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
一個人倘若交上了好運道,真是不得了。東啟聰榮任市長不到兩個春秋,又一喜事降臨了,東市長喜得貴子。喜訊頓然傳遍四面八方,從嬰兒出生第九天開始,只要東市長從固陽返回江口市家中,就有絡繹不絕的不速之客登門拜訪,這些來自固陽的有頭有臉的人物,拎著大包小包東西親切地喊著東市長,關切地問候嬰兒與母親身體可好,微笑著道出所送禮品的輕微,誠懇地請求主人笑納。一道道程序過後,客人便匆匆離去,緊步離去客人的後塵,下一個不速之客接踵而至,言語節奏時間與前者如出一轍,只是所帶禮品不同,如此周而復始,直折騰得東市長精疲力盡。這事連續重演三次以後,東市長就改變了策略,不再向任何人發布希么時間返回江口家中的信息,倘若回家,選在夜靜人少的時刻突然起程,或是採用聲東擊西的方略,江口市明明在固陽的東側,汽車從市政府出來卻向西飛馳,待奔至四方不見人煙之地再轉向馳往江口。然而,即使實施這種戰術,對精明的固陽人來說只是雕蟲小技,根本蒙不住他們,照樣有人跟蹤追擊,在江口市與東市長相遇。不日後,東市長家中的嬰兒用品、食品,坐月子女人的各種補品、衣衫、棉布、直至高檔日用品名牌服裝,已堆成小山。生一個孩子,坐一次月子,哪裡用得了這麼多東西,多得都離譜了。可是,這東西能拒收嗎?在基層幹了好幾年的東市長,早已入鄉隨俗,習慣了地方的人情世故,這種樸素的情感是不能輕易創傷它的,只能是既來之,則收之,除非事先就躲到隱蔽處,叫人家找不到你。其實收這些禮品,也算不得什麼。堂堂的一市之長,生第一胎嬰兒,同仁朋友送些東西是司空見慣的常事,倘若你真頂住,將送禮人拒之門外,別人不罵你神經不正常才叫怪呢。讓東市長沒有想到的是,固陽的一個鄉長,帶著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闖進」東市長家門,來為市長夫人送個幫手,也叫小保姆吧。鄉長對東市長介紹,姑娘是在全鄉二十個村莊選出來的,鄉長選擇幫手的標準一是年齡合適否,二是家門是否正派可靠,三是姑娘有沒有文化和眼色,四是人的長相是否端正,五是姑娘能不能吃苦耐勞。鄉長是個憨厚的漢子,一說話就堆出滿臉笑容,他對市長說,自聽說東市長家添了人口,就想表示表示自己的意思,可是想過來想過去,還是不知咋表示才對。老婆對自己說,人家東市長家在大城市,啥東西沒有,從咱固陽帶禮品,哪能有人家江口那裡的好。最後總算想到這事,家中添人口了,就要添忙,關緊的事是得給你們找個幫手,也不知道你用不用,要是不用也沒啥,俺還帶回去就行了。
「用——用——」沒等丈夫答話,在一邊哄小孩的艾思思說話了,「謝謝您了,鄉長,您從那麼遠的地方把這姑娘領來,辛苦了。」在鄉長與丈夫說話的時間,女主人已將站在屋裡的鄉下姑娘打量個夠,無論從年齡、從長相、從對這姑娘的感覺,艾思思都打了合格的分數。也是眼下家裡的小保姆使她不滿意,城市的人,猴精猴精的,不實在,時不時還耍滑頭,一有空隙,不是看電視,就是聽音樂,眼裡根本看不見活兒,艾思思有心將她換了,可手邊一時又沒合適的人頂替,也就將就了下來。哪裡想到,固陽人這麼善解人意,一個個就像鑽到自己心窩裡了,你想啥,就來啥,就連你還沒顧得想的,也能提前來到。自丈夫當了市長,連家務事自己都省心多了。鄉長聽著市長夫人的客氣話,趕忙應對道:「謝個啥,能跟咱自己家辦事,是俺的福分,俺該謝東市長和你才對。」聽著鄉長實實在在的心裡話,女主人就站起身來,親自為鄉長倒一杯茶水,也是身邊的小保姆上街買東西了,屋裡沒有幫手。鄉長立馬受寵若驚了。忙走上兩步邊從市長夫人手中接過一次性紙杯,邊說:「不用倒水,不用倒水,俺這就回啦。」「眼看吃飯時候了,吃過飯再走。」艾思思熱情留客的話語,不僅使鄉長更為受寵若驚,連丈夫也覺得意外。平常,妻子是不與丈夫的客人直接對話的,更不會留客人吃飯。其實,是艾思思有事想請鄉長幫忙,已經好長時間了,媽媽在她耳邊吵吵,也是嫌家中的保姆不好使喚,一個接一個的更換,就沒有一個叫媽媽滿意的。也不知這事怪媽媽太挑剔,還是怨保姆太懶太滑太不誠實,媽媽還對爸爸發一通牢騷,怨他不操心家務,也不幫她找個如意稱心的保姆。艾思思對媽媽倒是理解,同時對爸爸也能理解,家中住那麼大房子,光打掃衛生都能把人累得夠戧,還有那麼多花卉盆景,該澆水還是該噴水,該修剪還是該施肥,都得把心操到,媽媽又患糖尿病,一日三餐都得照著媽媽特定的飯譜做飯,別看家中雜事不多,能盡到職責讓媽媽滿意卻並不容易。一定得找個賢惠寬容勤快善忍的女人才行。別看父親是市政府的大官,要找保姆這類人才,他並不是行家,更重要的是父親的心思就不往這地方想,也從沒有把找保姆當作任務列入他的議事日程,如果父親真有操辦這事的心思,像布置工作一樣把找保姆的事交代下級去辦,那也是應該不成問題的事。只是父親一向認為這種家長里短、雜七雜八的瑣碎事兒,都屬於家中女人的職權範疇,不能與他的正業混在一起,也是這種緣故,母親常常與父親發生些小磕小碰的口角。這種爭執並不激烈,只是火花稍一閃現就即刻減弱消逝,母親是顧全大局的,只是發發牢騷,怨天尤人一番就自我了事。眼前突然出現熱心腸的鄉長,何不趁機會,將媽媽的保姆事宜交給他呢。「不——不吃飯,不吃飯,外邊還有人等著哩,俺該走啦。」鄉長誠懇地對答著艾思思挽留客人的話語,東市長微笑地看著鄉長,又看看夫人思思,提示她趕緊表態,是留客還是送客。思思留客人吃飯是假,有事托客人辦是真,眼看鄉長要走,就將企圖托辦的事道了出來:「不知咱鄉下有沒有四十來歲的女人,我想再找個中年婦女做幫手。」
「有——有——有,你要幾個?」鄉長不假思考,就連連道出三個有,還說你要幾個。這種大包大攬的舉動,使思思覺得特別痛快,只是她覺得這種事不會那麼容易,就想往深處再追問追問:「你們鄉下,就有閑著沒事,說出門就能走人的婦女嗎?」如果說實話,鄉長也知道,這種中年婦女要比小姑娘更難找,即使有個別閑散沒事的婦女,她們也不願意出外,窮家難捨嘛,至於做保姆,無論是小姑娘,還是四十來歲的婦女,就更不想幹了。畢竟固陽鄉鎮企業發展迅猛,到哪個企業幹個差事,都比當保姆自在,掙的錢還多。只因為眼前是跟東市長家當保姆,情況就與一般的保姆大不一樣了,別說要一個保姆,就是十個,鄉長也敢當場表態,且能圓滿完成任務。為啥?再難的事,倘若動用政府行為,再加上思想政治工作,就很容易做成了。有一句話說得好,「只要思想上去了,工作也就上去了。」聽到市長夫人的疑問,鄉長慷慨地表示道:「那是啊,咱鄉二十個行政村,幾百個自然村哩,是八萬人口的大鄉哩,除了人多,別的啥都不敢說多啦,況且是跟你東市長家找幫手,這事要是難住咱了,俺這鄉長還夠格嗎?嘿嘿,你說吧,啥時候把婦女帶過來?」艾思思沒有立刻回答鄉長的話,她轉過身對丈夫說,這個中年婦女是想給媽媽請的。東市長方領會了妻子的用意,就對鄉長說道,這事也不太急,關鍵是找個手腳麻利,講究衛生,又靠得住的四十來歲的女人,找好了直接跟他說一下就行了。任務已交代清楚,鄉長興奮地直想蹦,反覆道:「謝謝東市長的信任,謝謝東市長的信任。」就要領著已入選的小保姆走出東市長家門。艾思思站在屋裡,向即將到任的小保姆交代道:「就這三四天,叫小毛去接你,記住,什麼被子枕頭都別帶,這裡都有,只帶你自己的衣服和日用品就行了。」姑娘連聲說:「是是是。」鄉長一聽讓市長的專職司機開車去接,馬上說:「別——別——叫東市長再操心了,我去接送,路又熟,我去接送,這點小事,就該俺鄉長辦的,咋能再叫東市長操心……」
送走鄉長一行之後,屋裡靜了下來,妻子樂哈哈地對丈夫說:「這固陽人就是好,不像江口市的人。一個個都那麼厚道、樸實,還都這麼幫忙,幫忙幫的還都這麼慷慨,連一點點為難的情緒都沒有,哪裡像江口人,辦件事就把功表得那麼大,把難處說得那麼多,儘管事辦成了,也叫人覺得欠他們天大的情債,真沒意思,還是小城市的人好。」
「是啊,我也有這感覺。第一回到固陽,還是我在《江北日報》當記者時,固陽人就熱情的不得了,把你侍候的真叫無微不至,弄得你老是覺得欠人家什麼似的,總想遇機會回報人家,這固陽人,就是會來事。」男人附和著女人的話語,他們對固陽人的看法產生了共鳴,「這回調到固陽任職,就更不用說了,從政府官員到老百姓,從大人到小孩,對我都那麼熱情體貼,一到固陽,就有回家的感覺。」
「你說這也是,我頭一回去固陽,你們政府里只要是見到我的人,頭一句話都是說你回來了,就像我是在外地工作的固陽人,固陽才是真正的家。哈——這固陽人,真逗,到現在,你們固陽人,弄得我真的覺得欠人家什麼的,也想對他們表示表示,跟他們辦件好事,哈哈——」思思向丈夫道出心裡的微妙感覺,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她是在笑固陽人,怎麼能讓你不知不覺地就對他們親近起來。
「看你說的,怎麼會是你們固陽人,你還真把我劃到人家固陽了,我要是固陽人,你是哪裡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你當然也隨我成了固陽人,你跟我還想分開?」
「太亂了,太亂了。啟聰,」思思指指其中一間屋子說,「你去看看,都堆成倉庫了,連下腳的地方都沒了,那麼多吃的用的東西,靠我去消耗,就是兩年三年也消耗不掉。想想辦法吧,不能叫它爛到屋裡,還佔地方。」東啟聰知道,妻子指的那間屋子是專用來做倉庫的,裡面堆著食用油,硬軟包裝的各種肉食品、補養品、水果罐頭、煙酒、咖啡、茶葉、土產、服裝鞋帽直到洗滌用品,近些時日又集中送來嬰兒奶粉、嬰兒衣衫,直到超前的嬰兒玩具,簡直就是個小超市。對這些東西,無論是艾思思,還是東啟聰,真的是不想收下的,可又推不掉,還是怨他們心太軟,對送禮的人嚴厲不起來,也怪固陽人太實在,太誠懇,實在誠懇的把市長夫婦感動了,怎麼能以居高臨下的位子訓斥和拒絕對方呢?這會兒聽到妻子要他為堆積的東西想辦法,就說:「那就把這些東西分給你的同事和朋友吧。」
「給我同事?幹什麼呀,扶貧呀,我同事和朋友不缺這個,還是把它拉你老家吧,你們那窮山溝,有多少東西也填不滿。你說,是吧?」聽著妻子的意見,東啟聰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
「想送人還不容易,你同事和朋友不缺這個,有人缺。這事好辦,只是有件事,我拿不準主意,思思。」
「什麼事,看把你愁的。」妻子細細觀察著丈夫陷入思索的面龐,等待他的回答。男人卻沒有立即說話,妻子不耐煩了,「說嘛,有什麼事拿不準主意?」丈夫點燃支香煙,抽上一口,方慢慢地說:
「他們都在將我的軍,非讓我為咱小寶做滿月。像他們固陽人那樣辦,拉開場子做滿月宴。這事能辦嗎?我一直在想。」
「他們都是誰啊?要辦,會有多少人來啊?」
「都是在一塊工作的同志,他們說,固陽就這規矩,家中添丁,不吭不哈,太小氣了吧,又不是沒有先例,他們講,有的領導家裡添個外孫還做滿月,何況你東市長是晚婚晚育的第一胎,又是男孩,大喜啊!嘿嘿,直說得我心也動了。」
「那——你的意思是,想為小寶做滿月了?」
「也只是有這個想法,原本就不打算做什麼滿月,太俗了。可是又想,人家要是都這麼做,咱不做,不是顯得咱太小家子氣?」
「人家都這樣做,是你們固陽領導?」
「是啊,有那不明著做,也要暗中做呢,這事我問過好幾個人了,大家都這樣。」
「要說嘛,為小寶做滿月,邀請人家來熱鬧熱鬧,也不是不行,人家都對咱這麼厚愛,咱可什麼表示也沒有過,就是——爸爸不會同意這事。」
「我擔心的也是爸爸這一關,要是跟他說這事,百分之百的不中,我是想,要真做滿月,從頭到尾就不讓爸爸知道這事。」
「瞞得了初一,還能瞞得了十五?爸爸的耳目多了,外面有個風吹草動,他就是坐在屋裡,也會立即知道的,啟聰,這事只要你做,就瞞不住爸爸的。」
「唉——也是。爸爸真是根深蒂固的領導人物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哈哈——我哪裡是岳父大人的對手。」
「去你的,你跟我奉承爸爸個啥,他又聽不見,再說,爸爸根本不吃奉承這一套,知道嗎?有啥事就實打實的跟爸爸說去,別想在他面前耍花槍。」
「那——就不以小寶做滿月為名堂,換個說法,把該請的人請來,設個宴,吃個飯就了事?」
「還是你這腦袋瓜管用,怪不得叫啟聰呢!你說,不以做滿月的名堂,以什麼名堂?」
「我正在想嘛,」東啟聰邊翻看桌子上的台曆,企圖觸景生情,找到一個合適的由頭,把該表示謝意的人物邀過來聚一聚。
「像國外的人,搞什麼派對呀,雞尾酒會呀,周末舞會呀什麼的,行不?」
「什麼座談會呀、聯誼活動呀、慶典什麼呀,這種名堂更合適些。」東啟聰邊思索,邊慢悠悠數著幾種名堂的活動。艾思思像突然來了靈感似的,一拍桌子,道:
「對,搞一個什麼沙龍式的形式,把該請的人都召集過來,讓他們其中幾個人圍繞一個輕鬆些的話題輪番上場講一講,說一說,爭論爭論,然後你出場總結,接下來就進入餐廳了。」
「好,好,讓我再想想。思思,這辦法可以做一種方案先備用著。怪不得你叫思思,還真能想出好辦法啊。哈哈,思思,再想一想,有沒有比這種名堂更好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