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孤軍正式撤退的日期是民國四十二年十一月八日,距我們三十八年進入邊區,整整五年的歲月,在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前導下,孤軍以整齊的行列,通過大其力,穿過國界河,到達夜柿。我和政芬是第三批撤退的,那已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了,在臨走的時候,我把茅屋重新整理了一下,用水把竹桌竹椅和竹床重新洗過,帶上我們所能夠帶的──在那荒煙野蔓的天地中,我們能有什麼?我指的只是一些孩子們過去的衣服和一些簡陋的玩具,政芬都捨不得丟下。那一天清早,我們天不亮便起床,先到安國墳前焚化紙帛,和他同時安葬的那塊山坡上,還有數不清的其他弟兄們的和眷屬們的墳墓,幾天來,或是夥伴,或是父母兄弟,在臨走之前,為他們的親人焚下最後一批紙帛,哭聲不斷,我把孩子的小小墳墓再用黃土加高,並在旁邊豎了一個牌子,上面用緬華兩種文字寫著──
「緬軍先生,誰無父母,誰無子女,墳中是一流浪異域的華人愛兒,求本佛心,不要毀壞,存歿均感,泣拜。」
到了夜柿,我們再去安岱墳上燒紙,坐在老屋前孩子的墳墓旁邊,我把頭埋到雙臂里,政芬一面焚化,一面囁喃的訴說──
「岱兒啊,你看見媽媽和爸爸了嗎,我們要到台灣去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兒啊,你要照顧自己,把錢揀起放著,等大了再儉省的用,爹娘恐怕不能再為你燒什麼了,寬恕我們吧,孩子,寬恕我們的窮苦,使你和哥哥都半途夭折,我已告訴你的哥哥,叫他再長大一點,前來找你,孩子,孩子,你聽到媽媽的哭聲了嗎?」
政芬被兩個同伴扶著,向小小孤墳叮嚀了最後一句,回到市區,汽車已隆隆待發,在國界橋那裡,中美緬泰四國的國旗迎風飄揚,幾個我不知道姓名和國籍,但看起來一定是高級官員的人,在那裡有趣的注視著我們憔悴的行列,我想他們是高興的,而且也應該高興,他們已圓滿的達成了上級所交給他們的任務,用香鬢舞影解決了共軍和緬軍千萬人死亡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幾個月來,差不多天天都聽到「要顧全大局」,「你所看到的只不過一點,我們看到的是全部!」等等的話,我想,在這個大時代中,我們是太渺小了。
三小時后,車到米站飛機場。
我已記不得我們所乘的那架飛機是什麼公司和什麼號碼了,不過,那是容易查出的,因為在全數將近萬人的大規模空中撤退中,只有我們坐的那架飛機起飛后即行失事,我不知應該用什麼感想來看那架飛機,假如它不失事,我和政芬現在一定身在台灣,以我的這種非常不適合現社會的性格和毫無人事奧援,加上沒有積蓄,我可能和劉占副營長一樣,在豆漿店為人磨黃豆為生,也可能和張復生將軍一樣,為人壓麵條,生意蕭條,入不敷出。我或許可以教書,我和那被我誤盡了青春的政芬,都受過高等教育,但我們沒有證件,而證件卻是最重要的,不是嗎?不過飛機終於失事了,決定我留下來的命運,對一個軍人來講,戰死是正常的歸宿,啊,「別來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末路,忽涼風索索。」我不要再說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