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蔣純祖在漢口找到傅蒲生家——他覺得,在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裡,他是在無窮的人們中間找到了這個渺小的家庭,而這個渺小的家庭是他底熱烈的目標,並且將是他底悲壯的出發點——穿過一個四面全是狹窄的樓房的、曬滿衣服的、潮濕的院落,迎面遇到結著動人的長髮辮的傅鍾芬,她正抱著汪卓倫底兩歲的、穿著紅綠衣的小孩走出來,一面吃著瓜子,一面唱著歌。傅鍾芬看著蔣純祖底憔悴的、頑強的、幾乎是兇猛的臉,叫了一聲。於是病瘦的蔣淑珍跑了出來。

蔣淑珍,露出那種可憐的慌亂,在驚嚇里站住了。「阿弟啊!」蔣淑珍哭起來,跑了兩步又站住,顯然不知應該說什麼。蔣純祖強烈地激動,浮著奇特的冷笑,看著她。「阿弟啊……你底秀菊姐姐昨天結婚了,她昨天結婚……」她哭,不知自己說了什麼,但覺得一切已經說出來了。像一切被置在深不可測的家庭里,負著愛情底重荷的婦女們一樣,蔣淑珍是用親人們底結婚、誕生、和死亡來說明,並標記她底世界的。她覺得,在這一句話里,她們底流亡、痛苦、懷念、希望是全部表現出來了。她扯衣角揩眼淚,鎮靜下來,看著蔣純祖,叫他到裡面去。

蔣純祖覺得奇異,他覺得,什麼人結婚,以及在什麼時候結婚,是和這個火熱的世界全不相干的。他不能明白何以姐姐能這樣冷靜,能說這個。蔣純祖是頑強地、陰沉地看著汪卓倫底小孩,浮著那種冷笑以致於傅鍾芬驚嚇起來。「阿弟啊,……謝天謝地!我們只接過你一封信,簡直急死了!我們都以為你這個人是完了,我們是急死!急死人!全是你自己,你底性情!」蔣淑珍興奮地、混亂地說,領蔣純祖走進房。「現在命是撿出來了,弄成這個樣子!要喝水嗎?餓嗎?一定餓的,要換一換衣服,你看我這個人!」蔣淑珍歡喜地、羞怯地笑。「傭人又過江去了,真麻煩呢!淑嬡姐姐又到長沙去了,我們真寂寞!鍾芬天天要去什麼歌詠隊,用錢用的不得了,還要你勸勸她——你說話呀!」

蔣純祖簡單地笑了一笑,環顧狹窄的房間,坐了下來。「我是不會在這裡停留的,我覺得我仍舊在奔跑!」蔣純祖想。

「你說,你是怎樣逃出來的呢?」蔣淑珍問,仁慈地笑著,站在桌邊,抱著手。

蔣純祖同樣地笑了一笑,又看傅鍾芬抱著的小孩。在這種注視里,他臉上是有頑強的、陰冷的表情。蔣淑珍,在那種本能的冷靜的觀察里,覺得蔣純祖是已經完全改變,成了有著深不可測的思想的成人了。蔣淑珍看了小孩,又看弟弟。「他乖的很,會走路了!」蔣淑珍說,歉疚地笑著——顯然的,這個小孩是給了她以那種她覺得不可告人的苦惱——額上露出層疊的皺紋來。

「他爸爸一直不來信!這個人!他們說他在安慶!」蔣淑珍說。覺得是在辯護自己;覺得這個沉默著的弟弟使她虛偽,有了氣憤。她沉思了一下。然後,從傅鍾芬手裡抱過小孩來,吻小孩,笑了甜美的、仁慈的笑,並嘆息。但又覺得自己虛偽;雖然這種感覺,是混合在那種強大的感激裡面的。「他爸爸死了!」蔣純祖說,頑強地冷笑著,幾乎是輕蔑地注視著蔣淑珍。「我在九江遇到的,他死了!」他站了起來。蔣淑珍叫了一聲,憤怒地看著他,顫抖著。

「在馬當讓日本飛機炸傷,抬到九江!那隻船讓三顆炸彈炸沉!」

蔣純祖環顧,嚴厲地看著傅鍾芬,覺得她底妝扮過於虛榮——覺得漢口底男女們過於虛榮,生活得太輕率,不知道曠野中的悲涼和痛苦。蔣淑珍低著頭流淚,小孩啼哭起來。「媽媽!」傅鍾芬不滿地喊,不知何故,覺得母親當著蔣純祖哭泣,是可羞的。

「他在醫院裡死的……他底船開到漢口來過一夜,……但是他沒有上岸……」蔣純祖諷刺地說。

於是蔣淑珍,突破了她底強烈的壓制,哭出聲音來。蔣淑珍拚命地親吻哭著的小孩。傅鍾芬抱過小孩去;蔣純祖向小孩伸手,但被傅鍾芬拒絕了。蔣純祖感到自己虛偽。「啊,這個狠心腸的人呀!要是淑華……」蔣淑珍說,忍住哭咽,悲哀地看了小孩很久。小孩哭得異常悲傷,雖然不知道哭什麼。

蔣淑珍走到床前躺下。蔣純祖,笨重地走到窗前,陰沉地凝視窗外,感到一切都完結了,感到大的空虛。

「你們都是……狠心腸!你們,少祖,卓倫,還有你!……」蔣淑珍哭著說。「你們都用不著管你們底兒女……也用不著記得我們!……」

傅鍾芬煩惱地皺著眉。蔣純祖,覺得蔣淑珍底責備是對的,覺得這種責備是自己底悲傷和光榮,有了愉快的眼淚,而那種空虛的感覺在這種愉快的眼淚里消退了。

蔣純祖休息了兩天;即使在極度的疲憊中,蔣純祖都要被光榮底熱望驚動。憑著曠野中的悲涼,蔣純祖是對武漢底一切抱著頑強的輕蔑;他覺得,武漢底男女們,是在虛榮中生活得太輕率了。他未曾料到,到了武漢以後,他會在如此的陰暗中休眠在這樣普遍、又這樣巨大的毀滅和光榮中,平常的生活底壓力仍然存在,是可怕的。這些感覺和思想,是使得他能經過的那一片曠野照耀著無比的光明;他,蔣純祖,夜裡夢見大雪中的江流,夢見那個朱谷良,醒來時為朱谷良底命運流淚,在一些紙片上記下了他底一些瘋狂的話,渴望回到曠野去。

在蔣淑珍把他底衣服拿走,預備拋掉的時候,他堅持地留下了那一條破褲子,因為那上面有他底朋友底血跡。這種行為使蔣淑珍痛苦地想到,男子們,在他們底思想里,常常是多麼孤僻。傅鍾芬,因為他底陰沉,不高興他,不到他房裡來;傅鍾芬時常和她底朋友們在外面的房裡談笑,唱歌,使他驚動而苦惱。傅蒲生顯得很憂鬱,曾經和他談了整整的一個晚上,把他當做和自己同類的成人。從這個冗長的談話里,蔣純祖知道傅蒲生要另謀一個較好的職業,以便回南京的時候可以把戰爭中間所受的損失補償過來;傅蒲生說,汪精衛主和,民氣很頹唐,因此他不願做傻子。傅蒲生,因為失去了習慣的舒適而平和的環境,因為每天要跑很遠的路辦公,並且錢不夠用,顯得很頹唐。蔣純祖諷刺地向自己說,他願意弄十斤肉請汪精衛吃一頓,送他回南京;但他對傅蒲生有著歉疚——因為他住在他底家裡——和同情。蔣純祖看到,因為溺愛女兒,傅蒲生是陷在苦惱中。傅鍾芬每天要化很多的錢,這個女孩子,是在這個時代里成長了。

蔣少祖夫婦和陸牧生一家人都住在武昌,蔣純祖尚未見到。蔣秀菊是和她底新婚的丈夫,那個神學學生王倫到附近的鄉下去看她底新的親戚去了。

蔣純祖是失望了,渴望回到曠野去。蔣純祖,每天要經歷傅鍾芬和她底朋友們給他帶來的苦惱和妒嫉,每天在紙片上寫了一些瘋狂的話。到漢口的第五天,蔣純祖露出那種無比的傲慢來,從傅鍾芬和她底朋友們中間沖了出去。他需要如此。他孤獨地跑遍了漢口和武昌。

蔣淑珍,因為心情極其惡劣的緣故,第六天才過江找蔣少祖。姑媽和沈麗英當天和蔣淑珍一路過江來看蔣純祖,蔣少祖夫婦第二天來。

蔣少祖,有時興奮,有時灰暗,他是處在尖銳的、多變的環境里。南京失陷后,武漢底政治局勢混亂,而救亡運動無比的高漲。蔣少祖發行了一種雜誌,受到了各方面底注意。但常常的,人們處在這個時代里的時候,不能親切地認清這個時代;人們生活著,有無數的東西都是可寶貴的,在經常的紛紜里,人們不能盡心地寶貴什麼,而時間逝去。在武漢,蔣少祖特別容易發怒,沒有愉快的時間。他總覺得別人是不對的,而懷著強烈的嫉妒。

同時,從陳景惠底一面,他所得到的常常是陰暗的、不愉快的東西。陳景惠,和他底內心遠離,但常常做出一種外表的努力,使他,蔣少祖歉疚而苦惱。陳景惠明顯地感到會要失去某些東西,於是做出這些努力。離開上海,失去了熟悉的環境,陳景惠對生活無興趣。蔣少祖注意到,一個男子可以在孤獨中經營自己,一個女子卻不能;她不能脫離她底社交的圈子而不覺得痛苦。陳景惠覺得是最重要的一切,蔣少祖覺得無味、無聊、甚至可惡;蔣少祖覺得重要的一切,陳景惠卻必須做出種種努力來適應。蔣少祖明白這個,但他在疏懶與淡泊交替的心情中,從未對陳景惠說明。於是他漸漸地就斷判,認為一切是當然如此的了。陳景惠,在她底各種痴心和詭計中,想了一切,但未曾想到她自己底實際情況,即她是永遠在努力適應她底丈夫底一切,但不明白這一切底意義。

一些熟人陸續地來到漢口,陳景惠就又活躍起來,顯得比先前還要快樂。蔣少祖是冷眼觀察著這種變化,從未對她說出他底真實的思想。他常常覺得,假如說出來,那是很可怕的;他不能在說了之後而不採取一些辦法,但對於這些,這個世界是從來沒有給出什麼辦法。他不敢承認他已經不愛陳景惠,又不敢承認相反的。他只是經常地對自己覺得懷疑。他記得,在最近兩個月里,他從未批評過陳景惠;對於她底奢侈、吵鬧、不看顧小孩,他都不說一句話。而在她對他做那些痴心的或詭計的努力時,他是甘願地忍受著意識到的自己底虛偽,對她表示贊同。他有時懷疑,有時又覺得一切是當然如此。有一件事是顯然的,就是他已保護了自己底安寧。

因為蔣少祖底這種疏懶和淡漠,陳景惠對蔣少祖有了不滿,甚至憤恨。但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使陳景惠不能公然地表示這種不滿。他們中間從未直接談到這些,但他們漸漸地明白了這些。正是這種不滿,使陳景惠對蔣少祖更努力——她不覺得她底態度有什麼不妥——而那種痴心,有時就更真實。陳景惠需要這種真實。她是常常地拿蔣少祖底忙碌來安慰自己。在她底對蔣少祖的態度里,是有著痴心和計謀底奇異的混合。她永遠不讓她底真的不滿表露出來,因為蔣少祖並未表露出來。她告訴自己說,她更愛蔣少祖,雖然這聲音有時很虛偽。

在這個家庭里,輕蔑和愛情奇異地混合著。丈夫底閃避、自尊心、和妻子底倔強防衛著互相說明或批評的一切可能。陳景惠在很多機會裡表示她崇敬她底丈夫,但她在心裡輕蔑他;她是明白他底一切弱點。她不懂得他底事情有何意義;她覺得,在這個社會裡,有很多從事良好的事業的良好的丈夫,但蔣少祖不是。在她能夠分享蔣少祖底光榮的時候,因為內心底秘密的苦惱,她就短促地痴心起來。蔣少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從事良好的生活的良好的妻子,但陳景惠不是。他們同屬於這個社會,在這個社會的婦女們底交際場和男子們底戰場上,是灑著無數的家庭底鮮血。蔣少祖是痛心地掩藏著他底傷口。妻子和丈夫都覺得,他們是為對方犧牲了那麼多。

他們永遠不說出來,永遠想著自己們是相愛的,有一天會完全征服對方——生活下去。在結婚的初期,他們是像一切年青的夫婦一樣,需要那種無條件的甚至是絕對的愛情,彼此作著辛辣的、甜蜜的告白,但後來就平淡了。在上海,孩子誕生以後,陳景惠被自己底強烈的感情驚醒,在突然之間覺得對這個世界有了新的認識。這種強烈的感情,對於人世的一種堅強的觀念,以及對於自己底目的的明晰的理解,陳景惠是初次地經驗到。那些女學生式的生活、消沉、和渺茫的苦惱就從此離去;一個婦人底強固的、鮮明的性格就顯露了出來。蔣少祖未曾想到會得到這樣的陳景惠。在某些地方蔣少祖覺得滿意——幾乎是感到一種蠱惑。他明白這是一個新的戰爭,假如他對人生依然有所追求的話。他是以那種含著譏諷的愛情接受了這新生的一切。在回憶里,這種譏諷的愛情是比最初的幼稚的告白要甜美。蔣少祖覺得,所有的人,尤其是他自己,對人生裡面的那些最深切的感情應該含蓄而鄭重。於是蔣少祖,激烈的時代過去,就染上了對靜穆的古代的癖好了。對於這個時期的青年們底狂熱和浮薄,因為自己底創痛的緣故,他是無條件地憎惡了。

蔣少祖覺得,有了妻室兒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類底尊嚴。蔣少祖明白他為什麼而工作。在武漢,陳景惠是不再有妒嫉的可能,但他們卻突然地互相堅持起來了。蔣少祖覺得為了尊嚴,必須征服;陳景惠覺得,為了她所堅強地認識著的她底生活,必須征服。一切都沒有說出來,漸漸地走下去,蔣少祖覺得,說出來,將是可怕的。但在某些時候,特別在陳景惠已經帶著小孩睡去的深夜裡,從開著的窗子凝望著武漢底燈火,強烈地感覺到這個時代底呼吸,蔣少祖便意識到,有了妻室兒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類底尊嚴。只在這個時候,蔣少祖才無需被逼迫著去解答他是否還愛他底妻子的那些苦惱的問題。

在這個家庭里,像在很多家庭里一樣,愛情與輕蔑同在。因為害怕痛苦,寶貴現有的一切的緣故,蔣少祖對於陳景惠,對於他自己底家庭生活底深處,是淡漠而疏懶。他顯得是負著重荷的人。他底一切探求,總趨向某種不確定的、他認為是在古代的生活里存在過的靜穆了,雖然他底內心永遠波動。他注意到莊嚴和淡漠有良好的效果。這樣,在這個熱烈的時代,蔣少祖,一面熱烈地工作,以在這個時代取勝,一面找尋心靈底靜穆,以在永恆的時間裡取勝——他覺得是這樣。

蔣淑珍來訪的第二天早晨,蔣少祖問陳景惠願意不願意和他一路過江,但沒有說為什麼。陳景惠,停止了她底妝飾工作,疑問地看著他,像每次一樣,因他底沉悶的表情而皺眉。

「昨天大姐來過。……過江去看看,你去不去?」蔣少祖說,好像很疲倦,披著大衣。他覺得,假若陳景惠願意,便伴他過江;不願意,便不。為什麼過江,是不重要的。陳景惠昨天在漢口看電影深夜才回,因此蔣少祖特別疏懶,在這個機會裡表示他不一定需要她。

「你說,為什麼?」陳景惠猜疑地,謹慎地問。「你有沒有時間?……」蔣少祖問。覺得這句話過於露骨,他加上說:「弟弟從上海逃出來了,去看看?」「啊!那麼我馬上,馬上!」陳景惠興奮地說,開始洗手。

蔣少祖,覺得她故意興奮,露出憂愁的、了解的笑容。「汪卓倫在馬當被炸死了!」他用同樣的聲音說。陽光照在他底蒼白的、憂鬱的臉上。

「啊呀!」陳景惠叫起來,跑了一步……「那麼,那麼,他底孩子怎麼辦呢?」陳景惠驚動地問,同時動情地笑了一下;顯然的,在感動中,愛情來到她底心裡。在靜默中,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他們是完全和諧的。蔣少祖明白這個笑容,變得嚴肅而憂愁。

蔣純祖,在前天跑遍了武漢回來后,便發燒,生病。第二天好了一些,第三天便軟弱得不能起床。雖然這樣在哥哥和嫂嫂來看他的時候,依然掙持著爬了起來。哥哥底來臨使他激動。在看見穿著深紅色的大衣的動人的陳景惠的時候,他強烈地感到擾亂與羞恥。他紅著臉跳下床,披起新做的棉大衣,顫抖著。希望掩藏自己底擾亂,他向蔣少祖親善地微笑。

蔣少祖明顯地感到了不安。他突然覺得,這個弟弟底這種親善的笑容,是不妥的;和這個年青人在一個房間里,他將難於安靜。他很客氣地點頭,坐了下來。

「弟弟,你睡你的啊!要受涼的!」陳景惠笑著說。「不,不,不會!」蔣純祖說,坐在床邊,顫抖著;迅速地看了陳景惠一眼。

陳景惠笑著看了蔣純祖很久,然後搖頭。她不贊成蔣純祖這樣;她覺得蔣純祖可憐。這種感情使她感到一種榮幸,她嘆息。

「到了一個星期了吧……我忙的很。」蔣少祖說。「你應該睡下去。大姐回來要說話的。」他加上說,嚴肅地笑著。「不,沒有關係。」蔣純祖說。不知要說什麼,困窘地沉默,注視地面。

「你到漢口來,到處走走沒有?怎麼沒有到我那裡來?」蔣純祖抬頭,皺眉,看著他。

「沒有。」他回答,露出一種傲岸和一種閃避。

蔣少祖注意地看他,然後明了地笑了一笑。蔣少祖,看出來弟弟底苦悶和孤獨,有了同情。蔣少祖看著地面,沉思著,想到自己在弟弟這樣的年齡的時候的心境,想到那種凄涼、驕傲、和絕對的孤獨。從這個年青人底床上、桌上底凌亂的一切里,是顯露出那種生死存亡的強烈的、混亂的鬥爭,這種鬥爭為一切漂流的年青人所有,他們要毫無憑藉地在這個世界上尋求道路。蔣少祖想到,這個弟弟是相當的猛烈,但在這個時代,是可以較容易地找到道路的。

蔣少祖決定向這個弟弟試探一下,看他究竟怎樣。他注意到弟弟底桌上有一本他所編輯的刊物,並注意到,在弟弟底床頭,堆著流行的政治的和文學的書籍。這些書籍,是他輕視的。

「你可以想到虛榮心是到了怎樣的程度!」蔣少祖想。「或許是,這一切都是無聊的浪漫,做出來的!這些年青人是除非遭遇到大的試驗!……啊,能夠嗎?」他想。

蔣純祖,已經鎮定,並且沉到深遠的沉思里去了。他在發燒,內心亢奮著。蔣少祖很久地凝視他底憔悴的面容,重新想到弟弟是強烈而孤獨的。忽然蔣純祖在沉思中嘆息,並瞥了無聊地坐著的陳景惠一眼,試探自己會不會被她蠱惑。「我不曉得秀菊姐姐這麼快就結婚了!」他恍惚地說,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有意見么?」蔣少祖和善地、愉快地笑著問。高興自己能這樣和善而愉快。但陳景惠開始在蔣純祖面前感到奇異的拘束。

蔣純祖又看了陳景惠一眼。

「你怎樣逃出來的?」蔣少祖問。

「這個……一時說不清楚。」蔣純祖回答,皺了眉。「說說看呢?」

蔣純祖瞥了哥哥一眼,露出乖戾的、痛苦的表情,沉默著。蔣少祖,明顯地感覺到自尊心底受傷,消失了愉快的心情;重新發現到那些流行的文學書籍,和這個年青人底虛榮。對於蔣少祖,在剛才的談話中,蔣純祖只是情感單純的弟弟,但在這些流行的文學書籍和這種浪漫的作風中,便只是武漢底那種浮囂而熱烈的青年了。蔣少祖,因為這些青年們造成了他底榮譽和別人底更大的榮譽的緣故,因為這些青年們底才能和力量常常是異常的驚人的緣故,對這些青年們愉快地懷著尊敬,而嚴刻地、堅決地、苦惱地懷著戒心。在他底內心底創痛上,他是無法剋制對這些青年的憎惡的,雖然他時常露出愉快的態度來。

對自己底弟弟的親愛和憐恤,是迅速地被這種感情代替了。於是蔣少祖有了痛苦,而且這痛苦是尖銳的。和這個弟弟,他是並不接近的,現在這個弟弟底少年時代是過去了。蔣少祖沉思著,忘記了陳景惠底不安,沉入憂傷了。他高興他能夠想到,假如這個弟弟依然年青而純潔,能夠愛他像愛一切人一樣的話,他是渴望補救,能夠補救的。假如這個弟弟能夠擺脫那些虛浮的缺點,走上他底道路的話,他是要給予真實的愛情的,這種愛情,他不曾給予蔣家底任何人。蔣少祖覺得,他是多麼願意他底弟弟不曾沾惹那些虛浮的觀念!

他,蔣少祖,到了今天,是不可能和那些虛浮的事物妥協的!但他是能夠,而且希望和他底弟弟妥協的。他覺得,不管這個時代怎樣進展,對於他,在人生里,所剩下的已經不多了!他應該竭誠地和他底弟弟相愛,以慰他底神聖的亡父。他樂於記起,在上海淪陷,弟弟下落不明的那些日子裡,他是怎樣的耽心,怎樣的悲傷;他樂於記起,他是怎樣地計劃在弟弟脫險后,給弟弟安排一個良好的訓練和前途。他高興他能夠譴責自己,在今天過江的時候,他是因家庭的煩惱和對於汪卓倫的思想而遺忘了這一切;在剛才進門的時候,他是因弟弟所給他的不安而冷淡了這一切。

在他底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笑容。他凝視沉默著的蔣純祖。

「我們底家庭,現在大家注意的,只有你一個人了,蘇州的小孩子一個都沒有出來,非常的可憐。」他憂愁地、文雅地笑著說,「一個人,要擔負他自己底命運。要知道,什麼是有價值的,什麼是沒有價值的。好不好告訴我你底興趣呢?」他問。

蔣純祖,除了金錢的幫助以外,並不希望從這個哥哥得到什麼的,發現這個哥哥和自己是如此的親近,感動了。逃到漢口以後,從姐姐們沒有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溫暖,是從這個哥哥得到了。他承認,對於哥哥底工作,他是有著無窮的景仰和熱望。

但他,蔣純祖,已不如蔣少祖所悲傷地希望的那樣單純。他是荷著野心,又覺得自己卑微,以孤獨為慰藉。他是懷疑自己,覺得自己卑劣、卑微,羨嫉一切人;但又荷著大的野心,猛烈地輕蔑一切人,渴望落荒而走。他景仰這個人,因為這個人可以滿足他底需要;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或證明了這種需要是不可能得到的那個時候,他便會遺忘這個人。

強烈的年青人,在人生底競爭中,不可能為別人服役。

聽了哥哥底話,蔣純祖露出躊躇。他謙卑地想到,哥哥底感情是真實的,但對於他,蔣純祖,是不值得的;所有的人,假如徹底地知道他,便必會拋棄他。同時他辛辣地想到,哥哥底關切,對於他,是無價值的,因為他底命運已經註定。他並且想到,哥哥所以如此,只是為了自己。這個思想使他對哥哥感到歉疚,因為他現在是那樣的景仰哥哥。

他閃避地、不安地盼顧,又看了無聊地坐著的陳景惠一眼;然後,為了表現對這個哥哥的真實的態度,他抓桌上的那本雜誌來翻了一下。他也許希望諂媚蔣少祖,但抓起這本雜誌來,他便陰冷地想到,寫了這些熱烈而動人的文章的蔣少祖,是有著這樣的一個太太;這樣的一個太太,這種生活,是必定將那一片充滿毀滅與苦難的曠野遮攔起來的。蔣少祖在文章里提到傷兵工作,使他想到九江對岸的那個小的隊伍,和那些兵士們底那種痛苦的面容。

蔣純祖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對這個哥哥怎樣。他覺得有些怕他——因為,在他底面前,是陳列著那種建設起來了的生活——於是他重新想起自己底孤獨來。

「我要走開,要記著我底悲哀,要記著世界上的一切苦難!我總在想,在荒涼的曠野里,有我底墳墓……一切都是沉默的。」蔣純祖想。但覺得這些思想不真實,它們是努力地做出來的。他向他底哥哥簡單地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與他所想的無關。蔣少祖是和善地、愉快地看著他。

「你很喜歡文學書么?」蔣少祖細心地問。

「我?……不一定。」蔣純祖閃避地回答,小孩般皺眉。「你喜歡什麼呢?」

「我喜歡流血,我喜歡死亡,」蔣純祖憤怒地想。同時興奮地、簡單地向哥哥笑了一笑;這個思想所包含的那悲壯的一切令他興奮。

蔣少祖認為已經明白了弟弟,明白了弟弟底單純、生怯、和虛榮,沉思地、滿意地笑著。因為他需要一個弟弟,他便高興在蔣純祖身上看見這種單純、生怯、和虛榮,認為這些性質是優越於武漢底青年們的。他覺得他在武漢沒有看到過一個像弟弟一樣沉靜的青年;弟弟底虛榮心底那種女性底氣質使他有了溫柔的、和平的情緒。

「你是在九江遇到汪卓倫?」他問。

蔣純祖幾乎是驚異地看著他,然後點頭。

「我給你看一個東西。」他說,取出那本簿子來。蔣少祖皺著眉頭打開簿子,又看弟弟。

「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蔣純祖憤怒地說,憤怒地笑著,看了陳景惠一眼,她正湊過頭去看那本簿子。「你們看看吧!這是記下來的!還有沒有記下來的!這就是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他們曾經愛過,永遠愛著,他們在荒涼的曠野中默默地獻出自己!你們儘管看吧!你們決不會明白!是的,我這樣說!」蔣純祖,脫離了那種內心底束縛,興奮地、愉快地想。

他覺得他是站在那間被黎明的光輝照耀著的房裡,站在蒼白、憔悴、而沉默的汪卓倫面前。他興奮地站了起來,臉上有激烈的笑容。蔣少祖仔細地看完,把簿子合起,輕輕地放在桌上,覺得弟弟在看他,露出淡漠的神情注視地面。「汪卓倫是多麼苦惱啊!這些問題不是他能夠解決的,於是他犧牲了!」蔣少祖興奮地想,想起了那一次他和汪卓倫的談話,「是的,他是誠實的人……但也僅僅只是誠實而已!」他想。

蔣純祖底激烈的笑容,和蔣少祖底淡漠的、嚴厲的神情,成了鮮明的對照。蔣少祖抬頭,對弟弟有了顯著的不滿。「是的,他是這樣的浮薄!」他想。

這時蔣淑珍抱著汪卓倫底小孩走了進來。陳景惠起立,伸手抱小孩,但蔣少祖迅速地走到她底面前,攔住了她,看著小孩:他不高興她底浮薄。消瘦的蔣淑珍,為汪卓倫底孤兒而苦惱,需要向蔣少祖訴說一切;在蔣少祖底注視里,她嚴肅而悲哀地笑著,覺得懷裡的溫熱和重量是神聖的,覺得自己底意念是完全的可羞恥。

「你剛才到哪裡去了?」蔣少祖問,企圖掩藏自己底感情,並企圖掩藏在他們中間存在著的那個嚴重的、痛苦的問題:怎樣撫養孤兒?

蔣淑珍不回答,痛苦地皺著眉。

「你都知道了,少祖!你想想……」她說,企圖溫柔而憐愛,但迅速地焦灼了起來。蔣淑珍底痛苦是,她覺得她永遠不能把汪卓倫底孩子當做自己底孩子。她無力,無錢,而自己底兩歲的男孩同樣的需要照料。在兩個孩子同時啼哭的時候,她不知應該跑向哪一個。她常常先照料汪卓倫底小孩,但這並不給予安慰;而在十次中間有一次先跑向自己底孩子的時候,她便要經歷良心底嚴酷的痛苦。

蔣家底所有的重負,現在是全壓在她一個人的身上了,而她是軟弱的女子。她覺得,在姊妹們找到了幸福的時候,她便被壓在不和睦的家庭底各種痛苦裡面了。她底賢良的忍耐,是到了最大的限度;她覺得她要發瘋。但在走進房的時候,在蔣少祖底激動的凝視下,她重新又感到她懷裡的溫暖和重量是神聖的。

她不知應該說什麼;對於陳景惠,她是懷著隱密的嫉恨。她企圖使自己滿意一切的人;在那個唯有她能理解的神聖的重量下,她企圖溫柔而憐愛。但顯然的,在這個房間里,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底憐愛或痛苦。

她焦灼地皺眉,走到床邊,責備蔣純祖不應該起來。從前房傳來了她底男孩底哭聲,她站住不動。

「少祖,請你抱一抱。」她冷淡地說,她底表情陰沉而激怒。她走過去。沒有多久她轉來;房裡沉默著,她恍惚地走到桌邊。

汪卓倫底小孩,是把她當作母親的,看見她,在蔣少祖底膝上掙扎,辛酸地啼哭。蔣淑珍伸手抱小孩,但蔣少祖不放,以為這樣可以使蔣淑珍得到安慰。於是蔣淑珍輕輕地嘆息。

「我總記得淑華……我沒有臉見她……」突然蔣淑珍失聲哭出來,背過身子去,說。

陳景惠,覺得是小孩刺激起這些感情來的,悄悄地抱小孩走出去了。蔣純祖倚在枕頭上,陰冷地看著他們。「大姐,平靜!」蔣少祖嚴肅地說。「孩子可以請傭人……我說過,在經濟方面,我負責!」

蔣淑珍含著眼淚憐憫地看他,好像說:「這樣簡單嗎?」

「我已經決定在銀行里立一個摺子,用做小孩將來的學費;我要盡量扶植他,這是為了我自己!大姐,你應該幫助我,不是嗎?」蔣少祖嚴肅地、感動地說,走了一步。他突然無比親切地感到汪卓倫,覺得他崇高而神聖。

「我明白這個人將要成為我這終生的目標和偶像!」蔣少祖想,「大姐,答應嗎?」他嚴肅地問。

「少祖,不要提了,只要我自己能夠活下去,為了淑華……」蔣淑珍又啜泣。「是的,為了淑華,蔚祖,還有爹爹姆媽……少祖,我是上了四十歲的人了,眼前的這種災難,能夠盼到一個完結,我就想回蘇州呢,淑華她多麼想回蘇州!」她流淚。

想到在蘇州賣房子和埋葬馮家貴底情景,蔣少祖眼睛潮濕了。

蔣淑珍低著頭,想念蘇州,想念梅花、果園、風雪的夜和沉靜的爐火,想念那些雅緻的少女們——她和她底姊妹們悄悄地流淚。蔣純祖露出了頑強的、輕蔑的表情。

前房有活潑的腳步聲,接著有興奮的喊叫聲,面孔發紅的蔣秀菊提著精緻的皮包跑了進來。在她底後面,她底新婚的丈夫踮著腳走路;新的堅硬的皮鞋吱吱地發響,臉上呈顯著文雅有禮的,和悅的笑容。興奮而快樂的陳景惠抱著小孩從院落里追了進來。床上的男孩被驚醒,猛烈地啼哭。「大姐,」蔣秀菊衝進房,快樂地叫,但站住了。看見姐姐臉上的眼淚,看見蔣純祖,她是突然地從快樂的興奮變得沉靜而謹慎。

王倫走進來,注意到一切,嚴肅地向蔣少祖鞠躬;以為蔣純祖是這種空氣底原因,微笑著向蔣純祖鞠躬。他把手裡的兩個大的紙包放在牆邊的小桌子上,輕輕地搓手;顯然的,在問候了別人以後,他是只注意著自己底愉快的心境。「弟弟來了嗎?」蔣秀菊異常沉靜、異常溫存、異常謹慎地問。

蔣純祖,在這個帶來了鮮美的空氣和活潑的青春的、優雅的、動人的姐姐面前,興奮地站了起來,幸福地笑了。蔣純祖感到,在這個房間里,被所有的人愛著,他是已經脫離了那一片冷酷的曠野了。

「到了一個星期了!」蔣純祖說,羞怯地笑著。「叫我們多麼焦急呀!」蔣秀菊看著姐姐,為姐姐底眼淚而露出悲哀的、抱歉的笑容。

蔣淑珍看弟弟,又看妹妹,安慰地嘆息——她不能感覺到弟妹們底青春的幸福,但確知這種幸福存在,並且美好——走出去看小孩。蔣秀菊盼顧,不覺地因姐姐底離開而快樂。「這幾個月受驚了吧。」蔣秀菊愉快地笑著問。蔣純祖發覺這個姐姐已變得非常的客氣,疑問地看著她。他記得,在他去上海的前夜,這個姐姐是曾經嚴厲地斥責他的。

回答蔣秀菊,他搖頭。他覺得這個姐姐底客氣非常的可笑。

「路上很困難吧?」王倫愉快地問,興奮地搓手。「不怎麼困難。」蔣純祖嚴肅地回答,看著他,好像說:「請你原諒,我只能這樣回答你。」

蔣秀菊坐了下來,向蔣少祖笑,又向陳景惠笑。「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兵!」她興奮地說,「他突然跑到我們面前來,向他說,」她看王倫,後者贊同地笑著,「『同志,願意到我們部隊里干工作嗎?」把我們弄得莫名其妙了!那個兵說:『我們上頭要找一個管政治的人材,同志願意去嗎?』」她笑了起來,快樂地搖頭,她是那樣的興奮,以致於大家沒有能夠聽出來她接著說了什麼。

她喘息,臉紅,看著王倫。

「我回答說我是有工作的。」王倫說,嘲諷地走著,覺得蔣秀菊要求他這樣。

於是蔣秀菊又笑了起來。

「那個兵是多麼好的人啊!他戴著鋼盔,到耳朵的!」

「戴著鋼盔就是很好的人嗎?」蔣少祖嘲弄地問。

陳景惠發笑,讚美地看了蔣少祖一眼。蔣秀菊含著快樂的眼淚望著蔣少祖,然後輕輕地嘆息。她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快樂,忘記了姐姐底悲傷。大家沉默。王倫和悅地笑著,依然在想那個兵。蔣純祖悄悄地依在枕頭上,想著這個兵。「弟弟,多麼瘦啊!」蔣秀菊憐憫地說。

「他在生病。」

「啊!那麼,醫生看了嗎?——弟弟,我預備送你一隻鋼筆和一隻表,今天我沒有帶來,好嗎?」

「你結婚,我又沒有送禮!」蔣純祖回答,輕視而臉紅。——對姐姐底結婚和一切結婚,他是懷著輕蔑的困惑的,特別因為蔣秀菊和王倫如此快樂,無端地嘲笑了那個兵,他對這種結婚嚴厲起來。他是帶著那種強烈的表現說這句話的,但在說出來了以後,這種強烈使他不安;他感到困惑,露出閃避的神情。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唉,阿弟啊,」蔣秀菊看了他一眼,興奮地說,「這樣說,多麼叫我生氣!」

「那麼我就在這裡恭喜了!」蔣純祖嘲弄地說,興奮地笑了一聲。

「那你是要站起來鞠躬的呀!」陳景惠說。

蔣純祖,懷著激烈的情緒,又希望賣弄,使大家感到意外地站了起來,向蔣秀菊鞠躬,他辛辣地笑了一聲,看著陳景惠懷裡的小孩。蔣淑珍有所準備地走了進來。「秀菊,本來不必告訴你:汪卓倫死了!」她說,凄慘地,溫柔地笑著。

於是蔣秀菊環顧,凝視快要睡著的小孩,又凝視姐姐。她底悲傷的,惶惑的眼睛說:「姐姐,我錯了,有罪!」

蔣淑珍溫柔地笑著。蔣秀菊眼裡有了淚水,悄悄地轉過身去。

「姐姐,我跟你談一談。」突然她轉身說,向門外走去。「姐姐,我們怎麼辦呢?」蔣秀菊在外房的桌前站下,哭起來,說。她是這樣的悲傷,因為她需要分擔姐姐底悲傷,彌補她底過錯。

「沒有怎麼辦。」蔣淑珍小聲說。

「自從爹爹死後,我們就孤單地……而,而,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我們……」蔣秀菊小孩般啜泣,用手指划桌面。「但是我並不,並不是沒有良心的,我並不是;我總是,總是錯,姐姐。」

「你沒有錯。」蔣淑珍凄涼地笑著小聲說。

蔣秀菊抬頭,含淚看姐姐,好像問:「我真的沒有錯嗎?」

蔣淑珍溫柔地、凄涼地笑著,一面冷靜地想到妹妹在此刻只是需要快樂,所以並不真的懂得痛苦,並想到自己在結婚的時候的怕錯的心理。

飯後,蔣少祖疲憊、冷淡,想著自己底事情,亟於脫離這個地方,走進了弟弟底房間。蔣純祖睡在床上,手臂露在外面,手裡抓著一張紙。蔣少祖說,他很忙,希望弟弟在病好了以後到他那裡去一趟。

「好,有空過江來玩。」蔣少祖冷淡地說,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蔣純祖覺得痛苦,想了一下,不知為什麼眼睛潮濕了。

「一切死去的人,一切準備死去的人,在這個時代,請監視我,幫助我,原諒我!我從此開始,我底路程無窮的遙遠!」蔣純祖大聲對自己說,撕碎了手裡的紙片。

少年的陸明棟在熱烈的幻想中生活,一面經歷著在這個年齡里所有的那種肉體底強烈的蠱惑和痛苦。陸明棟在逃難中迅速地成長起來,有了莊嚴的、不可透滲的面孔;像這個時代的一切少年一樣,對家人冷淡。陸明棟仇視日常的、實際的生活里的一切,以傷害家人為快。少年們,在他們底熱烈的幻想中,對待舊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冷酷。

陸牧生在南京淪陷前半個月來到武漢,暫時沒有找到職業;然而,雖然生活較過去困苦,他底心情卻特別良好。他會見了幾個升了官的、闊別了多年的朋友,這些朋友底希望無條件地成了他底希望,他覺得自己是脫離了南京底狹小的圈子,進入了寬闊的天地了。武漢底生活底空前的流動和開展給他帶來了光明;他是那樣地容易興奮,那樣地樂觀,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將來能夠再度振奮起來,至少要得到一個獨當一面的差事,實現年青時代的雄心。年青時代的那種雄心,是沒有這樣具體的目標的,但他現在在身世慰藉的興奮的心情里把這兩種雄心聯接起來了。像很多中國人一樣,在三十七歲的今天,他認為他已經接近,或者簡直就進入老年了。在良好的心情裡面,他想到對於炎涼的世界和辛酸的人生他是已經如此的理解;富貴榮華他已無所留戀,他今後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兒女們。正是在良好的、樂觀的心情裡面,他有這種悲愴的、慰藉的思想。這種思想使他底新的雄心顯得明確了。

在結婚底最初,陸牧生曾經答應使陸明棟姊妹受到最完好的教育。對這個應諾,他是很忠實的,雖然事實上難以如願。他將兩姊妹改姓陸,認為他們是自己底兒女。姑媽同意了這個,但認為陸明棟底兒女必需承繼自己家裡底香煙。——困苦的環境,使他們常常地為陸明棟姊妹底教育問題爭吵。離開了南京,姑媽更傷心了。但陸牧生反而覺得一切都已經不成問題。

但他們為他而痛苦著的陸明棟,他們希望著的那個陸明棟已經不復存在了。少年人底感情和思想,在這個時代里痛快淋漓地吹著的大風,是他們絕不能了解的。陸明棟孤獨了一些時候,被當時的那些報紙雜誌整個地吞沒;然後奮勇地向一個救亡團體報了名。於是陸明棟被大風吹走了。

陸明棟,因為看見實際的自己是痛苦的:因為這個自己是平凡而混亂的——在肉體底蠱惑和痛苦裡,他覺得是可怖而絕望的——便創造了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是勇敢,浪漫,內心悲涼。他認為「他」應該脫離家庭,投奔戰鬥;在戰鬥中受傷,瀕死時為美麗的姑娘所愛。於是他,陸明棟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實際的生活的陸明棟,便這樣做了。

無疑地他認為他可以達到他底理想,因為他心裡充滿了這樣的理想;它們不給另外的任何事物留一點空隙。他所見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和他做著同樣的夢的少年們,他認為是世界上最值得寶貴的。金錢底缺乏使他極端痛苦,因為這使得他不能對他底朋友們做更多的奉獻;在遊玩和吃東西的時候,他底朋友們每次總破費,使他極端的難堪。人們很難想象,心靈赤裸著的少年們,他們底痛苦有多麼大。於是陸明棟就開始在家裡偷竊了。其中有一次被沈麗英發覺了,陸明棟羞辱而恐怖,認為他底那個「他」是從此破滅了。但那個「他」卻變得更執拗,更強烈,更光輝。

陸明棟偷去了姐姐底積蓄。陸積玉發覺的時候,衝出去,告訴了母親。少女們,對於她們所苦心經營的積蓄,是那樣的寶貴;當她們想象在三十歲的時候她們可以有多少錢的時候,她們底心就被榮耀和幸福震撼了。每在那個小的錢盒子里投進一分錢,她們底單純的心靈便有了新的慰藉;在這樣大的世界中,少女們保衛著她們底微小的,可憐的聖地。

陸積玉底控訴使沈麗英有了尖銳的痛苦。兒子底卑劣使她痛苦,女兒底行為使她更痛苦。她覺得陸積玉對弟弟是無情義的;她覺得陸積玉應該袒護弟弟,並體恤家庭底艱苦的處境。

沈麗英憤恨女兒底自私,開始憐恤那個更自私的兒子。在對兒子的憤怒和羞慚之後,沈麗英責罵了女兒,說她不應該如此小題大做,不應該如此不體恤母親;她說,假如爸爸知道了,對誰都沒有好處。陸積玉奔回房中,蒙在被裡啼哭。

陸積玉是那樣的憐愛她底母親,在家裡做著苦重的工作——現在她對這個母親失去信心了。雖然已多次如此,但她覺得這一回是絕對的了。展開在武漢的那一切,有力地支持了她底這個憤激,使它轉成冷酷。她想到她底那些同學們,並想到傅鍾芬。於是她重新衝出房,跑到廚房裡去,向沈麗英聲明她要離開家庭,到四川去念書。

她底話說完,來了沉默。沈麗英繼續炒菜,臉孔發白。終於她停止了,哭了出來,拖著油漬的長衫掩住眼睛。「女兒,女兒,我對不住你……」她哭著跑過了院落。但她即刻又跑了轉來。

「女兒,不去!」她可憐地說。

陸積玉炒著菜,矜持地點了一下頭。突然地她哭了,用衣袖蒙著臉轉過身去。

「我要去,媽!」她說。

陸明棟向一個出發到北方戰地去的團體報了名,決定從家裡逃走。

他是前一天偷了姐姐底錢的。今天下午,他底一個朋友秘密地告訴他說,這個到戰地去的團體明天清早就出發,現在還可以報名。於是他報了名。約好了和朋友晚上十一點鐘在江漢關下會面,晚飯前他回來了。吃完晚飯,他聽見江漢關底大銅鐘敲了七點。

「是的,還有四個鐘點了!」陸明棟想。

他陰沉而不安,坐在房裡;大銅鐘敲了八點,他站了起來;發現姐姐在看他,他又坐下。

陸牧生下午去看了朋友,這個朋友留他吃了晚飯,告訴他說,他所希望的那個差事已經不成問題,現在只等主管人從長沙回來。陸牧生是笑著回來的。他泡好了茶,換了拖鞋,開始和抱著小孩的沈麗英長談。他底愉快的聲音和沈麗英底快樂的尖聲使全家充滿了生氣;他們快要從困苦中站起來,他們都獲得安慰了。但陸明棟興奮而痛苦,不懂得他們為什麼這樣高興。

祖母被叫了過去吃糖食,剩下陸積玉姊弟坐在這邊房中。陸積玉躺在自己床上,想著到四川去讀書的事。在平靜的思索里,引起這個意念的那種憤激的感情已經消逝,這個意念變得更合理,同時也變得更艱難:她心裡覺得它是艱難的。對面房裡的活潑的談笑聲使她覺得她底要求是可以被准許的;這種談話聲使她底心情和平而憂鬱。無論如何,家庭中的這種稀有的愉快使她愉快。

陸明棟抱頭坐在燈前,發獃地看著打開著的房門。對面的談話聲使他焦灼。他希望他們即刻就睡去,好使他偷到他所需要的。

他轉過頭來看姐姐,希望她離開。陸積玉底大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他重新看看門外。

「我問你,我底錢你是不是拿去了?」陸積玉問。「什麼錢?」陸明棟假裝詫異地問,臉紅。「我根本就沒有!」他大聲說,聽見了自己底聲音。

「嚇,有什麼要緊——小偷!」

陸明棟沉默著,好像沒有聽見。

「是的,我拿了,姐姐!」他忽然低聲說,抱著頭看著門。

由於這個聲音里的某種嚴肅的、感人的力量,陸積玉迅速地坐了起來,看著他。陸積玉眼裡有了眼淚。她從未聽見過陸明棟用這種聲音說話。

「我們在一起長大,我們都是很不幸的,」陸明棟以發抖的聲音說,「而沒有多——久,我們——就要——分離了!你底錢,將來我還你。」他說,憤怒地揩了眼淚。陸積玉走到桌子前面,嚴肅地看著他。

「弟弟,何必講這樣的話呢!總是我剛才不應該罵你。」「你罵——是對的!」

「錢,用了,就算了,」她說。她停頓,嗚咽了一聲。「弟弟,我對不住你!」她說。

於是他們沉默了。在這裡,他們底短促的,又是漫長的童年消逝了。

對面房裡有了喊聲。沈麗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兒底要求,並談及兒子底前途,喊兩姊妹過去談話。陸明棟憤怒地皺眉,站了起來,陸積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於是他緊張地盼顧,跑向櫥,打開內層的抽屜,恐慌地戰慄著,發白,發冷,從一個小鐵盒裡取出了祖母底一個金戒指;這個戒指是蔣家底遺物,老人神聖地留著預備作為他,陸明棟底結婚戒指用的。戒指藏進了口袋,陸明棟關上了櫥門。陸明棟恐怖得麻痹,但極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底一切動作,聽到外房的談話聲和自己所弄出的響聲,好像有一種巨大的、神異的力量在他底身上擴張著。

「是的,他們說,這張桌子!」他想,眩暈地走出房,好像走在雲霧中。

「這張桌子就要五塊錢!那張是房東借的!」沈麗英以誇耀的聲音說,表示困苦可以減輕——她希望如此。陸明棟悄悄地走進房,大家看著他。恐怖尚未離去,陸明棟覺得這些視線是可怕的;陸明棟底心在慘痛中呻吟。

「我把他們毀滅了!我把奶奶毀滅了!」陸明棟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著茶杯,用指甲剔牙齒,慈愛地笑著。「我已經和積玉談了,叫她暫時不要去!」沈麗英以誇耀的,快樂的銳聲向丈夫說;「積玉,伯伯說,事情一安定,你們一定繼續讀書!」

陸積玉抱著小孩,憂鬱地沉默著,吻小孩。

「告訴你們,老子不會耽誤你們的!」陸牧生幸福地笑著粗聲說。他伸開腿;充分地意識到肉體底安靜和舒適,他心裡有溫柔的感情在顫動。他又笑了一笑。「怎樣,你?」他問陸明棟。「這個傻瓜!」他說,笑了起來。

「伯伯問你的話!」沈麗英說。

陸明棟開始感到家庭中的這種快樂,感到這快樂會長存,他,陸明棟,不會毀滅他們,心裡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離開,他心裡有尖銳的短促的快樂。他嘆息。「你這些時候整天在哪裡跑呀?」陸牧生問。

「伯伯問你的話!」祖母和母親同時說。

「我遇到幾個同學,在同學家裡玩。」陸明棟生怯地說,環視大家。

「我看你還是在家裡看看書的好!是又弄什麼救亡運動吧,大衣破得像個刺蝟。」

陸牧生提到救亡運動,使陸明棟心裡有溫柔的感激。

「也沒有什麼。蹲在家裡,有些悶。」他說,臉紅了。「算了吧!」陸牧生快樂地,嘲諷地說,「什麼救亡運動,別人拿你們年輕人開玩笑!告訴你,頂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個說的?」陸明棟感激著,希望談話,問。特別因為他,陸明棟,就要離開,他感激這個家庭——這個家庭,到現在,還對他如此的溫存——本能地希望在這個最後的瞬間多說一些話,並多聽一點親切的聲音。這種親切的聲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曉得什麼!」陸牧生大聲說。「過來,坐這裡。」

在祖母和母親底歡喜的目光下,陸明棟輕輕地走動,——剛才的那個可怕的印象,是消滅了——坐了下來。「但是,哪個說的?」他溫和地問。

「政府說的!——哪個說的?」陸牧生大聲說,笑了起來。「難道你們這些黃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還多麼?」他愉快她說。由於往昔的失敗,陸牧生希望和這個兒子談政治,使他服從他底經驗。

「我在年青的時候,經歷過多少啊!你底少祖舅舅那時候不知在哪裡!」陸牧生大聲說,大家都聽著他。「那時候我在漢口商會裡,突然之間兩黨分裂了!我事前一點都不知道,照樣跑去辦公,但辦公室里一個人都沒有。幸虧我機警,我看出來了!」他向笑著的沈麗英說。」我看見保險箱開著,我就拿了一千塊錢,和你底媽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嚇,腦袋早就沒有了!」他嚴肅而興奮地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而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從湖南逃出來,逃了三天三夜,——告訴你,先生!」他說,稱陸明棟為先生,「政治是個反來複去的東西,我們忠心的結果,別人卻早把你丟開了。四個字:升官發財!」

「是啊,明棟,你要記著!」沈麗英感動地大聲說。因為智力底缺乏,對於政治,陸牧生只能說這些;但他是那樣地興奮著,認為他已表達了人生里的最深刻的東西了。沈麗英每次總被感動,因為她,一個崇拜著丈夫的妻子,是那樣精微地為丈夫底過去的遭遇而憂傷。陸牧生所說出來的,以及所不能說出來的他底過去的遭遇,對於他們底生活的影響,只有沈麗英能夠了解。

「但是,這次的抗戰,難道也是為了少數人的升官發財么?」陸明棟生氣地問。

「你哪裡知道啊!『少數人的升官發財』嗡嗡嗡!傻瓜啊!」他說,大笑了起來。

「好好讀書!」他說,「麗英,給他五塊錢。我是不反對年輕人用錢的,但不可亂用。」

沈麗英喜悅,但堅決不給兒子。陸牧生了解,笑著站了起來,自己到床邊去取錢。

「看你給他!你高興起來什麼都由他們,我們吃飯都不周全!」沈麗英叫。

陸明棟站著,沉默著,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注意到媽媽眼裡的淚水。陸牧生取出拾塊錢來,憂鬱地笑著,分給兩姊妹。陸積玉接了,看著弟弟。陸明棟突然流淚了。陸明棟低頭,眼淚落到地板上。

「明棟,你接住吧。」祖母憂愁地說。

「謝謝你!」陸明棟小聲說。在這個家庭里,由這個兒子說出來的這句話是奇特的。陸牧生底疲乏的臉興奮打顫,並且眼裡有了淚水。

「去吧,睡吧,啊!」他說,悲哀地笑了一笑。「是的,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待我!我們是多麼可憐的人啊!我多麼負心啊!從今以後,只有死能夠報答了!在這個時代,我們大家將要多麼痛苦啊!」陸明棟想,含著眼淚走出房。陸明棟上床睡了。他向祖母可憐地說,他想換一換襯衣。老人找出襯衣來,戴上老光眼鏡,湊在燈前修補破洞。老人不停地低語著,勸戒孫兒在險惡的人世間要小心。老人底稀疏的白髮在燈光下鬆散了開來,陸明棟睡在被裡,痛苦地看著祖母。

老人把工作湊在眼睛下面做著,不時目夾眼睛,揩眼鏡,談起了蔣蔚祖,告戒孫兒在遇到了女人的時候要特別小心。接著談起了蔣純祖,問陸明棟去看了他沒有。陸明棟想起了蔣純祖,想起了他在王定和家底葡萄架下吻陸積玉的情景,想起了往昔的一切。陸明棟在回憶里的各個鮮明的島嶼上悄悄地走過,在一切島嶼中間,祖母底白髮的頭顱浮顯著;好像從沉深的黑暗裡浮起來,好像從激怒的波濤里浮起來。陸明棟換了襯衣。老人熄燈,在四歲的女孩身邊睡下了。……陸明棟坐了起來;月光照進窗戶,一切都安靜了。這個最後的晚上完結了。

在另一邊,陸積玉睡著,發出鼾聲。在老人身邊,圓臉的小女孩甜蜜地呼吸著。寒冷的月光照著老人底蓬鬆的白髮。

對江的大銅鐘報了十點。先是疑問的,溫存的聲音,然後是洪亮的,熱烈的聲音。最後的莊嚴的一響在沉寂中遲遲地透露了出來,陸明棟披起衣服,輕輕地跳下床。「是的,還有弟弟妹妹安慰她!」陸明棟想。

陸明棟看睡著的姐姐。陸明棟向家人告別。這種嚴肅的情緒壓伏了慌亂和痛苦。陸明棟走到桌邊,打開墨盒,在紙條上寫字。他嚴肅地意識到他正在做的事情底意義。他迅速地寫字。在月光下動著瘦削的、兒童的手腕。

「我明天一早就出發到北方去了。」陸明棟寫;「你們不要記掛我,一切我自己會小心。我要來信給你們。」他擱筆,想了一想;在他心裡發生了嚴肅的誠實底願望,他加上寫:「祖母底金戒指我拿走了。」署名是:「你們底兒子,孫兒,弟弟,哥哥,明棟。」

他把紙條擺好,摸了一摸口袋裡的東西,望著床鋪。老人底白髮在月光下莊嚴而寧靜地呈顯著。小孩底甜笑的臉在月光下打皺——陸明棟站了起來,輕輕地打開房門。

陸明棟意外地嚴肅而鎮靜。這種心情使他覺得他底出走是必然的、必需的;出走著的陸明棟,已經意外地是真實的陸明棟,不再是那個「他」。對於現在的陸明棟,那個「他」不存在了。空氣寒冷而鮮活,陸明棟覺得自己是去旅行;他心裡充滿了兒時旅行的情緒;他覺得不會有什麼嚴重的事發生。他回頭看了一下;他所住的那一排房子安靜地站在月光下面。

他上了輪渡,看見了矗立在月華中的、燈火燦爛的、莊嚴的江漢關。乘客很少,陸明棟走到寬闊的船尾,憑著欄杆,在輪渡開行的時候注視著武昌。於是他高興了。他感激這個時代,感激這寬闊的,美麗的天地,感激一切。

輪渡在激浪中搖蕩,在月光照耀著的寬闊的江面上留下了鮮明的水痕。這水痕在遠處寬大開來,在月下好像無數的圓滑的、赤裸的、美麗的、奇異的生命在翻滾。空氣寒冷而新鮮,輪渡在江中行駛,武漢三鎮有繁密的,絢爛的燈火。陸明棟是到了奇異的世界中。他興奮地感到悲傷和甜蜜。陸明棟陶醉著,和他底那個「他」奇異地混合了。在武漢,有無數的青年,和他們那個「他」奇異地相混合,如人們所愛說的,從他們底痛苦的,平凡的生活中被時代底風暴吹走了。少年們所經歷到的那種強烈的、悲涼的、光明的戀愛之情,是痛苦了多年的中國所開放的莊嚴的花朵。

「冰雪的北方,將要比溫暖的南國更美麗吧!而,在詩篇上,戰士底墳場,會比奴隸底國家要溫暖,要明亮!」陸明棟莊嚴地站著,念著詩。

顯然的,陸明棟底出奔,對於沈麗英和蔣家底老姑媽,是可怕的事。這件事情使這個家庭傾覆了,使單純的、受苦的、希望著的心破滅了;直到經過了好幾個月,直到陸明棟來了信,直到生活有了新的變化,生活才恢復平靜的常態。陸牧生底憤怒促使了這個恢復。

陸積玉在第二天早晨發現了陸明棟留下的條子。沈麗英在恐怖中瞞住了母親,哀求了丈夫,過江奔往平漢路的火車站。中午的時候她回來了。老人抱著小孩站在院落里曬著太陽,被沈麗英底死白的面孔驚倒。沈麗英柔弱地要一杯水,於是事情暴露了,老人向沈麗英要兒子,號*G大哭,衝到房中,跌在地上。老人底行為使沈麗英底劇痛的心突然輕鬆,它奇怪地變得甜美而柔弱。沈麗英憐憫地看著母親,看著面帶怒容的丈夫,覺得,在太陽下面,並無新異的事情發生。

老人以死威脅女兒,要她找回陸明棟:她底被社會欺騙的、聰明的陸明棟。於是沈麗英去找蔣少祖。

蔣少祖在上午被一個團體請去演講,尚未回來。陳景惠伴沈麗英去到演講的所在去。穿著臟衣服的、面孔發白而嚴厲的沈麗英沉默地站在門邊等陳景惠換衣服。陳景惠換上了綠色的長袍;使沈麗英站在香水底撲鼻的香氣中。陳景惠動作得很快。沈麗英想到,像陳景惠這樣的女子,住在這樣寬敞的房子里,沒有母親可以擔憂,沒有兒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這些抱羨的思想使沈麗英底面孔更嚴厲。和陳景惠一路走進那個團體底熱鬧的、明亮的房間時,沈麗英對自己有了一個鮮明的意識,就是她是這樣粗笨,穿得這樣破舊。她,沈麗英,在往昔的那些時日,在孫傳芳底時代,是曾經那樣的美麗。穿過這個團體底院落時,聽見歌唱聲和嘩笑聲,沈麗英想到,在孫傳芳底時代,她曾經被選到教堂里去獻花。那個時代是,連同她底青春的時日一併過去了。

「麗英啊,你來看這一朵花!」她聽見亡故的蔣淑華底生動的聲音說。「我早就看見了,這一朵花!」沈麗英說,走進房間,看見了蔣少祖,同時看見了那年青的、活潑的、驕傲的少女們。

講演已經完結,蔣少祖坐在這些男女們中間,愉快地微笑著回答他們底問題。陳景惠和沈麗英進房時,蔣少祖站了起來,顯得特別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陳景惠。那些年青的男女們回頭,崇拜地看著陳景惠:蔣少祖底愉快的笑容使得他們不覺地如此。有兩個女子跑過來,笑著向陳景惠問好,而以疑問的眼光看著陳景惠身邊的這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婦女。她們覺得這個婦女到這裡來,是值得懷疑的;但因為她和陳景惠同來的緣故,她們對她懷著淡漠的敬重。

沈麗英迅速地瞥了這些男女們一眼。熱情的沈麗英底這種興奮緩和了她心裡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嗎?」蔣少祖溫和地笑著說。「好的,到外面來談。」他說,轉身向那些青年們笑著點頭。

陳景惠在那幾個熱烈的少女們裡面留了下來。那些青年唱著歌向外走,向陳景惠投著探索的眼光。他們覺得她是美麗而動人的,值得敬畏的。繼續有歌聲,蔣少祖引沈麗英走過院落,走進一間堆滿了標語和顏料的屋子。

沈麗英迅速地說了一切,交給蔣少祖陸明棟留下來的那張條子,請求蔣少祖拯救她。

蔣少祖看了條子,擦火柴點煙。

「表姐,不必這樣急!」他說,悲哀地笑著。

「你想想,少祖,我怎麼對付老人,而我二十一歲死去了他們底父親,好不容易!……」她哭了,「少祖,您的表姐受盡了人間底羞辱和痛苦!」她哭,聳動瘦弱的肩膀。蔣少祖憐恤地看著她。蔣少祖理解,並尊敬這種不幸;他想到他是看到了這個時代底兩面,看到了父與子的悲劇。沈麗英們身受,但看不見這種悲劇;新生的青年們在他們底激動中,同樣不能看到這種悲劇。蔣少祖洞悉父母們底辛勞和家庭底痛苦,他對青年們底自私和浮薄難以原諒。他想到,這些青年們,很少是有希望能夠成就真正的事業的。

在沈麗英來到之前,蔣少祖對這個團體作了關於時局的演講。在演講之後,回答問題的時候,蔣少祖發現這些男女們是都有著幼稚的急進思想,強烈的虛榮心和浮薄的態度。他嘲諷地想到,這些男女們,是時代底嬌兒。他覺其他難想象將來的艱巨的事業會落在這些青年們身上。他告訴自己說,他應該因青年們而樂觀,但他發現,每一個人都說自己因青年們而樂觀,但實際上並不相信。蔣少祖,像一般固定了的人們一樣,難以想象青年們會怎樣地生長壯大;他覺得他對人生的要求是過於苛刻。而現在,在沈麗英身上,蔣少祖覺得自己是看見了沉默的受苦,看見了真正地承擔著目前時代的人們。在這樣的感情中,他所做的那些觀念的努力都變成了微弱的。

蔣少祖覺得他是在混亂中屹立於這個時代。

「表姐,不必著急。年輕人底想法是不同的,……」

「你曉得他是怎樣想!我覺得我是虧待了我底可憐的明棟!……」沈麗英哭著說。

「表姐!」蔣少祖溫柔地叫。

「那裡有危險嗎?」

「危險是當然沒有的!」蔣少祖活潑地笑著說。「是的,安慰一個失望的母親,什麼話都可以說的!」蔣少祖妒嫉地想,走到窗前;「比炮火更危險的,將是政治底冷酷無情的機構!在幼稚的幻想破滅以後,年青人或許會呻喚著逃回家來的——假若他還能活著的話!」

他轉身向沈麗英說,他相信陸明棟不久就會自己跑回來的。沈麗英焦急地問他為什麼,他笑著搖頭。

蔣少祖伴沈麗英過江探問,雖然他覺得這個行動是愚笨的。他們找到了地點。辦事的人員回答說不知道。蔣少祖找到了一個熟人:蔣少祖是不願意找這種熟人的,但現在他覺得他是為一個失望的母親而做,心裡有光榮。這個熟人回答說,沒有一個叫做陸明棟的和蔣少祖所說的樣子相似,有一個叫做陸烽的,已經在今天早晨四點鐘出發了。

蔣少祖因陸明棟底更改姓名而不快,走了出來。在不快的心情中,好像因為沈麗英是那個叫做陸烽的青年的母親的緣故,他沒有能夠向沈麗英說得婉轉;沈麗英死白地站了起來,可怕地看了他一眼,未說一句話,疾速地向外走。

蔣少祖覺得沈麗英有了危險的念頭,疾速地追著她。但在江邊的街口他們被遊行的龐大的隊伍擋住;這個遊行是紀念著六年前的今天——一月二十八日。走在隊伍底最前面的,是傷兵們。激越的軍號聲和在陽光下鮮明地閃耀著的密密層層的旗幟興奮了蔣少祖。他想起了郭紹清,張東原,一·二八戰爭期間的那個傷兵醫院,以及夏陸和王桂英。

過去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帶著特有的情緒在他底心中浮顯。他含著憂鬱的、親切的微笑凝視著這個龐大的隊伍;隊伍通過,前前後後地舉起無數的手臂來,發出強大的喊聲。隊伍通過,蔣少祖想象是無數的夏陸和王桂英在通過。眼裡有淚水。七年的時間不短;他,蔣少祖,已經和往昔的那些人們分離了。只在現在他才發覺他是和往昔的那些人們分離了。他想,這種分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一切是怎樣經過的?無數的夏陸和王桂英在他面前通過……。

沈麗英是以空虛的、呆板的眼光注視著這個隊伍的:這個隊伍和她,一個失望了的母親,毫不相干;她和這個隊伍相互之間是冷酷無情的。但突然她看見了蔣純祖。她未動,但她底眼光起了變化;一種憂愁的,仁慈的表情出現在她底眼睛里。接著她看見了傅鍾芬。

蔣純祖嚴肅而猛烈,走在隊伍中間,沒有看見他們;美麗的傅鍾芬在鬆弛了的段落中和別的男女們一道活潑地奔跑,喊著口號,同樣沒有看見他們。沈麗英看見了他們,他們底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表情她都清楚地意識到;她覺得,失去了兒女們的,或者將要失去兒女們的,並不是她,沈麗英一個人。蔣少祖就是蔣捷三底失去的兒子,但現在分明地站在她底身邊。沈麗英感覺到了目前的這個隊伍底意義,覺得她底陸明棟也走在它中間,對它感到親切;而憐憫那些父母們和那些青年們。於是微弱的光明來到了她底心裡。

蔣少祖看見了弟弟和侄女,露出了愁悶的微笑。他注意到了蔣純祖所屬的那個團體底旗幟。他覺得他心裡有無限的憂愁。

「也許在七年以後,有另外一個人走到街邊,看見一個和這同樣的隊伍,而走在目前的這個隊伍里的這些男女,卻在生活里磨滅了,或在政治底冷酷的風暴里滅亡了,於是他想起了這些人,這些時代底嬌兒,想起往昔的,不可復返的熱情和戀愛,覺得是這些故人,這些悲慘的靈魂,這些平凡的不幸者,這些中國底痛苦的人民在他底眼前通過!把虛榮和戀愛留下來罷。讓粉飾和欺騙長存吧!讓他們去玩弄權力像玩火,讓他們在各種新的方式里去享受榮華富貴吧!讓這些新的玩世方法叫做新的社會吧!而讓失望的母親、無父的孤兒、沉默的犧牲伴著真正的中國,伴著我!」蔣少祖憂傷地想。「是的,殘酷的七年的時間!」他想。

隊伍走完,他們走過嘈雜的街道,下了輪渡碼頭。在輪渡上,蔣少祖謹慎地防備著沈麗英。沈麗英在某個機會中走到船邊,因為艙里窒息著煤煙。蔣少祖迅速地跟了過去,站在她旁邊,嚴肅地看著她。沈麗英定定地看著在陽光中閃耀的水流。

「表姐,你想什麼?」蔣少祖問。

沈麗英看著他,柔弱地微笑像女孩。她明白蔣少祖底意思。她底目光說,她,是一個母親、女兒、和妻子,像一切母親、女兒、和妻子一樣,因為被別人需要著,所以要生活下去。

陸積玉在廚房裡燒晚飯。小孩在廚房底石階上玩石子。看見沈麗英和蔣少祖,陸積玉迅速地走了出來;沈麗英未看她,疾速地走進屋子。陸牧生抱著兩歲的男孩走出房,明白了一切,向蔣少祖冷淡地笑著——蔣少祖覺得是如此。老人在自己房裡,躺在床上呻吟;淚水浸濕了白髮和枕頭。看見女兒,老人迅速地坐了起來,張開嘴,哭出聲音。她要蔣少祖看他底亡父的面上拯救她。蔣少祖悲哀地笑著,下頷打抖。蒼白的沈麗英走進房,憂愁地笑著,眼裡有興奮的光芒,告訴母親說,那個團體底負責人告訴她,陸明棟是到西安念書去了。她向母親說,西安是平安的地方,而陸明棟所去的那個學校,是由政府主辦的;到那裡去的學生,都領到了路費和制服。

「少祖,剛才那個人說,校長是哪一個?是不是……汪精衛?」沈麗英活潑地向蔣少祖說。

蔣少祖,被沈麗英這種苦心,這種生活意志,這種愛情底天才感動,嚴肅地回答說,校長是汪精衛。老人哭著,不信任,但問汪精衛是誰。

「國民政府底要人哪!」沈麗英活潑地回答。「媽,您老人家好好地睡一睡,好好地睡——睡!」

「你們都出去!」老人嚴厲地說,「少祖,我要和你談心!」

沈麗英跑到自己房裡,倒在床上哭泣。發覺到陸牧生底陰沉的,惡劣的心情,沈麗英忍住了哭泣。蔣少祖帶著嚴肅的面容從老人底房裡走了出來;沈麗英問他老人說了什麼,他搖頭。老人向他說了自己,說了蔣家。

晚飯後蔣少祖離開,陸積玉走到媽媽房裡,向媽媽說,她已經打消了她底決定。她說,在家裡情況較好的時候,她再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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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主底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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