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夜晚,吉普車冒著大雨駛過燈光朦朧的縣城街道,在縣公安局門口停下了。」您來了,顧縣長。「一直候在雨中的公安局孫副局長小心地拉開車門,對坐在車裡的顧榮打著招呼。
「不是縣長,是家長。」顧榮臉色黯然,疲憊地說。他和妻子桂貞一起下了車,來到了公安局那排平房頂端的一間房子里。
「我們來給他送點東西。」顧榮扭頭看了看拿著包裹和旅行袋的桂貞,對孫副局長說。今天下午,小榮被縣公安局從廣州逮捕回來了。
「叫他出來和你們見見吧?」孫副局長說道。
「不壞你們規矩吧?」顧榮垂著眼慢慢拿出煙,低聲問道。
「不不不。」孫副局長回頭對身旁幾個人揮了一下手,他們出去了。
顧榮抽著煙,隔著雨簾從窗戶里看了看後面看守所陰沉沉的黑大門。過了一會兒,小榮耷拉著腦袋從黑大門裡走出來,聽見他垂頭喪氣的腳步聲。門推開了,他慢慢進來了,及至看見面前站的是父母,眼淚刷一下流了出來:「爸爸,媽媽。」他抖著肩膀哭起來。顧榮鼻子一陣發酸,心中刀割一樣疼痛。這是他惟一的兒子啊。桂貞上去摟著兒子也哭了起來。顧榮有些冒火地責備道:「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哭什麼。」
「顧縣長,你們談吧。」孫副局長和手下人互相看了看,都退出了房間。
「別哭了,榮榮,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顧榮低聲安慰著兒子,「我們今天來給你送鋪蓋和衣服。還缺什麼,明天再送來。」
「爸爸,你救救我吧。」小榮哭道。
「爸爸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事關法律啊。」
「法律法律,爸爸,比我問題大的有的是,為什麼我就該坐牢?」
「孩子,別說這些了。爸爸是當領導的,不能一點不顧法律……咱們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努力一下,爭取從寬處理吧。」
「爸爸,你不管我?」
「別說傻話了,當爸爸的哪有不管兒子的?」
「爸爸,是不是新來的縣委書記整你,就拿我開刀啊?」
「不要胡猜亂想。」顧榮勸慰道。
「有人寫信給我,我都知道。」小榮邊哭邊說,「爸爸,你不會去找找大伯?」
「榮榮,說那些都不合適,爸爸心裡也不好受。以後,你該接受教訓了。」
「爸爸,真要判上兩年刑,我想接受教訓也晚了。」小榮手撐著桌子,聲音嘶啞地喊道,「刑滿釋放犯——我這輩子還有什麼前途啊。」他伸手狠狠地一抹眼淚,咬住牙,直盯盯看著父親:「爸爸,這次你要管了我,我出去一定聽你話,接受教訓。你要不管我,判了刑,不管幾年,我從今後就什麼教訓也不要,破罐破摔了。」
「榮榮。」桂貞勸說著。
「就算你們沒養我這個兒子。」小榮聲嘶力竭地喊著,又猛然低下頭哭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顧榮坐在吉普車中一直陰沉不語,他明顯感到自己心區的憋悶。回到家,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聽著大雨在不停地敲打著窗戶。
「吃點飯吧。」桂貞小心地勸道,「你還沒吃晚飯呢。」
他輕輕擺了一下手,慢慢站住了。牆上的低音喇叭正在廣播縣委常委今天早晨處理橫嶺峪教室塌方時發出的通報。第一條,第二條,現在是第三條:「第三,縣委領導同志在一年前視察過橫嶺峪,聽取過教室情況的彙報,但視而不見,麻木不仁,延誤至今。這說明,原因不僅在橫嶺峪公社,官僚主義作風滲透著我們上下各個層次……」他臉上掠過一絲抖動,伸手關了喇叭。
當有線廣播里廣播著他自己的講話和報告時,他是百聽不厭的,喇叭柔和的嗡嗡聲讓他感到享受。現在,這聲音是刺激的,令人煩躁的。他回到裡間屋,在沙發上慢慢坐下,手搭在臉上遮住了眼。他在一片有些昏懨懨的安靜中感到心衰力竭,甚至感到人生黯淡。自己精神垮了?自己不是很堅強,經得住任何打擊和挫折嗎?自己始終自認為在精神上是披著鐵甲的,但是,親生兒子的被捕卻輕而易舉地擊垮了他。
人是很軟弱的東西,只是軟弱點各不相同罷了。
雨聲中,他聽見開門聲,然後是說話聲,他知道是小莉進來了。他沒有坐起身子,依然沉默地仰靠著。
「叔叔,你不舒服嗎?」小莉搬了個小板凳在他身旁輕輕坐下。
「有些疲勞吧。」他淡淡地說道。
小莉沉默了一會兒,她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叔叔,小榮哥是初犯,問題再大也會從寬處理的,頂多勞教一兩年……」
「小莉,別談這些了。」顧榮輕聲打斷道。
沉默。聽見外面的雨聲。
「叔叔,您想開點。」
「小莉,你說叔叔這樣的人是不是該被歷史淘汰了?」顧榮手搭著眼慢慢問道。
「您怎麼這麼想呢?」
是啊,自己怎麼會這樣想呢?是因為面前出現了一個李向南?「你說是不是啊?」他依然恍惚地問道。他覺得小莉挨著自己,很近,還安慰地撫摸著自己放在沙發扶手上的那隻手;他又覺得小莉很遠,自己是在和一個遙遠的聲音說話。
「也是也不是。」小莉答道。
「什麼叫也是也不是啊?」
「你們這一代人遲早要交班,退出歷史舞台的,這是規律。可具體到每個人,總有早有晚吧。」
「像我這樣的,就該是早點退出舞台的啰。」
「叔叔,你不要這樣悲觀,你身體好,又有經驗。」
「不行啰。」
聽見客廳里桂貞和來客說話的聲音。
「顧書記要是身體不舒服,我改日再來吧。」來客低聲道。
「你等等。」桂貞輕輕推門進來。
「是誰?」顧榮依然手搭在眼上懨懨地問道。
「朱泉山。」
顧榮依然一動不動地仰靠著。
「我回了他,讓他改日來吧。」桂貞輕聲說。
顧榮坐了起來:「不,我這就到客廳去。」朱泉山是他早晨打電話約來的。
「你身體行嗎,叔叔?」小莉擔心地問道。
「不要緊,機器還能轉。」顧榮說著用手搓了搓額頭站了起來。他發現自己並沒衰竭。他拉開門走進客廳時,雖然還帶著淡然的神情,但這卻恰恰加強了他那沉穩安詳的威嚴。
「顧書記,您找我?」朱泉山連忙站起來,有些局促地搓著手。
「坐吧。」他隨便擺了擺手,和藹地說道。他回頭看了看,小莉和桂貞在裡間屋沒有出來。
朱泉山拘謹地坐下了:「顧書記,您不太舒服?」
顧榮點著了煙,慢慢靠在沙發上,乾脆把話說明了:「沒什麼,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吧。」他今天對朱泉山要採取一個特殊的策略。
朱泉山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工作忙,事多,難免有些煩心事。」
「也不是工作忙,」顧榮倦怠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主要是我的小鬼出了點事。你可能早聽說了吧?」
「沒,沒有。」
「不會沒有,別看你呆在黃庄水庫,你也是古陵的消息靈通人士嘛。」
朱泉山不自然地笑笑,不知如何解釋好。
「昨天,李向南決定調你到縣委來工作,是吧?」
「是讓我暫時管管養漁業。」
「還讓你幫助龍金生照管一下全縣的農業,是吧?」
「我幫不了什麼。」朱泉山額頭開始出汗。
「泉山,你跟我相處多年了,你說我是糊塗人還是明白人?」
「您當然是明白人。」
「你呢?」
「我?……」
「你也不是糊塗人吧?」
「我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沒經驗。」
「經過這麼多年的曲折,你對古陵的事應該比誰都看得清吧?」
「我……不……這些年我眼界很窄,了解情況很少。」朱泉山連連解釋道。
「那些看來在上面忙得鬧哄哄的人,不一定能把事看清看透。你十年受迫害,上上下下,這兩年,據說又被我排擠到一個小小水庫,這種曲折的遭遇其實會使頭腦最清醒。古陵的形勢啦,各派力量的關係啦,看得最清楚。」
「顧書記,我……」朱泉山額頭汗水淋漓了。
顧榮略仰身一笑:「這是規律。我也有過這樣的體會。在台上不一定什麼都看得清,在台下反而看得清。看戲的人明白,唱戲的人糊塗。旁觀者清嘛。」
「顧書記……」
顧榮淡倦地擺了擺手:「不要多心,也不要有別的想法。我是想和你坦率交談一下古陵的形勢。咱們明白人之間不說含糊話。其實,你很多事情比誰都看得明白。」
朱泉山不停地擦著汗。
顧榮站起來踱了兩步,又慢慢坐下:「現在,李向南和我在古陵算是兩派力量,你是這樣看的吧?」
「不不……」
「別人不這樣看還可能,你還能看不明白?」顧榮擺了擺手,「這次,他到黃庄水庫唱了一齣戲,說是抓養魚,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沖我來的吧?」
「不不……」
「讓你管全縣漁業,又幫龍金生照管農業,這第一步,實際上是要拿你擠掉龍金生,是吧?」
「這……」
「第二步,就是讓你來取代我啰?」
「李書記沒這個意思。」
「這不是明擺的?把全縣農業、漁業都管起來,這就是讓你慢慢把全縣生產都抓起來,那不就是縣長的主要任務?先有實,后定名,先抓工作,再明確職稱,這是提拔親信、改組領導班子最自然而然的手段嘛。你當過縣委書記,這一點不會不懂。」
朱泉山吃力地睜著他那怕光的眯縫眼,汗流浹背地想解釋什麼。
顧榮平和地笑了笑。「這樣挑明了,你是個什麼態度啊?」他溫和地問道。
「……」
「還有,泉山,你可能對李向南的根底、情況,也有了個判斷;對我的根底、上上下下的情況也早清楚。」
「顧書記,您……」
「你現在感覺,我和他之間,誰更適應古陵實際,或者再說明白點,誰更能在古陵實際中站住腳啊?」
「我沒這樣想過。」
「你現在的行動,說明你已經有了判斷——是李向南看著更有力量,是嗎?」
「我……」
「泉山,」顧榮慢慢彈了彈煙灰,眼睛在煙灰缸上停了一會兒,又慢慢抬起來,打量地看著朱泉山,「我是和你誠懇談談。你是有一二十年經驗教訓的人。對事情的起落、變化最看得清的,應該是頭腦清醒的,眼光長遠的。我是想讓你幫我分析一下上上下下各方面的情況,從長遠一點的時間——不是眼下這一兩個月——半年哪,一年哪,兩年哪,再長些時間哪,我和李向南誰更能在古陵站住腳啊?」
「顧書記……」
「然後,咱們再來一塊分析分析,合計合計,你朱泉山採取什麼態度更合適一些、妥當一些,更能使你在古陵一點點取得上上下下幹部群眾的理解和信任,取得立足之地,慢慢發揮你的作用。你看好嗎?」
「顧書記,我沒那樣想過……」
「即使沒想過,現在也可以想想嘛。」顧榮注視著對方,「一個人總是分析清了周圍環境,才抉擇自己的態度的吧。」他說著仰身笑了笑,「我很願意聽你坦率談談,泉山。我也希望能跟你一起商議著形成一個明確的印象,過兩天,好到地區、省里走走,彙報彙報這個印象。」
朱泉山用手絹慢慢擦著臉上的汗,沉默著。
「好了,你既然還沒想好,等你想好了,咱們再好好談吧。咱們先不談這些了。」顧榮仰在沙發上東一句西一句扯了一會兒,就站起來送朱泉山出門了。臨分別,還伸出手和朱泉山關切地握了握:「你想找我談,隨時可以來。啊?」他看著朱泉山說道。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門檐掛下的流水瀑布一樣在水泥門階上激濺著。
顧榮一個人在客廳里踱起來。他面對這些複雜的政治矛盾,哪一件不處理得得心應手,爐火純青?就是省一級、地區一級,又有幾個幹部能比自己有經驗?憑什麼要他退出歷史舞台?可笑。
他突然站住了,裡間屋隱隱傳來桂貞的哭聲和小莉的勸慰聲。他嘆了一口氣,又煩悶起來,在沙發上坐下了,把頭慢慢枕在沙發上,閉上了眼。剛才,面對著朱泉山,他感到自己巨大的體積和重量。自己像座鑄鐵的大山俯視著古陵。這個重量和體積想必把朱泉山壓得喘不過氣來。可現在呢?他又感到一種人生的虛無。
他恍惚地仰坐著,不知道在黑夜的大雨中,一個濕淋淋的人戴著破草帽,正兩腳泥濘地走到他家門口,怯巴巴地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而後又卑怯地一步步走上水泥台階,哈著腰在門外站住了。門檐垂瀉下的雨水在他腳下飛濺著。他遲疑著不敢敲門。
他是潘苟世。
今天上午,他被撤銷了公社書記,他當時就像失了魂一樣,完全垮了。當他從公社大院走回家時,他覺得整個橫嶺峪的地面都傾斜了。他不知道怎樣落腳,他不會走路了。這再也不是他能甩著袖子趿拉著步子,隨隨便便走來走去的地方了。他躲在家裡不敢再在公社大院露面,也不敢再在橫嶺峪街上露面。
他有什麼臉見人?
老婆憐憫地看他,讓他惱怒,老婆數落他,也讓他惱怒。他想瞪眼,想吼,可他有什麼臉還衝老婆厲害?
油漆匠大老張來家裡坐,隨隨便便地談起給藩苟世油漆傢具的工錢、料錢。潘苟世愣怔了:這原本是不要錢的事啊,可原本也沒說明,他只能應承下來。現在,天地變了,要錢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他有什麼臉再給別人顏色看?
下午,給爹過忌辰三周年時,他趴在墳頭上痛哭了一場。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悲痛過。他冒雨頂著天黑趕到縣城,他要找給他撐腰的顧書記。
還沒進「貴賓院」,招待所的女服務員就把他攔住了:「你要找誰?黑燈瞎火的,不吭氣就往裡闖。」
「我……找顧、顧書記。」他結結巴巴地回答。
「找他幹啥?」
「我……我不、幹啥。」
「不幹啥你還找他?你是哪兒來的?」
「我,我……」他在女服務員的訓斥下,可憐巴巴地不知說什麼好了。
知道顧榮不在「貴賓院」,他又找到家裡。隔著門上的玻璃,看見顧榮仰躺在沙發上,他不敢敲門。他怎麼能打擾顧書記休息呢?一刻鐘過去了,又一刻鐘過去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風潲著雨從背後一陣陣澆在他身上,他早已衣服濕透,全身冰涼了。他像個可憐蟲一樣站在黑暗中。一陣陣打著冷戰。終於,看見顧榮在沙發上慢慢睜開了眼。他伸手想去敲門,手在劇烈顫抖,門沒敲響,卻把門無聲地碰開了。
顧榮皺了下眉,看了看開開的門,以為是風吹的,走上來想關上。「誰啊?」他發現了站在門外黑暗中的人影。
「顧書記……是,是,是我。」潘苟世牙齒打戰,結結巴巴地說。
「是苟世?」顧榮把門又開大點,「怎麼不進來,站在外面幹啥?」
潘苟世眼淚一下湧上來,他又難過又感動,差點哭出來。他萎萎縮縮地進來了,摘下水淋淋的草帽,低著頭站在那兒;衣服濕透沾身,往下淌著水;兩腳泥濘,在地下印著泥水腳印;牙齒得得得地抖著。從頭到腳一副垮相。
顧榮又憐憫又蔑視地看了他一眼,摘下一條幹毛巾遞給他:「摸著黑就趕來了?」
潘苟世接過毛巾,低頭擦著臉上的雨水:「顧……書記……」他眼淚一下淌了出來。
「有話好好說嘛。一個公社書記哭鼻子抹淚,像個什麼樣子。」顧榮背著手站著,倒轉頭看著他,不耐煩地訓斥道。
「我……」
「你有什麼啊,遇到多大的事就悚成這樣?不就是個撤職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大概是這訓斥讓潘苟世感到了巨大的溫暖,他一下把臉埋在毛巾里慟哭起來。
顧榮勃然冒火了:「你像個搞政治的嗎?窩窩囊囊,簡直廢物。」
潘苟世不哭了。政治上的敬畏和服從有時比任何感情都更有力。
「把頭抬起來。」顧榮看著潘苟世說。
潘苟世微微揚了一下頭,還是低垂著。
「把腰也直起來。」
潘苟世動了一下,依然彎曲著腰。
「沒骨頭了?都垮了?」
潘苟世篩糠一樣打著冷戰,他半抬起頭來。
「你記住,要搞政治就要有骨頭挺住。要骨頭硬,要心硬。心硬才有韜略。自己軟了,垮了,頂不住了,就全完了。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
「古陵的不正常局勢很快就要扭轉過來了。你聽懂了嗎?」顧榮嚴厲地說道。
潘苟世一下抬起頭,看著顧榮:「聽、聽、聽懂了。」
顧榮轉過頭,看見裡屋門打開著。桂貞和小莉站在門口,以各自不同的複雜目光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