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小街正午

第二十九章 小街正午

兩個強人在沙漠上決鬥,麥麥德坐在一邊喝著馬奶觀戰。他倆曾請求麥麥德主持公道,一個說另一個要偷走自己烤熟的全羊,另一個說只是看了一眼,就被扇了一個耳光。麥麥德笑了,他說,哪有什麼公道?你們哪需要什麼公道!你們只需要一個理由。打吧,打吧,麥麥德說,和這隻全羊比起來,榮譽就是沙子,風一吹就飛了;公道如同枯草,火一點就沒了。只有全羊還是全羊,你們就打吧打吧,打吧。兩個強人說謝謝指點,就打了起來……我不曉得輸贏的結果,因為那本連環畫的後邊被撕破了。

那天的正午,站在陶陶和金貴之間,我其實什麼也沒有多想。我是在向你講他們的故事時,才想起這另外一個故事來。兩個故事有沒有什麼聯繫?當然有聯繫啊,不然我怎麼會從這個聯想到那個?不過,沒有誰是麥麥德。從來沒有,就連連環畫上的麥麥德也是畫上去的。真的,我沒有相信過真有這個人。

在那個突然喧騰又突然安靜下來的正午,金貴的眼睛從我和朱朱的肩膀越過去,直直地望著陶陶。他們之間的對視,其實跟我和朱朱並沒有關係。

金貴穿著厚型的牛仔褲和夾克式的迷彩服,更像是蓋摟房或者疏通下水道的民工了。但是,他腳上卻令人吃驚地蹬著一雙標準陸戰靴,好像在大聲否定我們的看法:哪有穿著陸戰靴的鄉巴佬?!甚至他的黧黑的紅皮膚,亂蓬蓬的捲髮,都讓他看起來是一個馴化的印第安酋長——只差屁股上掛一壺弓箭,或者一把啪啪作響的左輪。他站在小街的中央和兩個女孩子的身後,筆直地站著,雙手下垂,很熨貼地貼著褲縫。他迷彩服上的扣子都嚴嚴實實地扣著,領口、袖口,都裹扎得紋風不透。這是什麼天氣啊,夏天正午的太陽通常被稱作是毒日頭,金貴頂著毒日頭,他自己看起來也成了一個毒日頭,汗珠像胡豆大的玻璃珠,硬粘在他的臉上、手背上,發出黯淡的光,黏乎乎的光。噢,今天,在我今天的記憶中,金貴和陶陶的對視,好比雪亮的光柱,一柱射著另一柱,射得人眼睛發黑,也射得人一身發冷。朱朱說,我們走吧?我說我不走,要走你走。她嘆口氣,拉了我,悄悄退到了街邊的屋檐下。

屋檐下是正午發黑的陰影,朱朱的手在輕微地哆嗦。我沒有放開它,我想讓她鎮定下來。她的手在我手裡緊了緊,好像在說,真的要出大事嗎?我也把它緊了緊,我是在回答她,要出事就出吧。

我當時的心情就是這樣的,要出事就出事吧,天大的事情,不也就天那麼大嗎!

噢,我又要說到麥麥德了。在這個時候說到麥麥德,就像在情節劇中插播一則保健品廣告,吊胃口、賣關子、撈鈔票,一箭三雕呢。可是,這些東西麥麥德都不需要,是我在需要著麥麥德啊。當我看不清某個事情,說不清某個事情,麥麥德就會在我的心裡蹦出來,讓我變得清醒一點兒。麥麥德可能真是虛構的人物吧,可我們自己的故事不也像虛構的故事嗎?虛構和虛構重疊了,麥麥德就始終站在我故事的交界處,彈刀微笑,如同駿馬咴咴,他說出的一句話、二句話,句句都像是對我說的話。他說,萬事不必焦慮,再大無非天大。天若有邊際,事情就會有解決。

金貴站立在小街上的造型,就是來解決事情的樣子。他好像已經在那兒站了很久了,其實也就是一小會的時間。而且他也可能沒有停過腳步,而是一直地走著,自顧自地走著,走得很慢,好比某個人說話,聽起來字斟句酌,而其實心意已決。哦,這是我的記憶,金貴是在我的記憶中走著的。記憶就這麼可怕,把快的變成了慢的,又把慢的變得更加慢了。太陽那麼毒,金貴的汗水把自己的衣服都濕透了,都有點像潛水衣一樣沉重了,像古代的甲胄一樣筆挺了,可他還是只管走去,什麼都不理會。他接近的目標,當然就是陶陶和阿利了。

在陶陶和阿利的前邊,站著一個胖乎乎的傢伙,一個好心腸的男生,他舉著一串烤糊的雞屁股遞給金貴。就是從前包京生喜歡吃的那種雞屁股,還流著油,焦黃焦黃的,竹籤子頭上還在冒著火。包京生不在了,可他對雞屁股的愛好卻流傳下來了,成了大家的愛好了。金貴接過來,像個有文化的城裡人那樣,說謝謝,謝謝。就大口大口地把雞屁股啃了起來。他的嘴巴啪搭啪搭地響,油脂從嘴角滴下來,滴到地上和他的陸戰靴上。胖乎乎的男生沒說什麼話,但他的樣子在告訴我們,什麼話都好說,什麼話都可以好好說嘛。

金貴把雞屁股啃完了,竹籤子一直捏在手裡。他走到陶陶和阿利的跟前,卻不看陶陶。他說,阿利,好兄弟,你可波可以請我去吃一頓白果呢?我是一個鄉巴佬,能去吃一頓白果,我就有個東西墊底了,是波是呢?

阿利冷笑一聲,阿利說,你想吃白果么,如果我們去吃,你可以跟著我們去,就算白果給你墊底,你給我們墊底吧。可我們不去白果。阿利側臉看看陶陶,意思是陶陶,你說是不是呢?

但是陶陶沒有說話。

金貴卻笑起來,他說,阿利啊阿利,你一個百萬富翁的兒子,怎麼也跟我這個鄉巴佬一樣賤呢?你請人家去吃白果,人家波去,你還引以為榮,津津樂道。我們鄉下人愛說一句話,打狗欺主。人家把你當作了狗,還叫你爸爸也丟盡了臉,你跟我這個鄉巴佬凶,逞什麼英雄呢?

阿利嘴皮哆嗦著,連胸脯子都在一起一伏的。他猶豫了一小會,揚手朝著金貴扇了一耳光。但他的右手被金貴的左手擋開了。金貴說,扇我的耳光算什麼呢,我波過替你說了心裡話,出口惡氣罷了。

阿利又看看陶陶,陶陶把一隻手放進書包摸了一摸,又拿了出來。書包沉沉的,放著那個狠傢伙。

先前那個胖乎乎的男生又踱過來,手裡拿著一把竹籤子,全串的是雞屁股。他笑嘻嘻地說,金貴,你不要開口鄉巴佬、閉口鄉巴佬,我們五百年前哪個不是鄉巴佬?你不當自己是鄉巴佬,誰把你當鄉巴佬。吃吧吃吧,吃吧!

金貴剛接過雞屁股,陶陶啪地一響,開了一罐可樂,塞到金貴的另一隻手上。喝吧,陶陶很和藹地說,吃了喝了,什麼事情都沒有了。有什麼事情,再回學校說,啊?

金貴灌了一大口可樂,把嘴裡嚼碎的雞屁股衝下肚子去。他說,學校,學校是說話的地方啊,你在學校和我說過幾句話?

阿利突然當胸給了金貴一拳,他說,媽的×,誰給你說話,正眼看你就是瞧得起你了,你給臉不要臉!說著,他又是一拳,又是一拳。拳頭打在金貴的胸脯上,就像打在水桶上一樣,發出咚咚咚的空響。金貴手裡拿著吃的,竟然沒有避開。阿利出手也夠狠的,像把積了幾百年的惡氣都使在拳頭上。金貴的身子搖晃著,總算沒有仰天倒下去。陶陶說,夠了,阿利。但是阿利又打了兩拳才住手,我看出來,阿利在表示,我就是要我行我素呢。

金貴慢慢緩過氣來。阿利的拳頭擊在他的胸口上,氣往上涌,把血都從嘴角濡了出來。我實在看不過去,就過去遞給金貴一疊紙巾。金貴的雙手還拿著東西,他勉強地笑笑,說,風子,你波給我擦擦?

我把手伸到他的嘴角給他擦了擦,血擦在雪白的紙巾上,竟然是醬色的,像番茄醬,像電影里的道具血。我說,金貴,你何苦呢?金貴動了動嘴唇,還沒有說話,阿利已經把我的手拉開了。他說,風子,是我的朋友就不要站在鄉巴佬那一邊。

我說,阿利,你說誰是鄉巴佬呢,我只曉得這裡沒有一個叫鄉巴佬的人,你是嗎?不是,那當然不是,可你的名字也不叫公子哥兒,對不對?

風子,陶陶瓮聲瓮氣地說,風子,男孩子的事情你弄不懂,你走吧。

我說,我要是不走呢?

朱朱過來拉拉我的手,說,我們走吧。走吧。

陶陶說,你不走,不走就不走,我們還能怎麼樣?

我忽然冷笑了一聲,我都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冷笑。我說,我們,誰是我們啊?就是你和阿利嗎?

陶陶搖搖頭,他陰森森地說,所有的人。你除外,還有,陶陶朝著金貴努努嘴,說,他也除外。

朱朱怯怯地望著陶陶,她說,那我也除外吧,我不怕你。

我說,朱朱,你為什麼要說怕呢?他陶陶又算什麼,牛皮吹破了,也就是會說幾句洋腔洋調嘛,還不敢光明正大……。

陶陶的胸脯一起一伏,他咬著牙,總算是忍住了。人群都慢慢聚攏來,圍在陶陶的身後邊,他們的手裡還拿著竹籤,嘴裡也還在嚼著。陶陶朝著他們稍稍側了側身子,說,別讓他掃了我們的興,對不對?

第一個應聲跳出去的人,居然是那個胖乎乎、好脾氣的男生。他不用手也不用腳,而是抱緊雙臂,埋了頭,用整個身子向著金貴撞過去。

金貴如果側身一讓,那傢伙肯定要撲個空,摔翻在地。但是金貴沒有,金貴的手裡還拿著雞屁股和可樂,他也不讓,也不退,迎著撞來的身子,也硬邦邦地撞了上去。只聽得澎地一聲悶響,胖乎乎的男生就慢慢地軟了下去,娘們似的屁股穩穩地坐在滾燙的路面上,不哭不鬧,非常安靜地坐著,就像一攤黃泥巴。

金貴身上的汗水從衣服裡面浸了出來,迷彩服染出圈圈點點的汗跡,汗跡又迅速被正午的熱風吹乾,成了銀色的鹽霜。他的手裡還握著吃的東西,雞屁股和可樂。他喘了一口氣,似乎是調勻了呼吸,然後接著不緊不慢地吃起來。他很認真地嚼著、喝著,他的喉頭在均勻地蠕動。忽然,人群中有個女生啪啪啪地拍起巴掌來,起初是稀稀落落的,後來就越來越響亮了,簡直就像潮水在沖刷閘門。

阿利愣愣地看了看金貴,蹲下去,把兩手捂在臉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陶陶抓住阿利的頭髮,一把就把他提了起來。阿利大叫一聲「不」,慘烈得像要撕破了肺腑。但是陶陶硬把他提起來直直地立在自己的身邊。陶陶笑著,用空餘的那隻手指著金貴,罵了一句英語,然後自己翻譯了一遍。他說,小丑扮靚只會更加醜陋,鄉巴佬裝酷只會徒增可笑。金貴,我看你還是去建築工地最合適。

陶陶說完,也是一片掌聲和喝彩。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陶陶在我們中間說英語,說得輕鬆、隨便,就像用我們的方言說油鹽醬醋。如果說陶陶在老外面前像一個明星,那麼現在陶陶已經成為陶陶了,一個理所應當的今天的陶陶。

陶陶一隻手放進褲兜,一隻手打了一個響指,立刻就有五、六個男生向金貴圍過去,動手要拉要推,罵著媽的×,還擺不平一個鄉巴佬!

但是金貴沒等他們碰到自己,搶上一步,一口啐在陶陶的臉上。那不僅僅是唾沫,還有可樂、醬色的血和染成醬色的雞屁股殘渣,陶陶的臉立刻成了一張醜陋的臉譜。

金貴大聲叫著,鄉巴佬都曉得欺人不要欺上臉,老子今天欺到你臉上了,你還要找別人代勞啊?!

所有的一切,我們所能看到的,聽到的,都安靜得不得了了,只有燒烤攤上的火在呼呼地燃燒,樹葉在風中翻卷,我們的呼吸在被放大、放慢,和慢慢地拉長。朱朱扯了一疊紙巾遞給陶陶,陶陶接過來,慢慢地擦著自己的臉,有些地方擦不下來,就變成了臉譜上的油脂。他又拿手指梳理了一小會兒頭髮,頭髮柔順地從中分開,中間犁出一道優雅的山谷。然後,陶陶朝地上啐了一口,竟是殷紅的血水。他把自己的舌頭咬破了。

就在這時,後門洞里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很壓抑地叫著陶陶陶陶陶陶……。但是沒有人理會,因為陶陶突然一腳踩在了金貴的腳背上!也就是說,一隻陸戰靴踩在了另一隻陸戰靴上,踩得如此突然,如此的狠命,誰都沒有料到陶陶會來這麼一腳!金貴慘叫一聲,彎下身子去,徒勞地要去捧起自家的腳背。

只有我聽出了那個呼喚陶陶的人是誰。我悄悄轉頭望了一眼,在濃密的蔭影中,在後門的鐵柵欄后,站著一個穿湖綠色弔帶長裙的女人。她就像關在牢獄里的囚徒,攥著欄杆叫著陶陶陶陶陶陶,……。但除了我,沒有誰回頭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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