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李小琴渾身哆嗦

李小琴渾身哆嗦,要攔他,卻被他擋在一邊。他進屋就將門掩上了,眼睛直盯著李小琴,又轉身左右前後地亂看,直到看見了水缸,眼神才定,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地灌了,水從嘴角往下流,將衣襟全沾濕了。他灌完了,隨手將瓢一丟,望了李小琴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齒,臉色亮了一下。然後,他開始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安靜,不像有病的樣子。他說:

「李小琴,我很想你啊!」

李小琴靠在秫秸牆上索索地抖著,語不成調地說道:「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李小琴,我找得你好苦,你倒叫我走。」說著,他走過來,拉著李小琴的手,李小琴想掙脫卻沒成,反叫他拽得更緊了。「他們原諒我是初犯,又是貧下中農出身,幸虧你李小琴沒尋短見啊!」他嘻嘻地笑了一聲,「他們革了我的黨員同幹部,把我放了。」

「混賬尿的!」李小琴尖聲罵道。

「你看你,罵人多不好,還是學生呢!」他微笑著,將她從秫秸牆前拉過來,臉對臉地站著。

「楊緒國,你要幹什麼?我喊人了!」李小琴發怒道。

「你別急,李小琴,我還有話呢!縣上押了我一冬,才交給了公社,在公社勞動了一個半月,可是半個工也不算啊!過後,又組織了一個批鬥隊,拉著我全公社走了一遍。」他輕輕嘆了一聲,「這一回,可受教育了。每日跑一個點,每到一個點就拉場子。我耷拉著腦袋站在中央,批判隊站我後邊,一個跟一個上來批,批得我里裡外外不是一個人了。批完了,收場了,我得挑水,和面燒鍋,刷碗。就是吃得好,清一色的小麥面。」

李小琴終於掙脫了他的手,或者說是他自己將李小琴鬆了。她一下子坐在了紅芋堆上。他便朝了她蹲下去,對了她的臉接著說:

「白日里干這些。夜裡還派人守著我,守我作啥呢?怕我尋短見。我怎麼會尋短見呢?」

「你死去!」她咬咬牙罵道。

「我死不了啊!家裡有老有小。還有你,你這個妮子啊!」他抬起手在她眉心裡戳了一下。

她打了個寒噤。

「我回到莊上,就見你們那屋裡放進一盤電磨,做磨房了。我曉得你走了,又不好問人,也沒人肯對我說。後來,就是今天早上,我趕集去賣豬,咱家的豬長那麼大了。」他張開手比劃了一下,繼續說道:「在集上,我聽人在拉閑呱,說有個女學生,讓壞人糟塌了。那壞人還是個有錢有勢的。她偏去告,到底把那壞人告倒了,吃了槍子兒。女學生在原先那莊上就呆不下去了。縣裡照顧她,由她自己挑個好地場轉去。不料想,她不去最富的地方,也不去最靠街的地方,卻挑了個最遠最窮,向來不派學生的地方。縣裡幹部勸她再想想,她一口咬死,非去那兒不成,最後只得由了她。那人說完話喝了碗涼茶就走了,我攆上去問他,那個庄叫個什麼名。他瞅瞅我,說:沒名,因在崗子上住,人就叫小崗上。這不,我來了。」

「你就斷定那學生是我?你不是沒吃槍子兒!」李小琴恨恨地說。

「哪能,我在門外站了多時,從門縫裡瞅你呢!瞅也瞅不真。後來,你推門,我往樹后一閃,你臉迎了月亮。那可不是你,清清亮亮的,再錯不了的。」他笑道。

「你找我究竟是為啥?」李小琴瞪著他。

他慢慢朝她傾下身子,膝頭和手抵在地上,像條大狗似的爬在她跟前,望了她說:「想你啊!我白日里想,黑天里想,台上挨斗時想,台下燒鍋時想。回了家,吃飯時想睡覺時想,下地做活想,聽了電磨轟轟轉也想。」他邊說邊用手撫弄她,摸她的額頭,鼻子,嘴唇,耳朵,頸脖,像在撫弄一隻小貓。

她想躲,卻躲不開。他將她的兩隻胳膊捉住了,用嘴輕輕地咬住她的額頭、鼻子、嘴唇、耳朵、頸脖,就像一隻大貓逮了只小老鼠,不忙著吃它,先同它耍一會兒。她咬牙切齒地罵:「我告訴你聽,街上抓了幾個姦汙學生的犯人,正等著重判,最輕也是個緩期執行。」

他卻笑道:「那我可是捨生忘死地來找你不是?」

「你這個挨搶子兒的!」她低聲罵道,卻禁不住用嘴迎住了他的嘴。兩人撲通一聲倒在紅芋片堆上。新鮮的還沒晒乾的紅芋被壓出白色的汁子,沾了他們一身。他們在剎那間脫光了衣裳,赤條條地相望著。望了一會兒,他忽然跳將起來,將她掀翻在芋片堆上,用赤腳重重地踢了她幾下,哭了:

「你這妮子害死人啦!你是要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啊!」

她也不相讓,還了他好幾腳,也哭了:

「你害得我才苦哪!」

兩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哀哀地哭,心裡想著:這可怎麼得了,這可怎麼得了啊!然後他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去拉他,兩人頓時抱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他們邊哭邊撫摸對方,邊哭邊呻吟,在芋干堆上打滾。新鮮的芋片被他們碾碎了,滿屋裡散發著漿汁的甜味兒。他們渾身沾滿了甜汁,就哭著互相舔著。他們哭得肝都痛了,心裡卻漸漸歡欣起來,激情在他們體內如潮如涌,拍擊著他們的胸膛。他們胸膛起伏,氣喘吁吁,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落下。他們哭泣著互相埋怨,又哭泣著說些嚇人的情話:

「你是勾魂的狐狸,迷心竅的妖精!」他頭磕著她的頭說。

「你是剪徑的強盜,越貨的土匪!」她拍著他的嘴巴說。

「你是賣蒙汗藥的黑店!」

「你是敲詐勒索的無賴!」

「你這個女賊!」他哭道。

「你這個男盜!」她也哭道。

他們激動不已,在高潮來臨的那一刻號啕地大哭,將樑上的燕子驚得四下里亂飛。

這一夜裡,他們無數次從夢裡哭醒,然後哭著做愛,再又哭著睡去。他們精疲力盡,又精神勃發,然後,雞就叫了。他們這才驚醒過來。赤身露體地坐在亂糟糟的粉碎的芋片堆上,慌張地面面相覷。屋裡漸漸地發白,出早工的腳步已在村道上響起。窗外崗子下的大路,轔轔地走著大車。

「趕緊走吧!」他們一起說道。這時候,門卻拍響了,有人在喊:

「出工了,小李!」

「走不了啦!」他們驚恐地互相望著,她一把將他推起,搡進裡屋,小聲說:「別出聲,躲過這一日,黑天就走。」說罷,又從床肚摸出個破瓦罐,給他作尿盆,便趕忙地穿上衣服,出了屋去,將門反鎖了。

這一日,李小琴慌慌亂亂的,給秫秫間苗,壯的鋤掉,弱的倒留下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人還微微地哆嗦。問她是否有病,要有病趁早回去,蒙頭睡一覺,發出一身透汗,許就好了。李小琴差點兒應了,可一想要是裝病,回頭保不住有人來瞧,不如撐過了這一時安寧。就說並沒有什麼病,不過是切芋乾片熬了夜,欠覺了。人們就問她如何打點紅芋的,她一一告訴了,人們又誇她會過日子,像個鄉里人了。她勉強笑道:「勞心明日給說個婆家,就正式紮根了。」一時上大家都樂了,說,這才發現小李會開玩笑,還只當她是個老實巴交的孩子哩!她暗暗冷笑。人們紛紛逗她,希望她說出更有趣的話來,她卻又沉默無語了。這一天,日頭走得特別地慢。慢慢,慢慢地朝西挪,李小琴抬頭望了有一百回日頭,心裡焦躁道:這一日是過完過不完了?心裡再急躁,面子上還得和和平平的,免得人們老要問:「有事嗎?小李。」心裡煩得不得了,嘴上還要和和氣氣地應酬:什麼事沒有,好好的。千難萬難,千不易、萬不易,終於熬到日頭西沉,收工了。放學的孩子牽了羊站在崗上,對了大路噢噢地亂叫。她心急火燎卻還得不緊不慢地往家走。開鎖時,她禁不住東張西望的,心跳得鑰匙插不進鎖孔,好一時才開開了。一步邁進去,只見當門掃得乾乾淨淨,紅芋片子全串完了,盤在地上。床上被褥疊得四方四正,他正坐在床邊板凳上,望她笑。窗洞里透進幾縷夕陽的光芒,將屋裡染得暗紅暗紅的。她的心這才落實下來,吁出長長的一口氣,想說話又不敢出聲,端起黃盆朝他舉了舉,意思是和面了。他便朝灶門前挪了挪,準備燒火。兩人一個和面,一個燒鍋,不一會兒,鍋里水開了,面也和好了。李小琴挽起袖子,將不稀不稠的大秫秫面平平地抹在鍋邊,水叫著。窗外小孩還在咳嘍咳嘍地喊。

「喊啥?」他小聲問。

「喊她娘!」她小聲說。

兩人壓住聲笑了。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鍋圓汽了,饃還需焐一時,他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對了她耳朵小聲說:「我捨不得走哩,妮子!」

「你不走怎麼得了,漢子!」她伏在他耳邊說。

門縫裡透進最後一線的光芒,金紅金紅,照在他倆身上。他慢慢地解開了她的衣服,然後兩人一併躺倒在灶前的燒草上。麥穰子的小草,夾了幾枝隔年的豆稈,扎痛了他們的背,他們都沒覺著。那一道金光奇妙地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移動,他們笑嘻嘻地看著,聽見鍋里的貼餅子噗噗地落在了鍋底。那道金光慢慢地收短,收到最後,只剩一根縫衣針那麼點兒;一跳,沒了。窗外孩子唱著歌離去了。

這一晚,他到底沒有走成。上半夜,她推他走,他說,等等,等等啊!下半夜,他要走,她卻不讓了,抱住他的腿,說:最後的一次,最後最後的一次了!然後,雞就叫了,天就亮了,隊長就挨門挨戶喊出工了。

這一日,李小琴不那麼慌了,她很平靜也很愉快。日頭在天上走得很有節奏,歌唱似的。人們說,小李,來了這幾月,該回家看看了。李小琴就笑著說:收了麥就走。人又說,到時候多住幾日,她就正色道:再多住也是暫時,招了工正式回去了,才是長久的事情。人們就嘆道,這學生很有眼光,話也說得實在。人們還問,下鄉后割過幾回麥了,她悵然道,已是三個麥收了。割麥割得如何?人們問。她笑了,答道:敢和十分工的勞力比試。人們不信,她也不硬爭,只說到時候瞧。人們倒有些信了。收工后,她並不急著走,反跟幾個姊妹一起去村東頭打槐樹花。到家后,插上門將懷裡的白槐樹花倒在桌面上,也不打雞蛋來炒,就臉對臉,一朵一朵生吃著,苦殷殷的,有一股奇妙的香味。槐花被他們不小心撣落在地上,潔白潔白的一片。兩人說好了,天黑就叫他上路。剛一說好,就都有些不舍,雙雙拉著手,眼睛對著眼睛,慢慢地坐倒在地上的槐花上了。槐花涼涼的,貼在他們背上,心裡便「滋滋」地生長出精力的源泉。他的嘴唇貼了她的嘴唇說:「我渾身的力氣不知往哪裡使啊!」她也嘴唇貼了嘴唇地說;「我精神實在旺得沒法子啊!」他們不由得齊聲說道:「我們成了奸男和姦女了!」槐花的雪白花瓣襯著他們赤條條的身子,他們竟顯得很純潔很美麗的樣子。天黑透黑透,下起了小雨,他們不由欣喜地共同叫道:「天黑路滑,沒法走啦!」沒法走啦!他們欣喜若狂,蹦著身子。好像兩條調皮的魚在嬉水。時間不再催迫他們,他們便放慢了速度,從容地做著遊戲。他們將燈挑得亮亮的,明晃晃照耀著他們一無掩蔽的身體,身體上每一道紋路和每一個斑點都歷歷可見,就像樹身上的紋理和疤節。他像一棵乾枯蒼勁的槐樹,她則像一株嫩生生的小白楊。他們剎那間變成了精。不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燕子在樑上看著他們。就這樣,他們又度過了一個銷魂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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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上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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