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餘生都給了你

把餘生都給了你

【把餘生都給了你】

她不發一言,姿容絕色,任由三個國君為之混戰。

春天的桃花能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她是息媯,息國的息,媯氏的媯。

陳宣公媯氏,在多得數不過來的春秋諸國里,若不是生了兩個女兒,只怕沒有人會記得。

敲鑼打鼓,把她們嫁了,送去蔡國的,是蔡媯;送去息國的,是息媯。既是近鄰,又成了連襟,息媯出嫁的時候,去看望一下蔡國的姐姐,自是應當。

那是公元前684年,楚文王六年,她在紅嫁衣里亮了相。

見到她,春秋爭霸的檯子,忽地靜下去。蔡與息都罷了,連一旁強盛的楚,都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然而,三個國君的心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一?弱蔡

蔡哀侯獻舞,見到了自己的小姨息媯。

不知他該怎樣地驚呼。《左傳》里只六個字,「止而見之,弗賓」,已是輕佻的含義。

可以想見蔡哀侯多麼無禮,多麼急色鬼。他將息媯騙留在蔡國,除了一時沒有膽量強暴之外,動手動腳的事肯定沒少做。

此時姐姐蔡媯,奇妙地隱身了。丈夫覬覦妹妹的種種不堪,她全然沒有阻止,連一分姿態也不曾做,倒像是默許配合。何況蔡國本就比息國強大,兩女同侍一夫,或許父親也不會太反對。

也不知面若桃花的息媯,柔弱之間,怎生辛苦,才保全了自己,回到息侯身邊,終於放聲大哭。

息侯氣得發抖,卻怯懦得不敢和蔡國正面衝突,他想起強大的近鄰楚國,想假手於人,報戲妻之辱。「伐我,吾求救於蔡而伐之」,正在圖謀北上的楚文王,聽到這番邀請,大喜。汝水淮水之濱的蔡、息,是楚文王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慷慨地答應了息侯,當年就揮兵伐蔡,俘虜蔡哀侯獻舞回國。

看似一件小事,無非是那個逐鹿的時代里,又一起紅顏惹的爭端,但其實影響甚大。偏於中原之外的楚國,終於「榮幸」地現身於孔子的《春秋》中。因為蔡是姬姓國,是周武王姬發之弟叔度的血脈,而一個蠻荒偏地的楚文王,俘虜了周國正統之地的蔡國君,即使是孔子,也不敢小視楚國了。

二?滅息

息媯終於過上了君夫人的安穩生活。

國力雖然弱小,但息侯把嬌美的妻子視作天上星辰。洗刷了連襟姐夫的戲妻之恥,他擁著佳人,只怕連夢裡都是笑醒的。

然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息媯何嘗是要丈夫報復,況且報復,也不是這種方式——自己的夫人受了欺負卻請鄰居幫忙打架,這算什麼?連為她去討公道的膽量都沒有,未來又將如何待她?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公元前680年,楚文王以「盟友」的姿態,領兵來到了息國,息侯設宴招待,文王要息媯作陪。這是與禮不合的,但息侯沒有拒絕,忍辱叫息媯出來獻酒。息侯甚至沒有想到,這是被俘的蔡侯為了復仇而慫恿楚文王來掠妻奪地的。

息媯出場了,執壺獻酒,不卑不亢,不言不笑,如海中沉著的黑色暗礁;楚文王卻為她的美色大驚。

盛氣凌人的楚王,在她怯懦夫君的陪襯下分明是個強者。可他垂涎美色的輕浮,又和蔡侯有什麼分別?息媯冷著臉退下去了,根本想不到隨後的事情將記入史籍:楚文王席間變色,當場將息侯拿下,一夕之間滅掉息國,在軍中就地納她為夫人。

這個弱女子肯定被驚呆了。她的一個出場,一個眼神,竟然就決定了息國和她那可憐丈夫的命運。

楚文王贏得何等乾脆利落,伐蔡滅息。從此,東可取淮夷之地,北可逼鄭許洛邑。蠻夷小國,變成了諸夏側目的強大威脅。

更絕妙的,卻在於楚文王所採取的方法,如此富有戲劇性,不僅後世嘆為觀止,更令當時的中原列國瞠目結舌。他得意地一笑,揮起大袖,留下一個為美人而滅息國的背影。

息媯從此負著亡國的罪名。

其實,有沒有息媯,都是一樣的。楚文王正欲控制中原南部最大的一個姬姓國,蔡侯的無知無禮,息媯因美貌衍生出的禍端,息侯魯莽輕率的報復,這一切都只是給了他窺視中原的機會。登基六年以來,他的用兵,從來不擇手段。

三?強楚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唐朝詩人王維的筆下,一個傷心女子,一位多情君王,便是息媯和楚王的生活。讓後人錯覺,以為楚文王的一生就為息媯打了一場這麼聲名遠揚的大仗。

這是不對的。楚國一直雄心勃勃,自從楚武王揚言「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只過了二十二年,楚文王就實現了父親的豪言,遷都於「郢」,佔據南陽盆地,開始逐鹿中原。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男子見到息媯時,傲岸的心胸陡然降下來。哪怕入宮之後,整整三年,這個女人不發一言,他猶自深愛,喚她為「桃花夫人」。

我一直覺得,息媯並非一直不開口和文王說話,她只是少言寡語。大凡絕頂聰明的女子都會用這種姿態來保護自己,像黛玉小小年紀,入了賈府,亦知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以免被人恥笑。何況息媯入的是皇宮。

息媯絕麗的容顏因為鬱鬱寡歡而顯得縹緲莫測。楚文王念念於心她的不樂,追問她是什麼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她終於說話:「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多麼哀凄欲絕的話,又是多麼深沉隱忍的恨意。息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楚王,是始作俑者蔡哀侯,他活著,她就忘不掉一切不幸的起因。

楚文王淡然一笑,這對他只是一件小事,於是楚國繼續扣留蔡哀侯,直至他被軟禁九年後去世。

這段歸楚的日子,於沉默中,息媯有了難得的平靜生活。她為文王生了兩個兒子:楚子堵敖與熊惲。公元前676年,文王逝去。

令人驚異的事情又出現了。楚文王卒后的十二年間,這個被掠奪的紅顏,以未亡人自居,悉心撫養二子,又抵制著文王弟弟子元的誘惑。彷彿半生時間,她都在默默驗證情感的真假。

彼時楚國內亂激烈,兩個兒子,骨肉廝殺;王叔子元,控制宮廷。他沒有文王的心胸和霸氣,卻以比文王更狂妄的姿態去撩撥息媯。為誘惑息媯,竟在她宮室旁修建了房舍,在裡面搖鈴鐸、跳萬舞;甚而公然住進王宮,百般挑逗。

這時的息媯若順從王叔,亦不叫人意外。然而她沒有,她的哭泣和抵制引發了楚國貴族對子元極大的不滿,公元前664年,平定「子元之亂」。

從此息媯的眼淚,只需為兒子流淌了。她的幼子熊惲,奪得王位,成為後來大名鼎鼎的楚成王。男人的戲又一次上演,息媯隱沒於硝煙之後,成為楚宮裡一縷先王的餘音。只有她的兒子,走上強盛楚國的路。

該如何評說這個女人魅惑如桃花般的臉?她所堅持的竟然不是對息侯的忠貞,而是把這份忠貞留給了楚文王。也許在她的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息侯,早已不值得為之殉節。至於國破的憂傷,她用久久無言的青春,作為祭奠。

這是息媯的選擇。這個選擇,在兩千年後,還成為轟動天下的諷刺。「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清朝詩人用一個女人的不肯殉節,狠狠地羞辱了明朝降清大臣洪承疇的不忠不烈。在節烈貞操的譏諷中,息媯穿過了漫長的歲月,做了最後一

次婦孺皆知的亮相。而她,即便聽到了這兩千年的罵名,也可能了無一言。真正的情感,需要耐心收穫而非掠奪。息媯,或是個懂得感

情的女子,她用默默無言,獨自擔當起了回憶的重量、世人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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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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