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郝好像是麻木了一樣啃咬著自己左腕的脈門,血染得他滿嘴滿臉都是。
衝上前去捏住他的鼻子,讓他為了呼吸自然張開口,從牙齒下掰出那隻左腕,只見手腕已經被他咬得血肉模糊!
扯過毛巾被捂住傷口,「你難道感覺不到痛嗎!你這個白痴、瘋子!」看著他木然的表情,知道他什麼地方已經不對頭的曉偉,為了防止他再度自傷,正準備把他打昏送到醫院時,
郝好的唇開閉著,輕輕的但極為清晰地說到:「……對不起……」
你在跟我說對不起嗎?為什麼?你什麼地方對不起我了?因為你用刀刺我?
「……俺不想殺你的……哥哥……」
哥哥?他有哥哥?他的哥哥是他殺的嗎?這是怎麼回事……?
淚水混著血水畫花了整張面孔。
郝好向曉偉伸出紅腫的右手腕,「哥,…帶俺一起走……,哥……阿好好想你,哥哥……求求你…帶俺一起走……,他們都欺負……俺,哥哥……救救……阿好……哥哥……」
哭著,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著。
曉偉往後退了一步,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感到莫名的心痛!
伸出的手落空了,失望,不!郝好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哥……,你還是不肯原諒阿好嗎?……嗚……」
肩膀不停的抽動著,郝好小聲的絕望的哭泣著。
別再哭了,別再哭了,求求你別再哭了!不習慣的陌生感情充塞在曉偉的心頭。怔了一會兒,才想起要送他去醫院。
撕破毛巾被扎在他的左腕上以防止流血過多,剛剛彎腰準備抱起這個心傷累累的人兒時,郝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突然放聲大哭,「哥……!」隨即雙手緊緊攀上了彎腰抱起自己的男人的肩背,「哥……!哥……!俺好想你!好想你!哥!抱……俺,抱緊……俺!不要再丟下俺一個人!……不要!」
不自禁的收緊雙臂,我不是你哥!我是趙曉偉!該死的!
心中雖然這樣叫罵著,手臂卻絲毫未見放鬆。第一次,曉偉想到要去了解郝好這個人的內在和過去,他的人生都包含了什麼樣的秘密?為什麼他又突然說話通暢了?難道平時他都是在演戲?可是不像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把他放入車中時,二十幾歲的大男人竟然緊緊摟著他不肯放手。受傷的兩手死死的扣住他的背部,沒有辦法,總不能掰斷他的手呀,吃力的掏出車內備用的行動電話,平生第一次打了「120」。
不到十五分鐘,救護車的鳴笛聲開始響徹在深夜的寂靜中。
直到來到醫院,郝好被打了鎮靜劑進入睡眠后,曉偉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卡通睡衣!怪不得那幫醫生的眼神都那麼奇怪……,有什麼好奇怪的!曉偉在心中大吼道。
***
曉偉現在非常困惑,異常困惑中。
不是因為他的酒吧神農架大廚突然消失讓客人抱怨不已,也不是因為小輝三天兩頭打電話問他郝好的下落,更不是來自老頭子那邊的麻煩,當然亦不是來自工作上的煩惱。
而是這個……
「哥,俺們回家好不好?俺不喜歡這裡,嘿嘿,好不自在哎……」大男人坐在床上傻笑著。
「……你現在在生病,等病好了就帶你回家。」
「哥,你看,我身上有好多看起來像牙印的痕迹哎,是被鬼咬的嗎?」解開衣服露出赤裸的身軀,指著身上的各個地方給他看。
「鬼?」不解。
「嗯。你忘了現在是七月么?大鬼小鬼都在外面遊盪呢。上次睡在麥場里大腿上還被抓了一把。」
「什麼時候?!」是哪個王八蛋!
「兩年前,哥你忘了。還是你跟我說是鬼抓的。」
兩年前?你的兩年前到底是幾年前?
「哥,你去哪裡?俺也去。」男人急急忙忙的下床找拖鞋。
「我去公司上班,你去做什麼?」
「上班?你不是在上學嗎?」
「我已經上班了!」青筋!
「噢,不愧是大哥,這麼快就上班了。媽她一定會很高興,呵呵,她前段時間還說俺在家是吃白食的。哥,俺也好想上班賺錢,這樣媽跟爸會很高興吧。」期盼的眼神。
心中一動,「等你病好了。」
「哥,你怎麼才來,俺等了你好久。」像個寂寞的孩子一樣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不放。
很自然的摟住他。──什麼時候這些動作竟然變得如此自然如此天經地義了?曉偉自問。
「身體好些了嗎?」摸摸他柔軟的短髮。
「嗯。醫生說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哥,俺是生了啥病才會住院?會不會花很多錢?這裡看起來好貴的樣子。還有老大屏幕的彩色電視哩,連洗澡的水都不用自己燒……,媽……會不會很生氣?」
「她為什麼要生氣?」伸手拿過床頭柜上擺放的橘子,慢慢的剝著。
「嗯……,」男人背對背靠在他的身上,猶豫了一會兒,「俺生病了,還住這麼好的醫院一定會花很多錢,家裡會更緊對不?妹她今年還要上小學,也要……花錢,上次媽和三嬸打牌又輸了好多……,哥,你讓醫生讓俺快點出院吧,俺也想找工作做,又可以貼補家用。俺可以在放學回來做完田裡的活以後,出門做事。或者農閑的時候俺也可以跟表哥他們去城裡打工……,嗯……」嘴裡被塞進了一瓣橘子,唔,好甜。男人開心地笑了。
轉過身子望著男人無邪的笑臉,漸漸的慢慢的身體里好像什麼化開了一樣,酸酸的軟軟的柔柔的,「我有錢,很有錢,有錢到你無法想象的地步。所以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養病就好。……橘子好吃嗎?」
「嘿……,嗯!」傻笑著,用力的點了一下頭。
「乖!」笑容溢滿了曉偉美麗的面龐。
男人看呆了,「哥……,你好好看……」
***
大腿翹著二腿架在辦公桌上,曉偉靠在真皮辦公椅里翻看著面前的下屬剛剛送到的資料。資料上的第一句話就是:郝好,名副其實的好人。
「郝學已經死了?」
「是的。」
「屍體呢?」
「因為那段時間水流量很急,所以屍體沒有打撈上來。」
「……郝好看了四年的精神科醫生?」撫摸著資料上大約十七歲左右郝好的相片,曉偉繼續問道。……這張照片上的神情多麼……似曾相識,灰暗而沒有生趣。
「是的。那位醫生現在已經去了美國。」
「原因?什麼是他成為需要心理治療的原因?」
「來自周圍的壓力,和他本身的罪惡感。他認為是他親手殺了其異常優秀的兄長。」
「周圍的壓力是指?」曉偉抬起頭。
「自從他考上縣營養職業高中開始,他就沒有再回過只隔了一座橋的家。高中三年他一直都在住校,據調查他的學費是他幫人做小工換來的,小鄉村對雇傭未成年管得不是那麼嚴厲。至於治療的費用是完全免費的,據說是他的老師幫他所介紹。」
「我要聽的是為什麼他會離開他的鄉村,為什麼之後再也沒有回過家,他又為什麼需要自己來交學費?他的家人親戚又對他做了什麼?」曉偉開始不耐煩。
咽了口唾沫,緊張的,「大部分是因為流言。有人說上天不長眼睛幹嘛死的是天才兒子留下的是沒有多大作為的那個;還有人說郝好因為妒嫉自己的哥哥比自己優秀所以藉機害死了他;他的母親在靈堂上當場用掃帚把他趕了出去,當著所有的親朋好友面罵他是掃把星是害死自己親哥哥的殺人兇手,還有他的同學在學校集體欺負他……」
「夠了!他媽的!一幫雜種!」忘記自己也曾是欺負糟蹋他的其中一人,曉偉破口大罵道。
憤怒加心痛!這就是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最初原因嗎?!
「等下!我再問你,他從小就有語言障礙嗎?」
「呃,好像沒有。聽說好像是因為他在眾人面前辯解自己不是故意要害死其兄長時,被同村的男孩子按在地上往喉嚨里灌了辣椒水的緣故。資料中有因為這件事他就醫的紀錄。還有聽他同村的長輩說,自從郝學死後,他在家裡只要一說話,就會被他的父母扇耳光什麼的。久而久之……」老大,這些我在調查資料中都有寫啊,嗚嗚,你是不是故意想找個解氣的?嗚嗚,我承認,在調查郝好這個人平生的時候也差點沒氣死!幸虧偶不是在那爛地方出生的。
「這裡面有那些人的名單嗎?」舉起資料夾。
「當然。一個不漏!」
「很好。你做得很好,非常好。等下我會讓王經理把你從下面調上來,你想要去哪個部門?」
「趙總……!謝謝您的提拔!我想去……」下屬感激涕零。
***
郝好終於可以出院了,坐在吉普車裡,像個孩子一樣興奮的摸來摸去。
「哥,這車子是你的嗎?」把頭湊過去,笑嘻嘻的問道。
這人原來是這麼愛笑……,突然覺得他笑起來很愛嬌,整張臉顯得年輕生動了許多。或者,這只是暫時的?雖然醫生說他目前的狀況算是穩定,但不保證他會在什麼時候又恢復「正常」。
曉偉已經搞不清楚郝好什麼時候才應該算是正常。
但他不否認他很喜歡他現在這個樣子,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年紀大,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喊他哥哥的緣故,讓他老是有一種忍不住想寵疼他的感覺,尤其是在知道他的過去后。
曉偉告訴自己這是在可憐他,就跟可憐路邊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一樣。
──你會可憐小貓小狗?
晃晃腦袋趕走這段時間老是找他麻煩的另一半思想。把思路拉回到專心開車上。
見他搖頭,「這車子不是你的嗎?」
醒過神來,才發現眼前有一雙大大的純凈的眼睛在看著他,眼中凈是依戀。
郝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竟讓他十年了還不能忘懷?還是只有郝學是真心對他好過,所以他才會牢牢記著他?
「你喜歡?」笑著問道。
「嗯!喜歡。吉普車好像戰地車!咱們去縣裡遊樂城時,俺套環套中的就是一輛吉普車的模型!你還記得嗎?」開心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模型呢?」避開問題。
「送給狗蛋了。你知道的他家比咱家窮,他怕俺媽又不敢進屋玩,趴在咱家牆頭上巴巴的看俺玩那個模型,所以就……送給他了。」伸出手指在曉偉的大腿上對著陽光做出各種各樣形狀的陰影。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嗎?送了不就沒有了。」他的手還真巧,不愧是一級廚師,看他雕的花就知道。
「俺有你呀,有哥疼阿好嘛。」撒嬌似的,憨憨的笑著。
對他的撒嬌已經見怪不怪的曉偉,一手駕著方向盤,一手摸向他雖小卻飽滿的耳垂。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好像迷上了把玩他那肉乎乎的小耳垂,輕輕的撥弄,郝好一動不動很乖巧的任自己把玩著。
那完全信任的表情,莫名的讓曉偉產生了一股濃濃的滿足感……
***
時間慢慢的流逝,郝好出院回來已經過了一個禮拜。曉偉也漸漸適應了二人「兄弟」般的生活。身為獨生子從來沒有和兄弟姐妹相處過的他對這樣的生活充滿了新鮮感。
一點一滴的,就這樣在他不知不覺間,一個名叫郝好的「老男人」悄悄地走入了他的生命……
***
打開電腦查閱著最新的金融信息,一邊不時地敲打鍵盤記錄著什麼。偶爾也會抓起電話向下屬傳達指示,然後又重新把精神轉移到電腦屏幕上。看似枯乏無味的工作曉偉全神貫注的做了四五個小時。
當工作告一段落後,坐在書桌前,曉偉敲著手指陷入了沈思。
我該拿郝好這個人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把他留在家中嗎?
我對他到底抱有什麼樣的感情?為什麼丟不開他?不是決定要把他送走的嗎?原來對他那種討厭的感覺呢?到哪裡去了?我為什麼會把一個曾經想殺我的人留在身邊?為什麼就這樣輕易放過了他?
我在同情他嗎?
我趙曉偉何時也有了同情這種奢侈的感情?!真是好笑!
那麼我現在還討厭他么?
拚命去想他令人討厭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腦海里儘是他依戀自己的表情,呈現的都是那雙單純的沒有絲毫污垢的眼眸…?
我的身邊何時有過那樣的人出現?那像是從最深的地下湧出的清泉一樣的人!
為什麼他在那樣的生長環境中仍然能沒有被扭曲性格?為什麼他在經歷了那麼多后還能這麼堅強得讓人心痛?為什麼他從來沒有向我辯解過什麼?為什麼他要默默承受這一切?為什麼他在那樣的境況下仍舊能不向我低頭?
郝好啊郝好,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為什麼會讓我趙曉偉對你如次牽腸掛肚?為什麼會如此牽動我的心?為什麼會如此影響我的情緒?
你到底對我施了什麼魔法?讓我對你這麼這麼一個平凡的老男人竟……產生了慾望!
這也是曉偉最不可理解的地方。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對那個談不上姿色的甚至有點老土的男人感上「性」趣,而且是從他討厭他的時候就開始。
算了,不再想了。搖搖頭,受不了滿腦子被問號塞得滿滿。奶奶的,越想越頭疼!
反正家裡也不多他一人吃飯,郝好又能幫助收拾屋子,又會燒一手好菜,把他留下來也不吃什麼虧。讓他先在這裡住著吧,等他恢復正常……再說其他!
OK!就這麼辦!
***
「咚咚,」輕輕的敲門聲。
「什麼事?阿好。」
一顆頭顱探了進來,「哥,你今晚想吃什麼?咱們一起去超市好嗎?冰箱里已經沒有多少剩的了。」
「是嗎?呃,你等我一下。我開車和你一起去。」趕緊把桌面草草收拾一番。
***
「你不要再偷吃了好不好!真是的,下一個菜還沒做好前一個菜都給你『品嘗』光了。」拿起菜勺輕輕敲了下鬼鬼祟祟伸上料理台的手。
「嗚……!痛!我餓了嘛!今天人家工作的很辛苦哎,能量消耗得太多,需要及時補充!」男人強詞奪理。
「你就不能再等20分鐘?出去啦,再不出去今晚俺就讓你喝刷鍋水!」郝好板起臉。上次也是這樣,上上次也是這樣。大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懂規矩了?這要給媽看見不給罵死!
「不、不會吧。俺們善良的阿好也能做出讓人喝刷鍋水的沒良心事?嗚嗚!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一隻手捂著臉假哭著,一隻手還不忘伸向料理台上的餐盤。阿好啊,你燒菜燒得這麼好吃,這讓我怎麼捨得把你送走呀。
「哥,你不要一邊哭一邊往嘴裡塞東西好不好?難看死了!」郝好忍不住笑起來。「好了啦,你把碗筷擺一下,俺把這個菜弄出鍋就能開飯了。」
一聽馬上就能吃飯,立刻笑得眉開眼笑,「得令!」行了個軍禮,曉偉樂顛顛的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跑進來,「嘿嘿,碗筷忘記拿了。」
***
「哥,為什麼不把爸媽和妹一起接來住呢?這麼好的房子……,而且很寬敞。」幫曉偉盛了一碗湯,郝好猶豫了一會兒問道。
「唔……,我不喜歡和老年人一起住。而且他們也有他們的生活。」郝志國夫妻現在大概正在拚命做苦工還債吧。小王好象有說幫他們找了個「很不錯」的工作。不知道他們能挺到什麼時候?
「啊……這樣的啊。」把碗遞給他后,郝好垂下頭。
「怎麼?你想和他們一起住?」
「倒……也不是。啊,哥…你別誤會俺的意思,俺只是想說,爸媽那麼喜歡你肯定很想跟你住在一起,所以……。俺……,至於俺……」郝好急了,哥不會誤會我不想跟爸媽一起住吧?
「慢慢說,慢慢說,別急。」曉偉逐漸地發現郝好只要一急,說話便無法暢通。這是那件事的後遺症嗎?以至於就算郝好回到十年前,仍舊會被影響?
「嘿嘿……,」郝好捧起飯碗,傻笑著。哥的外貌雖然變了好多,可是還是這麼疼我。我,我最喜歡哥哥了。
望著這個外在有二十過半,但內在只有十五六歲的男人,曉偉有一種說不出道不來的心情。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開始有點懷念起那個總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始終表情枯乏保持沈默是金的男人來。
十年!不,是那一件悲劇竟然可以徹底讓一個天真善良的孩子改變至此!除了那份生來的好心以外,他還留下了什麼……?
***
「哥?哥!電話響了,是不是找你的?」郝好呼喚吃飯吃得好好的忽然開始發獃的大哥。
「電話?啊,啊。我去接。你吃你的。」曉偉站起身向電話架走去。這個時候誰會打電話來?小輝么?他又來催問我郝好的下落了?我要怎麼回答他?繼續瞞他?好像也沒那個必要……
「你好,趙曉偉。」曉偉拿起電話。
過了一會兒,
「嗯嗯,是這樣的嗎?嗯,麻煩你了,讓你把這件事一直掛在心上。……啊,哪裡哪裡,大家都是混口飯吃而已,……好,哪天一起吃頓飯,大夥兒聚聚。……,好,沒問題我等下就過去。今天你值班?……,嗯,……明白了。那就這樣,等會兒見!」掛上電話,曉偉神色古怪的看向餐桌邊的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