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場父女間的談話對鳳儀影響深遠,她開始拚命繪畫,畫所有能看見的:叫賣的小貶、狹窄的里弄、路上奔跑的人力車夫、穿著西式洋裝進出洋行的中國人……但個人全新的一頁實在不算什麼,這一年民國了,中國的最高首領不是皇帝,而是袁世凱大總統,諸多上海第一在這一年產生:第一家華商電車公司,第一家啤酒廠,第一家電池廠,第一家遊樂場,第一台國產中文打字機,第一所私立大學……連空氣里都脹滿了百廢待興的味道。
小教堂仍是她的最愛,那兒光線斑駁,富於變化,那些彩色窗玻璃,一直停留在她的視線之內,每當她欣賞這些漸變的,相同或不同的色彩時,她就會聽見那個聲音:"琉璃就是玻璃。"
"琉璃就是玻璃。"她喃喃自語,悄悄重複這句話,這個十二歲的少女,還不明白男女之間的愛戀,但是一種朦朧好感在無意之間,拔動了她的心弦。她無法忘記那個約定,時常一個人去逛城隍廟、湖心亭。她希望有一天,突然之間就遇見了那個少年,他笑嘻嘻地站著,對她說:"琉璃就是玻璃。"她就一古腦兒地告訴他:為什麼失約,為什麼自己會難過,她想請他幫忙想想,雅貞姑姑為什麼要死呢,她想告訴他自己在那一周,失去了比親人還親的親人,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歸。
邵元任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鳳儀起床時,他已經去公司了,鳳儀睡下時,他還沒有回來。方謙希望在民國后和女兒團聚的夢想,也因為時局變化沒有實現。袁世凱當政之後,民國有名無實,眾多革命黨人遭到暗殺或追捕,方謙不得不逃回到廣州,繼續他的革命。幸而繪畫使得鳳儀不孤獨,或者說,使她更加孤獨,到了夏天,她考入了威德女中,在學校里,她交了兩個好朋友:楊杏禮和金美蓮。
杏禮比她大兩歲,高個濃眉,長得極為漂亮。她的爺爺是個老派的洋買辦-20]。美蓮的父親是個珠寶商,她與鳳儀同歲,有一張可愛的圓臉,和一雙細長柔美的單眼皮。秋天的時候,鳳儀跟著威廉神父去竇伯烈(德國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化驗師)的府上做客,結識了竇伯烈的學生方液仙-21]。這是她第一個異性好友,這位生於上海、長於上海的小夥子,剛滿十九歲,卻已經在一片創業熱潮中,創建了自己的化工社,這也是上海第一家化學工業社。
鳳儀很重視她的朋友,除了繪畫與身世,她是什麼都要拿去與朋友分享的。自從認識了方液仙,她便約杏禮和美蓮去化工社玩耍,方液仙對這三位漂亮的小妹妹總是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偶爾周末有空,還會請她們喝點咖啡、吃點好吃的點心。他正在研製出雪花膏,經常把試用品送給她們。鳳儀還不會用化妝品,美蓮與杏禮都比較喜歡,其中以杏禮最為精通,她認為液仙研製的雪花膏是一級棒,不比她爺爺託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差,可是這個一級棒的產品並不能解決它的銷路,化工社的生意非常慘淡,幸而液仙天性樂觀,又十分熱愛化工行業,這才勉強維持著。鳳儀對此很想不通,這天晚上,她特意等到很晚,詢問邵元任:"爸爸,為什麼好的東西卻賣不出去呢?"
邵元任一愣。他很久沒有女兒談心了,卻沒想到她一開口卻是生意上的問題。他微微一笑:"什麼好東西?"
"化工社的雪花膏可好了,可就是銷不出去。"
"哦,"邵元任道:"是你的朋友方液仙嗎?"
鳳儀點點頭。邵元任打量了鳳儀一眼,有些日子沒有仔細看看她,她好像又長高了。看來,他必要有女兒深入地談一談"生意"了。自雅貞過世之後,他對鳳儀的教育有了轉變。一個女孩能否找到好夫婿顯然不是人生重點,將一個人的命運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是一種虛妄。她是否堅強,能否承受打擊,有本領獨自生存,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父親還是丈夫,都不可能時時刻刻保護她,再說丈夫有時也靠不住,不要說其他人,自己不也是傷害了雅貞,還讓她付出了生命。
邵元任在沙發上坐下來,語重心長地道:"自從上海開埠以來,很多洋人都來這兒做生意,他們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他們怎麼做的?"
"僱用買辦呀,"鳳儀笑道:"像杏禮的爺爺,就是幫洋人做事的,可液仙是中國人。"
邵元任啟發道:"你再想一想。"
鳳儀想了想,茫然道:"我想不出來了。"
"你知道在中國做生意,最緊要的是什麼?"
"人?"
邵元任搖搖頭。
"銀子?"
邵元任又搖了搖頭。
"哎呀,"鳳儀道:"爸爸,你就告訴我嘛。"
"有錢、有人不一定能做好生意,"邵元任道:"洋人為什麼要用買辦,因為通語言不代表能通文化,通文化不代表能通人情,通人情不代表能通世故,通世故不代表能通權謀,就算這些都通了,也不代表能關係。所以人和最難把握,而在中國做生意,沒有人和,萬事不成,"他看著鳳儀:"現在的上海,哪些勢力比較大?"
鳳儀目瞪口呆,她還是第一次聽父親這樣說話,結結巴巴地道:"嗯,洋人、商會、幫會……嗯……好多種吧。"
"方液仙和誰的關係好?"
"他?他都不錯呀,"鳳儀說:"他的老師是洋人,叔叔好像是商會的,幫會,我就不知道了。"
"他利用了洋人的關係?還是利用了商會的關係?人和不僅要處理好各種關係,還能根據自己的需要加以利用。二者缺一不可。"
鳳儀似懂非懂,覺得人生非常複雜。比起她掌握的色彩與線條,也複雜太多了。她不想多想這些問題,但是她很急於把爸爸見解告訴方液仙。第二天放學,她來到化工社,將邵元任的話源源本本地說了一往遍。方液仙大為意外,一方面很感動這個小姑娘真誠的為自己好,另一方面,他覺得"人和"這樣的詞從她嘴裡說出來,實在有那麼點不倫不類。
方液仙自從跟著竇伯烈學習化學之後,就萌生了要開創中國化工事業的念頭。他認為中國化工之所以發展緩慢,關鍵是技術的學習與革命,所以他的化工社,從一開始就極為重視產品的研究和開發,而對這些所謂的"關係",他一向是不屑的。方液仙不忍冷了鳳儀的意,一面感謝她的建議,一面表示自己會注意"中國式人和"的,二人聊著聊著,鳳儀忽然發現方液仙的桌上有一隻杏黃色的碗,她覺得非常眼熟,不禁走過去,拿了起。這隻碗和當年在湖心亭見到的琉璃碗雖不一樣,卻也晶瑩剔透,惹人喜愛。她把碗舉起來,欣喜地看著光從碗的另一面折射過來,喃喃道:"真像!"
"像什麼?"方液仙見痴痴地看著一隻碗,不禁笑了起來。
"像我以前見過這隻碗,"鳳儀笑道:"這是玻璃做的嗎?"
"是,"方液仙道:"是我一個師弟做的。"
"師弟?!"鳳儀好奇地道:"他是誰呀?在哪兒?"
"他叫袁子欣,早就出國留學了,"方液仙道:"這是他走之前做的。"
"哦。"鳳儀失望地撇了撇嘴。方液仙呵呵一笑道:"你這麼喜歡,送給你吧,我這個師弟手很巧的,等他學成歸國,我讓他再做一個。"
"是嗎?"鳳儀開心地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還真不知道,等他回來我介紹給你認識。"
"好啊,"鳳儀樂道:"那謝謝方先生。"
方液仙扯過兩張新聞紙,把碗包好,遞在她。鳳儀得了這碗,歡喜得像什麼的,也不想和液仙聊天了,急忙忙地告辭了,捧著碗回到了家。從此,這隻玻璃碗便放在了她的書桌上。她每天回到房間,都要撫摸它、看它,對著它說話。有開心的事情也說一番,有不開心的事情也說一番。有一次阿金好心,把碗收了起來,她一時找不見,大發了一次脾氣,把阿金嚇了一跳,以後再也不敢碰它了。
鳳儀偶爾還是會在周末去湖心亭小坐,喝喝茶,聽茶客們東南西北的聊天。這漸漸的變成了她一種休息的方式。她羨慕別的孩子有父母在身邊,常常想念外公汪靜生、雅貞姑姑,更想念已經很久沒有消息的父親方謙。南方正亂。但是她相信有哥哥保護,父親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她暗自傷感,可她每次自憐的時候又覺得對不起養父邵元任,更對不起為了中國所有孩子在努力的父親訪謙。她一天一天地長大,就像一條深深的小溪,表面上只是平靜地流淌,心底卻是暗流激蕩。
幸而有繪畫可以讓她忘卻煩惱,每當她嘆著氣,無法排遣內心情緒的時候,她就回到畫架旁,開始不停地繪畫。那是她可以掌控的世界,是她熟悉得幾乎可以不動腦子就知道對錯、是非、以及微妙之義的地方。她對繪畫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覺得得心應手,而另一方面,她就越來越為自己面對現實世界時的無能感到苦惱、感到自卑。但是她能怎麼辦呢?她只有這樣,一天接一天的畫下去。邵元任雖然也想和她多談談心,怎奈工作繁忙,偶爾父女二人坐下來,又覺得找不到什麼特別的話題,談來談去,還是學習怎麼樣,畫畫怎麼樣。邵元任覺得她喜愛畫畫是件好事,如果將來能成為一位畫家,也是不錯的選擇,就算不能成名成家,也是一門手藝。所謂家有萬畝良田,不如薄技在身,所以對此十分鼓勵,希望她能在這繪畫有所作為。
1913年註定是民國的多事之年。這一年的春天,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身亡,夏天爆發了二次革命,秋天袁世凱下令解散國民黨,民國形勢急轉之下。由於上海的特殊性,袁世凱的勢力無法進入租界捉拿革命黨人,為了打開租界的方便之門,袁世凱政府允許上海法租界向外擴大了近一千畝的面積,由此換取進入租界的權利。如此一來,上海的形勢也分外嚴峻起來。方謙為了保護女兒,切斷了與鳳儀的一切聯繫,連邵元任也聯絡不到他。鳳儀至此,完全失去了父親與哥哥的消息。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1915年1月,日本提出了令中國人震驚的二十一條,猛然間,全國上下掀起了反日活動的高潮。鳳儀所有的同學都參與到了這樣的活動中,美蓮更是當中的積極分子,鳳儀卻似乎沉靜在繪畫世界里,對此不聞不問。美蓮指責她是象牙塔里的人,只關心自己不關心國家與民族,而杏禮覺得女人議政是十分荒唐的事情,女人就應該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找個好男人嫁了,一輩子過得舒舒服服的。她對鳳儀的行為也看不慣,嘲笑她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懂,打扮的像個窮學生。
三個人的友誼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鳳儀感到十分痛苦,她一方面痛恨日本的侵略,一方面卻覺得是革命奪去了自己的父親,奪去了自己的哥哥,讓她生下來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不知道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團圓是什麼感受。從道理上說,她支持革命,從情感上說,她不僅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厭惡。但是她不能把這種複雜的情感向杏禮和美蓮傾訴,她們只知道,她的父親一直在國外遊學,所以把她寄養在邵府。她唯有躲在繪畫世界里,讓自己忘記現實的煩惱。
這天,全校舉行反日貨大會,美蓮在沒有打招呼的情況下,把杏禮和鳳儀的日本文具扔掉進了垃圾堆。為此,杏禮和美蓮大吵了一架,杏禮指責美蓮反日就反日,憑什麼不打聲招呼就扔自己的東西?美蓮則痛斥杏禮只知道愛美,不愛國家與民族。鳳儀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杏禮和美蓮吵到最後,雙雙把她拉下了水,她們嘲諷她是"象牙塔里的藝術家"。
三個人全部惱了,放學后各走各的,誰也沒有理誰。鳳儀背著包,無聊地在街上閑逛,因為邵府和金家靠得很近,金家專門有一輛接送美蓮姐弟們上下學,她就經常搭金家的車與美蓮同進同出,漸漸的,邵府汽車就不怎麼接送她了。今天美蓮負氣走了,杏禮也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百無聊賴,既沒有地方可去但也不想回家。回到家還是她一個人,去年阿金和小衛結婚了,兩人仍住在邵府。鳳儀有時覺得,邵府更像是他們兩個人的家,不是自己的,更不是爸爸的。她漫無目的坐上一輛人力車,半晌才想起去哪兒,一個至少稱得上有"親人"的地方,她打起精神道:"八仙橋鳳凰閣。"
人力車夫打量了她一眼,邁開腳板跑了起來。鳳凰閣開業已經四年了,她還沒有去過,李威叔叔自從當了茶館老闆就不開車了,每個星期回邵府一次。她曾經提出去茶館玩耍,但是爸爸不同意,李威叔叔也暗示她,那不是好小囡去的地方。
只去一次又有什麼打緊呢,她想著,再說要真是不太好的地方,怎麼還能在鬧市中做生意。她來到門口,下了車,感到這裡熱鬧非凡,街上的招牌旗幟迎風招展,形形色色的人在旗幟下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她走到茶館門口,見這是一座三層高的大樓,從外面看,就覺得十分氣派,門頭上掛上描金的四個大字:鳳凰閣。
鳳儀正要往裡進,突然從裡面走出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他們看見了鳳儀,就像惡狼看見了一塊嫩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似乎用眼神就剝光了她的衣服。鳳儀又驚又怒,霎時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李威和爸爸為什麼不讓她來。她轉身就要走,被一個小夥計喊住了,他輕佻地道:"姐兒,你找誰?"
鳳儀的臉頓時沉下來,她慢慢轉過身,盯住他:"我找李威。"
夥計微微一愣:"你是?"
"我是邵鳳儀!"
"邵?哎呀,原來是邵家大小姐呀,"夥計立即滿臉堆笑:"您等著,我這就去請老闆。"他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大小姐,您這樣站在門口可不成,跟我到樓上等吧。"
他領著她悄悄來到二樓的一間雅室,又給她泡了杯茶,這才退了出去。鳳儀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地方,這兒的布置很淡雅,只有一張書桌和一張煙塌,沒過多久,李威猛地推門而入,他一進門就仔細地打量著她,確定她沒有受傷也不像被人威脅過的模樣,這才放鬆了一點,坐下來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鳳儀點點頭。李威笑道:"放了學幹嘛不回家,上我這兒來了?"
"我和同學吵架了。"
"吵架?"李威長出一口氣,這徹底放下心,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剛才聽夥計說邵家大小姐來了,差點沒把他嚇死,他以為鳳儀被人欺負了送到了這裡,萬萬沒想到她自己跑來的。他活動活動了脖子:"他們欺負你了?"
"沒有,沒欺負,我就是不太高興。"
"那為什麼不回家呢?"
"回家還不是我一個人,"鳳儀嘆了口氣:"我不想一個人呆著。"
李威沒有吱聲。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鳳儀的處境了,偌大的邵府每天都是她一個人呆著。邵元任早出晚歸,阿金小衛畢竟是下人,能老老實實地做活就不錯了,現在她的親生父親也下落不明,這孩子,說她命好也真好,說她命不濟也真是不濟。李威想了想,吩咐夥計送來一套工作服:"你穿上,我帶你到處走走。"
鳳儀愣了:"行嗎?"
"當然行,"李威笑道:"不過你要答應我兩件事情。"
"好啊,我答應。"
"第一,你不許告訴邵先生,他知道了會生氣的;第二,這裡和學校不一樣,你就當看西洋景,隨意散散心,回家已經就都忘記了,明白嗎?"
"明白。"
"你換衣服吧,"李威道:"我在外面等你。"他轉身走了出去。鳳儀連忙把那件短衫套在自己的身上,又把那條長褲穿在外面,褲子偏長,她努力提上去用褲帶紮緊。穿載完畢后她走出門,李威一見她就樂了,恰好一個小夥計端著盤子經過,李威伸手將他的帽子摘下來,戴到鳳儀的頭上。鳳儀朝李威做了個鬼臉,兩個人都笑起來,李威道:"走,咱們先上三樓。"
兩個人先上到三樓,這裡有上千位客人,有的喝茶有的吃飯,還有的躺在煙塌上吞雲吐霧。見儀每個桌邊都坐著一個或幾個女人,開始她還以為是女客,走了大半圈之後她忽然明白過來,頓時紅了臉。
她低著頭,跟著李威往樓下走,一個極為嬌嬈的女人和一個龜奴走上來。李威示意他們停下,打量著女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將頭低下去,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很高傲。龜奴識得李威,忙笑嘻嘻地答道:"這是我們書寓新進的先生,叫如玉。"
如玉!鳳儀驚呆了,盯著樓梯上方女人的臉。她裊裊婷婷地站著,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拈著一條綉帕,略略擋在臉前,一雙烏黑的眸子斜斜地向下勾著李威。李威示意他們離開,她朝李威嫣然一笑,轉身上了樓。鳳儀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是像小時候那樣,這麼漂亮可愛,一雙眼睛黑得發亮。鳳儀想起她美麗外表之下的狠毒,不禁打了個冷顫,不自覺地朝李威身邊靠了靠。李威看了她一眼,等如玉走遠后問:"你認得她?"
"她是小時候拐我的童拐。"
李威眉頭一皺,他記得這件事:"她沒認出你?"
"我不曉得。"
李威沒有再說話,帶著她來到二樓。這裡最初的設計是彈子房,后因為生意不好,改成了回力球場。這是一種變相的賭博,分為單打和雙打,球員背上編有號碼,供賭客選擇。賭客購票與茶館賭輸贏,票分為"獨贏"、"雙獨贏"、"座位"、"聯號"數種。李威低下頭,靠近鳳儀的耳朵,詳細解釋各張票的含義。"獨贏"指某一球員得五分;"雙獨贏"指兩場球賽某一球員均得第一名;"座位"是賭第一、第二名隊員;"聯號"則是賭每場的第一、第二員……鳳儀忍不住央求說:"李威叔叔,給我也買一張票吧。"
"買票?"李威吃驚地看了她一眼:"不了,邵先生曉得了會不開心的。"
鳳儀只得作罷。李威見天色不早,便派了一輛車,又吩咐兩個得力手下,悄悄地將她送回了邵府。這天晚上,鳳儀失眠了。鳳凰閣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突然打開了社會的另一扇門,它超出了她現在的理解範疇,覺得既新鮮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她覺得杏禮和美蓮的爭執在現實面前實在不值一提。就在這座城市,就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有人抽大煙、賭博、嫖娼,而從鳳凰閣來看,他們絕對是大多數……
這就是象牙塔外的世界嗎?父親奮鬥一世要實現的目標,就是要改造這樣的一個世界嗎?
她久久不能平靜,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她有了了解繪畫之外的世界的慾望。學校的教室、從學校到邵府的沿途風景不能再吸引她的目光,甚至連畫架與畫筆也不能。每天放學后,她在租界、南市、閘北各處流連,幸而沒人制約她的時間,而交通費用也是不缺的。
再有一年,她就要中學畢業了。畢業是關鍵時期,杏禮和名門子弟顧家安訂了婚,婚期就在明年。她整天忙著置辦嫁妝,顧不上其他。美蓮則加入了學生會,成為各種活動的骨幹力量。而鳳儀不是繪畫就是在街上流連,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這天,她又獨自背著書包離開教室,卻被美蓮叫住了:"你去哪兒?為什麼放學也不叫我同路?"
"我四處逛逛。"鳳儀無精打彩。
"去哪兒?"
"四馬路-22]。"
"四馬路?!"美蓮睜大了眼睛:"去哪兒幹什麼?"
"就是去看看嘛。"
美蓮轉了轉眼珠:"你不要騙人了,你要去我們一起去。"
鳳儀沒有吱聲,兩個人坐上金家的小汽車,來到四馬路。四馬路是一條吃喝玩樂俱全的馬路,沿街的小樓密密地連成一排,樓上各色書場、茶室、煙館、妓院的招牌旗幟等連成了一片,在街道上方迎風招展。鳳儀與美蓮下了車,美蓮跟著她逛了半天,見她一家店鋪也不進,就是這樣懶洋洋地在街上遊盪著,不禁道:"你在找什麼?"
"不找什麼。"
"那你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看什麼?"
"隨便看看。"
"總要看個什麼吧?"
"喏,"鳳儀指了指不遠處,美蓮順著望去,見一個年輕的女學生正和一個男人站在街角嘀嘀咕咕地說話。過了一會兒,女學生親熱地挽著男人的膀子,雙雙上了一輛馬車。
美蓮不明所以:"他們認識?他是她男朋友?"
"她不是女學生。"鳳儀道。
"那是什麼?"美蓮不解地問。鳳儀沒有說話,微皺著眉頭,美蓮一下子領悟了:"她不會……"她尖叫起來,打量了一眼鳳儀和自己,她們也穿著女學生的衣服:"我們會不會也被人誤會……"
"不會,"鳳儀拉住她:"你小聲一點。"
"我要回家!"美蓮噁心地道。鳳儀跟著她匆匆往回走,行不多遠,她發覺有人在跟蹤她們。她們快他也快,她們慢他也慢。這時美蓮也察覺到了,她有些慌亂,緊緊地握著鳳儀的手。兩個女孩子挨在一起,幾乎要小跑起來。鳳儀瞄見拐角處站著一個印度警察,等她們路到警察身邊時,她猛地停下來,轉過身大吼道:"你跟著我們幹什麼?!"
美蓮被鳳儀拖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等她站穩身體,抬起頭,卻見暖暖的夕陽光中,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男子,他穿著灰色的西服,裡面襯著雪白的襯衫,腳下是一雙雪白的皮鞋,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不美的地方。他溫柔柔地看著她們,溫柔柔地微笑著。美蓮感覺像有一盆雪水澆下來,一腔怒火頓時煙消雲散,又有一盆炭火在後背烤著,不自覺地羞澀地笑了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又猛又烈,像要跳出來了。男人遞過來一樣物品:"你們丟了東西。"
鳳儀迅速接過,又還給了他:"我們沒有這樣的東西。"
男人的臉紅了,面頰上浮起淡淡的紅暈:"是我弄錯了,不好意思,驚擾了兩位小姐。"
"謝謝你。"鳳儀拉住美蓮,轉身便走,美蓮依依不捨地跟著鳳儀,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子恰好也在看她,兩個人眼波流轉,頓時糾在了一處,美蓮覺得自己雙腿發軟,幾乎要失去力氣了,這時,那個男子追了上來:"兩位小姐,我車子就在附近,要不要送送你們?"
"不!""好啊!"鳳儀與美蓮同時叫了出來,鳳儀惱怒地看了美蓮一眼,美蓮也不高興地翻了她一眼。兩個人站定下來。男人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取出兩張名片,恭恭敬敬地遞給她們:"我叫紀今明,是聖約翰大學的老師,兩位小姐不用擔心,我不是壞人。"
鳳儀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眼,片子上有姓名和電話。美蓮心中更崇拜了,想不到他這麼年輕,就是大學老師了。紀今明道:"不知兩位小姐在哪裡讀書?"
"我們是威德女中的學生,我叫金美蓮,她叫邵鳳儀。"美蓮連忙回答,鳳儀來不急阻止,只得輕輕碰了她一下。
"這是所好學校呀,"紀今明微微一笑:"你姓金,金伯達先生你認識嗎?"
"那是家父。"美蓮有些詫異:"你……"
"他為了救助北方災民,一次性捐了兩萬塊的衣服棉被,很多新聞紙都有報導,我對他是很敬仰的。"
美蓮心中又自豪又羞怯,低著頭微笑著,不知該說什麼。鳳儀又碰碰她:"我們回家吧。"
"紀先生再見。"美蓮見她一再催促,也不好和紀今明再聊下去,只得依依不捨地告別。
"再見,"紀今明溫存地道:"你們以後最好不要單獨來這裡,如果你們想逛街,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我陪你們去逛。"
美蓮點頭稱好,紀今明又望了她一眼,轉身走了。美蓮見他清秀的背景漸行漸遠,不禁悲傷起來,她想都是鳳儀從中阻撓,不然這人現在還和她們在一起。她恨恨地道:"你為什麼不讓紀先生送我們?"
"他有點奇怪,"鳳儀道:"現在世道這麼亂,我們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美蓮拿出名片:"他是聖約翰大學的老師,他會是壞人?"
鳳儀不高興了:"一張名片能說明什麼,你要想印,你也可以印。"
"這上面有電話。"
"電話也可以是假的呀。"
"你!"美蓮氣極,恨聲道:"你這個人,平日里嘛就曉得畫畫,什麼都不想問,今天倒好,人家紀先生好心好意地和你說幾句話,想送我們回家,就成了壞人了?!"
鳳儀驚訝地道:"你為什麼生氣,不就是一個剛認識的人嘛,再說你又沒有和他深交過,他是不是紀今明,是不是在聖約翰教書,也不一定呢。"
美蓮連連冷笑:"我只當你是個象牙塔里的小畫家,原來不過是個小人,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金美蓮,"鳳儀頓時惱了:"我也是為你好,你好端端地為什麼這樣說我?"
"我說你怎麼了!"美蓮又難過又生氣又覺得說不出的傷心,猛一跺腳,轉身便走。鳳儀大怒,調頭便朝另一個方向走了。美蓮走了幾步,覺得自己有點過了,回頭見鳳儀不僅沒有跟上,反而走得遠了。她張口想叫,又覺得叫不出口,環顧四周,觸目紛亂繁華,更襯得她分外孤獨。美蓮悶悶地不樂地上了汽車,想著紀今明風度翩翩的模樣,感到又寂寞又酸楚,險些落下淚來。
從那天開始,鳳儀又恢復了獨來獨往。她找杏禮要了幾張照片,說想畫幅西洋畫送給她當新婚禮物。杏禮很高興,拿了疊相片讓她挑,她選了杏禮一張身穿校服,梳著長辮的照片。兩個月後,油畫完成了,畫中的杏禮既有學生的清純,又充滿女人的嫵媚。威廉神父覺得她的畫藝越加精進了,勸她畢業後去歐洲留學,鳳儀很猶豫,神父以為她年紀太小,不舍離家,便遊說她報考上海美術學院,鳳儀仍然很躊躇。她是喜歡繪畫,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要畫畫。她是真的喜歡嗎?還是太過孤獨了?
未來到底要做什麼?鳳儀困惑了。她想當老師不錯,當個醫生也不錯,當畫家也沒什麼不好……十六歲正青春年紀,她有大段的時間去選擇,或者去迷茫。如果不是美蓮,她也許真的會走另外一條路,成為一個老師、一個醫生,亦或去歐洲留學,成為一個畫家。
這天是周日,她像往常一樣,去畫室畫畫,傍晚時分才回家到。一進家門,便看見了邵元任,美蓮的父親金伯達也坐在客廳里,旁邊還有兩個警察。"金叔叔,"鳳儀有點驚訝,因為金伯達生意繁忙,每次去金家都難得見到:"您怎麼來了?"
"美蓮去哪兒了?"金伯達有點激動,站了起來。
"美蓮,"鳳儀更吃驚了:"她不在家嗎?"
"金小姐失蹤了,"一個警察道:"金家的保險箱也被人打開了,裡面所有的現金和首飾都不見了。"另一個警察接著道:"我們懷疑金小姐離家出走,希望邵小姐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情況。"
"我,我最近一直在畫畫,""鳳儀結結巴巴地,覺得大腦轟的一聲,只剩下一片空白:"美蓮離家出走了?為什麼?出了什麼事情?"
"鳳儀,"邵元任緩緩地問:"美蓮最近有什麼異常嗎?比如,認識了什麼人?"
"人……"鳳儀猛然間想起了四馬路遭遇:"我們在四馬路遇到一個人,他說他叫紀今明,是聖約翰大學的教師,還給了我們一張片子,對!就是他,他還說他還知道金叔叔捐獻的事情。"
邵元任和金伯達對視一眼,金伯達問:"你們後來和他還有聯繫?"
"我不曉得。那天他說,他願意陪我們逛馬路,我覺得他很奇怪,我說他不好,美蓮還說我不好,說我是小人"鳳儀語無倫次地道:"我們倆吵了起來,後來,我畫我的畫,她忙她的事情,她沒有理我,我也沒有再理她。"
"這人長得什麼樣?"警察問。
"長得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名片有名字,還有聖約翰的電話。"鳳儀想起小時候被拐賣的經歷,不覺心亂如麻:"他,我覺得他不像個好人,你們去查查他!"
警察又問:"還有什麼人是你們新近認識的?"
"不曉得了!"鳳儀沮喪地搖了搖頭。警察合上了記錄本:"謝謝邵小姐,你有線索請再通知我們。"
"鳳儀,要是有美蓮的消息立即告訴我,"金伯達見警察要走,也站了起來,對邵元任道:"邵老闆,家門不幸,打擾你了,如果你有什麼消息勿必通知我。"
"金老闆客氣了,"邵元任道:"美蓮和鳳儀是好朋友,我也算她的長輩,有什麼需要,我一定幫忙。"
金伯達連聲感謝,帶著警察告辭了,只剩下鳳儀與邵元任坐在客廳。鳳儀還沒能從美蓮出走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獃獃地坐在沙發上,只聽邵元任道:"你每天放學都在外面遊盪,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爸爸!"鳳儀第二次震驚了,她以為爸爸根本沒時間,也沒想過要花時間管她。她看著邵元任:"你怎麼知道的?"
"我一直派人保護你,"邵元任說:"你這樣很不安全。"
鳳儀低下頭,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怎麼能埋怨爸爸不關心自己呢?如果沒有爸爸,她不知道會去什麼地方,過上什麼樣的生活:"我只是想知道社會是什麼樣的,沒想到會害了美蓮。"
"你害了美蓮?"
"是我要去四馬路的,"鳳儀哽咽道:"我那天就覺得紀今明有點奇怪,可是美蓮不聽,她和我吵架,我就不理她,我根本沒想到她會離家出走,我對不起她!"
"你為什麼覺得紀今明奇怪?"邵元任問。
"我不知道,"鳳儀道:"我覺得他就像小時候拐我的人拐子,我也不知道哪裡像,反正他不是好人!"
邵元任沒有吱聲,忽然問:"你說那天你們一見面,他就提到金伯達捐款的事情?"
"他說金叔叔捐了很多,他很敬佩。"
邵元任看著鳳儀傷心的模樣,緩緩地道:"這件事情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帶美蓮去四馬路,她還會遇見那個紀今明。"
"怎麼會呢,"鳳儀搖頭道:"那裡會這麼巧。"
"天下的事情都很巧,"邵元任冷冷地道:"要怪就怪金伯達,他不應該大張旗鼓地捐那麼多錢,更不應該當什麼珠寶協會的會長,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鳳儀打了個冷顫:"爸爸,你說什麼?"
"如果我沒有猜錯,"邵元任道:"拆白黨可能盯上金家了,美蓮的事情和你無關,你不要再自責了。"
"拆白黨?!"鳳儀一下子抓住邵元任的胳膊:"爸爸,你能幫她嗎?"
"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邵元任長嘆了一聲:"不過你放心,如果真能幫的上忙,爸爸會儘力的。"
"爸爸,"鳳儀又傷心起來:"要是我早點告訴你,早點提醒美蓮,或者早點留意一下她的舉動,就不會這樣了。"
"鳳儀,"邵元任恐女兒受美蓮事件影響,就此陷入自責之中,忙道:"人生許多事情,都是前世因果。也許美蓮上輩子欠了紀今明的。你現在不要責備自己,而是想一想,怎麼能幫助美蓮。你不是會畫畫嗎,能把紀今明的模樣畫出來嗎?"
"可是爸爸,我……"邵元任見她還是不能釋懷,語重心長地道:"要是你忙著責怪自己,事情就會越來越糟。每個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只有由每個人自己負責。或許,這就是她的命,你要振作起來。"
鳳儀默默地轉回書房,開始去畫紀今明的肖像。不一會兒,杏禮打來電話,她也知道了這件事,兩個好朋友都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只顧著自己,疏忽了美蓮,感到很內疚。鳳儀說了紀今明的事,又說了邵元任的猜測,杏禮驚恐地道:"我聽家安說過,他們家有一位姑奶奶,年輕的時候就被拆白黨拐騙過,救回后瘋瘋顛顛的,不到三十歲就死了。"
"杏禮,"鳳儀心亂如麻:"美蓮怎麼辦啊。"
"我爺爺認識一些人,我求他想想辦法,"杏禮道:"家安那邊我還沒有過門,不好隨便跟他講,美蓮爸爸也真是的,這種事情怎麼能到處去問呢,以後美蓮回家,還怎麼嫁人嘛。"
"他也是急,"鳳儀道:"我也求了爸爸,希望能幫上他。"
兩個人萬分不安地掛斷了電話。鳳儀把關在書房裡,整夜都在畫紀今明的肖像。第二天,金家傳來的消息證實了邵元任的猜測,聖約翰大學雖然有個老師叫紀今明,而且也很年輕,但是他說從來沒有去過四馬路,更不要說與女學生在馬路上搭腔了。警局請鳳儀去認紀今明,鳳儀到了一看,果然不是四馬路上的那個人,除了姓名電話,其他都是假的。美蓮在家中偷走的金條和首飾,高達一萬多元。警察局初步認定"紀今明"是個拆白黨-23],但一無證據、二無線索,除非找到美蓮,否則就算抓住紀今明,也不能證明什麼。案件陷入了僵局,金家無奈之下,拿出五千大洋懸賞美蓮的下落。
一個星期過去了,美蓮沒有任何消息,金家的花紅一漲再漲,已經漲到了兩萬銀元。這個數目,讓上海灘很多人坐不住了。民國雖然已經五年,上海的社會秩序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加混亂:人口激增、政治動蕩、律法腐敗……各種黑幫層出不窮,不要說幫與幫之間鬥爭激烈,幫會內部也是弱肉強食、此消彼長。煙土、賭館、妓院、人口,都是牟利之道。這兩萬花紅,雖讓人眼紅,但也非易取之物。黑道上很快就傳開消息,拐騙美蓮的是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貶子集團,組織頭目余祥桂。
余祥桂控制著一個精密的網路。他們將人分成兩類,一類是男客,由女拆白黨出面,引其迷戀騙其錢財,如果對方頗有權勢,就藉機敲上一筆后脫身;如果對方僅有些錢財,就耗到財盡后把人賣到海外當勞工,或乾脆打個"包"扔進黃浦江內。另一類是女客,通常是大家閨秀或富家少奶,由男拆白黨出面,乘女客意亂情迷時誘其攜款"私奔",錢到手后,如果家人願出錢贖人,就再敲一筆,如果家人不管不問,就把人賣入妓院。整個法租界的拐賣案件,都和他們有點關係。這種生意,與傳統人口拐賣大不相同,不僅要計劃周密、行事妥當,還要有深厚的背景,能擺平隨時可能出現的各種勢力。
這幾年,余祥桂無論對巡捕房,還是青幫中的弟兄,都是重金鋪路,黑白兩道是路路皆通。但他犯了兩個錯誤,第一,他不應該插手其他生意,在八仙橋一帶大開賭館煙館妓院,犯了眾怒;第二,他不應該綁架美蓮,給了邵元任一次機會。
邵元任坐在書桌旁,輕輕品著清茶,一言不語。李威坐在他的對面,焦急地等待著。他不明白邵元任為什麼還不表態:"金家的花紅已經出到兩萬,金伯達的小舅子,也就是美蓮的親舅舅,和巡捕房的關係很深,金家既有錢又有人,再說余祥桂在八仙橋又開賭館又開妓院,不僅蔡老爺子,其他幾個青幫老大對他也是恨之入骨,現在正是除掉他的好機會。"
邵元任繼續沉默。
民國之後,救火隊的精銳部分正式轉入黑幫,當初他讓李威開鳳凰閣,正是為這支人馬做準備。本來余祥桂在八仙橋一帶生事,就讓他萌生了除掉他的想法。如果沒有美蓮,他還不便先發制人。現在,余祥桂自己把頭伸進了鳳凰閣的鍘刀下,這麼肥的生意送上門,他沒理由拒絕,就算他不想要,青幫的幾位大佬也不會答應。但是余祥桂在法租界的勢力盤根錯節十幾年,除他並不容易,而且除了他,他的生意怎麼分也是一樁難事。邵元任瞅了李威一眼,李威現在的翅膀越來越硬,如果不藉此事拿他一把,將來就更不好控制了。余祥桂這塊臭石頭用是用定了,關鍵是要怎麼用?邵元任放下茶杯:"今天我累了,不說這些,你先回去吧。"
李威忍耐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婦人之仁"在他的腦海里跳動了一下,自從雅貞小姐去世之後,邵先生慢慢就不如以前了,三十六歲年紀,看起來像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位梟雄,怎能因為女人意志消沉。李威無法理解,甚至有點不屑。他今年二十七歲,正是大展鴻圖之時。他忽然想,如果邵元任不能下決心,他是否要聯合蔡洪生等人……這個突然其來的背叛的想法讓他猛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李威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邵元任素來老謀深算,這事無論如何得等等,看看他有什麼計劃!李威親手給邵元任燒了壺開水,小心翼翼地送到書房,這才告退。
邵元任一邊喝著茶,一邊坐在書桌前慢慢籌劃。除去余祥桂,至少要兩個月時間,別的都好說,美蓮怎麼辦?如果他現在出面,將金家兩萬塊花紅送到余祥桂的手上,不出三天,美蓮即可回家……可這樣一來,鳳凰閣的勢力就不能擴張。而余祥桂現在的發展勢頭看,八仙橋一帶遲早要有一場血拚,到了那個時候,恐怕青幫兄弟要怪他放過此次良機,若再讓李威逞猛鬥狠闖出點名堂,鳳凰閣就更可制了。再說金家的花紅如此之高,江湖上哪個不眼紅,他把這筆線送給余祥桂,不等於斷了其他人的財路?
看來,美蓮還要再委屈一段時間了。邵元任覺得心情沉重,他一生自認是個英雄,卻兩次把女人當成犧牲品。一是雅貞,已痛入骨髓,二是美蓮,也令他愧疚。他左思又想,折騰了一夜,也未想出兩全之策。天一亮,他就命司機送他去龍華寺,並派人通知李威,他要在龍華寺聽大師父講解佛經,沒有大事,不得前來打擾。
李威不明白,邵元任怎麼會在此時去龍華寺?他一面叫手下兄弟盯緊余祥桂,一面請青幫幾路老大喝茶洗澡。期間聊問此事,套問口風,這幾位青幫老大說別的還好,只要一談起此事,不管李威如何搭話,那幾位老爺子不是打個哈哈,就是叉開話去,既不說做也不說不做。李威覺得有些不對,便暫時隱忍下來。
眨眼又過了一個禮拜。這天一早,李威剛到鳳凰閣,就有人把一摞當天的新聞紙-24]遞給他。他打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所有的報紙像約好了一樣,鋪天蓋地報導了富家千金慘遭綁架的事實,矛頭所指全部指向法租界巡捕房,指責他們缺乏辦案能力,不能維護地方治安,甚至暗示他們與黑幫勾結……是誰這樣大膽,在新聞紙上做文章?李威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金伯達,他不會蠢到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
李威命人暗中查訪,說與報館聯繫的,多是學生,而且鳳儀也在其中。李威心驚不已,他把報紙事件與蔡洪生等人的態度聯繫起來,覺得此事與邵元任必有干係。那麼他躲進寺廟不是講經,不是為了躲避,而是為掩人耳目!此等大事,他為什麼不告訴自己?李威猛地意識到,他急於除掉余祥桂,就表明向邵元任表明,他急於壯大自己的勢力。邵元任已是疑心大起。事到如今,他還有兩個選擇,一是表現忠誠,繼續依賴邵元任發展;二是除掉邵元任,獨佔鳳凰閣!可鳳凰閣只有約一半人完全聽命自己,除了邵元任,恐怕自立不成,反引來殺之禍。李威想到這兒,不免有幾分沮喪,同時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他不再和外界任何人聯繫,也決不出席任何飯局茶會。每天除到鳳凰閣上班,幾乎足不出戶。幾日之後,報界聲討越演越烈,不僅綁架、搶劫、盜竊被反覆提及,就連煙館、賭館、妓院也被牽連其中,八仙橋一帶更是千夫所指。迫於壓力,巡捕房開始著手整頓,由於缺乏具體的計劃,一些規模較大的賭館妓院首當其衝,鳳凰閣也牽連在內,接到了暫停營業的通知書。李威立即派人去龍華寺,帶回的消息卻是,邵元任要吃齋理佛,閉關十天。
李威閑來無事,便每日去邵府小坐,有時他讓司機歇著,自己給鳳儀開車。他發現鳳儀果然和很多家報館在聯繫,不過,她並不知曉內情,只是在幫金家跑腿。李威問她,邵元任是否知道,鳳儀說,是爸爸讓她幫忙的,說她現在大了,可以做些大人的事情。李威不由心中暗嘆,難怪他事先沒有聽到任何風聲,他只顧盯著金家和各路黑幫,根本不會注意鳳儀和幾個學生。而這樣一來,邵元任與金伯達居中聯繫,也不會有外人知曉了。
不過,他對邵元任利用鳳儀傳遞消息,感覺有點不忍。到底不是親生女兒,連這種事情也讓她參與。李威悄悄加派人手,跟著自己每天接送鳳儀,怕遭遇什麼不測。他哪裡知道,邵元任早就派人暗中保護鳳儀了。他讓她做這件事,其實用心良苦。自雅貞去后,邵元任對鳳儀的教育觀有了改變。他本打算等她中學畢業之後,再細加引導,但沒有想到,鳳儀先是放學后不肯歸家,日日在外流連,接著又出了美蓮之事。邵元任覺得,是時候讓鳳儀接觸社會了。他讓她聯繫報館,一方面確實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她在社會上有所鍛煉。
時間一晃,又是一周。這天李威送鳳儀去望平街-]。望平街只有幾百米長,卻林立著上海大部分的報館,人稱"報館街"。負責報道賭館之害《新民報》大門大開,二人進得門內,見桌、椅、辦公器材砸得亂七八糟,滿地狼藉、空無一人,只有兩個打掃的女工。鳳儀問:"報館的先生呢?"
"去醫院了,"女工道:"打的來一塌糊塗。"
"誰打的?!"
"我不曉得,上班好好的,突然衝進來一幫人,又打又砸,幾位先生來不及理論,就被打傷了。"
鳳儀勃然大怒,對李威道:"我們去龍華寺!"
李威覺得這是一個自然而然見到邵元任的機會,便沒有迴避。二人來到寺院,他讓鳳儀先去邵元任的廂房,自己在大殿守候。
鳳儀到了廂房,說了報館的事,邵元任安慰了她幾句,打發她去大殿燒香,順便把李威叫了進去。李威進門后,立即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一彙報,邵元任默默地聽完,也不多加詢問,只把一份名單交給李威:"你在鳳凰閣安排一下,後天的下午一時,我要約他們在鳳凰閣小聚。"
李威打開這張折好的宣紙,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寫著法租界各路黑幫的首領名字。李威默數了一下,一共有十七人。這些人有的他認識,有的素未謀面,李威恭敬地點了點頭。他既沒有多問,又表現出能辦好事情的信心。他拿著名單退出客房,來到大殿,鳳儀站在煙火燎繞的香爐前,正望著天空出神。李威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見寺院飛起的一處檐角。這些日子有多少消息從這裡傳出去,又從外面傳遞迴來。李威微微冷笑著,果然是佛門清靜啊。
兩天之後,李威站在停業的鳳凰閣的三樓大廳內。這裡從沒有如此寂靜和空曠過。陽光從迎街的木格窗透進來,可以看見無數的灰塵在空中飛舞。李威做了個手勢,穿戴整齊的"救火隊員"們立即將桌椅往兩邊排開,留出一塊空地。空地中間用方桌拼成一張大桌,大桌周圍排好十八張靠椅。李威發現,這些"救火隊員"有不少是新面孔,這讓他大驚失色。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恐怕被除掉的,就不止余祥桂了。李威心中升起複雜的挫敗感、恐懼感與恥辱感。他苦心經營的勢力依然被邵元任操控著,他還是沒有擺脫隨從的命運。
午飯之後,各路黑幫大佬走進了鳳凰閣。自民國之後,黑幫的革命色彩逐漸消退,他們開始公然從事另一種"社會事業":毒品、色情、賭博、軍火。為了與其他行業的人有所區別,他們統一了穿著,凡黑幫成員,一律短衣打扮,上衣口袋裡需裝一塊金錶,表的鏈子要垂在胸前。鏈子越粗,表示身份越高。高級別成員的手指上還要戴一枚鑽戒,鑽石越大,身份越高。今天來的人無一免俗,全部這身裝扮,而輩份最高的蔡洪生等幾人,還在短衣外面加了一件披風,以顯示自己地位不凡。
眾人相聚,氣氛熱鬧又微妙。蔡洪生等幾個地位較高的大佬,就像商號里的老掌柜,不停地抱怨這段時間時局不好、生意難做等。其他人則按各自恩怨坐在一起,有的敘舊聊天、有的沉默不語。李威周到地招呼著他們,給他們端上上好的綠茶。不過這種布置和招待,顯然和黑幫眾人常去的酒樓澡堂太不相同。看著邵元任的面子,他們大都客隨主便,沒有計較。其中一位號稱碼頭南霸天的南霸坐不住了,他雙眼一翻喝道:"你們除了鳥茶還有什麼?"
李威忙笑著陪了不是,又解釋說鳳凰停業,時間又緊,所以準備的不好等等。南霸這才憤憤然坐好。李威又命人拿上瓜子、花生等貨色,滿滿地擺在桌上,還沒有忙定,坐在主賓席位上的蔡洪生突然站了起來。其他十餘個黨徒見蔡洪生起立,也連忙站了起來。李威急命夥計們撤下,自己也站到一邊。
南霸回過頭,見一位瘦削的穿著長衫的人走了過來。他容顏肅穆,五官中略帶哀愁,這一身打扮既不像一個商人,也不像一個黑幫老大,倒像一個窮書生。如果不是從一樓到三樓,全部站滿了身穿短衫、形容肅穆的"救火隊員",如果不是蔡洪生等人以起立的姿勢表示尊敬,南霸絕對不會買一個"教書先生"的帳。他勉強站起來,和他差不多時起立的,還有坐在蔡洪生身邊的青幫老大步雲山。
步雲山素與余祥桂交好。南霸天瞄了他一眼,心道,這個鳥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怎麼不分門派什麼人都請來了。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和步雲山都是余祥桂的死黨?他這樣想著,邵元任已經到了桌前,他笑著朝大家拱手,請眾人落座后,方在席上坐下:"蔡老爺子,大家都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唉,"蔡洪生嘆了一口氣:"談什麼,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是查又是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喝西北風了。"
"蔡老爺子說的對,您看看鳳凰閣都被停業了,再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所以我才請大家來,"邵元任開門見山地道:"我們一起商量個辦法。"
"哦,"蔡洪生問:"邵先生有什麼好法子?"
"這事壞在一個人身上,只要我們把他交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的生意就可以正常開張了。"
"交他當然好,"蔡洪生道:"不過他的勢力很大……"
邵元任看了看周圍幾個青幫老大,眾人紛紛道:"我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了他一個人。""是啊,我看老爺子多慮了。""他又是開賭館又是開妓院,搶了我們這麼多生意,他不管我們死活,我們還管球那麼多!"
"余祥桂的生意除了人口,還有賭館和妓院,把他交出去之後,這些生意還要靠大家接管經營,不能再出什麼麻煩,"邵元任緩緩地看著桌子上的人:"大家如果沒有意見,我們就看看這些生意怎麼分配,今天有蔡老爺子做主,一定會分的公平合理。"
南霸瞅了步雲山一眼,步雲山也在瞄著他。二人對邵元任的安排驚訝不已。原來這一個月,邵元任一面利用報館大造聲勢,暗中指使巡捕房查封各路人馬的生意場所,一面和蔡洪生等十五位江湖老大談妥了條件,一舉拿下余祥桂,重建法租界的黑幫生意與秩序。眾人心照不宣,只有邵元任自己清楚,這次會議他還請了兩個不速之客。一位是步雲山,他因與余祥桂交情頗深,條件沒有談妥;另一個南霸的勢力並不大,但也與余祥桂息息相關,邵元任根本沒有和他談過,今天請他來,是另有目的。
步雲山心想,此時再不走,就沒有辦法脫身了。他不想頭一個出面,便又向南霸示意。南霸早就不耐煩了,此時見有步雲山支持,把臉一沉眼睛一翻,叫了起來:"邵老闆,你說要交人,這個人是誰啊,我認不認識?"
"余祥桂。"邵元任笑了笑,道。
"余老闆怎麼得罪你了?"
"他沒有得罪我,"邵元任說:"他得罪了大家的生意。"
"大家?!誰的生意?誰的?"南霸惡狠狠地道:"說出來我聽一聽。"
蔡洪生等人見南霸突然撒潑,不禁面面相覷。難道這裡面還有人沒講好條件?邵元任看了步雲山一眼,步雲山雙目微垂,不動聲色。邵元任又笑了笑,詢問南霸:"你不同意交出余祥桂?"
"XXXXX!"南霸天罵了句粗口。
"南霸,余祥桂現在是眾矢之的,你何必為了他得罪大家呢,何況除掉他之後,你自然能從中得到好處,"邵元任溫和地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你要拿捏清楚。"
"我呸!"南霸叫道:"你少在這兒給老子掉書袋,老子聽不懂這些!"他氣哼哼地站起身,呼喝身後的幾個弟兄:"我們走!"
邵元任冷眼看著他走到了樓梯口,朝幾個救火隊員微一側目,那幾個人從短衫后抽出槍來,舉手便射。只聽幾聲槍響,南霸慘叫一聲,栽下樓去,跟著他的幾個手下也橫屍當場。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因為事先有所規定,所有來的人都不許攜帶武器,十幾個站在桌外的黑幫黨徒慌忙搶到桌前,有的抄起蓋碗,有的橫在老大身前,似乎想用身體抵擋住子彈。
"邵老闆,您這是?"蔡洪生不解地看著邵元任。邵元任微微一笑:"老爺子,你看是不是叫大家退後站好,聽我說幾句。"蔡洪生瞄了一眼周圍,見數十個救火隊員全部捂住腰間,忙呵呵一笑道:"大家都不要慌,聽邵老闆說一說嘛。"
"除掉余祥桂志在必行,如果剛才我讓南霸走出去,後果是什麼,我不說大家也知道。"邵元任娓娓道來:"他肯定立即通知余祥桂,讓他準備好和我們火拚,八仙橋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一個墳山、戰場。邵某再不濟,也不能讓大家犧牲兄弟。不過,"他看了一眼步雲山,又道:"現在,這裡每一個人都是我尊重的人,如果大家願意參加這個行動,我非常歡迎,如果有人堅持不合作,我沒有意見,如果有人堅持要離開,我絕不攔著,也絕不會讓手下的人再動手。"
聽了這話,眾人又是面面面相覷,不知邵元任這話是對誰講的。步雲山深悔自己來赴這個鴻門宴,他太小看這個生絲商人了。南霸勃然反目,顯然之前沒有任何溝通,那麼邵元任請他來,就是料道他會當眾反目,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反目,然後殺掉他,這樣,這裡所有的人都被綁在了一條船上。
現在自己若堅持離開,就表示和在座的所有人為敵,就算邵元任不殺他,其他人也不會放自己走。再說南霸一死,他就算出得了這個門,余祥桂也不會再相信自己。步雲山又怒又悔又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看著邵元任,邵元任笑道:"步老闆,這裡你最了解和熟悉余祥桂,你有什麼意見?"
步雲山頓時聽出了弦外之音,好個邵元任,他即這麼說,一方面表示他非常需要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自己若再執意為敵,那麼他們剿滅余祥桂之前,第一個人要除掉的,就是自己了。步雲山哈哈一笑:"邵老闆,我為了大家來做這件事情,有什麼好處?"
"這裡除了步老闆,沒有人會做人口生意,"邵元任道:"這可是租界的大買賣,牽涉到方方面面的人。相信各位兄弟和巡捕房都會願意由步老闆來接管。"
眾人這才聽明白,原來演得是哪齣戲。由於人口生意不同於賭博與色情,也有不少黑幫中人不願牽涉此行。步雲山環視一圈,見沒有人反對邵元行的說法,蔡洪生也是頻頻點頭,便痛下決心:"既然各位看得上我步雲山,我也表個態,余祥桂的其他生意,我絕不會插手,全部交給各位。"
"好,"邵元任舉起一杯茶:"那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眾人忙舉杯同和,各自干下一杯清茶。李威派人把幾具屍體抬了出去,擺上酒菜,眾人重新落座,這才開始商量下面的事情。這場黑幫之戰不是上海光復之後最大的戰爭,只是美蓮意外地成為黑幫重新分配利益的導火索。接下來的一個月,巡捕房和幫會聯手對余祥桂實行了剿滅,至"破案"時,牽連出的人口案件約有上千起,余祥桂黨徒死的死傷的傷,還有不少投奔了步雲山。步雲山接替余祥桂成為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貶子。而余祥桂的賭館、煙館等其他生意,一律先由巡捕房查封,再轉入蔡洪生等人手中。
鳳凰閣經此一戰,不僅名聲大振,而且它的其勢力也順利地滲入到法租界的方方面面。如果沒有美蓮身心所受的創傷,沒有一個小報記者的介入,這場戰爭對邵元任來說,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美蓮從蘇州河上一條小船中被解救出來,這場初潔的初戀和不顧一切的浪漫的愛情冒險,變成了最殘酷的底線之外的生活。這完全超出了一個少女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在小船上,美蓮被迫接客,不停地被毆打與侮辱,甚至強姦與輪姦。她發現死真的很艱難,因為她每逢有機會可以跳入骯髒的河水結束生命時,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在最後關心停住了。
她回到了金家,見到了父母和朋友們。她覺得他們很遙遠,遠到是兩個角度看世界的人。她並不需要他們守在身邊,說一些寬慰的話,擔心她活不下去。她見他們這樣就抱以冷笑,他們怎麼能想到,這段時間她唯一學會的就是活著。
鳳儀和杏禮隱約了解了美蓮的苦難。她們不敢問,也不知如何問,只是儘力地陪在她身邊,說些她們認為輕鬆或愉快的事,可每每氣氛反而更加沉重。鳳儀感到,美蓮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可怕的東西,而她的嘴角,也似乎是在冷笑。
"你在笑什麼?"這一天,鳳儀終於忍不住了,問。
"笑?"美蓮懶懶地盯了她一眼:"我沒有笑。"
"你有笑!"鳳儀執拗地道:"你不回學校讀書,也不理大家,你到底想怎麼樣?"美蓮閉上眼睛,表示無意爭吵。"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後大家都急壞了,你爸媽、我、杏禮、還有我爸爸,動用了多少力量,還有那些記者,每個人都在為了你而努力,甚至被打傷,甚至住院,可你怎麼能這樣,這樣不死不活的,對這些人擺出這種態度?!"
美蓮聽著鳳儀急切又傷心語調,不覺冷笑起來,她睜開眼斜了她一眼,這人可真是個孩子。她不耐地揮揮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會兒。"
"金美蓮!"鳳儀站起來,伸手去掀她的被子:"睡睡睡!你整天就知道睡!除了睡你就不能做點別的嗎?你弄成這樣你還有理了,我告訴你,這事你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自己!"
美蓮啪的一直,反手摁住了鳳儀的手。鳳儀想掙扎,但是美蓮十分用力,指甲深深地嵌進她的肉里。鳳儀痛地一下子咧開了嘴。"滾回家去!"美蓮嘶聲喝道:"別在我這兒撒野!"
"放手!"鳳儀咬住了牙。
美蓮的嘴角一扯,手更用力了。"金美蓮,你別以為我不敢打你!"鳳儀低聲喝道:"你放手!"美蓮一動不動。鳳儀猛地一錯手,反扣住了美蓮的手腕,美蓮沒想到她會這個,吃了一驚,向後用力一扯,兩個人一起滾倒在床上。
二人在床上撕打起來。美蓮就像弄堂里最下賤的潑婦,拽鳳儀的頭髮、撕鳳儀的衣服、牙齒在鳳儀的身上尋找機會。鳳儀被深深激怒了。兩個好朋友像兩隻野獸展開了博斗,鳳儀從來沒想過,自己在這個時候去打美蓮,但是美蓮對她的痛摳,她自己的痛疼,和通過這種發泄出的怒火,讓鳳儀直接領會了美蓮的絕望與痛楚。打死她算了,鳳儀悲痛地想,打死她我也不活了!
杏禮這時進了房間,她感覺真是世界末日,她最好的兩個女朋友,像瘋子一樣撕打博斗。她起先想拉架,但她們倆誰也不理她,甚至找著機會就打她,不知是誰的指甲用力在她臉上劃了一下,杏禮伸手一摸,居然有血!她頓時怒瘋了!她比她們大兩歲,個子也最高,以往玩笑時推推搡搡她們都不是對手。在美蓮失蹤的這兩個月,她和鳳儀都因友誼而承擔了許多壓力,正常的幸福被打亂了,甚至連她的婚禮都不能儘力的快樂的準備,而此時,正是一個發泄的良機。
杏禮加入了戰鬥,先是混戰,最後,她和鳳儀開始聯手打美蓮。這讓她們佔盡上風。美蓮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她的頭髮被猛烈地向後拉扯,身體、四肢被拳頭撞擊,還有亂七八糟的腳在踹她。這種痛打讓她想起了在船上被迫接客的日子,每天都是毒打與飢餓,直到你願意出賣身體為止。她們為什麼打她,她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她絕望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
這痛苦的聲音一下子讓鳳儀和杏禮恢復了理智,她們為什麼打她,她已經這麼不幸?鳳儀第一個流下了淚水,她抱住美蓮,她要怎麼辦?她們要怎麼辦?生活為什麼會如此痛苦,難道那些快樂就一去不再復返了嗎?三個女孩相互摸索著擁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我完了!"美蓮抽泣著道:"你們不懂,我完了!"
"你怎麼會完了呢?"鳳儀哭著反駁道:"你有家,那件事情不能怪你的。"
"我已經不是一個清白的女人了,將來沒有人會再愛我,再要我,我什麼都沒有了!"
"美連你聽我說,"杏禮擦去淚水,扳過美蓮的身體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年輕漂亮又有文化,家裡又有錢,還怕嫁不出去嗎?"
"你跟我媽媽說的一樣,"美蓮流著淚冷笑道:"嫁出去又怎麼樣?人家會真心對我嗎?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有誰說女子回頭金不換的?我一個女孩兒家,做出這等事,將來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的。"
"那就一輩子不嫁人好了,"鳳儀道:"你可以找工作,一樣可以養活自己。"
"這是什麼混帳話,"杏禮道:"那有女孩不嫁人的……"她想了想,大約也不敢肯定以美蓮的處境能找到一個好夫婿,煩亂地泣道:"這種事情都很難說的。"
"我不想嫁人了,"美蓮搖了搖頭,說:"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鳳儀說的有道理。只怕我出去工作,也會被別人瞧不起的。"
"怎麼會呢?"鳳儀說:"報上又沒有說紀今明的事情,你只是被綁架。"
"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美蓮道:"前幾天因為家裡的傭人多嘴,我爸還開除了兩個,開除有什麼用,嘴長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說你有什麼辦法?"
"要不你出國留學吧,換個環境?"杏禮道。
"我哪兒都不想去,我看見人就煩。"
"要不你去你爸爸的公司上班吧?"鳳儀道:"這樣就可以工作了。"
"我不去,我在家裡丟人就成了,不想到那兒去!"
鳳儀和杏禮苦勸了半天,美蓮既不想回學校,也不想去任何地方。氣氛漸漸陷入了某種無奈,眼看得天色黑了,美蓮的心情好了一點,便勸她們回去,說自己想一個人呆著。鳳儀和杏禮整理好衣衫,重新梳了頭髮,方從金家告辭出來。二人上了汽車,鳳儀這才想起杏禮的婚禮,問:"你的婚事怎麼樣了?"
"就那樣吧。"杏禮淡淡地:"液仙很擔心美蓮,我讓他過一段再來看她。"
"方先生?"鳳儀有些驚訝:"我們很久沒有聯繫了,他還好嗎?化工社生意怎麼樣?"
"就那樣,"杏禮嘆了一口氣:"不死不活地撐著,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要做下去。"
"他是有抱負的人。"鳳儀道。
杏禮黯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什麼都不懂,真是個小孩子。"
鳳儀奇怪地打量著杏禮,敏感到杏禮和液仙之間有一絲另外的東西。"杏禮,"她小聲問:"你喜歡方先生嗎?"
"別胡說,"杏禮立刻打斷她:"我已經訂婚了。"
鳳儀轉過頭,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四月春天,正是好時節,去年這個時候,她天天和杏禮、美蓮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周末她們還會去化工社,有時拉上方先生一起去公園,去沙莉文喝咖啡,去樓外樓看哈哈鏡……現在想來,那是多麼快活的生活啊。可那個,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快樂,也許快樂只能是一種回憶,就好象她和湖心亭里的少年,相遇時並不覺得怎麼樣,現如今一生一世也許都不能再相遇了,她才覺得,那時候的相見是多麼愉快和幸福的事情。
鳳儀猛然間有一種潸然淚下的衝動,為美蓮、杏禮、和不能再回頭的好時光。
1、 買辦:"買辦"從本質上講是經紀人,是我國經紀人和經紀業發展史上的一個特殊的階層。"買辦"一詞是葡萄牙人(Compardor"康白度")的義譯,原意是採買人員,中文翻譯為"買辦"。清初,買辦專指為居住在廣東十三行的外商服務的中國公行的採購人或管事,後來逐步發展為特指在中國的外商企業所雇傭居間人或代理人。買辦是一個特殊的經紀人階層,具有洋行的僱員和獨立商人的雙重身份:作為洋行僱員身份的買辦,得到外國勢力的庇護,可以不受中國法律的約束;作為獨立商人的買辦,又可以代洋行在內地買賣貨物或出面租賃房屋、購置地產等。鴉片戰爭以後,"買辦制度"隨著洋行業務的開展而發生了變化。買辦階層同外商利益上的共同點使其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極具獨特色彩的集團,這些買辦階層既經營錢財的進出和保管,也參與業務經營和商品交易事宜,並常常代表洋行深入內地進行購銷業務;同中國商人商定價格,訂立交易合同,並憑藉本身的地位,在貨物的收付上取得雙方的信任。他們逐漸成為外商對華貿易的代言人。買辦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種特殊經紀人。買辦的活動一直延伸到新中國成立。
2、 方液仙:字傳沆,1893年生於上海,中國化工業的先驅之一,有"國貨大王"、"化工大王"之稱。1912年,他19歲時在上海獨資創辦了中國化學工業社,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后,中國化學工業社的產品開始打開銷路,1928年,方液仙再建第三廠,專門製造"三星"蚊香等產品,一向獨佔中國市場的日貨"野豬牌蚊香"終於敗北。1933年他聯合上海幾家大廠集資10萬元,在南京東路大陸商場開設了中國國貨公司,方液仙任董事長兼總經理。方液仙主持的中國化學工業社及國貨公司的業務不斷發展,成為企圖獨佔中國的日寇的心腹之患,加上"一二八"淞滬抗戰和"八一三"全民抗戰時,方液仙先後兩次在廠內及膠州路"申園"舉辦傷兵醫院,也引起了日本侵略者的忌恨。日軍侵佔上海后,大漢奸陳公博派人前來遊說,希望方液仙和偽政府合作,並以偽實業部長相許,被方嚴詞拒絕。日偽見利誘不成,就加強威脅,一時間來自敵偽的恐嚇信、警告信日有數起,方液仙不為所動。1940年7月25日上午,方液仙在去工廠途中,遭到埋伏在住所附近的4名暴徒突然襲擊,將他狹持到事先預備好的汽車裡,向越界築路方向逃去。事發后,方家起初以為遇到了強盜綁票。過了好幾天,仍然音訊全無,下落不明。直到該暴徒因他案受審時,才知曉這是日偽精心策劃的政治謀害案,方液仙已被日偽所殺害。方液仙遇害時年僅47歲。
3、 四馬路:今為上海福州路,是民國上海最熱鬧的地區,書寓(高級妓院)、報館、茶樓等等林立,什麼西洋鏡、打彈子無所不有,每到晚上,妓女紛紛在這兒來來往往,招引游峰浪蝶,為洋場景色之一。
4、 拆白黨:二十年代活躍在上海的拆白黨可不是什麼政治派別,雖有男、女黨之分,但乾的卻都是相同的勾當。燈紅酒綠之處是其活動場所,豪門富戶的婦女是其作戰對象,其戰略戰術類似於游擊戰,經常更換姓名、住址和轉移戰場。拆白黨首先是自然條件要好,必須長得眉清目秀,能討婦女歡心者;其次要有靈牙利齒,辦事機警者,既能甜言蜜語的哄騙,又能在緊要關頭隨機應變。
5、 新聞紙:即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