貼身,像連生嬰兒。他倆眉目一致,心有靈犀。他倆,是絕配。

最後,再支持不住了,她又伏到照片堆中嚎哭。

「呀--」

「呀--呀--」

普通男人沒有拋棄過她,只有她的絕配拋棄她。

失戀了,有什麼話好說?眼淚代替了一切。

從來未曾對一個人這樣用心過、愛戀過,最後這個人拋棄她。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永遠不明不白。

「一定是她什麼都好,是我什麼都不好。」

茫然地,她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從此,她變成了一個自卑的女人。

★★★★

那個晚上,自離開Wise的家之後,Self就遊盪了一夜。由半山走到山腳,大街小巷走著,十一月的天氣是微涼的,Self瑟縮在大樓下。

他走過Wise的家私店,他不會忘記初來臨世上的那一天,他蘇醒在一個夜幕剛垂的夜晚,就在不遠處的街角,混沌中有著知覺,他有一個使命,要找一個人,然後令她快樂。

只有短短兩條街,但也茫然。他一步一步搜索,檢視擦過身邊的沒一個行人。

「是你嗎?」

「我要令你快樂嗎?」

「你等著我嗎?」

「從此我們會在一起嗎?」

他直直地望進步過的人的眼睛內,發放這種信號。

然後,找了半個晚上,他來到家私店前,感應得到當中的寂寞,微弱的吊燈下有一名伏案飲泣的女子,他知道,錯不了,他要找的,就是她。

當他把她擁入懷,他便感覺到那牢固的二合為一。

曾經,世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完成這種合一。

他的出現,是為了去愛她。

現在,Self在Wise的家私店前凝望進去,一顆心是那麼苦澀。一個男人,因為辜負了一個女人的幸福而苦澀。

當手掌觸及玻璃門上,冰涼的感覺就直透心坎。他長長嘆了一口氣,真的很傷心很傷心。

他的生命,並沒有依著計劃前進,前路,可會變得混亂迷惘?

Wise不知道,Self離開她之後的第一夜,是在家私店前度過的。Self蹲在玻璃門前,等到天吐白。

之後的日子,Self就與白瓷一起生活,他們在廉價的地區租了一個小單位,白瓷依舊在沖曬店上班,而Self,放棄了攝影,他在一家小餐廳中當侍應生。

正正式式,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自給自足,過著平凡男人的生活。他會計算每日的開支,已經知道由哪個街口轉車會更省錢省時間,亦常常研究平日放工后,該與白瓷做些什麼,他發現呆在漫畫店中消磨半個晚上既便宜又舒適。周末時,到沙灘曬日光浴吧。白瓷送他一隻暖蛋,她取笑他虛弱如同小孩。

Self依然愛做菜,在餐廳中他會花心思做些菜肴讓同事分享,後來,他索性在廚房兼做幫廚。晚上回家,累得賊死,但如果白瓷要求,他會為她弄一點簡單可口的食物。

例如,一客Risotto,義大利湯飯。無論在什麼時候,Self也是一名有情趣的男人。

有時候會想起Wise,她亂吃東西,人又好勝。失去了他,必然弄得皮黃骨瘦,而且,憤怒又傷心。

他十分十分地明白她。他抓了抓頭,不知怎去形容這種內疚。

Self與白瓷商量儲錢去旅行,地點是東南亞一帶,白瓷忽然問:「從前你是去希臘旅行的,如今會不會習慣?」

她問完之後,就期望著答案。

Self撫摸她的頭髮,體貼地說:「我想看這個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想去。」

有時候,白瓷會與他分享她的童年趣事,Self無可奉告,又或是,編些小故事作交待。然後他明白,與一個全新的人建立關係,偶爾會寂寞。

但一切尚算滿意,因為心愿已達成,他是一名獨立的男人。要憂柴憂米,要以體力、精神、金錢照料一個女人。

沒有付出什麼高昂的代價,如果有,就是失去Wise。

現代的愛情,就是有一個失去一個。

一天,Self放假,下午時分,他出外買菜,又替白瓷到洗衣鋪拿一袋衫,然後,就在家附近碰見Wise。

是Wise先叫他。他向對面街一望,就看見她。剎那間,他發現他的心狂跳了一下。

Wise迎著他走前來,他與她,在見著對方這時都掛起了柔和的笑容,這一天,Self離開了Wise有一個月。

Self問:「怎會到這區來?」

Wise告訴他:「有個貨倉在附近。你住在這裡?」

Self望了望前面的招牌,說:「有紅牌那幢大廈。」

Wise就說:「住在這裡買菜方便。」說罷,她立刻不相信自己竟會說出這種話。

Self更妙,這樣回答她:「是的,這街市的菜,比半山那區便宜一元,買蝦買蟹,分分鐘便宜十元八塊!」

Wise反射性地瞪大眼。「真的很經濟實惠啊!」

Self繼續說下去。「買香料更便宜,可能附近有很多泰國華僑,這裡雜貨店的香料新鮮又多選擇。還有,附近有一間韓國食品專賣店,那裡的泡菜真是一流!」

「泡菜……」Wise聽見Self的形容,食指大動。也是的,Self的其中一個強項,是煮食。

Self看得懂Wise的心意,他提議:「不如我弄一個韓式泡菜牛肉窩給你吃好不好?」

「泡菜牛肉窩!」Wise的雙眼已閃出亮光。

「白瓷一小時后回來,大家一切吃頓便飯如何?」Self說得很誠懇。

Wise考慮了片刻,點點頭。然後,她跟著Self向前行,卻又邊走邊後悔,怎麼會答應他的?為了貪吃……還是為了短暫的相聚?待會兒,甚至會與他的女朋友見面。

他的女朋友……自己已不是他的任何人。他有了他新的另一半。

她跟在他身後約半尺的距離,亦步亦趨。Self說著泡菜牛肉窩的巧妙之處,Wise一直魂不守舍。不一會,他便會看到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愛巢。

粗心大意的她沒留意的是,把泡菜牛肉窩鉅細無遺地解釋的Self,目的不為表現他對這味菜的知識,而是為了解除內心的緊張。

他想著的事情與Wise一模一樣。沒多久后,她便會到達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愛巢。

幹嘛邀請她?幹嘛她要答應?Self體會得到,與舊戀人相處的尷尬。

心中,仍然留戀些什麼。

買了材料,兩人拾步走上一幢破舊的唐樓,Self一直謙厚地說著「失禮,小心」這些話,而Wise想到的是,他實在好愛那名女孩子,現在他所過的生活,是一種物質上的大倒退。

於是,她垂下頭,自卑了。

Self的家很細小,但舒適,典型年輕男女同居之所,用一串串的珠子隔開睡覺的地方與看電視、吃飯的地方,三百尺的小單位,只有洗手間是獨立房間,地方不大,就連廚房都是打通的。

Wise從灰黃的玻璃窗向外望,眼前都是馬路、天橋、舊招牌、對戶人家的窗。她咬了咬唇,她的數千尺大宅,留不住他,這間小屋,才得到他的心。

失敗啊。作為一個女人,毫無魅力啊。

她轉頭問他:「你的女朋友會不會不高興?」

Self告訴她:「剛剛致電給她,她還問你想吃什麼水果,我便告訴她Wise愛吃櫻桃。」

Wise笑,她想說:「你也是。」但因為覺得這話不必要,因此就沒說了。

站在Self跟前,她自感一千噸的不足。

這個男人,她給了他很多很多,但他覺得不足夠,甚至不想要。

Self在煮菜,動作一如那時候,情景有變但人沒變。Wise開了電視,播著新聞節目,她看電視之餘,也打量著他,她叫自己忍著,無論看見什麼,也別哭。

不要哭不要哭。要哭的話,就打開大門走。

Wise深呼吸,這種難捱的局面,真是平生首次。

然後,白瓷回來了,她真的買來了櫻桃。她朝Wise點點頭,打招呼,大方地笑,態度平靜從容,不過分熱情亦沒任何不滿鄙夷,甚至沒半點尷尬。Wise看著,就給她加了分,這梳辮子的女孩,年紀雖小,卻出乎意料的淡定。

她是首次與自己見面吧,卻如此不卑不亢。

Wise的左手掃了掃右手臂,站在他們當中,是她無法完全自然。

小單位內甚至沒有餐枱和椅子,三個人跪在地墊上吃飯,如同日本人那樣。

白瓷沒有與Self特別親熱,Wise暗暗打從心裡感激,但二人間眉來眼去當然少不了。Wise訝異地發現,今生相識的戀人,也有一種默契,眉梢眼角,有著相同的神韻。

相愛了,就會變得類同,貌不似,可是形神似。

Wise默默吃著Self煮的菜,泡菜牛肉窩有他的獨有風味,Self腌肉的時候,愛加上份量很重的酒類。他煮的食物,會吃醉人。

她抬頭看著二人,然後說:「我不能隱瞞,我真的懷念Self煮的佳肴。」

二人同時愕然,白瓷大方地說:「以後多上來吃飯吧。」

Self看著Wise,笑了笑,眼神帶著溫柔。

沒有人問候近況,Self不敢問,怕Wise會回答「寂寞」、「不快樂」、「傷心」。Wise當然不會無聊得查問Self的工作、日常生活,她怕他會說「滿意」、「幸福」、「了不起」。

於是就談些無關相干的事。愈說,就愈要忍著不要難過。

面前的小妮子,把她的另一半搶走了,被偷走的男人,看上去很不錯。

為什麼要留下來吃飯?Wise懷疑自己有被虐待狂。

其實,是捨不得吧。既然碰上了,就侵佔他數小時,縱然,有別人的存在。

有些人碰上舊情人會掉頭走,有些人會有恨意,但是,她碰上舊情人,留得一秒得一秒。

戀戀不捨。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點神韻,她都放不開。

依然牽連在變了心的另一半之上。

她喝了點酒,對酒杯微微笑,她更明白了自己。並不討厭啊。愛意很多,恨意很少。

吃著櫻桃,白瓷說:「其實你們看上去似兩兄妹。」

Wise打趣說:「可能就是太像了。」

Self沒說什麼,只在賠笑。

煙花來電,Wise便趁機離開,Self與白瓷客氣地再三邀請她上來,她又答應了,繼而穿回鞋子,走過狹小黑暗的樓梯,她沒讓Self送她。走了半條街,坐上街車,一關門,眼淚就流下來。

這個男人,已經是別人的了,而她,依然愛著他。

沒什麼要恨,也沒什麼可再寄望,以後,大家各走自己的路。

自Self離開后,她就失戀。今晚,是失戀的完結篇。

她叫自己放開。然後她希望,哀傷同樣願意放開她。

Wise告訴天使:「我見過Self與那個女孩子,他們很相愛。」

天使捉著Wise的手,她比Wise更沉重。「對不起,一切是我錯。」

Wise搖搖頭,「這種事誰可預計?只是我妒忌極了。」

「不。」天使輕輕說。

Wise笑。「我妒忌Self有今生新的另一半,而我卻沒有。」

天使問:「從前每一個都不是?」

Wise扁扁嘴,「將來的可會是?」

天使說:「你有心找,一定有。」

Wise說:「原本我的另一半是我,現在我的另一半找了一個另一半,那麼……我的一半已經懸空。

天使惘然,「我倒沒想過這種事情。」

Wise問:「靈魂失掉一半,仍可存在嗎?」

天使望著她:「看你,健健康康。」

Wise躺下來,望著天花板,「但我的心已碎了。」

天使憐憫地凝視她,她伸出手來抱著她。

十二月,天氣轉涼,寒流襲港,Wise伴著天使選購皮革。

售貨員說:「看小姐的打扮一定很愛白色,這件白狐的皮毛多雪白。」

天使與Wise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照不宣。Wise問她:「有沒有叫Jasper給你添花衣裳?」

天使撫摸深色的貂皮大衣,聳聳肩:「其實把貂皮變成雪白也很有創意。」

Wise把一件銀狐披上身,看看鏡子,就想起了Self,天氣這麼冷,不知他可好。

「記得我上網訂的兩套inuit裝束嗎?不知他們何時才會運到香港?」Wise說。

天使也記起來。「也很多個月了。」

Wise知道,Self需要那些極禦寒的衣服。

後來,她向加拿大CapeofDorset地區的愛斯基摩服飾機構查詢,得到的答案是,他們會依照程序以船運送抵香港,Wise要求空運,但不得要領。

態度強硬的負責人說:「想快的話,請自行領取。」

Wise的反應是:「有什麼不可?」

她不能等到一月,十二月,已經夠Self好受。

告訴天使與煙花她會出門一星期,她們笑著鼓勵她,囑她玩得開心點。她也滿臉笑容地答允,然而出門的目的,只不過是為著他。

Self有白瓷照料,但有太多事情,白瓷是不會明白的。

或許是這種心理吧,依然愛著一個人,便繼續想擁有照顧他的責任。

在飛機上Wise抱著枕頭微笑,縱然他已不是她的了,她還是只想他好。

「稍為不好也不可以。」她咬著指頭,嘆了口氣。

機艙內的空氣好像不太流通,Wise的喉嚨很乾涸,頭也有點痛。

CapeofDorset屬於北極地域,冬季的氣溫在零下二十五度至三十五度之間,每日只有五小時的陽光。雪很厚,居民都用雪車代步,Wise看見白色的愛斯基摩犬拉車,覺得很有趣。

從大城市轉內陸機到達,體力透支,她發現她整張臉都在變色,很紅很紅。額頭紅、眼紅、鼻子紅、喉嚨紅,本來想看醫生,但更心急要把那兩套parka帶回家,Wise訂造了兩套,一套是給Self的禮物,另外一套,是給他們將來的孩子。

想到這裡,她自顧自發出一陣笑,然後心酸。

坐雪車到達那專門店,Wise輕易地忘記風雪有多嚴寒,一心一意,只想著她為他預備的禮物。當衣服捧到手中,她感動地嘆了一口氣,她明白了,原來愛著一個人,多傻的事也會為他做。做了,心情便會完滿。

返回小旅館,在櫃位等待服務生的時候,Wise看見一名年老的愛斯基摩婦人,坐在大堂的聖誕樹旁,正朝向她微笑。

Wise點頭。老婦人的臉,有如深坑般的皺紋。

婦人開口說話:「別以為有聖誕樹的地方只會信耶酥。」

「啊?」Wise對婦人的說話感到稀奇。

老婦人說:「我還是只相信我族傳統的宗教。」

「愛斯基摩人也有自己的宗教嗎?」Wise問。

老婦人說:「Angatkuq。」

「什麼?」Wise聽不明白。

老婦人這樣說:「你充滿哀愁。」

Wise一怔,服務生把鑰匙交到她的手中,她接過了,再朝老婦人點了點頭,繼而拾步走上房間。

老婦人以帶著深意的目光目送她。

Wise走返房間,對鏡端詳,除了因疲勞而稍見憔悴之外,也沒什麼太難看。難度傷心人的哀愁,總讓人一看就懂?

她把盒子打開,把Self的parka拿出來放到床上,那是一件漂亮的深棕色大衣,帽子內有溫暖的軟毛,Wise撫摸著那白色的北極熊軟毛,不知不覺間,心就軟了,她躺到Self這件parka上,用臉孔摩擦那用馴鹿做的毛皮,然後合上眼,微笑。

「Self……」她細念他的名字,在眼淚未湧出之前,就睡著了。

要幻想一名愛過的人就在身邊,是件多麼輕易的事。隨意地,愛人的一切都回來了,他的氣味,他的體溫,他的耳語,滲入她的皮肉,再入骨。

夢中,就有他抱著她來睡的溫暖。

還以為,從沒有失去過他……

從沒有……

一如往昔,他沒變更地愛著她……

沒別的女人,沒任何變數……

沒悲傷沒落寞沒失敗……

他的身體、他的心,都只屬於她一個……

那微笑時明時暗,最美好的,都在夢中。

Self離開之後,這是Wise做過最美麗的夢。

夢裡,有那每夜伸出來抱著她來睡的臂彎……

夢裡有那雙只用來凝視她的眼睛,深深的,世上只與她一人相通……

美夢將近完結,劃過一剎那的清醒,忽然間,她知道原來只是夢。落寞了,又再變得可憐,悲苦湧上,就在眼皮還未張開之時,流下了淚。

閉著眼,眼淚就由眼角一串一串掛下來,漸漸的,變成飲泣。在陌生的極寒之地,傷心如同懷念,同樣要來就來。

心仍然是碎,隨時隨地,破裂四散。

哭了許久許久。到頭痛得不能再忍之後,才願意張開眼來。她爬起來喝了一大杯水,但覺全身都在火燙中。

是病了吧。自Self別後,斷斷續續地總在病,剩下一半的靈魂,像是無法堅強起來。

她嘆了口氣,坐到床邊,當視線投向Self的parka之時,悲傷又盪回心坎,喃喃自語,她說了一句:「這世界上,原來沒有人愛我。」

自己聽了,就狠狠地心酸。於是,只好又再哭多一遍。

「那愛我的人,寧願變心。」

「是我不夠好,不值得人去愛。」

「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人來愛我。」

哭得抱住頭,面容扭曲。隨失戀而來的抑鬱,何時才肯離去?

數小時后,勉強走到樓下用膳,Wise看到鏡中的容貌,眼腫鼻腫臉腫,從來未曾如此貌丑過。

懊惱之際,昨夜坐在聖誕樹旁的愛斯基摩老婦人又出現,她坐到另一張小餐桌前吃午飯。Wise朝她點頭,然後老婦人招手叫喚她。

Wise笑了笑。她不介意與陌生人接觸。連天使也變成好友了,還有什麼人她會怕?

她坐到老婦人跟前,老婦人就對她說:「我是Ijiraq。」

「啊!」那是個難念的名字。「我叫Wise。」

「智慧。」老婦人稱許。「我的名字是善良的靈魂。」

Wise微笑。「我喜歡善良的靈魂。」

「但可惜,智慧滿有哀愁。」老婦人告訴她。

Wise坦言:「我的眼淚總是無法收拾。」

「年輕的女孩子,幹嘛傷心?」老婦人問。「是為著一段得不到的愛情嗎?」

一聽之下,又想哭。強忍著淚,咬了咬牙,「我的另一半愛上了別人。」

說罷,就吸了一口氣,要自己鎮靜下來。

老婦人說:「是的,那人算是你的另一半。」

「你也感受得到?」Wise訝然地望著她。

「你把你的一半都分了給他。」老婦人說。

Wise點點頭。

老婦人又說:「他仍然是愛你的。」

立刻,Wise用手掩臉,再也按捺不住。「但他揀選了別人。」眼淚就流進了手心。

老婦人把手按在Wise的手臂上。「別傷心,愛情就是充滿變數。」

Wise搖了搖頭,用餐巾抹走眼淚。冷靜下來后,她說:「我也想他幸福,我已經沒怪責他。我最想他快樂。」

老婦人凝視她,這樣說:「看來,你們仍然有重新一起的可能。」

Wise不相信,她笑了笑,「他與另一個她生活得很好。」

看到Wise的苦笑,老婦人心中充滿憐憫。

老婦人靜默片刻,說:「可否讓我為你作個問卜?」

「用你的宗教?」

「Angatkuq。」老婦人點頭。

Wise沒所謂,用膳完畢后,就請老婦人上來她的房間。

Wise告訴她:「我其實沒有什麼特別想問,我只想他快樂。」

「那你自己呢?」老婦人問。

她垂下頭說:「最好我也能快樂。」

然後,她的心裡掠過一陣惘然。快樂,久違了,多久沒嘗過?Self別後,快樂變得陌生。

老婦人從皮袋中拿出一隻小石頭,把一塊馴鹿的皮放到檯面上,她用馴鹿皮包住小石頭,再用海豹皮製成的繩子索起,以手指半吊,然後慢慢升向上,小石頭愈升愈沉重。「一個叫做apiqsaq的魂魄正附於上,他會給我們指引答案。」老婦人說。

Wise望著老婦人的動作,心情平靜。她想著,能夠給Self一世的快樂,她付出再多也可以。那奇怪名字的魂魄要不要向自己索償?

來吧,我給你我的快樂,來換取他的。

最後老婦人說:「apiqsaq說了一個字:sila,意謂天空。」

Wise問:「天空?」

老婦人告訴她:「你往北走,走到最北的天空,那裡就是sila所在,你向天空許下願望,變能成真。」

Wise點點頭,她沒實時答應。

老婦人說:「相信我,這會叫你與他都同樣快樂。」

「謝謝你。」Wise從錢包中拿出少量金錢,老婦人接過了,然後這樣說:「apiqsaq告訴我,你與他會重聚。」

Wise心想,這當然了,她始終要回香港去,老婦人離開,Wise就想,最北的天空,是在北極盡頭嗎?走到北極之盡去許一個願,真夠誠心誠意。

繼而,又眼睏了。她一連喝了三杯水,意圖把病魔沖走。她的喉嚨已痛得沒抵受的能力。

那麼去不去北極盡頭?睡醒了才算吧。

睡夢中,Wise來到冰天雪地,在風雪中她看見一個身影,輪廓未見形,但已經知道那是誰。

「Self……」她叫喚他。

然後風雪忽然退去,Self清晰地站在她跟前。她嘗試走前去,可是雙腳貼著雪地,動彈不得,而Self望著她,一臉落泊與神傷。

「Self。」她再叫喚他。

他沒回答她。她知道當中有點不妥當,於是非常不安。夢終結之後,Wise沒有實時醒來,她有那「夢完了」的醒覺,繼而又沉沉睡去。到真正醒來后,已是當天晚上。

全身火燙。他托旅館櫃位請來醫生,醫生檢查后,發現她有輕微營養不良,血壓低,而且患上感冒。Wise見病程不嚴重,就決定安排一個往北面的行程。夢中Self悲傷的臉,叫她憂慮。

姑勿論那名老婦人是否神棍,在世界最北之處為愛人許一個願,是Wise想做的事。

她要他幸福快樂。他已經不是她的男人了,但她一樣要他幸福快樂。

他不再讓她抱著來愛,她便以自己的方法去愛他。

極地之處,時值冬季,個中嚴寒不為人道。Wise知道可以轉機往一個叫ResoluteBay的地方前往北極之盡,但旅館的導遊拒絕為她安排行程,理由是風雪太大,不宜前往。

Wise在旅館等了一天,高燒沒退,咳嗽不斷;而心情,在等待中變得納悶。

然後,有人向她提議:「從這裡坐雪車走三公里,是熱門的觀看北極光之處,雖然不是地球最北之處,但也是地球上其中一個最北的觀光點。」

Wise想了想,覺得也是好建議,便預訂了一隊愛斯基摩犬雪車,帶病前往一個許願之地。

她問導遊:「北極光美嗎?」

「很美。但隆冬雪大,未必看得到。」

一路上她不停咳嗽,體力極度虛弱,但因為一心想著願望,心情還是不錯。三公里長的路途,雪刮在臉上的感受十分冰寒,雪地上又渺無人煙,氣氛就詭異了,連綿千里,只有風雪聲與她的咳嗽聲,寂寞、痛楚、疑幻疑真。

怎麼,來到一個做夢也未想過會踏足的地方,為著只是一個拋棄了自己的人的一套衣裳?為了他,她經歷了多少個不可思議?因為他,她的一生都改變過來。

雪車停下,導遊領著她前行,沒有北極光,她什麼也看不見。

導遊說:「這是我們可以到達最北的地方。」

Wise站著嗆了一會兒,她發誓,這是有生之年最嚴重的咳嗽,差不多連喉嚨也給吐了出來,整個脖子也在腫痛。

在嚴寒中,風雪刮在她臉上,削薄尖寒,如橫掃的刀片。

這就是可以令到Self幸福的地方嗎?茫茫千里,凄然肅殺。

Wise跪下來,在風雪中低語:「我要Self永遠幸福快樂……」

「就算用我的幸福去交換也願意……」

風吹散了她的話,狂怒旋動著「快樂……」「願意……」

腦袋內有那猛烈「轟隆」的一聲。

然後Wise看到,眼前雪地上有一點點的紅。

難道,雪地中長出花朵?

Wise的思維模糊起來。

導遊的聲音忽然升高:「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繼而,Wise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那強壯的愛斯基摹人搖晃。在昏迷前的一瞬間,她聽到風雪把她許願的話完整地帶回來:「我要Self永遠快樂……」

「就算用我的幸福去交換也願意……」

把願望聽回心坎后,她就眼前一黑。

「啊……」結束許願的是她的低呼。

雪地上並沒有長出紅色的花朵,那是Wise吐下來的血。

許下的願望,帶著死亡的陰影。

之後,她在旅館中一直沒有清醒過,醫生說她患上肺炎。不獨Self支持不了冬天,Wise更早一步被嚴寒打敗。

昏迷了一天,仍未度過危險期。為了Self可以捱過冬季而來,誰知是她自己捱不過。

★★★★

Self沒想過他會收到一件parka做禮物。白瓷為他買來滑雪用的雪摟,還有東北人的厚皮摟與棉襖,十二月香港的冬天,氣溫十一、二度,Self穿得臃腫,但身體還算是強健。

只是這數天,心緒極不寧,好像有事發生。

算起來,那就是老婦人為Wise占卜問卦的一天起。Self的心情,就由那天開始忐忑不安。

在餐廳的廚房中他皺眉,在家中則坐立不安。他明白什麼叫「不吉利」,無時無刻,他也想到這三個字。

白瓷問他:「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Self按著心坎,說:「這裡。」

白瓷意圖把耳朵貼近他的心胸,Self卻避開。他顧慮不了她的愕然,但覺這種感應私人得連她都沒資格碰。

忽然,只想孤獨。

沒上班,在家中沒與白瓷說話,他愁眉不展,牢牢站在窗邊望向天空,他不知道為了什麼,但是雙眼沒有離開過。

記得老婦人說過sila天空嗎?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個男人不由自主地,也望著天空。

然後一天,Self便明白了。「Wise。」他低語。

心連心的人,在重要關頭,根本無可隱瞞。

Self返回Wise的住所,找著煙花的電話號碼,藉著煙花,他找到天使。

他對天使說:「你感覺得到嗎?Wise身在痛苦中!」

天使的神情茫然,「Wise去了北極為你帶來禦寒衣物。」

Self心頭重重地抽動,「我不想她有事!」

天使的雙手溫柔地放到Self的臉龐上,她安慰他:「不會的……朝好的方向去想。」

Self對天使說:「如果她有事,你把我的靈魂送回給她。」

天使問他:「你不要生存了嗎?」

「我要她生存!」Self高聲說。

說罷,他明白了,當到了生死關頭,原來Wise才最重要。

她與他獨有的連繫,蓋過世上一切。只有她是最真,只有她的生命才最與他有關,世上其餘所有事情,立刻就模糊了,黯淡褪色,存在不存在,已無足輕重。

他重新走進那個只有她與他的世界內,單純地,他只願意為她一人而生。

天使回憶起Wise在網上訂購parka的日期,再由煙花從計算機中找到生產商的地址,然後,Self便起行前往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而他明白,這是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她的這一刻。

就在臨上機之前,Self與白瓷分手。

白瓷的臉白如紙,她看著他,慢慢地說:「告訴我為什麼你選了我又放棄我。」

Self掩住了臉,繼而搖頭,「我的心,連繫著她。」

白瓷坐下來,望著他,神情木然。就在不知不覺間,眼淚汩汩的流下來。

她這才知道,有些感情,是她再努力也霸佔不到。

然而她還是要問:「如果我肯變得更好,你會不會留下來?」

Self嘆了口氣,滿心的歉疚,「不是你有什麼不好,而是,我與她,原來是分不開的。」

另一半,真是另一半,分開了,還是會回頭。這連繫,無法一刀切斷。

Self把手掌放到白瓷的臉孔旁,這樣說:「下一世,我們再相愛好不好?」

白瓷聽見,當下哭得更凄酸。

Self溫柔地繼續說下去:「今世我們一起過,就是為了下一世更相愛。」

從來從來,未聽過如此傷感的話,白瓷撲進Self的懷內,凄苦地嗚咽。

「今生我們的認識,是為了下一世來預習。所以,請你別怪我,今生,我們只有這麼短短的一刻。」

白瓷抬眼望著他,淚眼中都是依依不捨。「我要的是今世,我們今世還未完結……」

Self抱著她,他明白,有太多事情,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今生,我註定是她的另一半。」Self輕輕說,「靈魂的一半。」

白瓷扭曲著一張臉,她問:「我是不是多餘的一個?」

Self告訴她:「因為我愛過你,我們的靈魂分享過,我們的連繫就不會中斷。就算走到下一生,當我們相遇時,我和你,還是一眼就能把對方認出來。」

白瓷苦苦地說:「答應我,下一生,不要再拋棄我。」

Self的心一震,接下來,就變成心酸。他雙眼通紅。

「不會。」他再次緊緊抱著她。

下一生,但願不再負心,不再辜負任何人,不再選了一個然後才又明白,真正的一個正在別處等待。

下一生,沒有人會被拋棄。沒有人會再傷心。

下一生,每一個人也會找到相愛的人。今生做不成一對,下生我們再共聚。

今生相愛兩個月,下生,我們約定相愛兩年,再下一生,我們眷戀對方二十年,然後又在另一生,我們仍然選擇共對……

生生世世,相愛的人重聚又重聚。我們永不分離。

白瓷得到了一個下一生才會兌現的承諾。然後,她放手,把他歸還給他屬於的另一個人。

她望進他的眼睛,然後她要自己相信,今世的相遇,真是為了下一世的重遇。

愛一個人,會願意等一世。

★★★★

Self開始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行程。他說過,如果Wise有事,他會以他的靈魂與她交換。

曾經一心要獨立於她,到了最重要的時刻,他才知道什麼才最需要。

就快到達Wise的身邊了,這感覺,如同回家。

她就是他的家。到了最後,他要回這個家。

聽說,那裡的天氣有他不能抵受的嚴寒,那裡是地球最北的地方,Self相信,他的任何一次前生也未到過那冰寒之地,要不是Wise,他大概無緣感受這滋味。

手執Wise所居住的旅館的地址,Self在風雪中逗留了數分鐘,已經抵受不了那肅殺、冰冷、遼闊、荒涼。他明白到什麼是寂寞。

如果他失去了她,這世界,就全然如同這冰天雪地。

睫毛已變白。他不敢再想下去。

天使比他早一步到達,她為他帶來了那套parka。「你穿上身吧,就是這套衣服把你與Wise都帶來了。」

Self穿上愛斯基摩人的服飾,然後,他立刻明白,真的,很暖很暖。

走到雪地,他的眼淚就流下來。這身衣服,是Wise為他安排走遍世界的工具,無論到再寒冷的地方,都不會害怕。

天使告訴他。「Wise染了肺病,很虛弱,剛才我在醫院時,她只清醒了數分鐘。Wise看見我,還以為自己死了。」

天使苦笑。

Self問她:「你不會讓她死的吧。」

「有些事情,我無能為力。」天使垂下頭,「還以為你已明白我有多鹵莽。」

Self拍拍她的手背。他發出一陣笑聲。

他對天使說:「但我沒有後悔答應成為Wise的另一半。」

「真的嗎?」天使的目光充滿疑問。

Self說:「今生,我明白了許多。」他望進天使的眼睛:「我要謝謝你。」

天使雙手掩臉,「我還以為我已鑄成大錯。」

在醫院中,Self坐到Wise的床沿,一直握住她的手。

蒼白、虛弱、魂不附體。他看著,心很痛很痛。他放棄了這個女人,她就變成這摸樣。

再看,他就悲哭了。「我答應你,我不會令你有多一天的傷心。」

許下了諾言,心頭重如鉛石。很認真很認真。

吸了一口氣,又覺得自己充滿了男子氣概。

當初,以為脫離她才最有男人味,原來,留下來堅定地愛她,才更有男子氣概。

「我發誓,我會永遠愛你。」

有什麼比永恆地愛一個人更有毅力?做得到的話,才算是一名有志氣的男人。

「所以,你要醒來。」

他把手放到她的臉龐上。

「醒來看看懂事了的我。」

不會再為幼稚的理由離開一個女人。

不會再為受不住壓力離開一個女人。

不會再為逃避、貪新鮮、多心、動情而離開一個女人。

離開過,他就明白,最似男人的男人,是留下來好好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

Self把Wise的手放到他的臉龐,輕輕廝磨。「只有你才會令我不枉此生。」

Wise的手軟弱無力,Self從來沒看過如此沒生命力的她。

他恐懼起來。「如果你走了,我怎麼辦?」

躺下來的Wise,聽見不聽見?

悲從中來。Self伏到Wise的身上,靜默的、愁苦的、沉重的,沒有再多說一句。

心連心的人,怎可能只剩下一半。

半個心,如何在世上存活?

再沒任何事,更孤苦凄涼。

只剩下一半,甜,只有一半的甜,樂,只有一半的樂。花的香氣減半,晨光的美又只剩一半。世上,不再有完美的東西,每一刻,每一個感覺,都會有所欠缺。

Self一直伏到Wise的身旁,他看不見,Wise的眼皮跳動了一下。

另一半,再虛弱,還是感應得到。

★★★★

Wise還沒有醒來,Self在走廊呆了一會,他吸了一支煙,想了一些事情。如果,Wise健健康康地醒過來的話,他與她會如何生活下去?或許,開一家餐廳,好好地經營,大概會是個幸福的生活方式。

這家餐廳的格調要別緻,布置方面Wise會做得妥當,最重要,是食物美味。一定是這樣,食品的素質要高,客人來餐廳的目的,是為了吃。

認真地想過後,心頭就踏實了。他要為這個女人的幸福而努力。Wise會喜歡有理想而且能實踐的Self。

然後,他又想起白瓷。最後辜負的是她,如果不是白瓷,他永遠不會知道現實生活是怎樣的一回事。

原來,每一段感情,都是成長的導師。

從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影,帶一點點的滄桑。終於,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再看真一些,就看見反影旁邊有一名老婦人的臉,那張臉,滿是歲月的痕迹。

Self轉過頭去,老婦人朝他微笑。

老婦人說:「你就是她的另一半。」

Self問:「你認識她?」

老婦人說:「我告訴她你們會重聚。」

Self皺了皺眉:「你是誰?」

老婦人說:「我是宗教修行者。」

Self問:「你是占卜師嗎?」

老婦人沒答話。

Self說:「Wise會沒事的。」

老婦人卻說:「重聚后呀珍惜。某天,又會分離。」

Self搖了搖頭:「人總有生離死別,我會珍惜與她在有生之年相處的每一秒。」

「祝你如願。」老婦人慈愛地說。

Self的情緒高漲,他跑進Wise的病房,坐到她的身旁,捉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你會醒來,然後我們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忽然,他毫無疑慮,一心一意,他只相信,他與她,從此只會幸福。

帶給Self希望的老婦人走在走廊上,迎面而來的是天使。四目交投,天使在老婦人的目光下一怔。

老婦人面對著天使,對她說:「一天,你要為你所做的事承擔責任。」

天使怯怯地問:「你是……」

老婦人說:「我是……」她的眼睛閃出幽冥一樣的光華,「墮落了的天使。」

黑色的翅膀由她背上朝天而伸展,緩慢的,具力量的、向左右兩邊張開。

「啊!」天使向後退了半步,從來,她也未接觸過墮落天使。

「你……」天使按著自己的心房,「休想傷害他們!」

老婦人說:「他們有重聚的一天,也是靠我。那個女人用虛弱將盡的生命,喚回了她另一半的連繫。我把她送上雪地,我讓她病苦,為的是喚醒那名另一半的愛情。」

天使疑惑。「墮落天使做善事?」

老婦人說:「因為,我已厭倦了墮落。」她望向窗外的天際,「我但願能再次靠近他。」

天使望著老婦人,她滿心的憂慮:「告訴我,有一天我會不會像你?」

老婦看她的臉,笑了三聲:「哈哈哈!」繼而說:「好心做壞事!當然會被打落十八層地獄!」

「什麼?」天使的臉色變青。

老婦人卻說:「我怎會知道?看你茫茫然的。」

天使呼出一口氣,「我知我多事無知。」

老婦人提點她,「無知是對,多事是錯。」

天使咬了咬唇,低下頭來。

老婦人續說:「很快,事情會得到解決。」

說罷,老婦人轉身離開。墮落天使的背影衰老佝僂。

令一對愛侶複合,不知會為她挽回多少個天堂指數。老婦人向前走,尋找另一個行善的機緣。

天使在窗前的北極光中抬頭望向天際,她懷疑,她可會像墮落天使那樣,離他愈來愈遠。

發生了這麼多事,也終於長大了。

★★★★

Wise在醒來之前,作了一個長長的夢。很漫長很漫長的一個夢,彷彿有一世紀。

夢中有禾稻,連綿的,一片又一片,她穿著修腰的衫裙,裙下穿褲子。她留著長直發,常常戴著尖頂的三角草帽。她踏單車駛過禾稻旁,風吹起飄逸的裙擺,也把她的體香飄散。

她有一個愛人,他英俊健壯,會做最上乘的家私,踏單車的那天,她正前往他的家私店,他說,這一天會做好婚後新居的梳妝櫃。

果然,那是一台很漂亮的梳妝櫃,法國式,帶著南洋的熱帶風情,木頭上的通花雕刻,有她的名字,法文的讀音是:Amen。

阿紋。

愛人從后抱著她,兩人恩愛,倒影照在明澄的橢圓形鏡子內,他們是一雙金童玉女。

他吻著她耳畔,說:「為什麼我會這樣愛你?」

她眯起陶醉的眼睛,緊貼著他的身體。「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這樣愛你。」

他望著鏡中美麗的她,說:「是不是因為前生我們有著苦痛的,分離過的愛情,因此今生一刻也分不開?」

她反手勾著他的脖子,說:「或許就是前生的分離,造就了我們這輩子。」

他由她的下顎一直吻下去,在她性感的鎖骨上來來回回,「今生今世,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她轉身,面向他,她吻向他的唇,然後說:「上一生已經分開過,我們今生不會再分離。」

他們的吻,總是很長很纏綿,他們熱情、痴纏、肉慾。他們自第一眼看見對方開始,就決定了要這樣纏在一起,一生一世。

他們很相愛,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拆散的相愛。

後來,他們結婚了。然後,當他們都成熟,環境就變遷,禾稻不再豐盛、沒有人再耕作,男丁,都往戰場去,炮火連天。

他們逃難,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沒食物沒依靠,她的健康一日比一日差,最後她知道,她要死了,在轟炸聲中,她躺在他的臂彎內,絮絮說著戀人最後的話語。

她說:「如今,我反而沒那麼痛苦。」

他流滿一臉的淚,悲凄地搖著頭:「你不可以死……」

她氣弱遊絲,「忘記我……」

他激動地抱著她,哭叫:「我不能沒有你!」

她說:「我們要分別了。」

「不!」他在悲哭中叫嚷:「你說過,我們今生不會分離!上一生我們分開過,今生就永不分離!」

她也淚眼朦朧,能說的只是:「我們也算做死別了。」

「不……別走……」他搖晃懷中的她,「別走,……」

她默默無言地淌下淚。

他說:「上一生已分離過,因何這一生仍要分離……」

她對他說:「總有一個辦法,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

他悲苦地扭曲著臉,渾身無力。

她說下去:「就留待下一生,我們永遠在一起……」

炸彈如驟雨般墜落,炮火聲中,她斷了氣,沒有瞑目,張著一雙曾經如星宿匯聚的美麗眼睛。

他記著她最後的一句話,下一生,他們要永遠在一起。

為什麼我們仍然要分離?上一生已瘦過分離的苦,今生因何仍然避不了?

他放下死去的她,喃喃自語:「今生我們分開過,下一生,就不要分離。」

再沒有人可以拆散他與她。

Wise的眼球急速轉動,她看見炸彈繼續落下,看見翻天覆地,看見纏綿的戀人,看見禾稻滿田逆風吹動……

然後,她看見男男女女在笑。

「Wise!Wise!」

有人叫喚她。

「Wise」

她的意識被衝擊,驟然越過多重空間。是前生,還是今世?

「Wise!醒來!醒來!」

啊,記起了,這是一個戀人的聲音。

禾稻田朦朧了,急速地倒退。

睜開雙眼的一剎那,仿如隔世。

「Wise」

究竟,身在何方?

她看見,一張戀人的臉。

「Wise,太好了,你終於醒來……」

梳妝櫃……炮火連天……

下意識,她就說:「我還沒有死嗎?」

戀人捉住她的手。「沒有,你醒來了。」

Wise問:「戰爭停止了嗎?」

「什麼?」戀人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脖子旁。「這是北極,沒有戰爭。」

「北極……」她愕然,還以為,是身在越南。

戀人吻她的臉,告訴她:「你的燒退了,休息多幾天,我們可以回香港。」

漸漸,所有意識都回來。Wise望向跟前人的臉,吐出一句:「你是Self。」

Self扶起她,他說:「你不可能忘記我。」

Wise茫然。她伸手撫摸他的臉孔,思想混沌一片。

Self說:「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你醒來,便一切都好。」

Wise投入Self的懷內,腦筋仍然不清楚。但戀人的心跳就在耳畔,聽了,安穩的感覺就回來。是的,一切都會好。還有什麼要猜疑,想不開?

後來Self告訴她parka的事,老婦人的事,北極的事,以及白瓷的事。Wise的記憶點滴回來,她為了Self的parka遠道前來,遇上老婦人後,她往冰天雪地許願,但願Self一生快樂,最後她無法支撐下去。然後,Self就回到她的身邊。

有一個問題,她忍不住要問:「你是不是因為可憐我才回到我身邊?」

Self搖頭:「我是經過選擇所以才回到你身邊。」

Wise問:「你不想獨立嗎?」

Self說:「我只知,心裡有那連繫,離開了還是會回頭。」

Wise再問:「你甘心以後也只與我一起?」

Self說:「你甘心,我便甘心。」

忽然,Wise的腦內滿是言情小說的情節:「如果白瓷得到絕症,你會再次選擇她嗎?」

Self沉默了三秒,繼而說:「我會照顧她,但是,我的心屬於你,我只會與你一起,我喜歡她,但我愛你。」

Wise笑,然後Self也笑。一雙戀人,從此放下了心頭大石。

Wise說:「我沒奢望過仍可擁有你。」

Self說:「我也不知道。原來我不能失去你。」

Wise的鼻子發酸,Self說下去:「我們不會再分開。」

Wise的眼眶熱暖,流下淚來。

一雙戀人擁抱在一起。

天使在病房的窗外看著他們,她的神情凄然。他們又在一起了,只是她知道,這並非結局。

天使雙手掩著臉,說不出的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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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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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INDEPENDENT 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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