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蔣捷三在絕望的憤怒中鎖起了蔣蔚祖,接著就準備用毒辣的方法打擊金素痕。他覺得,他做這一切是為了小孩們。然而事實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毀滅,摧毀了小孩們。他預備揭發金素痕底醜行,驅逐她。為這個,他考慮了蔣蔚祖和孫兒阿順。他認為蔣蔚祖已經沒有理智,時間一久便會忘卻;而阿順,他現在是並不怎麼顧忌了,因為蔣少祖已經有了小孩。
於是他向女兒們寫信詢問媳婦底情形。女兒們的回信使他擾亂。她們隨即來蘇州告訴他說金素痕不知怎麼已經知道了蔣蔚祖被鎖和蔣少祖來蘇州的事,準備對蔣家起訴。
女兒們回南京后,蔣捷三寫信給南京底世交們,準備應付訴訟。他最初預備和女兒們一同去南京打擊金素痕的,女兒們,尤其蔣淑媛願意他這樣做,但他不能離開,因為耽心蔣蔚祖。這樣過了一星期。蔣捷三整理了財產,在每一口箱子上都貼上了標記,指明它們屬於哪一個小孩。但他決未想到蔣少祖所想的,即寫下一個確定的,能在法律上生效的東西。老人頭腦里沒有法律,沒有現代的政府,主要的,老人要活,沒有想到某一個嚴厲的、冷酷的東西會比他走得更快。
金素痕並沒有做什麼,但無疑地老人已處在不利的、被動的地位。別人總覺得老人不應該那樣做,因為大家後來證明,老人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毀滅,但老人卻只能如此。這些嚴寒的日子於蘇州底有名的蔣家是極可怕的。全宅死滅無生氣的統一性。,裡面關著瘋人。
時常有世交們來訪,安慰了他。這些紳士們像每年一樣地籌劃冬賑,蔣捷三像每年一樣地出了錢:以前幾年這件事都是由他領導的。
但打擊到來了,第一個打擊是他底世交,有名的蘇州風景區底主人底破產。這是由債務致成的:這個主人為了使他底家宅永遠成為風景區花費了無數的金錢,並且他底不長進的兒子在經管產業的事情上欺騙他。這個老人慈善、軟弱,愛好高潔的享樂和名譽,他底華麗的庭園和珠寶玩物摧毀了他,他希望被人敬愛,被天下人知道,這個善良的願望毀壞了他。事情是很悲慘的,他已經偷偷地,用蘇州人愛好的說法,從後門賣了兩個月的古董。
現在他坍倒了,縣政府封鎖了他底煊赫的庭園,並且要封他本人底住宅。
第二件打擊是蔣蔚祖底逃跑:蔣蔚祖破壞了窗戶,深夜逃跑了。
早晨,蔣捷三處在大的痛苦中,戰慄著,到處亂走。他在前廳里遇見了那位破產了的,美髯的世交張述亭。張述亭昨晚深夜才離去,現在又來,求蔣捷三向縣政府動用他底權威。
兩位老人臉上都有著強烈的痛苦。兩位老人都陰慘可怕。蔣捷三暫時沒有說話,他引世交走進房。
「怎樣?」他用殘酷的聲音問。
張述亭坐下,托著腮,以火熱的小眼睛看著他,然後嘆息,捻鬍鬚,看著窗外。窗外,陽光照耀著晶瑩的積雪。「你陪我去找縣長好不好?」美髯公說。
蔣捷三射過殘酷的目光來,輕蔑地笑著。在這種目光下,美髯公有罪地,軟弱地,小孩似地微笑了。
「那些光棍流氓,那些光棍……」美髯公笑著說,臉痛苦地打抖。
「老兄,我們各人碰命了。……我不能替你出力了,我也沒有力氣。……蔚祖跑掉了。」蔣捷三用深沉無情的聲音說,注視著張述亭。
張述亭沉默,笑著,瘦而潔凈的老手在桌上打顫。他笑著站起來,又坐下,突然抱頭哭泣如小孩。蔣捷三殘酷地看著他。
「老兄,我們都完了,等著進棺材。」蔣捷三無情地說,搓手,並且微笑。
「我一生罪過難數,我是自招的,但是捷三啊,你難道也是的么?」美髯公哭,說,「捷三捷三,我們都是過去的人了。兒孫是兒孫啊!……」他抓住鬍鬚,小孩般號哭了起來。他用衣袖揩眼淚,預備走開。
蔣捷三無情地笑著看著他,美髯公走出時他沒有動。但在美髯公跨出門檻時,他就突然站起來,大聲喊他。「我陪你去縣政府!」他堅決地說。
「你自己……我也不想去了,我下鄉到女婿那邊去。你自己……?」美髯公說,有罪地笑著。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蔣捷三揮手,扶住桌子站了一下,快步走出來。
特別在自己不幸的時候能夠安慰別人,是一樁快樂和幸福。因為這證明了自己有力量,證明了自己底不幸並非由於自己無力。並且這裡還有友情和正義底幸福。無論如何,蔣捷三覺得張述亭是無錯的,因此別人不該傷害他:這是相愛的,尤其是相愛的老人們底邏輯,這是非常的簡單。兩位老人踏雪去縣政府。
蔣捷三嚴厲地走進縣政府,通報會縣長。中年的、禿頭的縣長笑著迎下台階,在鞠躬時用手按著胸請他們進客廳,坐下后,蔣捷三憤怒地看著縣長,立刻開始說到本題,他說債務當然應該解決,一定可以解決,產業不該封。
縣長冷靜地,恭敬地回答說,這是訴訟底手續,他是奉了命令。
美髯公焦急地皺著眉,看著蔣捷三,又看著縣長。失望使他說出了屈辱的話。
「縣長,」他說:「我是老人,我一生在蘇州……我求……」
「什麼話!」蔣捷三憤怒地說,「我清楚,我要收拾這批光棍,哼!你縣政府包庇他們!」
於是蔣捷三發火,把自己底一切怒氣都發泄在這個不幸的縣長身上。美髯公著急地笑著,希望蔣捷三能夠說得和平一點。美髯公不時向縣長笑,好像說:「他總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拿他有什麼法子呢!」
在蔣捷三的憤怒和張述亭的友善的笑容下,縣長先生就非常的為難了。他被弄得激動了起來。他一時痛苦地、憤怒地笑著,一時又忍耐地、陪罪地笑著。漸漸地他就懂得了什麼,被張述亭感動了。回答張述亭底笑容,他了解地,親切地笑了一笑,好像說:「我曉得他總是發火的,你不要急,沒有關係!」
張述亭感激縣長,流下了眼淚。
蔣捷三,似乎已經發現了他們底暗號,變得更憤怒了。而且,他責罵起張述亭來了。張述亭,在這個責罵下,向縣長親切地、可憐地笑著,好像說:「你看,他連我都罵!」
縣長再不痛苦,他快樂起來了。縣長愉快地笑著,而且忽然地流下了眼淚。
張述亭小孩般哭了,同時又笑了。
「蔣老先生,……我覺得,做官難,做人更難啊!」縣長說,做著手勢。
於是蔣捷三底憤怒平息。
「是的,是的!好了!封園子,住房不能封!」蔣捷三說,站起來,走了出去。在門外他有了眼淚。
…………
蔣捷三迅速地走過在陽光下閃耀著的積雪的街道,張述亭跟著他。在巷口他們停了下來。
「捷三,麻煩你了……我回去看看。」美髯公說,有罪地笑著。蔣捷三無表情地看著他。
「捷三,我耽心你底蔚祖!」美髯公說,可憐地笑著。蔣捷三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各人有命,老兄!」他用冷淡的大聲說,走了開去。他回來,立刻有了決斷。
「馮家貴!」他在大廳里大聲說,「你替我馬上上南京!……記著,明天早車趕回來!」他說,走過馮家貴,走了進去。
蔣蔚祖在被鎖的一個星期里完全瘋狂,不吃,不睡,在夜裡唱詩,啼哭。以前他還思想,現在他只是絕望而焦急,除了想見到金素痕以外沒有別的慾望,他為了孝順父親來家,現在為了愛戀妻子而離去。他現在毫不怨恨金素痕,他只想見到她,被她責罵,訴說自己因無能而受的痛苦,求她饒恕。他化了兩天工夫偷偷地破壞了小窗戶,深夜裡逃了出來。
金素痕已經從蘇州底朋友那裡知道了一切,放出了要起訴的空氣,但實際上並沒有做什麼。蔣蔚祖被鎖的這個消息令她愉快,她覺得她可以不被騷擾了,因此她除了盡量快樂以外一點都沒有想到要做什麼。她無需做什麼,因為事情是於她有利的。這個愉快,一直到今天還沒有過去。就要過年了,她異常的忙碌。
襤褸的,凍得發青的蔣蔚祖到家時,她正和姐姐及一個漂亮的律師從院落走出來。她穿著皮領的、細腰的大衣,因冬天的陽光而微笑,和律師高聲地笑著說話。蔣蔚祖跨進門廊看見了她,閃到門旁去。她發著笑聲走出,蔣蔚祖突然衝出來,使她舉手按著胸部,發出了恐怖的、尖利的叫聲,律師急忙地上前保護她。
但在認出是蔣蔚祖之後,律師就不快地笑著,縮回了手臂。
蔣蔚祖如乞丐,以乞丐底獰惡的目光凝視著律師。「進去!」金素痕嚴厲地叫。
蔣蔚祖凝視著律師。
「哈,我捉到了!」他想。
金素痕脫下皮大衣轉身向內走。蔣蔚祖向律師笑著點頭,跟著她。
金素痕領他進房,猛力閉上門。
「怎麼又來了,鎖得不舒服嗎?」她說,坐下,托住面頰看著空中。
蔣蔚祖無表情地在房裡走了一圈,偷看著她,看見她眼裡有淚水,感動了,忘記了剛才那個律師,蔣蔚祖凍餓得異常虛弱,但企圖感傷,假裝地思索著,忽然他向金素痕溫柔地笑了。
金素痕瞥了他一眼,她預備說什麼,但他已經在她面前跪下,抓住她底衣服了。他帶著虛假的痛苦啼哭了起來。「什麼!什麼!你不換衣服嗎?你不要吃東西嗎?」金素痕嫌惡地推開他,叫,「阿順要你,你不去看他嗎?」她叫。她站起來走向門,蔣蔚祖跟著她跑。
「你坐一下,我找東西給你吃。」她說,走出去。
她在門口遇到了在手裡抓著算盤的父親。這個父親向女兒諂媚地笑著。
「蔚祖來了!」金素痕低聲說。
「是的,是的,怎樣呢?」金小川彎腰諂媚地問。「我不曉得。我要去蘇州!」
「啊,那麼,你問過他嗎?」
「什麼?」
金小川按住算盤珠,不讓它們滾動,拖女兒到窗邊。「你要問清楚再上蘇州,好兒子,啊!」
金素痕嫌惡地向父親底笑臉看了一眼,脫開他底手,走到另一扇窗子面前,在太陽下抱住頭。
「人生好痛苦,好凄涼!」她想。「你叫傭人弄點飯!」她說,疾速地走進去。
「蔚祖,我問你,你到南京來,爹爹准你嗎?」她笑著問。「我逃的。」
「爹爹知道嗎?」
「他當然不知道。」
「你身上帶的有錢嗎?」
蔣蔚祖搖頭。
「好極了!」金素痕擊桌子,笑著,迅速地轉身走向窗邊。「蔚祖!」她笑著說,但蔣蔚祖走近來,要吻她,她小孩般皺眉,推他,最後要他把臉揩乾凈。
他們接吻。金素痕跑出去,又跑進來,要蔣蔚祖吃東西,換衣服。
下午,金素痕帶蔣蔚祖到奶媽處看小孩。蔣蔚祖抱住小孩痛哭。以後金素痕帶他出光華門,領他走進一座舊污的、陰暗的房子。這是金素痕嬸母底房子,嬸母底兒子不在家,他底房間空著。金素痕和嬸母商議了一下,領蔣蔚祖走進房。
蔣蔚祖不慣陌生的地方,在房裡亂走亂碰。但金素痕底撫慰令他安靜。金素痕向他說她要去蘇州,因此這兩天他必得在這裡住。
她向他說好晚上再來,把房門上了鎖。蔣蔚祖被安慰,沒有注意到房門底上鎖,睡去了。
這是一串急劇的,充滿自信的行動;在這個行動里金素痕顯得生氣蓬勃。她知道她要做什麼,她明白她決不會失敗。
果然不出她意料:到家時,黃昏,她遇到了馮家貴。
蔣家底老僕焦急地、茫然地站在院落里,看見她,向她鞠躬,並且向她卑微地微笑。
「大奶奶!有封信,有封信……」
金素痕輕蔑地看了信。
「你來幹什麼?」她把信摔在地上。
「大奶奶,我找大少爺,信里寫的,大少爺!」馮家貴說,撿起信來。
「大少爺?他在蘇州鎖著呀!」
「啊啊,大奶奶,發慈悲,」僕人鞠躬,開始哭泣:「老太爺底命根,大奶奶,今天早上來南京的,大奶奶,找一找,發慈悲。……」
「我哪裡找去,叫你底老太爺來找!」
馮家貴蒙住臉大聲啼哭著。金素痕冷笑,拋給他五塊錢,走了進去。
馮家貴看著她走進去,咬牙齒,隨即撕毀她底鈔票像她拋信一樣把它拋在地上。
馮家貴老腿打抖,露出了不可侵犯的憤怒的、莊嚴的表情,走了出去。
金素痕冷笑著回到房裡來,坐在桌邊。笑容未離開,她熱烈地流淚。她是非常地激動:從此她要勝利,壓倒有名的蔣家姊妹們,從此她要走一條險惡的道路了。她流淚,覺得她同情而且憐憫老人。「爹爹啊!」她溫柔地喊。她流淚,因為人生太凄涼。
忽然一顆石子擊在窗框上。接著又是一顆,躍進窗戶落在地板上。並且滾到痰盂邊。金素痕向窗戶轉身,看見了立在菜地里的馮家貴。夕陽底金紅的光輝照耀著菜地,和菜地后的溷濁的小河。馮家貴仰視著窗戶,他底銀白的光頭在霞光里發閃。
紅光照在金素痕臉上。金素痕向山邊的落日看了一眼,靜靜地站了起來。
馮家貴仰著頭向她仇恨地笑著,垂著手,手裡有石子,馮家貴底笑容表示,他現在是什麼都不在乎了。
「這個老頭子這幾十年怎樣過活的?」金素痕嚴肅地想,看著夕陽,「我們是怎樣過活的?我們活著,吵著,為了什麼?」她想。
「馮家貴,你回去,說……」她停頓了,因為,在莊嚴的落日里,有了放棄一切的柔弱的心情。她凝視著下面的白髮的老人。「馮家貴,你回去,說我就來蘇州!」她大聲叫,猛力閉上窗戶。
她在窗戶里凝視著馮家貴。白髮的老人放下石子,拖衣袖揩了眼淚,轉身向泛著紅光的寧靜如夢的小河蹣跚地走去。她大聲嘆息,頹然坐下。
晚上她去安慰蔣蔚祖。她明白,給他的撫慰愈多,他底忍耐力便愈持久。她告訴他,為了試驗他底心,她要鎖上他,假若他這兩天內要逃跑,那麼她便永遠和他分離。
好像她是為了愛情而鎖上他;因為老人是為了愛情而鎖上他的。於是,發瘋的蔣蔚祖從這一把鎖逃進另一把鎖。
金素痕,洗去了臉上的脂粉,穿上了黑衣,頭上戴了白絨花,妝扮得像寡婦,乘夜車到蘇州去。
馮家貴在車裡打瞌睡,午夜到蘇州。蔣捷三沒有睡,招他進房,老僕人氣促,不能說話,蔣捷三帶著冷酷的笑容看著他。馮家貴顯然不能說出一句中肯的話來;情緒窒息他,並且他不敢判斷。
「大奶奶說要來蘇州,她說,那時候我在……」
「哪個要來蘇州?」主人輕輕地捶桌子。憤怒地問。「她,大奶奶。」
於是馮家貴說了一切,說到他怎樣拋石子,看大少爺在不在房裡,因為金家的人不許他進房。說到他怎樣地撕去了鈔票,他激動地笑著,覺得這是替主人保持了威嚴。最後他說,小姐們說,一定在大奶奶那裡。
蔣捷三無表情地聽他說完,揮他出去。但隨即又找回他,要他坐下來。
馮家貴遲疑地坐了下來,坐在板凳邊上。
「馮家貴,你跟我有三十年了,你自己記得嗎?」老人在桌邊走動著,低聲說。
「記不清楚了,老太爺!……」馮家貴大聲回答,甜蜜地笑著。「老太爺,你不坐?」他問。
「嗯。你家裡現在還有人嗎?」
「沒有了,老太爺,旱災水災,兵荒馬亂,……」他大聲說。
蔣捷三徘徊得更焦躁了。
「馮家貴,將來你打算怎樣?」
「啊,將來嗎!」他大聲說,「還不是——跟著老太爺!」他堅決地大聲說。
蔣捷三幾乎不可覺察地皺了皺眉,走到燈台旁邊站下來。「馮家貴,不要這樣想!」他感動地說。「馮家貴,你看我又怎樣?……我們還不是一樣,我們是老朋友!……」他說,沉思地笑著,即刻便變得嚴肅。
「你在我這裡還有兩千塊錢,現在你要嗎?那回你那個侄子來,他不說要買田嗎?」他又走動起來,說。「哪裡,老太爺!老太爺目前為難!」馮家貴說,發慌地笑著。
「也罷。……我要留給你,馮家貴。我給你田好不好?」「都由老太爺做主!」馮家貴說。「老太爺請睡,人一定在,不要急。」他說,笑了一笑。
蔣捷三撥火盆,然後繼續徘徊著。
馮家貴離去后,女僕端進參湯來,然後姨姨來。蔣捷三沒有向她說話,她在燒煙以後便離去。
蔣捷三躺了一下,又開始徘徊。他持著木杖走出房來,在家宅底各處徘徊著。
他走進花園,走過靜靜的枯樹。是晴朗的、寒冷的夜,積雪未融,園裡有著寧靜的、寒冷的白光。蔣捷三走上假山石,仰頭觀看星座。
「四十年來家國——啊——三千里地山河!」蔣捷三大聲唱,然後哭了起來。
金素痕早晨到蘇州,她作寡婦的妝束,對這個異常的舉動,在這個接近年夜的、嚴寒的、積雪的夜裡,她有凄涼的心情,沿路她沒有睡,她伏在車窗口底刺骨的寒風裡,對自己輕輕地說話,憐恤著自己,想著自己底未來。
到蘇州后,她底這個對自己的憐愛使她心情冷酷。「我不下手,別人就要下手了!那麼就死無葬身之地!」進門時她對自己說。開門的僕人用驚慌的眼睛看著她,但她沒有注意。
「老太爺呢?」她問,有些慌,迅速地跑上台階。
老人迎出大廳,在神座旁邊站下。老人用那種目光看著她,在這種目光之下,金素痕不能看見老人自身。金素痕慌亂,笑著盼顧,立刻就悲傷地哭了起來,對於她自己底命運,她的確是異常悲傷的。
「爹爹,我要蔚祖!」她哭,說:「阿順要蔚祖!」
蔣捷三站在香案旁,可怕地審察著她底妝束,在她底哭聲里笑出了痛苦的、辛辣的聲音。
「爹爹,我要蔚祖呀,你把他埋在哪裡呀!」金素痕跳腳,叫。
老人憤怒地笑著。
「蔚祖在南京。」他說。
「哪個說他在南京呀!我都知道,我好苦命呀!……你們合夥欺我……老太爺,你還我蔚祖!你不能欺侮孤兒寡婦呀!」
蔣捷三瘋狂地、憤怒地笑著,突然地轉身走進房,把金素痕關在門外。
僕役們擁在走廊上。姨姨牽小孩擠出來;她要向金素痕表示她們母子底存在。金素痕捶門,然後站住不動。
她明白她這個表演是不夠成功的。她止住哭聲,憤怒地看著大家,下頷戰慄著。
「滾開,你們這些混蛋!」她叫,但大家站著不動。「非得報仇不可!想一個法子!一個法子!」金素痕向自己說。
「爹爹,你要再躲著,我就上街去喊,蔚祖怎麼就死了呀!」她捶著門,尖利地叫了起來。
突然地,老人打開了門。老人想到,兒子可能已經被媳婦害死。他打開門,閉緊了嘴,痛苦地呼吸著。……「你要什麼?」他用微弱的聲音說,痛苦地笑著。「我要蔚祖!孤兒寡婦要活!我要蔚祖呀!」
「潑婦!……」老人微弱地說,笑著看了大家一眼。「沒有!」忽然他厲聲吼。好像這個聲音是從他底整個的身體裡面發出來的。他猛力閉門。金素痕拚命地抵著門,沖了進去。
姨姨底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來。
老人喊僕人們。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來。老人衝出來,喊僕人打她,但她把老人關在門外。
老人死寂地扶著板壁站在門前,傳來了男孩單調的,恐怖的哭聲,僕人們在恐懼里站著不動。忽然門打開,蒼白的、兇惡的金素痕站在門內,在腋下挾著田契文件,在手裡抓著硯台。她準備搏鬥。
老人看著文契,看著打開了的櫥,於是向她撲去。她閃開,跑進大廳。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門柱。
馮家貴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還出蔚祖來,法院裡面見!」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廳。蔣捷三扶著門柱,垂下光禿的、巨大的頭顱,昏迷了,姨姨跑過來,哭著。抱住了他,馮家貴大聲地啼哭起來。
阿芳迅速地走過來。阿芳臉色嚴厲,走到父親底腳邊跪下。
為了兒女們,又為了身邊的這弱小的一群,蔣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農曆除夕的前一天動身到南京來。文契幾乎被搶光,兒子生死不明——這個家庭是破散了;小孩們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蔣捷三底老命還在,他必須最後一次地站起來。於是他站起來,——去做他底最後的一擲。
在動身以前,他命令馮家貴向上海、南京發了電報。他要女兒們尋訪蔣蔚祖,要王定和和蔣少祖去南京。
優秀的女兒們又一次鵠立在下關車站,又一次跟著火車奔跑,尖聲呼喊。老人帶著馮家貴下車,沉默著走過月台。
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來的情景,蔣淑華哭著。
大家到老宅來。蔣捷三遲鈍地坐在椅子里,靜聽著大家底意見。大家一致地認為蔣蔚祖在金素痕那裡。
蔣秀菊說她買通了金家底一個傭人,這個傭人曾經看見過蔣蔚祖。
蔣捷三吩咐僕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趕到,當著大家交給老人一筆錢。大家覺得,在老人底厄難里,王定和底這個行動是光榮的。
蔣家底人們全體聚在老宅里;熟人們都趕來了,小報記者也混在中間。在如此優秀的女兒們和如此時髦的女婿們中間,蔣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迹;好像蔣捷三是從另外的世界里來的。大家預料要發生什麼可驚的事。全宅充滿了熱躁和不安。蔣蔚祖所愛的花壇被毀滅了。
金小川來,說女兒不在家。但他還未謙虛完畢,作寡婦妝束的金素痕便牽著三歲的兒子靜靜地走進門來了。
父親和女兒原來都很猶豫:父親要女兒去,女兒要父親去。父親覺得是應該自己去,上車了,但女兒跟著便上了車。
她已獲得了一切,在她後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無可懼怕。但她有些不安,覺得需要考慮一下。終於她底野心勝利。想到蔣家姊妹們在她面前所處的狼狽的地位,她便異常快樂。
金小川明白蔣捷三底憤怒。他顯得很卑屈,想證明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蔣捷三點著頭。蔣淑媛走出來罵他,……於是大家看見了金素痕。
蔣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見蒼白的、戴孝的孫兒,就移動身體,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著老人,牽著惶惑的小孩走了過來。
老人凝視著孫兒,忽然他向孫兒招手。小孩恐懼著,於是金素痕低聲向他說了什麼,推他上前。
蔣捷三彎腰抱起小孩來,憤怒地拆下他頭上的孝帶,拋在地上,然後他使小孩坐在膝上,露出了不可覺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順,告訴爺爺呀!」金素痕說。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這麼多的人,這種空氣於他是殘酷的,他試著掙扎,咬著手指。
蔣秀菊突然繞過桌子,笑著抱過小孩來。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著,準備問話,但金素痕兇狠地把小孩奪了過去。小孩啼哭起來。
「把阿順抱到房裡去。」老人迅速地低聲向女兒們說。「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過去。」
蔣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狽地笑著推開她。小孩哭聲更大了。
金小川惱怒地皺著眉,站起來抱小孩,向小孩發出嗚嗚的聲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蔣捷三底眼光,迅速地、憤怒地劫過小孩來,擠進房去。蔣淑珍和蔣秀菊走進房。金素痕冷笑著,臉變白了,老人命令關大門。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蔣捷三走,有罪地笑著;蔣捷三冷酷地看著他,並且猛力擊桌子。這個衰老的軀體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現在它震動了。
金小川做出不以為然的笑容,坐下來。
「親家,我看你是……」他大聲說,好像唱歌;顯然他故意大聲說。
但金素痕憤怒地打斷了他。
「怎麼樣?怎麼樣?我要人,老頭子!」金素痕叉腰,大聲說。
老人看了她一眼,使她沉寂。全宅靜寂無聲。
在這種目光和這種沉寂下,金素痕覺得自己剛才講錯了。她覺得她不該講剛才那種兇狠的話,而應該講悲哀的話。她又預備講什麼,但老人喝住了她。聽見房內的阿順底哭聲,她痛苦得打抖。
她嘴唇發青,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喝住她。
「跪下來!」老人吼。
「放屁,沒有這麼容易!」金素痕叫,「你謀害蔚祖!謀害阿順!……」
「跪下來!」
金素痕盼顧,瞥見了憤怒的婦女們和抱著手臂的男子們——沒有援助。她看父親:金小川坐著,好像在打瞌睡。
她戰抖,跳腳,向房裡衝去——被男子們擋住。她暴亂像野獸了。
忽然她放聲大哭。
「捆起來!」蔣捷三吼。
「哪個敢!……」金素痕叫。
但接著她跪下來了。
她開始了哭訴。她好像不覺得周圍有人,——好像這是一個悲哀的,神秘的境界,她哭訴她底悲苦。她說她後悔不該嫁給蔣家,她說她所受的欺凌和痛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蔣捷三冷酷地凝視著她。
忽然金小川激躁地站起來,向蔣捷三打躬。
「罷,罷,罷!算我對不住你!算我對不住女兒!」他帶著執拗的表情大聲說,「小事化大事,弄成這樣子了,再下去大家不好看!」
「你滾開!」
「好的,好,我滾開,人命在你手裡!」金小川說,提著袍子跑了兩步,「喂,你們要開門讓我走呀!」「爹,不放他!」蔣淑媛叫。
「沒有你的話;跪下!」蔣捷三拍桌子,向站起來了的金素痕叫。
金小川提著袍子往外走。女兒又跪下,他回頭看了一下,大聲嘆息,眼裡有了淚水。
「我們大家都是可憐人哪,蔣家老太爺!」他往回跑了兩步,做揖,叫。然後全身發抖(顯然他故意如此)跑了出去。
金素痕又站起來,大聲喊父親,要父親叫警察。但門已關上。蔣淑媛冷酷地走上前來,推她跪下。
金素痕冷笑著,帶著不尋常的冷靜跪了下來;好像她是用這個動作來輕蔑蔣家。
蔣捷三沉默了很久。
「說,蔚祖在哪裡?」他問。
「我怎麼知道?這要問你們蔣家了。」
「在哪裡?」蔣捷三厲聲吼。
「不知道!」金素痕厲聲回答。
蔣捷三沉默著,兩腮下垂。
「你搶的東西在哪裡?交出來!」
「不知道!三條人命在你們手裡,好一個蔣家!」
「跪下!不要臉的東西!傷風敗俗,強盜人家!」
金素痕冷笑著,覺得自己已經不必再跪,就站起來,冷笑著盼顧。
蔣捷三站起來,摔下了繩子。蔣淑媛彎腰拾繩子,同時喊僕人,於是,絕望的金素痕就向她衝過來了。媽媽、老姑媽撲了過來。蔣淑珍沖了過去,又退了回來,一半是因為憤怒,一半是因為恐怖戰慄著。蔣淑華憤怒地笑著站在旁邊,不停地向男子們叫著,但他們,男子們,顯得非常的猶豫。看見了蔣淑媛臉上的血,蔣淑華就衝過去了:但即刻就被金素痕推了出來。
她們,叫著,喘息著,充滿了殺氣。男子們叫喊著,跟著她們打轉,但沒有人能夠解開她們。……蒼白的、憤怒而榮耀的蔣秀菊從房裡跑了出來。「大家聽好,剛才阿順說他看見過爸爸!」她高聲叫,同時,在大家底注視下,顯得羞怯而驕傲。
聽見了這個叫聲,痛心的金素痕就掙開了撕著她底頭髮的蔣淑媛,埋頭向蔣捷三撞去,和他一同倒下了!大家發出了叫喊,然後寂靜了。
…………
男子們扶老人進房,並且拉開了婦女們。汪卓倫帶著憐恤的,厭惡的表情扶起金素痕來,好像她是什麼可憐的,污穢的東西。金素痕叫著要小孩,汪卓倫就把小孩抱出來交給了她。
金素痕緊緊地抱住了啜泣的小孩,忘記了另外的一切,俯下了她底流血的臉,熱切地,帶著強大的饑渴,吻著他,然後哭起來,低聲喊了「兒啊!」顯然的,小孩對於她,一個母親,有什麼意義,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想你底兒子將來會怎樣。」汪卓倫憐恤地說——他不能從他底感情脫開,因此不能注意到金素痕底心——然後輕輕地、確信地走向發白的、瘦弱的蔣淑華。
在這個灼燒的病症后,悲哀和溫柔來到了蔣家底婦女們中間。金素痕離去了,大半的熟人們離去了,僕人們收拾了剛才做為戰場的堂屋。男子們謹慎地走來走去,婦女們坐在後房,於是無限的悲哀和溫柔來臨。
她們覺得,剛才的一切是可怕而可恥的。她們覺得,她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在這個世界上,這種事情是不應該發生的。「其實是不必的,其實可以想辦法。即使沒有辦法,我們也能夠照舊活下去。可憐的是父親,對於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們總該為了他。」她們想。
大家不說話,躺著,或坐著。
蔣淑珍嘆息了一聲。
「明天過年了。」她輕輕地說。
大家不回答,好像沒有聽見。
「過年了,又是一年!爭來爭去又有什麼呢?金素痕就是搶光了又能怎樣?她會過得好些么?」她們想;「是的,從此以後是完了,多麼慘,而且多麼凄涼!究竟為了什麼呢?為了孩子們么?曉得他們將來怎樣!」
「我們要留爹爹過年。……」蔣淑華說,蒙住臉,表現出無限的苦楚。
忽然沈麗英站了起來,痴迷地笑著。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她高聲唱,流著淚,迅速地走進前房。
蔣淑華哭了。
老人在燒熱和昏沉里想到了心愛的、聰明的、孝順的兒子蔣蔚祖。
「他大概沒有出事,是的,一定平安,然而曉得他現在在哪裡,也許他又在街上亂哭亂跑了,也許他逃到什麼地方,也許他挨餓,受凍,老婆會把他趕出來,他又沒有錢回蘇州!我曉得兒子,他不瘋,他很知恥,不會來找姐姐妹妹!那麼怎麼辦呢?啊?啊?」老人想,轉身朝內,不理走到床邊來的人。「可憐忠厚的人,可憐一生忠厚,嬌生慣養,哪裡知道人世底艱辛!可憐少年時多聰明伶俐!啊,不要臉的女人一定會把他趕到街上,叫他來向我胡說,但是他不會來!他心裡多麼純潔多麼知恥!他在哪裡啊?又凍又餓!」
蔣捷三昏沉地想著,不停地轉著身體,驅去一切到床邊來的人。人們常常有奇特的想象,愛情和仇恨燃燒這想象,使它迅速地變成真實的——蔣捷三此刻凄涼地想到兒子在街上流浪的情景。立刻他覺得這是無疑的。他閉著眼睛,看到了兒子底可怕的樣子。他看到兒子乞丐似地睡在街角。他反覆地想著金素痕底話,覺得這是無疑的。
他睜開眼睛:蔣淑華站在床邊。
「淑華,剛才素痕不是說,人家說蔚祖在街上討飯嗎?你們看見過他沒有?」他問。
「爹爹,沒有這話——你聽錯了!」蔣淑華驚駭地回答。老人沉默著。
「他一定在金家!」
老人用簡單的目光看著女兒。
「女人已經搶到了東西,還留住他幹什麼?她們不會害死他嗎?」他問。
「爹爹,不會的!……禽獸都不會這樣做的!」蔣淑華說,有了眼淚。
「你們就不能出力嗎?」老人說,轉身向內。老人看見:天落雪,兒子在街角凍死。「完了!完了!」他大聲說。
蔣淑華輕輕地哭著。蔣秀菊走進來,臉上有憐恤的,憤怒的表情。
「叫卓倫來!」老人說。蔣淑華走出去,蔣秀菊坐下來替他捶胸膛。
「卓倫,你去找八府塘吳洞賓先生,找他帶你去警察局。」蔣捷三說,閉上眼睛。「你問局裡看見蔚祖沒有,在大街小巷,火車站輪船碼頭,你請他們留心。」他說,一面在衣袋裡摸索著。「這是蔚祖底照片。」他用打抖的聲音說,看著照片。……汪卓倫輕輕地走到門邊,老人又喊他。
「要是他們沒有看見,你請吳洞賓先生叫局裡派幾個警察給我。挨年近節的,……好,卓倫,你快回來。」蔣捷三閉上了眼睛,搖手叫女兒停止捶胸。
「純祖沒有進城嗎?」他問。
「他明天早上才准進城。——爹爹,你過過年回蘇州。」
老人不回答,脆弱地顫動著。蔣蔚祖受凍的幻象又在侵擾他了。
「啊,兒孫兒孫!啊,兒孫兒孫!全靠你們自己啊!能記著,你們就記著,安樂時記著災難!」老人大聲說。女兒們中間有了低的,抑制著的啜泣聲。
老人假睡,在幻象里戰慄著,直到黃昏。老人吩咐女兒們暫時回家。王定和夫婦最先離去,其次是蔣秀菊。她需要回學校。
剩下蔣淑珍和蔣淑華。汪卓倫回來,帝來了三位警察,老人坐起來,吩咐開飯。老人陪拘謹的、年青的警察們一同吃飯,飯後老人吩咐女兒女婿回家。
老人顯然要帶警察上街。汪卓倫請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絕了。大家堅持要陪他,他就發怒。女兒們異常痛心,在她們眼裡,父親是因受傷而乖戾,不近人情了。但大家無法挽留。蔣淑珍請警察進房,說了很多,請他們關照老人。
蔣捷三圍上大圍巾,扶著木杖,攜帶了大手電筒,天黑時領著警察們上街找尋蔣蔚祖。
人類底最大的特性便是常常在熱情的想象底支配下作種種勞碌。這些勞碌有的增進生活,有的破壞生活,但大半徒然。人們看見一生的辛勞,看見老年的破滅,看見堅強的、森嚴的、安心立命的老人底心跪弱得像在戀愛的少年,看見他底脆弱的心底最後的幻象怎樣燃燒,又怎樣熄滅——看見這些是苦惱的。
在這個晚上,熟人們假若看見蔣捷三,便不能認識他。他高大,裹在卑微的黑衣服里,臉上有某種異常的顏色,和一切人們無關,走過一切人們身邊,像一座活的紀念碑。更特殊的是在他身邊走著三位黑衣的警察,他們像在守護這座活的紀念碑。
他臉上有那種顏色。他底臉整個地顯得發黑,顯出憎惡、疲乏、興奮和焦灼。他向人堆里遲鈍地眺望著,證明了那裡沒有蔣蔚祖,便遲鈍地移開去。警察們焦灼地跟著他。他們希望休息,覺得這個老人是在發瘋。
蔣捷三遲鈍地,冷淡地,執拗地走進了金小川家,不理會堂屋裡坐著的人們,向各個房裡張望,最後領警察們上樓。全宅的人們都跑出來,涌在樓梯口看這個有名的老人。老人慢慢地上樓,猛力推開每一扇房門。沒有看見第一間房裡的妖冶的女人,沒有聽見她底笑聲和吃驚的叫聲,走向金素痕底卧房。
他用同樣頑強的姿勢猛力地推開門。他底心因希望而發抖。
房裡亮著燈,但沒有人。他走進去,看櫥后,看床下,又打開櫥來搜查。看見周圍儘是蘇州底古董,他動手搜查文契。他向金小川要鑰匙。金小川說鑰匙在女兒身邊。他點頭,看著周圍的古董,沒有說話,遲笨地走出來。在樓梯口遇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就憤怒地皺眉。
警察們莫名其妙地跟著他走出來。
他是非常的失望,他四肢軟弱,頭眩暈。他又看見他底蔣蔚祖在寒風裡倒在路邊。他沿小路走去,用手電筒照射著;時常照見躺在屋檐下的、無家可歸的窮人,他在驚駭里好久地照著他們,於是給他們拋下幾塊錢。他們穿過大街。已經過了九點。小巷子里黑暗而靜寂。寒風在哭咽。
這個不幸的老人就是這樣沉默而頑強地走下去。他每次總覺得蔣蔚祖躺在街角,但每次總失望,失望和痛苦已經超過了限度,但他頑強地在寒風裡走下去。
又走了一個鐘點。警察們不能忍耐了,公推他們中間的會說話的一個和他交涉。
「老先生,」這個瘦長的警察畢恭畢敬地說,手貼在褲縫上,在寒風裡抖索著,「其實你明天來還是一樣的。我們明天都來。小姐們等您回去。再么,我們好銷差。」
蔣捷三用手電筒照著他,他流淚,霎眼睛:他害眼病。「我給你們錢。」蔣捷三頑固地低聲說。
「啊,哪裡話,老先生,我們職務……」警察笑;同時他底兩位夥伴幫著他笑。「冷哪,老先生,您老不冷嗎?」他說,接住了錢。
「老先生,要過年了,凄凄涼涼的。」警察活潑地說,隨著電光跨著大步。
蔣捷三照射每個門廊,每個壁角,向前走去。他少年時曾經和這一帶地方很熟悉,妹妹底家原來就在這一帶的。少年時他曾經帶著驕傲的、頑強的心情走過這些小街,——它們到現在還沒有變樣子。這些灰磚砌成的老式的房屋已經矗立了一百年——時間是流逝得如此之快。在走過一個頹敗的庭園時,蔣捷三看見了他所熟悉的那棵巨松。這棵偉大的樹豎在天空里,在寒風裡發出粗糙的聲音,黑壓壓地覆壓著,守衛著頹敗的庭園。
「這是烏衣巷,這是宰相家!」蔣捷三想。
他懷著恐懼的情緒看著大樹和寒天底星斗。走開這座廢墟時他哭泣——他自己不知道他哭泣。他又回頭看著樹。寒風尖利地呼嘯著,巨樹發響……「這是烏衣巷,這是宰相家!」他低聲說,站住不動了。近處有狗吠。
「老先生,大樹,三百年了!」警察快樂地說,顯然有些恐懼。
蔣捷三站著不動。寒風吹起了他底圍巾。突然他看見樹上坐著人,並且吊著人。他看見樹上吊著戴烏紗帽的宰相和一個女人。他看見他底蔣蔚祖坐在樹上,在笑,腿在樹枝間搖擺。
「他是死了,我底蔚祖!」老人想,他底手電筒落了下來。
「有鬼,」他說,「有鬼,有鬼,那裡,你們看!」警察們擠在一起,假裝不在乎。
「老先生,不是……啊,快些,你拿手電筒照!照呀!」
蔣捷三站著,顫抖著,警察們互相搶手電筒,但手電筒已經跌壞。
「老先生……;我說……我們走……」警察之一說。「怕什麼呀!」瘦的,害眼病的,活潑的警察說。「我就不怕,看吧。」於是他兩腿抖著向頹倒的圍牆走去,並且叫出聲音來。他在逞強,但他在和自己開玩笑,這個好人!立刻他恐怖地跑回來,抓著他底夥伴。
「不要怕!」蔣捷三以空洞的大聲說。
年青的警察們發覺他是最勇敢的,就圍住他:有人抓住他。可憐的老人伸手保護他們。他繼續看見鬼們底活動,繼續看見他底可憐的蔣蔚祖:他底腿在樹枝間搖擺。他站著,信仰自己全生涯底正直,向鬼們禱告著。寒風呼噓,狗們遠遠近近地嗚咽著。
「各位死人,各位尊神,我蔣捷三就要來了!」蔣捷三以空洞的大聲說。警察們恐怖地看著他,在他身邊戰慄著。「走呀,走呀!倒楣!……」
「怕什麼?」蔣捷三厲聲說。於是繼續以可怕的,非人的聲音向大樹說話。
他把警察害得回去生病。他究竟看見什麼?他究竟想些什麼?他究竟懷念什麼?說些什麼?——沒有人知道,警察們不敢聽,並且不能懂得。他說了很多。顯然他確信自己要死了,而這是解說和安慰。
他是和這棵偉大的樹一樣,在嚴寒的黑夜裡產生了奇異的,可怖的,迷人的東西。
蔣捷三看見自己底瘦長的,黑須的父親走下樹,向他走來。
「你不要找蔚祖,他平安。你也苦夠了——這個世界完了!」父親說。
「我一生有錯嗎?」蔣捷三問。
父親笑而不答,然後點頭,隱去。
「我一生有錯嗎?」蔣捷三問。
「老先生,那邊有人來了!」警察說,他們互相挨緊,現在已不是鬼,而是蔣捷三底發瘋令他們恐怖了。看見有燈籠走近,他們高興起來。
但蔣捷三站著不動。不看見燈籠。
「蔚祖!蔚祖!這是烏衣巷,這是宰相家!」蔣捷三說,轉身迅速地走去。「蔚祖!蔚祖啊!」他喊。
午夜后,恐怖的,發燒的警察們送蔣捷三到家。老人慘白,冰冷,不停地說著話,倚在兩位哭著的女兒身上走進房。「給警察一點錢,多一點!……」老人做手勢,「他們駭死了!……蔚祖啊!兒啊!」
瘦長的,害眼的,活潑的警察在堂屋裡向汪卓倫高聲講鬼。他們都確信他們看見了鬼。他們敢賭一隻雞。蔣淑珍走出來,哭著,數鈔票。
「謝謝各位。」她可憐地說。「沒有預備東西吃,家庭不幸……」她說,揩著眼淚。
但警察們不接受,因為他們已經共同經歷了這個家庭底苦難。他們跑掉了。
蔣捷三第二天堅持要回蘇州,他想象蔣蔚祖已經回蘇州。
在不幸的父親追逐著他底幽靈奔跑的時候,蔣蔚祖依然被鎖在那間房裡。金素痕每天來看他,有時帶著小孩。在這些爭鬧后,特別在妝扮了寡婦后,金素痕對小孩及丈夫發生了凄切的感情;並且有了某種熱愛。在小孩被蔣家底人們搶奪后,她發現了小孩在她心上的存在,感到痛苦。以前她只是出錢養小孩,和養一匹狗沒有什麼分別,但現在她覺得小孩對於她底凄涼的心和悲慘的生活是異常的重要。於是她把小孩從奶媽處帶回家,好幾夜抱著他睡在身邊!醒來時感到他底柔軟的小軀體,每次總熱烈地感傷。她百般撫愛小孩——一切是已經鑄成了,她對小孩發生了幾乎是肉體的情愛。她發覺自己年歲增大,華美的時代已經過去,於是這種急劇的情愛給她以安慰:但又給她以新的痛苦。
在金素痕底生涯里一切都是急劇的,她所從而生長的是一個多變的、荒唐的世界。她是逞強的女人,她底愚頑的心裡有著一些可悲的東西,這些東西支配她一生。
在這次的爭鬥后,一切已經無法挽回,她是確定地勝利了。她很痛苦,感到悲哀,常常想: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為了什麼呢?而最不幸的,是她此後必得擔負蔣蔚祖底命運。蔣蔚祖此後除了是她底發瘋的丈夫外,不再是別的什麼了。常常的,在某種非人力所能戰勝的,殘酷的形勢下面,人們底意志力變得無用,人們就求助於坦白的、謙遜的心靈;每個人底心裡總有這一份東西的。現在,這個以殘酷著名的婦人開始求助於這一份東西。她在深夜裡醒著,靜靜地躺著,覺得自己底毀滅了的良知正在復甦。
她好幾天孤獨著,除了去看蔣蔚祖。她好像已經忘去了她底美麗的思想和感情。她穿著凌亂的衣服上街,忙著替小孩買東西,並且對一切朋友冷淡。蔣家底人們隨後便知道了這些,然而他們譏笑她虛偽。
初一下午,她帶小孩去看蔣蔚祖,給他帶去了年食和一個平凡的婦人所能有的愛心。她在蔣蔚祖房裡坐了很久,看他以令人難受的姿勢撫愛小孩,對他說一些最簡單的話。
她問他覺不覺得有病,問他想吃什麼。最後問他這幾天想些什麼。
蔣蔚祖思索著,他總是思索著。他不回答,走來走去。他這幾天在想著父親。他對金素痕持著傲慢不遜的態度。
現在他覺得他對金素痕是很有權威的。他覺得金素痕已經向他屈服了。
「一個女人算得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恩愛是父子!」他走來走去,想著,「我簡直是禽獸,她在騙我!她這兩天倒不開玩笑,但是為什麼她讓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海闊天空!我是記得那一對燕子的!它們明年春天一定要飛回蘇州!」他想。
他露出愁慘的,柔弱的表情。
「你要怎樣?要不要下鄉去住?我想你隔幾天回蘇州看看。你回蘇州的時候就說你三十晚上才到我這裡,好不好?」金素痕說,懇切地看著他。
蔣蔚祖露出兇殘的表情。
「不回!不回!」他說。「但是為什麼我要說謊?混賬東西!」他說。
「哪個叫你說謊呀!隨便你好了,又不是我叫你來的!」金素痕說,痛苦得顫抖。
「你要怎樣?」蔣蔚祖暴戾地說,看著她。「哈,我們底兒子!」他說,看著阿順。然後他兇惡地走向衣櫃。「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要想快快活活地嫁人!有本領你毒死我!」於是他又開始思索。他瞥見桌上的軟糕,就站住不動,開始懷疑那上面有毒藥。他笑,搖頭,抓起軟糕來。「阿順,吃!」他說。
金素痕恐懼地看著他。看見她底表情,他更就確信。小孩畏縮地伸手接糕,他縮回手來,遞給金素痕。「你吃!」他厲聲說。
「何必呢,蔚祖!……」金素痕說,流下了羞辱的眼淚。「吃!」
金素痕接過糕來,痛苦地吃了一口,然後看著他。「啊,啊!這次又上當!」蔣蔚祖說:「能生能死,是大丈夫!」
「蔚祖!蔚祖!」金素痕痛苦她叫。「多麼傷心啊!」她哭,跺著腳。
小孩恐怖地哭起來。
「你傷心,我不傷心!不許哭,我死了你才不哭!」他厲聲說。「阿順,不哭,不要學她,她不要臉!」他溫和地,然而威嚇地向小孩說,「不要學她,也不要學我,做強盜,做賊,殺人放火都好,就是不要學我!你底父母是禽獸,你是小禽獸!」他在小孩底哭聲里大聲說,「這是畜牲底世界,你是小畜牲啊!我真高興,你是小畜牲,將來你當兵,一槍打死!」
金素痕,像一個母親應該做的,驚恐地抱起小孩來,並且蒙住了他底耳朵。她驚恐地可憐地看著蔣蔚祖,同時想起了汪卓倫底話:「想想你底兒子將來會怎樣。」「蔚祖,」她說,她底嘴唇打抖;「你可憐我,你可憐我一點……」她難受地轉過身子去。
她抱著小孩站起來,嚴肅而悲哀。蔣蔚祖站著不動,沒有表情。他們聽見了四近的繁密的鞭炮聲。
他們聽見了慶賀新年的、繁密的鞭炮聲。在南京這個平坦的大城,在這些和平的年夜,鞭炮聲密集如激浪,遼闊如海洋。安詳的、和平靜穆的香煙籠罩著這個大城。
於是在金素痕底豐滿的唇邊顯出一個虔敬的,凄涼的笑容。接著她低低地哭了。
而蔣蔚祖走向窗邊,凝視著樓下。
「啊,這樣密的燈光,這樣濃的煙氣;又是一年在異鄉度過了!」他含著淚水向自己說:「這個世界多麼和平!我要回蘇州啊!我要回去,去祖宗底墳墓旁生,又在那裡死啊!」
金素痕離開時沒有再鎖門。蔣蔚祖睡去,夢見了蘇州底落雪的庭園:夢見父親張著兩手如黑翅,在這個庭園裡奔逐著。隨後他夢見父親穿著朱紅袍,走上了一輛華美的馬車,而從車窗里探出二姨底慈善的、悲哀的臉來。在半醒里他繼續做著這些夢。他突然坐起來,繼續著他底永無休止的思想。窗上有安詳的微光,近處有嘹亮的雞鳴。
他覺得他是處在一個奇異的世界里,他覺得雞鳴是一隊矮小的兵士所吹的喇叭。他最近常常想到這一隊兵士:矮小,活潑,莊嚴,灰色。他覺得這個奇異的世界正在進行著什麼神奇的事。
黎明的微光感動了他,他底臉溫柔而羞怯。
那種渴慕的、溫柔的光輝,如黎明時初醒的小鳥,飛翔在他底臉上。小孩般的微笑出現在他底臉上。他想到蘇州底落雪的庭園,想到花怎樣開放,他怎樣酒醉,一瞬間他意識到他底生活里的所有的溫柔。他想到和平的、燈燭輝煌的年夜,以及妹妹所唱的歌……。
他在心裡唱著這些歌。同時他聽到雞鳴,那隊矮小、活潑、但灰色,嚴厲的奇異的兵士在破損了的道路上開了過去。他皺著眉,帶著瘋人的狡猾盼顧著。
「夠了,夠了!看她找不找我,她跑不掉,一定的!我要回蘇州!」
他帶著恐懼的,憤怒的神情穿上衣服,冷得打抖,走下床來,打開了門。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說恩愛,君死又隨人去了!好了好了,好便是了,不好便不了!」他說,看著房內,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下了樓梯。
他東張西望,偷偷地打開大門走出,跑過街道。
街道寂靜有霜,空氣鮮美,地上有鞭炮皮。天上有暗紅色的,稀薄的霞照。
「好極了,這便是自由!」被冷氣刺激得興奮起來的蔣蔚祖想。「好極了,簡直算不了什麼,通達人生,我一無罣礙,回蘇州,我就上山出家!哈,多麼冷!多麼好!自由!」
頭髮和鬍鬚凌亂的、慘白的、穿舊皮袍的蔣蔚祖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去,太陽升起時到達了和平門車站。
他站下,遲疑著。他沒有錢,從蘇州來南京時的那個經驗令他恐懼。他站在柔弱的、發紅的陽光下,站在欄柵邊,看著站內的人群:他懼怕人群。他喃喃自語,希望想出一個法子來。
他覺得所有的人都認識他,並且企圖侮辱他,他狡猾地、苦楚地笑著,不敢進車站。
「啊,有了,頂多兩天,我走路!」他想,笑著。「滾開!」他向身邊的骯髒的小孩說。
周圍是忙碌的、喧鬧的、因早晨而新鮮的人群:一列火車過站了。公共汽車繞著大圈子在陽光下面停住,車窗閃灼看,發出了悅耳的鈴聲。人力車在圈外奔跑著。白袖的、年青的警察嚴厲地守衛著種植著花木的圓坪……蔣蔚祖機械地看著從公共汽車上走下來的人們。
他看見一個穿著草色呢大衣的,胖臉的少年在一個婦人之後擠下車來。這個少年提著包裹,憤怒地、傲慢不遜地和一個中年男子擁擠,好像他非先下車不可,好像每一秒鐘於他都是極可貴的。下車后他就束緊大衣向前奔跑。他底頭髮覆在額上,他底臉上有著狂熱的表情。
「啊,純祖弟!」蔣蔚祖想,移動了一步,用那種目光凝視著弟弟,以致於弟弟立刻便回頭看他,認出了他。
蔣純祖底大衣是舊污而破損。他把腰帶束得極緊:顯然他愛好那種苗條的風韻。
他向哥哥急劇地笑,即刻便露出極其嚴肅的表情來。他不知道怎樣才恰當,因此他底表情帶著少年人慣有的誇張。「哥哥。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要回蘇州。」蔣蔚祖看著他,不滿意,冷淡地說。「他們找你呀!」
「哪個找我?」蔣蔚祖嚴厲地說。「你上哪兒去?」他問。
「我去看同學,在那邊。爹爹前天才回蘇州呀!」「我曉得。」
蔣純祖把包裹換一個手,焦灼地瞥了一下要去的方向,憐憫地看著哥哥。少年人底特色便是同時有很多心愿,很多表現;他們永遠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好。
「多麼快樂的早晨!看,別人走到我前面去了!怎麼辦呢?啊,多麼不幸!」他想。
「哥哥,你這些天在哪裡?——你怎麼不買票?爹爹說你沒有拿錢,你有錢么?嫂嫂給你錢么?」他不停地問,以興奮的眼光看著哥哥。「啊,多麼快樂的早晨,太陽鮮紅有霜,唱歌是多麼快樂!」同時他想。
「我沒有錢。」蔣蔚祖露出厭惡的神情來說。弟弟底興奮的臉令他厭惡。
蔣純祖看著哥哥,於是脫開了他底混亂的激動,開始了嚴肅的思索。
接著,帶著他底嚴肅的、堅決的神情,他取出了錢,遞給哥哥。
蔣蔚祖感動了。
「阿弟,你告訴他們,說蔚祖哥去了!」他溫柔地說,靠在欄杆上。
「好的。」蔣純祖回答,嚴肅地看著他。「你要吃東西么?」蔣純祖問。
「說我到蘇州做和尚去了。」
蔣純祖沉默著。
「哥哥,」忽然他說,帶著他底那種激烈的表情,「你不應該這樣想!而且你不能這樣想!只有你一個人……是爹爹底安慰!」他說,好像飽經憂患的成人,但同時帶著那種女孩似的單純。「……並且我們大家都愛著你,並不只……」他想說:「並不只是一個女人!」他流出了眼淚。
蔣蔚祖悲哀地哭著。
「弟弟啊!」他說。
「我替你買票吧!」蔣純祖說。
「不,我自己買!」蔣蔚祖乖戾地說。「你走吧,我自己買!」他說。」
蔣純祖悲傷地笑了一笑,看著遠處。
「哥哥,告訴爹爹,我記掛他!」他說,含著眼淚笑了一笑。顯然他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是的,但是唱歌有什麼快樂!」他想。走了開去。
由於自尊心的原故,蔣蔚祖又開始仇恨弟弟,而且心裡非常傲慢,他走進車站,在人群里感到恐怖,又退了出來。於是他決定步行回蘇州。……是嚴寒的、凍結的、晴朗而無風的日子,他底這個荒唐的旅程開始了。
他底這個旅程給蔣家的人們以可怕的不幸,他們多年以後還要為它戰慄,隨後多年,他底這個旅程在南京和蘇州這部分社會裡成了有名的故事。
發覺路程遙遠無窮,他並不失望,那種強大的內心渴望引導著他向前。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人能想象他是怎樣走下來的:嚴冬,生病,無錢。人們設想他在錢用盡了之後是餓了幾天的,有些人設想他曾經討過飯,住在破廟和花子窩裡。……
他的確在過鎮江時便討飯,但還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個老年的車站旗手收留了他,給了他爐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個農家底屋檐下,結果被農家收留。剛剛過年,而在這些較為平安的歲月,施捨是較易得到的。但他是異常的怕羞,每次總要給錢,或者臨走時向別人啼哭——並且他總不肯說出他底姓名、來處和去處,他怕羞辱他底父親。過鎮江時他開始乞討。在這種較大的城市裡,生活紛擾,蔣蔚祖不再遇到古樸的憐憫和善良。他知道鎮江有親戚和佃戶,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親。
但到了開始乞討的時候,向陌生的,無善心的人們乞討,蔣蔚祖倒並不羞澀;他寧是異常的頑強執拗。
過鎮江后,他因偷竊麵餅而挨了打,隨後他失去了皮袍。
一方面他羞恥,怕別人知道姓名,怕見到熟人,怕上火車,一方面他有了一顆為一個乞丐所有的狠毒的、執拗的心。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了無數的路,他相信蘇州已經不遠。然而同時他覺得他永不能回到蘇州。他,蔣蔚祖,已經在地獄里無恥地活過,因此再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
想到父親底可怕的痛苦,他不願回蘇州。然而他還是繼續行走,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無處可去。無數的列車馳過他底身邊,在地平線上或黑色的林際留下了煙雲。他偶然地注意到周圍的農家休耕的、積水的田地,和某一株樹。他偶然地注意到了它們,便覺得它們是熟識的,或是夢見過的,於是它們永遠生存在他底心中。天陰,冷風吹著樹木。每個早晨都有鮮紅的,短命的太陽,地上有霜——這些蔣蔚祖永遠記得。而每次的雞鳴使他聽到那隊矮小、灰色、嚴厲的兵士底喇叭。
他不再能行走,躺倒在常州站上了。
同時,南京和蘇州電報交馳。首先是蔣淑珍打電報回蘇州,其次是那個惶恐的金素痕,她底電報說:「蔚祖已回吳,身無半文。」
老人打電報詢問詳情,並且托車站通知各站。但各站都說不知道。於是馮家貴又開始奔波。他找到南京,又沿路找回來。
黎明時車過常州,兩眼發紅的、憔悴的馮家貴蹣跚地走下車來。冷風吹得他搖擺著。
他在待車處的角落裡發見了成為乞丐的蔣蔚祖(老人底幻象變成了真實!),抱住了他,脫下厚重的棉袍來覆在他底身上。蔣蔚祖在骯髒的稻草上醒來,看見了這個撫育自己長大的老人,哭著像小孩。
馮家貴在站上打了電話給蘇州。
蔣捷三在接到車站底通知后便迅速地往外走。他看不清楚門,看不清楚台階和通路,好幾次幾乎碰倒。他在陰鬱的冷風裡跑過了小院落,他環好圍巾,跑出門廊。
他底臉發青,他哮喘著。顯然,不幸已經超過了這個堅強的老人底限度;顯然,他是用最後的精力來作這個行動了。
他站在台階下面,嘴唇打抖,看見了蹣跚著的、穿著內衣的馮家貴,和馮家貴身後的轎子。他向轎子撲去。
轎子停下來,馮家貴冷得打抖,扶出了臭污的、浮腫的乞丐蔣蔚祖。
蔣捷三把大圍巾給馮家貴,同時接觸到了兒子底可怕的目光。
這個目光說了一切。蔣捷三可怕地寂靜著,看著兒子。蔣蔚祖掙開馮家貴向父親走來,顯然要跪下,於是老人放聲大哭把他抱住。
蔣蔚祖在父親底手臂里大哭。
「爹啊,你不鎖我啦!……」蔣蔚祖大聲叫;響徹街道。「不鎖,兒,不鎖……好慘啊蔣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