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醫院內外的硝煙
等老康得知總不回家的老婆病重的消息,心如刀絞一般地趕到醫院看望龔梅的時候,偌大的醫院裡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就是一片白茫茫。她滿世界里找,也找不見那個小巧玲瓏、精靈一樣美麗的身影了。老康自然想到了「死」!這個「死」字像一條時空的小船,把恍恍惚惚的他載到了那永遠不會重來的在江南小城中已經逝去的美妙光陰里:
那是他與她,那是在江南小城的女子公寓里,那是在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之後。這性愛有如一場最最激烈的體育比賽,他被累得酣然大睡了,而她也被累成了一隻柔弱的小貓,偎依在他的身邊,進入了甜蜜的虛幻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船夫的一聲哨子響,劃破了夜空的寧靜,也喚醒了康處長。他扭開床上的檯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瞧見了龔梅那一張甜美的臉,如冰似玉,更像一朵淡雅的粉色櫻花,開放在眼前。這美麗的臉蛋兒蕩漾起了他心中的愛;這愛就像一股暖流,慢慢地滋潤了他的心;這暖流讓在北京一直鰥居的他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和甜美!
康處長凝望著這樣一個美麗的生命,想這美麗的生命對他這樣無所顧及的奉獻、對他毫無理由的眷戀,他的身心忽然感到了某種震顫。他情不自禁地把臉貼過去,端詳著這張美麗的臉。此情此景的溫馨,引來的不是他臉上的笑,而是他的淚水,這淚水似如泉涌,像一條小小的溪流,匪夷所思地流淌下來。
龔梅被男人的氣息驚醒了,她望著他在昏暗燈光下那一副淚流滿面、動情、動容的樣子,詫異地問:「你哭了?為什麼?」
康處長把自己的嘴唇貼在美女的臉上,低聲說:「我愛你!我要永遠對你好!」
那時的那一聲「我愛你」,康處長說得絕對深情,絕對真誠,也絕對開心!
「我也愛你!」龔梅回了他一個同樣的熱吻。見他又要馳騁男人的勇武了,她笑了笑,掙脫了,很頑皮地眨了眨杏眼,說:「我餓了?你呢?」
康處長詫異地問:「這都幾點了?半夜三更的,你不會還想吃飯吧!」
龔梅也坐起了身,爬下床去,跑到門廳去看錶,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她競把一個苗條、婀娜的裸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了康處長賊溜溜的眼前。沒一會兒,一個赤裸的美人大呼小叫地跑回來:「時間都被我們弄顛倒了!現在才晚上十點鐘呀!」
康處長一拍腦袋,如夢初醒地提醒道:「你一下班,咱們就上床了!連飯都忘吃啦!」
她用纖細的手指點一下他眼鏡下的鼻子:「誰讓你讒貓似的!」
於是,一對讓愛情填滿了整個身心的情侶,借著江南朦朧的月色,聽著桃花溪的流水潺潺,餓得前胸貼後背地上街覓食了!
「我們還是去那家西餅店吧?」龔梅走在前面,向餓貓一樣直撲有著食品香味的地方。她還記得她與他初來這個西餅店時的尷尬。
康處長也沒忘記他與她第一次在西餅店裡道貌岸然的表演,心虛得像個空水桶,趕緊提醒道:「咱們親親熱熱的,你就不怕市政府的人瞧見啦?」
龔梅眨眼一笑,一副鬼機靈的樣子:「你不是惦記著始亂終棄吧?」
康處長趕緊急赤白臉地反駁:「這話是哪兒跟哪兒呀?!我還沒『亂』夠呢,咋就談『棄』啦!」
龔梅沒好氣兒地嬌嗔道:「看來,你一個大博士的內心世界也和普通男人一樣骯髒!除了『亂』,就是『棄』!」
於是,在鱗光閃爍的桃花溪畔,在月色朦朧的江南小城,出現了一對新的愛侶,他們手挽手地走路,桌對桌地吃喝,臉對臉的談話,嗅著彼此的氣息,臭味相投得不得了!時不時地,他們還要擁抱和接吻!於是,一段關於中央銀行大處長與江南小城小職員談情說愛的故事,尤其是這一對新人未婚性愛的段子,就在這個人口稀少、觀念傳統的小城編排併流傳開來,而且一直流傳到了現在!
老康幻覺出的風流往事是被一陣手機聲打斷的。打他手機的,不是別人,而是那個自稱要換個玩法因而好久沒了音訊的陌生人!
「你又要玩啥?我現在真煩著呢!」老康恨不得一接電話立刻關機。
「您煩啥子?」今天的陌生人不但情緒穩定,而且說話很客氣,他跟老康說話沒用「你」,改用「您」了。
「我老婆出了一點兒事兒!弄不好就……」老康格外焦急,但終於沒說出那個「死」字。
陌生人沒說話,卻突然「呵呵」地笑了!
老康急不可耐地罵道:「你笑個屁!」
「俺笑你消息太不靈通了!」
「我老婆現在在哪兒?你知道?」老康依然擔心那個「死」字。
「到阮大頭的寡婦娘那裡去了!全須全尾的!」
「到那兒幹啥?還拉存款?」老康聽說老婆沒啥事兒,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老寡婦對拉存款,早就沒用啦!」
「那她們還想幹啥?」
「學雷鋒,做好事唄!」陌生人竟然有心思調侃了。
老康又開始大惑不解了:「她?怎麼立地成佛啦?!」
陌生人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改變了話題:「康總,咱們今兒能不能見個面呀?」
「我?和你見面?」老康實在沒想到陰魂還敢見天日,「有這個必要嗎?」
陌生人又沉默了。老康聽到自己的手機里,除了對面街道的嘈雜之聲,就只有陌生人的呼吸聲了。等老康又「喂喂」了兩聲之後,陌生人才暗啞著嗓子,像是乞求,又像是命令一般地重新開了口:「你!把錢給俺!」
老康沒有驚詫,反而感覺這一切盡在意料之中,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兒。俗話說,無利不起早嘛!這個神經病一般的陌生人,一直對自己神出鬼沒、糾纏不舍的狼子野心,現在終於昭然若揭了!而且,沒有一點兒浪漫,也沒有一點兒脫俗,完全是俗不可耐的伎倆,玩來玩去說到底,還就是一個字:「錢」!
「要多少?」老康問得心平氣和,他本來就欠了陌生人的,尤其是通過陌生人的消息在五一支行獲得的那單保險業務。
陌生人突然嗚嗚咽咽地哭了。那哭泣之聲,通過話筒傳過來,依然悲悲切切,十分撩人心肺!
「你?這是……咋回事兒?」老康把自己外凸的眼睛驚得大大的,簡直是不知所措了。在他的腦海里,這個陌生人一被假想成頭頂禮帽,眼戴墨鏡,強悍兇惡的大漢!大漢頂天立地,站要站得直,死也要死得像個樣兒,咋會娘們兒一樣,哭起來了呢!?
「他們……他們不讓俺考試?」陌生人突然傾訴一般地說,彷彿老康不是他未曾謀面的對手,而是他的父母師長或者摯友親朋一般!
老康張口結舌地問:「你……是個學生?!」
「俺這學期沒錢,學校競不讓俺參加期末考試了!」陌生人繼續控訴,哭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起來。
「你是啥學校的?需要多少錢?」老康見陌生人的情緒這樣不穩定,聯想到以往他那時而陰險、時而真誠、神神秘秘的德行,推想對面的陌生人恐怕不是一個陰險狡詐之徒,更大的可能卻是一個精神自閉、感情脆弱的精神不太正常的青年人,甚至是未成年人!見陌生人只顧哭,就是不說話,心地善良的老康沒心思再想自己對此人的恩怨了,反倒著急起來。他本想大包大攬地幫助陌生人解決難處,但又怕被這個匪夷所思之人敲詐勒索,便試探著問:「說吧,你到底要多少錢?我都盡量滿足你!」
「借俺四千塊錢……行嗎?」陌生人終於停止了哭泣,試探著問。
聽對面這樣一說,老康開心地笑了。現在看來,雖然幫了自己一些小忙,但卻更多地是讓自己心煩意亂,甚至心驚膽戰的陌生人,明擺著是一個比自己還要呆的書獃子!本來自己就欠他的錢,他卻依然好著自己的面子,偏說要「借」!
老康用像大人對小孩兒一樣的語氣說:「那我就先給你五千!說吧,我到哪兒給你送錢?」
「野鴨湖!」
「野鴨湖到底在哪兒?你說了好幾次,我還真沒去過!」
「問你老婆不就行了嗎?」
老康不高興了:「老弟,你不是說換玩兒法了嗎?咋又提她?」
於是,對面的陌生人用從未有過的合作態度,向老康認認真真地描述了去野鴨湖的線路。老康終於聽明白了,順口說道:「正好,我還可以順路給人送一筆保險業務提成!」
「保險業務提成?」陌生人彷彿悟到了什麼,警覺起來,並一刻不停地問,「一定是一筆不小的錢吧?」
在老康趕到醫院之前,陪龔梅出院的人,當然是非譚白虎莫屬。雖然龔梅在慶功會上只是一時之間氣悶心兒地昏厥,雖然她只在醫院裡躺了一會兒就蘇醒過來,但是,譚白虎依然為自己心中的美神所遭受的委屈而義憤填膺。仇恨像酒精一樣浸透了他的血液與神經,他咬牙切齒地發誓,不治一治阮大頭,放倒至大支行的任博雅,自己就不算個男人!雖然任博雅是自己的老鄉,也曾經多多少少地幫過一點小忙,但沖任博雅那不地道的為人,他譚白虎也只得再所不惜了!他盤算著,自己的最壞結果無非就是:舉起依然藏在地磚下的手槍,讓手槍里剩下的四顆子彈,一顆留給自己,其餘的三顆,分別穿透阮大頭、江莉莉和任博雅的腦殼!!!
辦理完龔梅的出院手續,譚白虎攙扶著美女行長下樓,彙報時,卻是一副難以掩飾的惡狠狠,他說:「龔行,諸葛秀的第三副葯,我給扔了!」
龔梅立刻驚叫道:「扔哪裡啦?」
譚白虎不曉得龔梅驚詫的意思,鼓起自己的細眼睛,詫異道:「反正是魚死網破,隨便扔到咱們支行的拉圾箱里啦!」
龔梅一聽,就陰沉了臉:「有你這麼做人的嗎?」
小職員急了,一張瘦臉第一回當著美女行長的面,拉得像驢臉一樣的長:「咋?姓阮的夥同姓江的狼狽為奸,這樣欺負我們,難道我還給老太婆送葯去不成!?」
龔梅一聲不吭地鑽進支行開來的汽車,臉上密布陰雲,對司機低聲吩咐道:「回行!快!」
汽車從醫院開到支行只用了十幾分鐘,可這短短的十幾分鐘,在譚白虎的精神體驗中,卻彷彿長得有如幾天一般。因為,龔梅的臉一直像憋著傾盆大雨的黑暗的天,嘴也好像行將噴發的火山的口,一動一動的,卻又始終沒一句話說出來。
等司機為龔梅拉開車門,她跳下車,卻沒回她的辦公室兼卧室,而是直接奔向了辦公樓後面的拉圾箱。她用自己纖細的小手,在拉圾箱里,翻來倒去地找著什麼,全然不顧拉圾箱的臭氣熏天。
譚白虎立刻曉得了龔梅的心思:她明擺著是找被自己扔掉的治癢葯!
譚白虎衝上去,攥住了龔梅的小手,又像憤怒又像哭地大叫:「龔行,您這是為了啥子嗎?」
龔梅白了一眼譚白虎,氣憤地甩開他的瘦手,把自己的小手重新放進骯髒的拉圾箱里,翻來覆去地繼續尋找那被扔掉的治癢葯!
「阮大頭這樣耍我們!江莉莉這樣欺負你!可你……你卻還惦記著那個老神經病!」譚白虎說罷,氣憤地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拚命地抓撓著。
「躺在醫院那陣兒,我想到了死!」龔梅見譚白虎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就用平靜的語氣開了口,「我想,假如我起不來了,什麼存款呀,什麼業績呀,一切的一切也就結束了。這時,我就問自己,我的一生都做了什麼?我們千方百計拉存款,到底是為什麼?如果國家真的禁止了銀行之間的這種無序競爭,我們現在的工作,除了掙錢糊口之外,還有什麼意義?」
譚白虎見龔梅開始說話了,又是一副不找到那包草藥不罷休的樣子,就無聲地起立,再無聲地走近拉圾箱,用身體擠開龔梅,用自己的瘦手,很不情願地開始往垃圾的下面翻去。
龔梅把自己贓得看不出模樣的手,在土地上擦著抹著,繼續說:「我醒來的時候,突然想起老康的話:咱們真的不能把自己變成一張錯幣!不能因為拉存款把諸葛秀的病耽誤了!人嘛,其實誰也不比誰傻,互相奸來奸去的,人生最後只剩下了一個無休止的爾虞我詐的爭鬥過程,還真不如那張不能花的錯幣有意義!」
「可,為商必奸的,是阮大頭和江莉莉!」譚白虎依然忿忿不平。但是,在龔梅的執著下,還是屈從了,終於把自己扔掉的葯,重新找了出來!
龔梅用自己剛在地上抹乾凈的小手,把被塑料袋裝著的葯放到自己的面前,顧不得惡臭撲鼻而來,把布滿泥土、泔水的塑料袋一層層撥掉,發現裡面那用牛皮紙包裹的藥包,依然嚴嚴實實、完好無損!這時,她秀氣的臉上,陰霾沒有了,燦爛像明媚的朝陽一樣,重新照耀而來。她見譚白虎依然是一臉陰沉,就笑了笑:「我想,其實失敗也是一筆財富!既然我們已經失敗了,已經獲得了這筆財富,何必不把自己升華成好人,還讓一個年老的精神病患者成為犧牲品,成為我們升華成好人的累贅呢!」
譚白虎沒有龔梅這樣達觀,也沒有從失敗中完成思想的升華,他瞥一眼美女行長,心裡默默而忿忿地埋怨著:「啥子狗日的錯幣、好幣的!你簡直就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女阿Q!!」他的嘴上則氣哼哼地說:「也可能江莉莉就是這麼盤算的!要不,她就敢那麼囂張!?現在人家那一對狗男女,有可能正男盜女娼地偷著樂呢!!!」
龔梅卻一點也沒想到在譚白虎的心裡,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女阿Q!她把自己心裡醞釀已久的一個以提高自身服務質量、增加服務手段來加強支行競爭能力的方案透露給譚白虎:「你給諸葛秀送完葯之後,就通知全行所有的人開會。少走旁門左道,廣開陽關大道,堅決不當錯幣,才是中國金融業的出路。套一句老話說,咱們已經到了非對過去的競爭手段進行徹底改變不可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