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中的孟達林
1983年秋天,在參與了孟達自然保護區的首次考察后,我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並且發表在當時的報紙上:
在天池邊的護林房裡住了一宿,我和孟達林一起醒來,首先看到的是緋色胭雲籠罩下的天池。天池,孟達一絕,面積300多畝,最深處20多米,水色溶溶,波光漾漾,四周樹高林密,重巒疊嶂,萬頃蒼翠,如海奔流。我用天池清涼的水洗臉漱口,燒水煮飯,飯罷,抬頭一看,中天雲翳正在悠悠北去,天就要放晴了。林業專家高志揚欣喜地對我說:「走嘍,去天池自然大壩。」
路上,高志揚告訴我,孟達處於甘肅和青海交界的青海境內,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銜接地帶。這裡土地肥沃,氣候濕潤,四周聳起的積石群峰猶如屏障,阻止和減弱了來自高原內部乾燥的冷氣流,植物豐富蕪雜,兼有亞熱帶和亞寒帶原始森林和次生林的特徵,這對於研究古青藏高原的植被狀況,研究遼東櫟、華山松、台灣檜以及珍珠梅、木姜子、文冠果等等溫帶植物被歷史遺留在高寒帶的奧秘,研究雲杉林和樺樹林罕見的自然更新能力,研究孟達林區生態環境的奇特和優越,研究植物群落分佈的生態特徵以及歷史的成因,都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因為孟達集中了長江流域、秦嶺山脈、華北平原、長白山區的許多植物,這裡也應該是一個理想的生物學教學基地。孟達自然保護區的面積不到青海省總面積的三萬分之一,卻生長著約佔全省四分之一的植物種,按科系算則約佔全省種子植物的百分之八。就現在掌握的情況看,孟達自然保護區共有種子植物90科,302屬,537種。其中廣佈於世界的有42屬,分佈在亞熱帶的有9屬,生長在東亞的有21屬,故鄉在溫帶的有200多屬,中國特有的有9屬,而其中的50餘種是青藏高原其他林區未發現過的新分佈種。
沿小溪而上,聽清風爬過樹隙草尖的腳步聲。那蒼翠的雲杉、灑金的花楸、焰火般聳動的山裡紅、淺碧悠悠的刺五加、雋秀素潔的血滿草花、逸氣橫生的藤山柳,一切都在風中起舞。高志揚說,在孟達,植物學家可以採摘到珍貴的標本,攝影愛好者可以尋找到迷人的風光,探險者可以在攀登「拔斷筋」(天池邊一座陡峭的山峰)的過程中領略風險之美,遊客們可以觀景休假可以品嘗野獼猴桃、野草莓、野葡萄、野沙棗,李時珍的子孫們可以看到三七、党參、鬼臼、貝母、七葉一枝花等多種藥材——孟達林區的藥用植物繁雜,多數還沒有採集到標本,如果有人肯投資,在這裡建立一個植物葯培植和引種實驗地肯定是大有潛力的。
我們停下來。高志揚說:「這就是天池自然大壩,也叫竹子坪,這裡的竹子叫華秸竹,整個青藏高原唯獨孟達才有,是熊貓最愛吃的食物。熊貓是中國特有的,華秸竹也是中國特有的。」我看到亭亭而立的華秸竹如同風中仙女,紫紅的葉鞘,鮮嫩的竹枝,叢叢相連,浩浩漫漫地延展開去。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竹林上空飛來飛去,見了我們也不害怕,不時地落在我們眼前身後。我們穿過仙女侍立的竹叢,沿著天池邊的小路往裡走,涉過了清泉河,賞過了孟達人字瀑,鑽過了一片灌木林,最後登上幽邃的天池北峰,放眼望去,但見遙遠的黃河如同一溜飄帶纏繞在地涯天際處;飄帶連接著一片如山如堡的黑森林,那是寬闊的塞滿了蔥蘢的孟達第一溝的溝口。高志揚說:「溝中有紅樺、白樺、紫樺、雲杉、白臘木、雨燕、杜鵑、斑鳩、野雉、灰鷺、藍馬雞……」正說著,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叫起來:「看,是林麝,還有岩羊,看見了吧,就在山崖上。」
……
那一次,我在秋天的孟達林里待了一個星期,愜意得我都不想城市了。孟達林給我的印象如同仙境,仙境給我的印象就是孟達林。在我不得不離開的時候,我發誓我一定還要來這裡,多住些日子,多見識一些稀奇的植物和動物,多有一些在清涼的森林浴中淘洗凈化污濁身心的幸福感。
一晃就是八年。八年以後,我才有機會再一次走向孟達林。
也是秋天,細雨霏霏,如絲如縷。上午十一點,我和省林業局的李工程師坐著一輛順路的大卡車,從循化撒拉族自治縣的縣城出發,沿黃河逶迤而行。一路上,經過了「野狐跳」(黃河兩岸峭壁相向,間隔僅有丈余,野狐一躍可過)、「駱駝礁」(黃河中形似駱駝的赭色礁石)、「河心牛」(河中牛形的山)、鎖通關」(黃河穿越積石峽時的一大險關),憑弔了「禹王石」(大禹治水,始於積石,偌大一塊古老的花崗閃長岩便是他休息打盹的靠背石)、「經書洞」(古代有高僧在此譯經修行)、「馬耳坡」(相傳炎黃之爭時,黃帝揮劍斬斷了炎帝坐騎的耳朵,耳朵落在此地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耳形山)。傍晚,我們告辭了大卡車,登上徒有虛名的油松坡,借宿在離林場不遠的一個叫塔撒坡的撒拉族小村莊里,接觸到一些參與過守護孟達林的撒拉族村民,聽他們說起一個叫韓得明的老護林員,感嘆不已,直到深夜。
第二天我們冒雨登山,前往孟達天池。步仄徑,臨清流,頭頂煙霧飛走,身旁歪松夾道,禿山疊疊,枯葉層層,殘樹陣陣,壞木紛紛,真正是「閣道崚嶒,似我迴腸恨怎平」。傷逝抑鬱的時候,猛然間我問自己:我是來幹什麼的?我不是來尋找七彩的杜鵑林那令人迷醉的景觀的,不是來領略青杄樹那九次遭到斷頭伐而依然不屈地再生出十六個分枝的頑強風采的,不是來欣賞被慈禧太后加封過的山梅花的嬌艷的,不是來和未曾相識的野生啤酒花交朋友的,不是來見識祥瑞的菩提樹(學名叫暴馬丁香)、奇特的露仁核桃、神秘的連理槐、一身紅袍的唐古特圓柏、活了數百年還在結果的山楂樹的;更不是為了多住些日子,多有一些在清涼的森林浴中淘洗凈化污濁身心的幸福感。我只是想來看看,看看早就聽說的發生在孟達林區的猖狂盜伐究竟造成了怎樣的後果。
李工程師告訴我,孟達林區原有成片的遼東櫟,現在這一質地優良的資源已經砍伐殆盡;數千棵珍貴的台灣檜,也已經看不到幾棵了;冷杉幾乎全部被盜伐;青杄的遭遇更是目不忍睹,中齡以上的樹盡數遭到多次斷頭砍,再下來就該鋸掉兩人合抱三人合抱乃至四人合抱的古樹主幹了;許多物種面臨絕跡的危險,林界下限每年都在迅速後退,新的毀林痕迹說明,林緣地帶平均每年都會損失三千多根可做檁條的樹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損失更為嚴重,嚴重到了根本就來不及統計的地步。
繼續往山上走,風聲雨聲送來一路泥濘。那條石板路——青色的幽徑,在峽谷蒼松蔭庇的地方舒展著身子。穿越灌木叢,又過神仙洞,再登斷頭青杄崗;止步,小憩,眺望山景:榛榛莽莽,鬱郁蒼蒼,在那些盜伐者還無法攀登的險要地帶,依然是枯藤老樹,參天茂密。君子登高必賦,賦什麼呢?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沉默。是誰輕輕抹去了激蕩在我心頭的綠色感喟?是背靠著的這棵低俯頭顱的青杄樹嗎?是屹立在腦海里的那個撒拉族老護林員嗎?是的,他矍鑠,他挺拔,他硬朗,他剛健,他執著,他頑強,他不屈,他不朽——是韓得明,是青杄樹。
從斧聲的節奏、隱現的腳印、閃爍的光點、聲音的高低中分辨盜賊的去向和人數,然後帶著護林隊的人,包抄過去,大吼大叫著攆他們走開。他們當然不會是一些聽到吼聲就逃跑的人,用石頭還擊,用利斧威脅,用惡語攻訐,甚至還挖了陷阱想讓他一腳踩空掉到懸崖下面去。韓得明風雨不動,只用一句話來對付他們:「你們要砍林,可以,先把我砍死再說。」在他樸素的思想里,有一個牢固的觀念,那就是如果容忍孟達林的毀滅,人失去的將不僅僅是森林,而是生命賴以存在的根本,是整個生活的希望,照他的話說就是:「樹少一片,人枯一群,林子是我們的命根根。」韓得明是艱難的,他剋制了一個農民對承包地的眷戀,屏棄了一個老人對晚年安樂的希求,把時間幾乎全部花在巡山守林上,伴隨他的只有冷饃、涼水、陋室、草棚、陰風、急雨、蠓蟲、野獸,還有被打傷的身體、被搶空的腰囊、被撕爛的衣服,還有常常出現在集鎮上的私人通緝令:「韓得明趕集時誰來報信,或是誰把他打倒,到XXX處領獎二十元。」韓得明苦澀地笑著說:「打倒我,沒那麼容易,我不去趕集你們到哪裡去打倒我?」然而,在面積為十七萬畝的林區中,網路著許多小道,韓得明和他的護林隊員都是一個嘴巴兩條腿,有什麼法力阻止四面來八方走的盜伐者?眼看著不斷有參天大樹幾百棵幾百棵地倒下,他經常要做的便是跪伏在死樹上,面朝蒼天,流著眼淚,大聲呼喚真主的保佑。
難道森林一定要用眼淚來澆灌?難道資源一定要用鮮血來保衛?是的,至少在孟達應該是這樣。好像是昨天,那個秋風蕭瑟的日子,鶯鳥陣陣啼鳴,草馨縷縷襲人,藍馬雞朝深林飛去,屙下一粒裹在糞里的樹種。如果這糞裹的樹種落在土壤里,用不了多久,就會冒出一個嫩嫩的幼芽,那是一棵參天大樹的童年。然而,土壤被砍下來的枝丫覆蓋了,枝丫上的條條針葉仍然是蒼綠的,絲毫沒有覺察生命的源泉已經枯竭。韓得明帶著人抓住了兩個毀林者,痛罵了一頓后,押著他們往山下的林場走去。這時,從濃蔭遮蔽的地方竄出一個手持利斧的人來,尖聲叫喚著胡亂砍殺。斧光閃耀,在空中劃過道道弧線。韓得明的左胳膊當下被砍斷了,肩上胸上頭上到處都是傷,血流了一地。盜伐者跑了,韓得明倒下了。
孟達林瑟瑟發抖。認得那些個野蠻的毀林人,它乞求他們收斂一點,哪怕刈戮的利斧只對準祖輩父輩們蒼虯老健的軀體,而對稚憨的幼株胚芽多少動一點惻隱之心;認得那個叫韓得明的撒拉族老護林員,它乞求他千萬不要撒手而去,尤其是在這個秋風陣陣、寒涼乍到的日子裡,儘管它也知道人的死活是由不得自己的。它害怕如果沒有了韓得明就會再次出現五六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盜伐團伙,就會再次被迫接受人為火災的考驗,就會再次發生以支援建設的名義大規模亂砍濫伐的事情。團伙盜伐、人為火災以及有組織的亂砍濫伐,對孟達林和整個中國西部的森林來說,都是一些災難性的辭彙,它代表了人類的意志,代表了森林走向滅絕的全過程。
……翻過青杄崗,便是凝碧的天池水。秋水是似曾相識的,豪風是似曾相識的,護林房是似曾相識的。然而,四周的森林已是今非昔比了,稀疏著,出人意料地稀疏著;斑禿著,癩子一樣斑禿著。好比一個舊愛的姑娘面色憔悴衣服襤褸地來到了你的面前,嚴峻的現實是:你還愛她嗎?她已經多次被人糟蹋過了。我的心在滴血,我的牙齒已經咬得扁平,我的眼睛正在放射憤怒之光。但是我知道,最有能力佔據我心腦的情緒還是無奈,我只能長嘆一口氣,然後上前緊緊地抱住她。
痛苦的現實必須要用痛苦的心靈來承載:我愛孟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