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醉生夢死
一
住進法國老太別墅的第三天,水上燈終於決定出去走一走。走到街上,發現以前的店鋪也都開了門。生活的細節似乎並沒有多少改變,改變的只是生活的心境。
水上燈突然發現這裡距肖府並不算太遠,她想了想,便朝那裡走去。
玫瑰紅依然醉生夢死地抽著鴉片。臉色蒼白得有如抹了厚粉。見到水上燈她竟有些喜出望外。連連說道,水滴呀,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
水上燈有些奇怪,說你怎麼看到我還會高興呢?玫瑰紅說,哎呀,悶死我了,只要給我來個活的,能跟我說說話,我就不管他是哪個了。你怎麼還在漢口呢?水上燈說,一言難盡。便簡單說了一下自己逃亡的經歷。玫瑰紅聽時不停地嘖嘖。然後說,幸虧我沒走。住在這裡,日本人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說罷又問,是張晉生幫你住進法租界來的?水上燈說,是呀。是魏典之幫我找的他。玫瑰紅便長嘆一口氣,說魏典之這老傢伙,以前為了江亭,使勁捧我,現在又為了江亭恨死我了。說起來,江亭比我有福,還有這樣的戲迷。水上燈說,可是有福的萬叔卻沒活在人世。玫瑰紅說,就我這個樣子,跟死了又有什麼差別。水上燈說,但你還是不想死。玫瑰紅說,死丫頭,你想我死是不是?水上燈說,這不是沒事鬥嘴么?玫瑰紅說,往後你少跟我頂嘴,沒有我,你哪有這麼舒服的日子過?水上燈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玫瑰紅便告訴水上燈,她有個朋友是法國洋行的老闆。當年走私鴉片,得過肖錦富的幫助,玫瑰紅讓洋行老闆給張晉生安排了事務。他搖身一變,成為了法國洋行的經理。玫瑰紅說,歸根結底,你還是沾了我的光。
水上燈笑了笑,說你是我姨,我沾了你的光,你也顯不出多大面子,我也丟不上多少丑。玫瑰紅說,你就不能軟著點跟我說話?往後經常到府里來,替我燒燒煙,陪我說說話就是了。水上燈笑道,你請我這麼大的名角,付得起錢么?
兩人彷彿有了一種和解。
雖然在外奔波了幾個月,又突然搬進了法租界。但只要是在漢口,對於水上燈來說,就不用適應,坐下來便能習慣。張晉生送給了她一台收音機。白天她聽聽收音機,然後逛逛街,偶然去玫瑰紅那裡坐坐說一下話。隔不一兩天,張晉生便來請她吃飯,陪她散步,甚至帶她購物。張晉生出手闊綽。重新為水上燈添置了首飾和衣服。應酬時張晉生以女友的名義來介紹水上燈。水上燈心裡有几絲冷笑,嘴上卻並未反駁。這舉動讓張晉生欣喜若狂。
日子就這麼清冷,但卻也閑散和安寧地過了下去。
庸常的日子裡最大的快樂便是辦堂會唱大戲。頭一回來找水上燈去唱堂會的是魏典之。水上燈在台上恍然覺得下面有一個人是陳仁厚。但下了台後,她卻怎麼也找不見那個人。問魏典之,魏典之說,你大概看走眼了吧?
堂會一唱開了頭,私底來請水上燈去唱堂會的人就多了。日子要過,戲也得唱,水上燈心想,就先這麼著吧。日子過得清湯寡水,偶爾演一演戲,也算是加了點佐料。
秋天又不動聲色地來到了漢口。漢口的秋天,陽光總是明亮無比。一天,水上燈無聊,便又轉去樂園看雜耍。獨眼老伯忙不迭地給水上燈燒水泡茶,又告訴水上燈,樂園現在的總管是陳一大。他投靠了日本人。水上燈當即放棄去看雜耍。她未及出門,突然聽到劇烈的爆炸。隔壁雜技劇場被人扔了炸彈,當場炸死了兩個日本人。水上燈急急朝外走,樂園內庭已是亂亂鬨哄,人流全都朝外涌著。外面的口哨左一聲右一聲地吹得讓人緊張。水上燈突然在雜亂的人流中看到了陳仁厚。他的臉綳得緊緊,神情顯得有幾分緊張。水上燈的心劇烈地跳起,失控一樣,她大叫著,仁厚!仁厚!
陳仁厚聽到叫喊,眼睛放射出光來,他從人縫中擠過,來到水上燈跟前。同樣失控,他一把摟住水上燈。水上燈忽憑直覺,這炸彈與陳仁厚有關。便在他耳邊低語,是你乾的?陳仁厚微一點頭。水上燈慌了,說你跟我來。說罷拖了陳仁厚回到茶房。
獨眼老伯見水上燈拉著陳仁厚轉來,知其有事,一聲不作,走到門外。水上燈說,快,你把我的衣裙穿上,圍巾裹著頭,這樣,日本人不會多注意你。獨眼老伯進來說,快走,趁現在還亂著。一會兒憲兵一來,就麻煩了。
水上燈和陳仁厚趕緊出去,此時人群已分成了兩流,一流是女人,一流是男人。幾個日本人正緊緊盯著男人的隊伍,水上燈和陳仁厚像兩個親密的女孩一樣,勾肩搭背地,順利出了樂園。一踏上中山馬路,水上燈立即叫了黃包車,陳仁厚猶豫了一下,還是隨她上了車。水上燈剛一落座,便緊緊抓住陳仁厚的手。她的心跳蕩得厲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激動成這樣。水上燈幾乎用哭出來的聲音說,你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來看我?
陳仁厚凝望著她,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說,你過得還好嗎?他有沒有關照你?水上燈說,還好。他很關照我。陳仁厚說,只要你過得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水上燈說,可是你的心踏實嗎?一點都不在乎我會不會離開你?陳仁厚沉默半天,方說,怎麼會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我沒有辦法。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車。水上燈說,我不讓你走。你今天必須到我那裡去認個門,不然,哪天你想來看我,找不到地方。陳仁厚說,水滴,我不能去,我怕給你帶去危險。水上燈噙著淚說,我不管,我只想你去看看,還有,你要抱抱我。
行到路口,兩人下車,準備拐入小街。不料恰遇張晉生和幾個朋友在對面的街邊說話。看到款款而來的水上燈,張晉生正欲叫她,卻發現與她同行的女伴是陳仁厚。而他的朋友們全都看出了陳仁厚的男扮女裝。張晉生的臉漲得通紅,彷彿是當眾出了洋相,憤怒和嫉妒令他火冒三丈。
突然間,張晉生就衝過了馬路,未及水上燈開口解釋,他的巴掌已經伸到了水上燈臉上。啪啪地兩個耳光扇過後,一句話不說,便揚長而去。
水上燈瞬間呆掉。張晉生居然讓她當街受辱。他居然在他和她的朋友面前讓她如此難堪。他有什麼資格這樣對她?水上燈心裡突然湧出萬千的恨意,這種仇恨就像當年水武辱罵她時一模一樣。
比張晉生的臉色漲得更紅的是陳仁厚。張晉生的巴掌令他震驚。當他看到水上燈白皙的臉上,立現紅色掌印,心痛的同時卻更為憤怒。他大跨幾步意欲沖向張晉生,卻被水上燈一把扯住。水上燈說,你要幹什麼?你忘了你今天做了什麼?我不需要你為我去跟他計較。
陳仁厚幾乎是懷著肝腸俱斷的心情,跟在水上燈身後,進到她的房間。一進門他便將套在身上的女裝狠狠甩在地上,大聲道,他平常也這樣對你嗎?水上燈說,沒有,這是第一次。大概是在吃醋。他認為我是他的女友。陳仁厚說,那麼你呢?你也認為自己是他的女友嗎?水上燈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什麼人。但是我所愛的人把我託付給了他。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顧。
陳仁厚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回應水上燈的話。他轉過身,站到窗邊,眼淚竟奪眶而出。窗下是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的世俗生活。店門開著,推車挑擔及提籃的人來來往往。陳仁厚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自己沒有能力讓自己的所愛過上平靜的日子。除了暫且放棄她,而讓自己去痛,又能怎樣?
陳仁厚打了盆熱水,尋著毛巾,為她熱敷。做完這一切,低聲對水上燈說,水滴,我得走了。我還有事。水上燈說,我不。我今天就是不讓你走。說時聲音有些嗚咽。陳仁厚一時衝動,緊緊摟著她,急促道,我們離開漢口,想辦法到重慶,好不好?我雖然不能讓你過得這麼富足,但我保證一生一世都愛你。
離開漢口。這四個字轟的一下,在水上燈腦子裡炸響。她驀然想起玫瑰紅的逃避。在那個與萬江亭相約出走的夜晚,玫瑰紅因為捨不得漢口,終是沒有走。而她水上燈呢?難道捨得?離開了漢口,她能做什麼?她的戲台呢?她的戲迷呢?她的漢戲呢?沒有了這些,她又是什麼?還是當那個苦到骨頭裡的水滴么?瞬間她就理解了當年的玫瑰紅。
水上燈推開了陳仁厚,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能離開漢口。陳仁厚的眼睛掠過幾分失望,但很快他平靜了自己。陳仁厚說,我知道。離開了漢口,水上燈就沒有了光明。水上燈悲傷道,有些事,我真的沒辦法。仁厚,你要原諒我。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絕望。水上燈說,我只希望你能經常來看看我。我的心永遠都是你的。陳仁厚輕嘆一口氣,說我記得。
兩人親吻著互道離別,嘴唇卻都是冰涼的。
很晚了,張晉生過來找水上燈。開門進屋,他仍然板著面孔。水上燈坐在床邊,沒有理他。張晉生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半天才說出話來。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讓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裡,一直都被你佔得滿滿的。水上燈說,既然你真愛我,為什麼不問一下怎麼回事?張晉生說,我親眼都看到了,難道你還編得出什麼花招來?水上燈說,好。我問你,樂園的爆炸你聽到了吧?這就是陳仁厚和他的朋友一起乾的。日本人在抓人,我剛好在那裡。你說,這時候我要不要幫他逃過這一劫?我真要跟他走,他未娶我未嫁,又何需男扮女裝?明擺著是在躲避日本人,你怎麼不動腦子想想看。
張晉生傻眼了。張晉生的強硬像扎了針眼的汽球,迅疾地疲軟下來。他吭吭哧哧說,如果是這樣,我原諒你。水上燈的臉上再次掛出了冷笑。她說,你原諒我?難道你覺得我會原諒你?
次日早上,已經快中午了,水上燈打開門,一個東西倒下來。她嚇了一跳,一看卻是張晉生。張晉生揉著眼睛,說我怎麼睡著了呢?水上燈說,你這是幹什麼?張晉生說,我一早就來了,見你沒起床,不想吵你。就坐在這裡等。結果把自己等睡著了。張晉生拉了水上燈朝外走,出門叫了黃包車一直坐到中山馬路。下車后,走進一幢洋房。張晉生說,這是英國人當年蓋的。水上燈說,到這裡來做什麼?張晉生說,一會兒你就知道。
洋房的電梯很小,呼呼地朝上升了幾下,到了四樓。張晉生牽著水上燈的手,出電梯,走進一個房間。房間里有華麗的水晶燈和寬大的皮沙發。一張木柜上還放著一架留聲機,張晉生在留聲機上放了張唱片,然後將唱針輕輕擱上,裡面響起悅耳的歌聲。房間另有幾個門,水上燈一一看過,發現是兩間卧室和一間廚房。還有一間儲藏室。廁所在另一角,寬敞明亮。水上燈說,洋人可真會過日子。
張晉生笑了笑,說往後,這裡要歸中國人住。水上燈不解,說什麼意思?張晉生說,以後,這就是你的家。水上燈愕然道,我的家?張晉生說,是。我專門為你買的。水上燈更是糊塗。張晉生說,一個英國人急著回國,很便宜售出。我原不想要的。可是,我犯了嚴重的錯誤,連續兩次讓你傷心,甚至我差點就失去了你,我要用行動認錯。所以,我昨天半夜裡找到他,買下了這套房子。從此以後,在漢口,你就有了自己安穩的房間。這個英國人已經搬到旅館去了,我在他走之前,會辦好所有契稅。房主的姓名欄將會落上你的名字。是叫楊水滴,對嗎?
張晉生拉著水上燈,坐到了沙發上。他說,我一直想告訴你,我寧可拋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會拋棄你。但是,那天我從你那裡回家,半夜便接到急令,讓我立即去戴家山督陣。幾乎一去就開始戰鬥。我們有個連隊甚至跟日本人進行了陣地肉搏。我是晚上沿著張公堤和利智煙廠一邊打一邊撤退,才逃了出來。一出來,我就脫了那張皮,冒充老百姓。我回到漢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結果,你那裡已經被日本人封鎖,我根本無從知曉你會在哪裡。
水上燈瞪大了眼睛,她說,是這樣嗎?張晉生說,接到命令,我心都碎了。我跟自己說,我錯了,我根本沒辦法保護水兒,我應該讓她跟演出隊一起走的。我太自私,不該留你在漢口陪我。如果你死了,兇手就是我。水兒,你現在知道,那天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你救了我。不然我會被自己的這個念頭折磨而死。
水上燈想,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原來他沒有拋棄我。原來他去了戰場。原來他冒著更大的危險。我怎麼能怪他呢?
張晉生彷彿知道水上燈的心情,一把摟過她。低聲道,水兒,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水上燈哽咽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錯怪了你。張晉生說,都過去了。現在我們既然重逢,這是我們的運氣。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喜歡這房子嗎?水兒,你還沒有告訴我哩。水上燈說,非常喜歡。這是我生平得到的最好禮物。張晉生說,跟你送給我的相比,這個微不足道。水上燈說,可是我送給了你什麼呢?張晉生說,請你把你的心送給我,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了。
二
水文出門辦貨,在街頭看到了水上燈。淪陷之後,他一直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一刻突然見到,居然驚喜得手足發顫。
水上燈穿著件寬大的閑服,將小小的身軀套在裡面。她手上拎著一隻小坤包,一個人悠悠地走著。不時還停下來,看看櫥窗里的東西。水文站在馬路對面,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悵然立即滿心。不知何故,水文每次見到這個女人心裡都會有一份異樣的感覺。水文是一個冷靜理智而又相當克制的人,但是,每逢見到水上燈,他會突然覺得自己的所謂冷靜理智以及克制力,都在一一喪失。
忍不住,水文跟著水上燈往前走。水上燈走到一家餐廳門前,跟一個人打招呼。水文看清了,這個人是張晉生。水文有點訝異,他不知道張晉生跟水上燈是什麼關係。
次日,水文便託人將張晉生打探了一番。以前做警察的時候,水文跟張晉生也算有過往來。水文便專程去了張晉生的公司一趟。水文遞上五福茶園的名片,約他往後去那裡喝茶,然後方說正題。水文說,過幾天犬子滿十歲,打算辦一個小小的堂會,有人告知說,水上燈實屬張先生紅顏知己。能否勞動張先生幫忙請她一下?這年月,日本人橫行鄉里,到處都是日本小調,聽得人心煩。如果能夠聽聽名角在家裡唱漢劇,也算是一份安慰。
張晉生聽此一說,心下釋然。立即道,你找對人了。我們正在戀愛。水文當即心裡一涼,但仍然沉著道,是嗎?那真是我的運氣。要結婚嗎?張晉生說,眼下還沒打算。這世道,哪裡好結婚,是吧?水文心裡彷彿鬆了一下,說也是。張晉生說,水先生家的慶生會有沒有日本人?水文說,當然沒有。張晉生說,那就更沒問題。
晚上張晉生便去找水上燈。住進新房后,水上燈一直在興奮。想起童年睡在破房的角落裡,伸手捕捉從牆縫漏進屋裡的陽光,那情景彷彿歷歷在目。同她的父母比,她已經是在天堂了。曾經她想讓自己變成一個有錢的人,但她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去擁有一套這樣寬敞和漂亮的房子。現在,並沒有費多大的氣力,張晉生卻給了她。她甚至會莫名其妙地想,一個女人,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地得到?而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竟然可以這樣慷慨給予?
張晉生告訴水上燈,水家想請她去唱堂會。水上燈斷然拒絕。說我跟他家有仇。張晉生說,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他們。給我一個面子。你當這齣戲不是為水家而是為我而唱?水上燈說,別的我都可以,就是水家不行。張晉生說,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講理呢?我在你眼裡算什麼?
張晉生的臉色便垮了下來。他坐在沙發上,悶著頭,一句話不說。水上燈心裡有些怵,覺得自己對張晉生未免太硬。想想張晉生對自己的好,想想令自己幸福不已的這套房子,水上燈決定投降。水上燈走過去,將頭抵在他的肩上,低聲道,我去就是了。
說罷水上燈感覺張晉生明顯松下一口氣。夜晚,水上燈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她想出門走走,卻怎麼都找不到門。於是去問張晉生。張晉生卻蹺著腿坐在沙發上,一會兒板著面孔,一會兒又露出詭譎的笑容。什麼也不說。突然間她就醒了。這時候,她覺得這夢有所意味。便想,難道我真的進了一間讓我出不去的房間。
去水家唱堂會那天,張晉生正好有生意要談,無法陪同。便囑水文無論水上燈如何,哪怕發脾氣,都請善待之。水文自是滿口答應,並且親自登門迎接,一路小心翼翼,客氣周到,但水上燈臉色依然冷冷。
遠遠地看到水家的大門,童年的記憶一起奔來心間。水上燈突然間淚水盈盈。她使了很大的氣力,將眼淚逼了回去。這個過程,水文一一看到,他的心便有些疼了起來。然後水文說,對不起,以前有些事,我並不知道。因我家裡遭受過意外,我弟弟水武精神狀態不是太好,他被家裡寵壞了。當然,這都不是理由。如果能讓水上燈小姐原諒我弟弟和我家人,怎麼做我都願意。水上燈說,我父親的性命,你能還給我嗎?水文一時無語。水上燈說,既然還不回來,其他的又何必多說?
水上燈走進了水家的大門。菊媽正在院子里擺花缽,見到水上燈,大驚失色。趁空時,偷偷與水上燈說,水滴,你千萬不要在太太和姨娘跟前說你認識我。免得降低了你的身份。水上燈冷冷地答道,我當然不會說,因我本來就不認識你。
家裡親朋還是來了不少。水文說,翠姨,你得好好替我接待水上燈小姐,一點怠慢都不行。說罷又對水上燈說,我弟弟跟朋友喝酒去了,他不在家,你不必擔心。水上燈說,他在家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李翠看見水上燈,立即想起那個曾經找玫瑰紅借錢的女孩子。那次玫瑰紅不肯借錢予她,李翠一直心有不安。現在見水上燈一派的貴氣,便顯得尤為高興。李翠連忙熱情道,外面吵鬧,水小姐不如到我房裡來休息片刻。一會兒演戲也夠累的。水上燈說,我不姓水,我姓楊。
水上燈跟在李翠身後,跨進她房間的一瞬,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水上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心跳急促。李翠對菊媽叫道,菊媽,有貴客,泡杯好茶來。菊媽顛顛地進來,傻了一樣,望著她們二人。李翠說,菊媽,這是漢戲名角水上燈。大少爺最喜歡她的戲。你拿我柜子里新送來的龍井。這個味道清香,想必水上燈小姐喜歡。菊媽慌忙地哎哎應答,趕緊取水沏茶。
水上燈便環視房間。李翠隨著她的眼光指點著。水上燈的目光落在一張男人的照片上。李翠說,這是我男人,他運氣不好,死得太早了。
那男人的目光彷彿正正地望著水上燈,令水上燈感覺有一絲溫暖,又有一絲親切。李翠走近了水上燈。臨近她身邊,水上燈身上散發的一股別樣氣息撲面而來。在這氣息面前,李翠突然惶恐不安,她不禁盯著水上燈,彷彿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
菊媽端了茶進屋,見李翠的神情,手一哆嗦,幾乎將茶杯落在地上。菊媽說,他姨娘,你怎麼了?李翠方醒了一樣,笑了笑,說水上燈小姐,你好美,我都看呆了。水上燈坐了下來,淡然一笑,說我怎麼能跟有錢人家的姨娘比。李翠說,我以前也是窮孩子,吃過許多苦。是那個死鬼在一堆人里把我給相中了,不然這輩子就泡在苦水裡了。菊媽說,水上燈小姐,請喝茶。看到水上燈小姐現在這樣子,倒是像神了我們姨娘剛嫁來時的那個水靈。那時姨娘也就這麼年輕哩。李翠說,唉,當年不能提,我現在已是個老媽子了。請問,水上燈小姐今年幾歲了?菊媽趕緊說,喝茶吧。姨娘,我聽說不時興聞人年齡哩。李翠便笑說,我是曉得的,不過見水上燈小姐出落得這般漂亮,忍不住想給她說人家哩。水上燈聽李翠這口氣,就像是聽家裡的絮叨一樣,臉上竟露出几絲笑意。
正說話的時候,水文進來。見茶几上冒著熱氣的茶,碧綠碧綠的,又見她們說得很開心,便說,原來女人們坐在一起,會這麼開心呀。李翠說,我正問水上燈小姐有沒有嫁人哩。水文忙說,人家名角,為了多演戲,都不肯早早嫁人的。再說戲迷們也不肯。李翠說,也是呀,玫瑰紅就是二十好幾才出嫁。對了,玫瑰紅還是水上燈的姨哩。水上燈說,也是也不是。李翠說,這話怎麼講?水上燈說,她是我媽的堂妹,所以算是。可是我媽死得早,她對我也不親,所以也可以說不是。李翠說,你媽什麼時候死的?水上燈說,大水那年。水上燈說時想起慧如站在水裡說的話,心裡一陣刺疼,她不由瞥了菊媽一眼。
晚上,水上燈在水家堂屋裡演了兩出折子戲。一出《摘花戲主》,一出《穆桂英》。這個時候,能看到漢口名角的戲,觀者莫不興奮。巴掌拍得轟轟的響。完后,有戲迷請求再唱一曲。水上燈也被巴掌拍得興起,打算答謝這些巴掌,便走上前,準備再唱一曲,不料卻看到半途回來的水武。
水上燈說,我原準備應大家之邀,再唱一曲《貴妃醉酒》,但是,我看到我的一個仇人。這個仇不是別的仇,是殺父之仇。我不想唱給這樣的人聽,所以要對各位說聲很抱歉。
水文一聽,立即緊張起來。他也看到了剛回家的水武,便忙走到水武跟前,低聲道,今天給哥一個面子,不要鬧事。水武卻已經發怒了,說她來我家唱戲,我還嫌臭哩。臭下河的女兒,成名角就可以張狂了?老子想要收拾她照樣收拾。水文厲聲道,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你要讓我沒面子,我也不會讓你好過。水武到底有點怕水文,便由著他推進了自己房間。
水上燈出門時,水文出來相送。李翠追了出來,說大少爺,家裡客人還多,我來送水上燈小姐吧。水文想了想,說姨娘幫我招呼一下客人,我送去就轉來。李翠只得說,好吧。
回去還是坐的馬車。馬蹄嘚嘚的聲音,在夜晚十分清脆。這是一段熟悉的路。兒時的水滴來來回回不知跑過多少趟。過去的事情,水上燈完全不能想。一想便心情惡劣。然而,走在這樣的路上,卻彷彿是走在自己的往事里。水上燈一句話也不想講。水文便也不好說什麼。他只覺得靜靜地坐在這個女孩的旁邊,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歡喜和溫暖。即便當年他戀愛時,坐在他的未婚妻身邊,也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一直到水上燈的家門口,兩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水上燈下車時,也沒打招呼,水文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方又坐上馬車迴轉。
這一夜水文輾轉反側。他腦子裡不斷冒出水上燈的面容。他想,怎麼樣才能讓她對自己親近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