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嶺紀事.4
飯後,走過隔壁一爿飲食店,卻見那三人正坐在裡間,大人已經吃畢,在吸煙,孩子在吃最後幾個餛飩饒有滋味的。我們好像堵截似地徒地走進去,對那老人說道:老先生,吃好了嗎?老人有些驚詫地抬頭看我們,眼睛隨即又湧上怒意,那男人倒還隨和,問我們也是從上海來的嗎?所看望的親屬在哪個大隊?我們說我們是來採訪一些情況,並介紹了自己,他不知道我,卻非常知道宗福先,臉上露出笑容,並立刻向老人說:叔叔,這是上海來的記者,大名鼎鼎的。老人忽地將碗一推,對那男孩說:快點吃,說罷就起身離去,看都不看我們一眼。那男子並不介意,向我們解釋:叔叔氣壞了,他從台灣來,特地乘了七小時汽車,趕到楓樹林來看侄女兒,也就是他的妹妹。可是幹部們不讓見,說凡是海外親戚探視,都應事先告之,然後讓勞教回到上海,住婦女教養院,在那裡接見。他求情道,人已經來了,是否可以破例一次,幹部則讓他們快回去,等著在上海接見。算了算了!他憤怒地揮舞著手,不見了不見了。我們不要見了!這種地方,真令人頭昏。我們勸他不要意氣用事,還是應當讓妹妹回滬一次,現在裡面活很重,一個個都累得很,回去也可休息幾日。他依然嚷著:算了算了!這種事情,太令人頭昏了!你們看,我還把她的孩子帶來了,一個小孩,走了這麼遠的路,卻看不見媽媽,她們這種幹部,心是多麼硬,實在頭昏!我們慢慢地勸他平靜下來,一起走回了招待所,他請我們去坐坐,我們便也不推辭。台灣來的叔叔正坐在床沿抽煙,房間很小,擠擠地放了三張床,見我們進來,老人一甩手就走了出去!叔叔實在氣死了!——他又對我們說。我們問他妹妹在哪個中隊,叫什麼名字,什麼案情進來的。前面的問題他都回答了,說他妹妹在四中隊,四中隊除去將要解教出所的人外,還有一支文藝小分隊,她妹妹是小分隊的。談及案由他只連連說:這樣的事怎麼說得清楚!這樣的事能說得清楚嗎?我們問他妹夫做什麼工作,他只說已經離婚了,孩子歸妹妹,現在由他帶,問他有沒有結婚,他說沒有,又說:不結婚了,不結婚了,想起這些事就頭昏!再問他們的父親在哪裡工作,他就搖頭,連連說,頭昏頭昏。這時,台灣來的叔叔走了進來,無緣無由地將那孩子呵斥了幾句,假如我們還不走,他要罵起來似的,我們就告辭了,他依然不看我們一眼,黑著臉,看他並不像發財的樣子,只有腰間那一隻腰包,有點台灣來客的氣氛,他像是個老兵。我們趕緊離去,那男子送我們出來,問我們會不會看到他妹妹,我們說可以的。他說,假如看到他妹妹,就對她說:家裡一切都好,孩子也好,讓她放心!
說到這裡,他哽住了,有大的淚珠在他眼睛里打轉,而終於沒有落下。這意外的插曲,給我們的白茅嶺之行增添了戲劇性的色彩。
後來,我們向負責接見的幹部提及此事,那女孩說,那天,他砰地撞開門,一手揚著一本護照,一邊說:台灣叔叔來了,台灣叔叔來了。我心裡就很反感。你台灣叔叔有什麼稀奇,也要按規矩來,回去!我們又問他妹妹是什麼案情,她便找來卡片給我們看,她曾經在工讀學校,由於向一個醫學院的伊朗留學生賣淫。這一次進來也是由於賣淫,主要是同華亭路一個商販。這商販的姓名使我眼熟,我記得在好幾張卡片上都有這個名字。那女孩就告訴我,那都是同案犯,這一起淫亂牽進來的人有好幾個。這商販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眼前出現了炎炎烈日底下,人聲鼎沸熱火朝大的華亭路。
接下去是星期天,值班的星期六就留在楓樹林了,不派大客車,本想搭拖拉機去,可場部的宣傳幹事卻找來了一輛小吉普。
我們還是到了三中隊,院子里很熱鬧,大家有的洗衣,有的洗頭,做著一些內勤,上午是排練合唱,為歌詠比賽做準備,這時的氣氛是平靜和閑適的,與往日很不同,然而這麼多身體強壯且又年輕的女人一同在院子里活動,卻包含了一股緊張的氣氛,好像隨時都可能發生些什麼。辦公室里有一個勞教在向隊長哭泣,她進來之前借錢買了一輛車,本想趕緊做了生意將債還了就可凈賺,不料卻因愉竊事發。她將車交給妹妹,妹夫,希望他們代她還了債,其他賺頭都歸他們自己。可昨日妹妹來信說,計程車生意不好做,並不能賺錢,債主又上門討錢來了,希望姐姐告訴她,姐姐的金銀首飾放在何處,她可取來折價還債,或者,就把車子賣了。她說妹妹根本沒有好好地做生意,還想騙去她的金銀首飾。隊長很耐心地聽她講述,不說什麼,也不打斷她。那發生在上海繁華大街和隱晦弄堂里的故事,在這皖南寧靜的早晨里,聽起來是多麼不可思議。
這天我們在三中隊又挑選了三個採訪對象。這二日的談話已有點使我們疲倦,失去了耐心,談話便無意加快了節奏。一個新的對象很快就使我們消失興趣,就又期待著下一個對象,對這些女人的好奇心和新鮮感在一次次的接觸和談話以後大有渦滅的危險,我們有些懶惰,互相希望別人來提問題,提問題使我們感到吃力,假如第一個問題沒有得到令我們滿意的答覆,就再無耐心去提第二個問題,於是,沒有幾個回合便匆匆收了場。
第一個談話者是一個四十七歲的女人,這是最年長的勞教之一,她曾於一九七七年因流氓罪判處三年勞教,這一回又因流氓罪判處三年,從她的材料中得知,她主要的淫亂活動是和兩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進行的。這事情叫人覺得噁心,卻又想不明白。當她站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就只剩下愕然的心情了。她是乾枯了的一個女人,黑黃的少肉的長臉,說話很生硬,態度也很不合作,她過去的職業是小學的體育教員,這個人,這個人的職業,這個人的作為,全呈現著分離的狀況,怎麼也協調不起來,只覺醜陋得要命。這時也發現自己原來是有著致命的偏見,那就是只能夠認同優美的罪行和罪行中的優美,懷了一個審美的願望來到白茅嶺,實在跑錯了地方。面對了這麼一個存在,我們簡直束手無措,張口結舌,她坐在角落裡,手裡玩弄著一柄扇子,在眼角里覷著我們,使我們更覺不是對手。後來我們終於提出一個問題:當你這樣大的年紀卻和兩個男孩瞎搞時,心裡究竟如何想的?她不回答,低著頭,好像有一點羞澀,這令人更加忍無可忍,我們立即把她送走了。
第二位是一名"A"角。她頭髮剪得糧短,穿男式長袖白襯衫、男式西裝長褲、一雙鬆緊鞋。她的父母都是盲人,而她的眼睛很明亮。她是二次勞教,第一次是流氓賣淫,第二次也是流氓賣淫,在這裡,是一名出色的"A角",許多女孩為她爭風吃醋。我們問她為什麼大熱的天不穿裙子,而要穿長褲。她說她從來不穿裙子,穿慣了男裝,穿女裝就很彆扭。過幾天大隊要舉行歌詠比賽,每人都要穿裙子,她借了一條試了試,怎麼看也不像樣,趕緊脫了下來,到了那一天,她可怎麼辦才好啊!她非常發愁和惱怒的樣子。我恭維她說:你長得還是很秀氣的,穿裙子不會難看的!她嘿一聲笑了,直搖頭,說她一直是這樣的,有一次和男朋友出去,遇到他的熟人,熟人就問:這是你的弟弟嗎?我說你男朋友喜歡你這樣裝扮嗎?她說,他喜歡不喜歡關我何事!我們心裡有許多問題,可是想來想去不好問出口,比如說她既然扮成男性角色,那麼有沒有性衝動?這衝動是哪一方面呢?如是立足男性角色方面的,那麼她又如何去賣淫和搞兩性關係?假如她不拒絕兩性的關係,那麼她又如何處理自己的角色問題?反正,就是一句話,她在現實生活中是如何協調兩種性別角色的?後來,我們送她回去了,走在她身邊,覺得她走路的姿態確已相當男性化,含胸,端肩,微微有些擺動,且是一種沉穩剛健的男性風格。
第三個就是娟娟。隊長事先提醒我們,這個娟娟不知是說謊還是做夢,經常胡說八道。她將自己的家庭描繪得十分豪華,可有一次,隊長去家訪,卻發現她家十分拮据。她還說她和許多男明星有戀愛關係。每天她都寫一些日記似的文字,寫好后也並不收好,到處放著,叫別人四處傳看,日記里記載著她和歌星費翔兄妹般的友情。她今年二十七歲,第一次因與法國駐滬領事姘居而判處三年,第二次的事情,她至今也不承認,連叫冤枉。當我們問及她這事時,她是這樣敘述過程的:那一日,她到華亭賓館去送她的英國男朋友,男友走了之後,她又留在賓館跳舞,晚上,有一外國客人請她去客房坐坐,她想拒絕人家是很不好意思的,就跟了去。一進房間,那人就對她行之非禮,正拉拉扯扯間,房門推開了。她雖然覺得委屈,可倒也平靜地接受了現實。這過程中有一些疑點是她無法解釋的:她送走男友后是因什麼理由再留下跳舞,她憑什麼跟隨一個陌生人去他的客房,這人又為什麼目的而請她去?當然我們並沒有問她這些,我們經歷了這些談話,已經習慣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將自己說成是無辜的,純潔的,她的神情都是同樣的懇切,叫人同情。我們漸漸地抑制了我們愚蠢的文學性的憐憫心,而這憐憫心最終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則是在離開白茅嶺以後。我們說隊長說你每天都要寫日記啊!她先說是瞎寫寫的,然後又說在這樣的地方,不寫寫東西又能做什麼呢?亂鬨哄的,周圍沒有談得來的人,那些人或者吵架打架,或者搞什麼"A角B角"的同性戀,太無聊了。這些人都是心理變態,硬說那個"A角"像男人,說你看你看,她多麼像男人啊!可她橫看堅看還是一個女人。伙食也很糟糕,難得吃肉也都是豬頭肉,大家都奇怪,這裡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豬頭肉,都說白茅嶺的豬是長兩個頭的。這次歌詠比賽,非要她寫串連詞,還要她朗誦,說她普通話說得好……最後,我們送她進去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穿得多麼樸素啊!我說,是啊,我們也不懂,聽說你們這裡不能穿裙子,不能穿沒領子的衣服,其實我也熱得很,可是你們都穿裙子!她就說:那些規定是對勞教的,裙子可以穿,可是每一季不得超過三套衣服。要是我是你,那我簡直不知怎麼才好了!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使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眼神有些迷惘、又有些陶陶然地望著遠方,走進了大牆裡邊。她在做什麼白日夢呢?為了這些荒謬的白日夢,她準備付出多少代價呢?
勞教們又在工場間加班了,只有幾個值班隊長在,辦公室都鎖了門,比平時安靜多了。四周都是茶林和稻田,假如要逃跑,往哪裡逃呢!女勞教已保持了多年無逃跑的記錄,過去,這裡曾經逃跑成風。她們總是先到一戶農民家,給他們錢,住宿一夜,再往上海逃,到了上海,住上幾天,有一些就又回來了。太陽當空,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四下里無一人。
下午我們到四中隊找昨日那位哥哥的妹妹,負責小分隊的隊長說她已離開小分隊,到二中隊去了。問為什麼離開小分隊,那隊長說這人就是長得好,可是特別笨,什麼也學不好,並且很彆扭,說她幾句,她就什麼也不做了,很難弄,便把她打發回去了。隊長又說,她的哥哥倒特別好,"五一"節時,演出須每人有一套運動服,她哥哥接信遲了,生怕趕不上演出,帶了運動服直接送了來。她哥哥是為了她不結婚,幫她帶孩子。我們問:她哥哥怎麼對她這樣好呢?而且他結婚不結婚和她有什麼關係呢?隊長說:誰知道!於是我們又到二中隊,要求見這個勞教,她是倉庫管理員,所以我們就去了倉庫。她果然長得很好,身材很勻稱,很秀氣,鵝蛋臉很俊俏。我們想起了昨日那個六歲的男孩,覺得很像他的母親。她以一種熟人般的態度看著我們,很不見外似的,問我們從哪裡來,做什麼工作,然後就問,上海某某話劇團的某某某,你們認識嗎?上海兒童藝術劇院的某某某,你們認識嗎?上海某某團體的某某某,你們認識嗎?如果我們說認識,她就微笑著說,我們是朋友;如果我們說不認識,她也微笑著說,我們是朋友。